第十七章活人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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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检刀枪刃斫剔,须开说:尸在甚处向?当着甚衣服?上有无血迹?伤处长、阔、深分寸?透肉不透肉?或肠肚出,膋膜出,作致命处。——《洗冤录·卷之四(杀伤)》

我完了!

当蕾蓉看到黄静风手握尖刀、双眼冒火地走进设备室的瞬间,这个强烈的念头像电钻一样钻进了她的脑海。

黄静风一把拎起她的脖领子,破口大骂起来,声音像打雷一般:“高霞的尸体呢?你把高霞的尸体还给我!”他把刀子在蕾蓉的脸颊左右戳来戳去,有好几次那锋利的刀刃差一点就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划开一个永难消失的伤口,蕾蓉不禁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但是很快,她就听见黄静风的咆哮变成了恸哭失声:“你们怎么能这样…呜呜呜,活着要受你们欺负,死了落不成个整尸,呜呜呜呜!”

蕾蓉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个脸色惨白、泪流成河的人,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湿润了。

当黄静风看到蕾蓉眼中的泪花时,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攫住了他的心,他放下刀子,开始抽泣着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从大学时代半夜捡垃圾挣学费,到全家不幸罹难,从和高霞再一次来城市谋生,到她去世后为了给她的尸体找一个“住处”而应聘做殡仪工…

太平间设备室阴冷潮湿,然而蕾蓉却听得十分用心,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小的三官庙,听吴虚子在烛光中讲授断死师的历史…

等一等,你说什么?

黄静风突然提到了一个姓郭的女记者,说她和自己都是推动健康更新工程的黑手,她提议把各大医院的无主尸体拿出来切割器官做移植用,所以今晚要去亲手宰了她…蕾蓉的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的摇头,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泛起豆大的汗珠。

黄静风看出她有话要说,把堵住她嘴的那块破布撕了出来。

蕾蓉狠命咳了两下,厉声问道:“谁告诉你,我和那个郭记者支持逐高公司的?谁说从冰柜里取出的尸体可以用来做器官供体的?!”

没想到一个要死的人还有如此的胆魄,黄静风不禁愣住了,蕾蓉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再和你讲一遍,我那天去参加逐高公司的记者招待会完全是受朋友的邀请,此前我连这个公司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你说的那位郭记者,我想我确实有这么个朋友,但她是跑法制口的记者,曝光逐高公司还差不多!至于你说太平间冰柜里保存的尸体,器官还能拿出去移植,我简直没有听过这么无知的蠢话!你以为器官移植是搭积木,把供体往受供者身上一塞就行?不要说器官移植了,输血血型不一样还出人命呢!供体稍有纰漏,都会出人命的!肾移植,用作供体的肾脏要放在类似细胞内液的无菌容器中低温保存;心脏移植,供体被切取后要放进装有保存液的多层无菌塑料袋中,扎紧上口,再放进小型冷藏箱里保存;肝移植也差不多是这样;至于角膜移植,目前有很多种角膜保存方法:干燥保存、冷冻保存、湿房保存、保存液保存…但无论哪一种都要通过阻断离体组织的自融过程来实现——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器官移植是把太平间冰柜里的尸体拿来用的!你难道看不出,虽然低温放慢了你女友尸体的腐败过程,可是它依旧在腐败吗?谁会用一具充满腐败细菌的尸体器官做移植?!”

黄静风目瞪口呆,蕾蓉仍在愤怒的叱责:“满脑子没有一点点科学知识,却长了一颗点火就着的心,明明变成杀人工具,却以为自己大义凛然——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吗?!”

也许是被蕾蓉的话戳到了痛处,黄静风的嘴角突然剧烈的抽搐起来:“你给我闭嘴!我是断死师!我要让每一次断死都是准的!这有错吗?”

