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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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敢站在第二位,头上的水袋被射掉后,绷紧的身心这才松弛下来,双脚一软,当即瘫倒在地。

匈奴素来敬慕英雄,眼见李陵如此神奇箭术,立即高声叫好,就连且鞮侯也忍不住出声喝彩。

唯独到第五箭时,任立衡背后的山丘上出现了夷光的红色身影——她一边奔跑着,一边大力挥舞着手臂,也许是因为着急的缘故,脚下一滑,居然摔倒了,一路滚下了山坡。不知怎的,李陵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支羽箭依旧疾若流星般射出。箭一离弦,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凑巧的是,任立衡手足被绑得麻木,刚好在此时低下头来,那水袋就势滑落,羽箭呼啸而至,先穿透了水袋,紧接着穿进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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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孺子共三等,子皆称皇孙。

[2] 大手髻:又称大手结、大首结,即用他人的头发做成发络,续在自己头发中间梳成高髻,只有公主、皇后之类的贵妇才能梳此发髻。

[3] 洛阳:今河南洛阳东北。

[4] 均输:中央在郡国设立均输机构,由官府统一运输和贸易。汉制,各郡国须定期贡纳实物,由于所贡纳的货物不一定都是当地的特产,这样就使一些郡国必须到别的地方购买贡物。因为购买数量巨大,时间相对集中,因而一些商人乘机哄抬物价,从中牟取暴利。购买贡物之后,还有运输问题,一些运输路线长而又易损坏的货物,运输中的费用和损耗往往要比货物本身贵数倍。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桑弘羊为大农丞,开始试行均输法:即将各郡国上交中央的贡品按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出产的产品,由均输官统一调运到缺乏这些产品的地区出售,这样既方便了各郡国,中央政府也可以凭借物的地区差价从中获利。平准:过去中央机构所需物资由各官署自行采购,常常因为互相争购而导致物价疯涨。桑弘羊在京师长安设置平准官,主持收购各地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以调剂市场有无,平衡物价,使富商大贾无法牟大利。

[5] 岑陬:乌孙官号,尊官不常置。

[6] 居次:匈奴王侯之妻、女的称号。

第九章 红艳沙尘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李陵率军回到京师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刘彻已经事先得报李陵军所历见闻,一见面就厉声斥责他妇人之仁,不该为了护送一名受伤的匈奴女子贸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军包围,却又极赞赏他于千军万马之中连射五副水袋的镇定和勇气,称赞他有大将风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的最后一箭