“当然是错的!”蕾蓉斩钉截铁地说,“每一次断死都是准的——当初我师父吴虚子也跟我这么吹过,事实上你稍微学过一点医学就知道,通过症状来判断患者得什么病都未必准确,更别说判断一个人怎么死了!你会背断死诀,那又怎么样,单一的症状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疾病的表现:眼皮耷拉,既可能是糖尿病引发的周围神经病变,也可能是重症肌无力;耳垂有褶皱,可能预兆着冠心病,也可能是单纯的皮肤病;间歇性跛行,是腰椎管狭窄症的主要临床特点之一,但也有可能是下肢动脉硬化闭塞症的症状;呕吐,那预示的疾病可就更复杂了:可能是食物中毒,可能是肠胃病,可能是急性肾炎、还有可能是急性心梗的早期表现…如果光靠看一眼症状就能确认疾病和死亡,那医院还要CT、X光机做什么!我承认断死术,有时会比较准确的判断出一个人的死亡,但那只是基于传统中医望诊技术的一些大概率事件,绝对做不到每一次都精准!断死失效,就像天气预报不准一样正常,你却为此要去行凶杀人,你这个疯子!”

“那钱承的死呢!”黄静风恶狠狠地说,“我,对他念了断死诀,然后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

蕾蓉一下子哑口无言,是的,这就好像当年吴虚子在南京断死那三个人一样,一直是一个谜…

“哈哈哈哈哈!”黄静风狂笑起来,“说不出来了?你也有说不出来的时候!”他再次拎起她的脖领子,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勒死:“我现在就来念一个断死诀,不过,不是送给你这死人的,而是送给你的姥姥的,你上次不是踢我、咬我吗?现在你只要敢,我就搅烂你的舌头!”说着他把刀尖一下子插进了蕾蓉的嘴里!

舌头感到蜇人的冰冷,蕾蓉赶紧用牙齿死死咬住刀刃,一点也不敢放松。然后,听黄静风仰起脖子吟诵起断死诀来,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他像在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把声腔拉得老长老长,仿佛是有意让蕾蓉看到系在姥姥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勒紧。

泪水从她的眼中夺眶而出:对不起,姥姥…

“阴寒彻骨面涂炭,卧榻病死不逾日!”

当念完最后一句,黄静风把刀从蕾蓉口中拔出来的一刻,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着泪水恨恨地瞪着他。

“别这么凶狠。”黄静风狞笑道,“现在,没人救得了你了——”

“真正没得救了的,是你。”蕾蓉说。

“好啊,不妨看看,到底咱们倆谁死在谁的头里。”黄静风抓起破布重新堵住她的嘴:“我先去宰了那姓郭的记者,然后提着她的脑袋来,让你到了下面也好有个伴儿!”说着转身走出了设备室。

铁门再一次锁上了。

蕾蓉把头枕在冰冷的墙壁上,于黑暗中绝望地想:难道黄静风说的郭记者真的是郭小芬么?如果是,那么,那个在幕后操纵他的黑手莫非是想把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剿杀干净么…不!不应该让任何人为我陪葬!呼延,思缈,你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更大的悲剧发生啊!

就在蕾蓉惦念着郭小芬的时候,郭小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在对姚远说出“分手”二字的时候,郭小芬得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是想到了呼延云的。但是,今天中午,当她面临危险的时候,呼延云却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令她浑身血冷。对呼延云的失望和怨恨,对断死诀的恐惧和不安,在她心头交缠成了一片混沌,她就这么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甚至忘记了暗夜的来临…

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她哆嗦了一下,一看来电显示是姚远,一种异样的温暖悄然浮上了心头。

刚一接通,她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了姚远气喘吁吁的声音:“小小,你在哪里?”

“我在家啊。”郭小芬有点惊讶,“你怎么了?”

“我正在去你那里的路上,打不到车…也许你是对的,不!你肯定是对的!你在家等我!”说完手机就被挂断了。

我是对的?我什么地方是对的?郭小芬感到莫名其妙。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今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姚远下决心辞职了,他觉得自己再在公司里待下去前景不妙。因为知道王雪芽经常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他也没着急去找他,而是先把自己的东西收到一个塑料箱里,然后拿着辞职信敲了敲王雪芽紧闭的房门,没有人应声。他推开门一看,灯亮着,然而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他想,也许王雪芽开会或者吃饭去了,也好,不用当面啰嗦了,把辞职信放下,然后发个短信,就了结了。这么想着,他走到办公桌旁边,刚要把辞职信放下,忽然看见桌上有一个文件夹,夹子上写着“器官移植供体基本情况”,纯粹是出于好奇心,他掀开只看了一眼,像被火烫了一样,啪地将夹子合上!

我眼花了么?他毛骨悚然地想。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办公室外面没有脚步声,就再次打开了文件夹,快速看了一眼贴在第一份档案右上角的照片:没错,是她,就是昨天晚上把摔倒在地的自己救回家的黄脸女人,她和她的丈夫和女儿…姚远可以肯定,当时她还活着,而这份档案上写着她已经“死亡”,死亡原因一栏是空的,而最最匪夷所思的是,签署这一档案的时间竟是数天以前!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还没有死,但由于她“免费体检”合格,被选中作为器官移植的供体,所以她已经被列入这张“死亡名单”上了!

姚远匆匆看了一下后面的档案,照片上那一张张脸孔,一望即知也是一些被“免费体检”后适合做供体的普通人。

这才是货真价实、令人发指的断死!

想起郭小芬此前对自己的那些告诫,姚远又羞又愤,他用手机拍下了几份档案的照片,准备去找郭小芬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郭小芬在家中等待着姚远。虽然不知道他来找自己所为何事,但心里总觉得焦躁不安。从窗口向外面望去:阴暗的小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地面有点湿,也许是下过雨,那一蓬蓬刚刚长出新叶的栾树,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像是掩盖着一群狼似的。

好安静啊…甚至是过于安静了。

“哐啷啷”!

厨房里传来很大的一声响动,她吓得一激灵,怎么?家里有人?不可能啊,我中午回来的时候是把门锁好的。她顺手把桌上的一把修眉剪握在手里,蹑手蹑脚地向厨房走去,开灯一看,有点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养的小猫贝贝正在翻腾吃的。也是,自己一直心事绵绵,忘记给它料理晚餐了。

她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猫粮倒在小食盆里,正要往贝贝嘴边放,忽然听见大门把手拧动的声音,她想这一定是姚远来了,拿着食盆就去开门,贝贝一见到口粮又被拿走,顿时急了,跟着郭小芬的脚后跟喵呜喵呜的叫。

郭小芬打开了门,楼道里没有亮灯,只有一条长长的黑色影子伫立在门口。

大约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郭小芬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贝贝胆子小怕见生人,虽然这两年姚远回来的时间不多,但是跟着自己脚下讨食的贝贝断断不至于掉头就跑!

都说动物的第六感比人要敏锐,那么,它在怕什么?

几乎是出于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郭小芬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将已经打开的门狠狠地撞回门框,她听到“啊”的一声惨叫,和什么东西“当啷”掉在地上的声音!她已经顾不得细看了,拔腿就往里屋跑去,将门反锁上,又拉过椅子什么的堵在门口。她想拿出手机报警,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才想起刚才查看厨房动静时,把手机落在厨台上了。

大门口,黄静风揉着险些被门碾断的手腕,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刀子,握紧刀柄,晃晃悠悠走到里屋门口,一推,没有推开,倒退了几步,飞起一脚“哐”地踹向木门,门的另一面立刻浮现出一个浮雕似的大脚印,而且锁住的钥匙几乎是应声而断!郭小芬惊叫着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想往下跳,可这是四楼!在不知所措的一瞬间,黄静风接连几脚,将门缝踹开得大了一点,他将肩膀塞进去试了试,觉得挤进来似乎还是有点困难,就退了出去,“轰”的又是一脚——

门像山崩一样彻底的倒下。

他走进来了。

没有血色的面颊,没有翕动的口鼻,没有表情的脸孔,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没有退路的她…离着几米远,郭小芬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气和杀气,那寒气如此冰冷,能把一切求生的欲念冻僵,那杀气如此凶残,根本不准备一击致命,而是要把她生生活剐!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郭小芬想喊,然而根本喊不出声音,看着黄静风瘦长的身影一步步逼近,仿佛是眼睁睁望着身披黑袍的死神挥舞下了巨大的镰刀。

她闭上了眼睛。

“小小快逃!”她听见姚远的声音霹雳一般在屋子里炸响,睁开眼睛的一刻,她看见黄静风握着刀的右手手腕被姚远抓住,向墙上磕去!那手腕本来就被郭小芬用门狠狠碾压了一下,再一撞,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黄静风“嗷”的一声惨叫,刀子向地上掉去——

扑哧!

不对!刀子掉到地上,应该是当啷一声,这是什么声音?!

郭小芬定睛望去,看到了她这一生都永难忘却的一幕:刀子掉落时,被黄静风用左手接住,然后狠狠插进了姚远的小腹,用力之大,刀尖竟从姚远的后脊刺透出来!

哦——

姚远望着黄静风,嗓子里发出这么奇怪的一声,没有痛楚,没有怨恨,仿佛是认出了什么,又好像走得太久,累了,休息休息,就像大学时代的傍晚,和黄静风打完饭在食堂的一角坐下时那样…

黄静风也认出了他,不禁嚎叫了起来:“姚远!怎么是你?怎么是你啊?!”

“快走…”姚远推了他一下,不知是让他走,还是让郭小芬走,然后背靠着墙,慢慢地坐倒在地。

黄静风跪在姚远面前,疯了一样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任凭扑上来的郭小芬一边大哭一边在他的后背狠命捶打着。

“快走!”姚远用尽力气,又推了他一下,这回可以确认无疑,他是让黄静风逃走。

黄静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怀疑那本书是我自己丢在自习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欢看别人被冤枉。”

“谢谢你。”

“你好,我叫姚远。”

“黄静风。”

黄静风满眼都是泪水,站起身,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姚远!姚远!”看到姚远慢慢闭上了眼睛,郭小芬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哭叫着,然而她再也不可能唤他醒来…

借着苍茫的夜色,黄静风一口气逃回了市第一医院,当他撞开太平间设备室的铁门时,蕾蓉看到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不由得绝望地想:完了,郭小芬肯定是遇害了…然而接下来,她却看到了无法想象的一幕,黄静风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一下子就剪开了捆住她手脚的绳索,并拔掉了塞在她嘴里的破布,然后大喊着:“你走!你走!你快走!”

直到这时,蕾蓉才看到他满脸的泪水,不禁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杀了他!我杀了我最好的兄弟!”黄静风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大学时那么多人欺负我、看不起我,可是他从来没有,从来就没有过一次!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那么多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就是个铁人也受不了啊,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忘记,我忘记好多好多,我根本就不认得郭小芬了,我要知道是她我说什么都不会下手的啊,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女孩,她根本就不可能帮逐高公司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我受骗了,我上当了…我不想做断死师,我从小就胆小,我从来都怕惹事,别人欺负我我只会忍受,我从没想过我真的会杀人,而且,是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可他一点都没有怨我,他让我逃走,他知道我肯定不是故意的,他怕我再被别人冤枉…”

听着他惨烈的嚎哭,蕾蓉感到自己也被悲伤的潮水淹没,她蹲在他面前,轻轻地抱住他。

黄静风把硕大的脑壳搭在蕾蓉的肩膀上,泣不成声,瘦长的身躯碎了一般剧烈的颤抖。

蕾蓉不知道,一向冷静而理性的自己,为什么没有迅速逃走,她只是觉得她同情这个险些杀害自己的人,同情他的遭遇、他的不幸。

很久很久,黄静风依然在抽泣。

狭小的设备室,潮湿的墙壁,生了锈的冷藏柜,禁锢的,腐烂的,冰冷的,在这抽泣声里都缄默着,像永远不能改变的铁与死。

渐渐地,他沉静了下来,抬起头,凝视着蕾蓉。

蕾蓉发现,那个冷漠、残酷、疯狂、仇恨一切的黄静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善良、柔和,目光中充满歉疚和忏悔的小伙子,尽管纵横的泪水将他的脸孔划成了一片花,但就像扑灭山火的暴雨一样,至少让原本暴戾的一切都变得温润了一些。

“谢谢你,蕾蓉。”黄静风低声说,“我想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蕾蓉有点不放心,轻声说:“你已经做了错事,可千万别再做傻事,跟我一起去向警方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不!”黄静风摇了摇头,“段石碑教会了我断死术,可是现在我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所以我得找他算清这笔账…”

“你不能去,你不是他的对手,把一切都交给警方吧。”

“穆红勇死了,钱承死了,姚远死了…还有地铁里那个孩子,死了这么多人,我总得搞明白他们到底都是怎么死的吧?我总得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都是我杀害的吧?如果我现在就自首,段石碑肯定会闻风而逃,那么我也许永远都搞不清答案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自首,然后把一切都告诉警方,引段石碑来找你,然后再把他抓获,这样同样能搞清真相——”

“蕾蓉!”黄静风厉声一喝,吓了她一跳。

黄静风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歉疚地说:“对不起,蕾蓉。你理解我吧,我杀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如果不亲手帮他报仇,我死了都不会心安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我倒有个事情想托付你。”

“你说。”

“你帮我找到高霞的尸体,把她安葬了吧——如果她没有被拿去做器官移植的供体。”

“好,我答应你!”

“那么,我先走一步,你也赶快离开这儿吧!”

说完,黄静风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瘦长的身影犹如一道裂痕。

蕾蓉抱着腿,静静地坐着,仿佛一个被开释后却又回到牢房的囚徒,在自我的监禁中思索着什么…很久很久,她也慢慢地站起,走出了设备室,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太平间,她看着那一排冰柜,看着头顶滋滋响的大管灯将她的影子投射于灰白的柜门,她想:我差一点也要和你们睡在一起了——当然,我终究有一天会睡在里面,但是,那一天还是来得越晚越好,而且,每个人死亡的时间和地点都应该是造物主的决定,决不应该是某个人用嘴、用刀、用枪、用毒药或随便用什么“断定”出来的。

作为一位法医,我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着。

然后,她走到太平间门口,正要推开玻璃门,忽然有点犹豫,透过玻璃向外望去,有一条长了青苔的石头台阶向上延伸,那也许是通到地面的途径吧,但是经过这几天的囚禁,她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我怎么可能这样轻易的脱险?在出口的地方也许还埋伏着什么。她得余光一扫,发现身侧居然有一台电梯,她知道这肯定是医院用来运送死去病人的尸体的,这么说,如果坐电梯到一层就应该能到达门诊楼或住院部,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岂不是更好?

她按了一下“向上”键,电梯门打开了,很大的一个长方形箱体,本身就像一具铁棺材。

她走了进去,按下“1”,电梯门咯吱咯吱地关上,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向上提去,在这短暂的行程中,蕾蓉竟回了两次头,明明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她总觉得,在自己空旷的身后隐藏着什么,然而她每次回头看到的,却只有污浊的内壁照出的一个模糊的自己。

别再疑神疑鬼了,她想。

电梯又是一顿,电梯门却没有打开。

怎么回事?她想起了看过的几个恐怖片,不过还没等她回忆起具体的电影名字和情节,电梯门就打开了。

她朝门外迈出了一步,仿佛走进了一个更大的太平间,或者更大的棺材:望不到头的漫长过道,寂静如死,白色的墙壁像帷幔般遮盖着子夜,那一扇扇铅灰色的房门,虽然关得紧紧的,却总给人一种有人从门缝里往外窥探的异样感觉。

蕾蓉仰起头,竹节虫一样蜿蜒的管灯延伸出很远,肮脏的光芒除了把阴影照得更加清晰,什么用都没有。在管灯的两侧,还悬吊着巨蟒一样粗大的管道,不知道里面涌动着什么,不时发出肠鸣一样的咕噜声,仿佛整座楼道正在咽气。

蕾蓉的心有点慌乱,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世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幸存者,未来的时光只是在管灯的照耀下,行走于半明半暗却又遥遥无期的旅程…她定了定神,想赶紧找到门口走出这诡异的地方,于是沿着楼道向前走着,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拐了个弯,迎面是一堵墙。

怎么搞的,居然走到死胡同里来了,这个活像被遗弃的楼里怎么连个值班护士都没有?蕾蓉生气地想着,正要沿原路返回,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不,不,不,不是头顶管道的肠鸣,也不是自己脚步的回音,这“咔哒”声就像鸽子窝里传出的一声猫叫,分外异样。蕾蓉回过头,就在刚才拐过来的墙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摊在地上。

我被人跟踪了,而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谁?”她问道。

影子没有动。

“有人在吗?”蕾蓉提高了声音。

影子蠕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人从墙的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白大褂,身材瘦小,营养不良似的,无论眼睛和嘴都细细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说话也轻声细气的:“你是患者还是家属?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医院里走动?”

哦,原来是个值班医生。蕾蓉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对他说,就告诉他自己是患者家属,迷路了,希望他带自己走出这座大楼。

那医生点点头,便带着她一路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座电梯前,医生按了“向下”键,电梯门打开了,医生说:“你下去就是出口。”

蕾蓉说了声“谢谢”,抬腿便往电梯里面走,不经意的抬头,却让她毛骨悚然!

污浊的电梯内壁照出自己的影像,是那么的熟悉!

他带我原路返回!他要我下到太平间去!

蕾蓉转过身,惊恐地望着那个医生!

医生面无表情,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蕾蓉拔腿就跑,从学校毕业后她就没有这样狂奔过,两侧帷幔似的墙壁竟像被狂奔带起的风掀动一般,摇摆起来,而身后却没有听到追踪者的脚步声。

难道他知道我根本逃不出去?!

管不了那许多了。

慌不择路地跑到楼道的尽头,拐弯,再跑,再拐弯,千万不要在慌乱中绕回去啊,她这么想着,突然看到前面一个拐角的地面流露出一个黑色的折角,显然是躲藏在后面的人的影子,奔跑得太快了,她刹不住了!于是在抵达拐角的一刻,用左脚在墙上狠命一蹬,整个身体后仰着向对面的墙壁倒去,几乎是在同一秒,一把锋利的消防斧的斧刃,贴着她的耳际狠狠地劈在了她背靠的墙上,“咔嚓”一声,墙灰和水泥块爆炸一般迸出!白色的墙壁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如果不是她闪躲得快,几乎可以肯定,斧头已经从侧面劈裂了她的头颅!

那个医生轻轻一拉斧柄,深陷在墙里的斧头就被拔了出来。

他望着蕾蓉,咧开了嘴,发出狰狞的一笑。

他的瘦弱完全是一种假象,纯粹是为了掩饰巨大的力量以及比力量更加巨大的凶残。

蕾蓉注意到,他已经戴上了乳胶手套。

这样一来,他的指纹就不会留在凶器上了。

蕾蓉想再往前跑,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前面是死路,只有侧面有一扇门,蕾蓉用尽全部力气将肩膀撞上去,轰隆一声整个门板都倾倒在地上,蕾蓉也顺势摔了下去,她顾不得浑身上下骨裂般的疼痛,奋力爬了起来,向前扑去,可是一个趔趄又摔倒了,然后再一次爬起。

借着楼道射进来的灯光,蕾蓉才看清,眼前这个宽大的房间,是一个废弃了的器材室,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装着医疗器械的箱子堆在墙角,从窗户向外望去,能看到一丛丛灌木,只要跳出去就能得救了,然而也许是为了防盗的缘故,窗户外面都装着铁的护栏。

无路可退了。

蕾蓉转过身,喘着气,瞪着那个医生:“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追杀我?”

“我叫张文质,是这家医院的院长助理,负责医院和逐高公司一起合作的‘健康更新工程’事宜。”那医生把消防斧拄在地上,轻声细气地自我介绍道,“本来你不需要死,谁知黄静风居然绑架了你,可又磨磨唧唧地不杀你,没办法,我只好弄走了他女朋友的尸体,本以为他恼羞成怒,会干掉你和那个多管闲事的郭小芬,谁知那个蠢货居然杀错了人,还把你给放了,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段石碑!”蕾蓉逼视着他。

张文质重新拿起了消防斧:“跪在地上不要动,我会让你死得少一些痛苦。”

蕾蓉退了几步,后背“哐”地撞在了墙上。她看见旁边的医疗器械箱上有一把不知谁丢下的解剖刀,顺手拿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你别过来!”蕾蓉喊道。

也许是刀子过于短小的缘故,活像是她伸出食指做了个“1”字。

张文质眯起眼睛使劲看了看,才看清她手里抓得是个什么,不禁发出一阵怪笑,上前走了一步。

“你…你别再往前走了!”蕾蓉把解剖刀对准了他,声音颤抖地说。

张文质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看着蕾蓉,像一只狼看着摔断了腿的小鹿,然后,双手抓住消防斧的木柄,对准了蕾蓉的眉心,高高地举起斧头——

呼!

斧刃卷着风声,狠狠劈下!

同一刹那,蕾蓉也抛出了解剖刀!

“抛”这个字用得精准绝伦。是的,那不是扔,也不是投,在张文质看来,纯粹是蕾蓉在极度的惊惶失措中,把解剖刀毫无力量的抛出,刀子在半空中翻转了几圈,与斧刃擦身而过,在张文质的鼻梁下面彻底失去了力道——

蕾蓉的右脚在墙上一蹬,跳跃着闪开了斧刃,她也许想就此从张文质的身边蹿过,逃出这器材室——做梦!你以为当你背对着我的时候,还能躲开我利斧的第二次劈砍吗?!

然而,蕾蓉落地的瞬间,右手抓住了那把解剖刀。

难道…难道她看似放弃的抛掷,她看似逃亡的腾跃,都是为了避开消防斧沉重的力道,在某个时间和空间,让身体和解剖刀瞬间分离后,更好地聚合于一体?!

张文质还没有醒悟过来,就听见毒蛇吐信似的几下“嘶嘶”声,眼前电光火石般的一阵闪烁,瞳仁里留下了几道蓝色的闪电。

搞什么?

张文质歪过头,看着在他侧后方站定的蕾蓉,不解地抓起斧柄转过身——

也许是转身转得太猛了,他的肚兜掉了下来。

肚兜?

我哪里来的肚兜?

他惊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上半身,从胸口到小腹的衣服和皮肤,都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了腰部以下…

啊!啊!啊!

他被这恐怖的景象吓疯了,惨叫着扔掉斧头,去捧自己不断滚落的内脏,然而沾满鲜血和黏液的双手什么都接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滑落在地。

他身子一歪,颓然地倒下。

蕾蓉没有回头,手中紧握的解剖刀,由于解剖得过于迅猛的缘故,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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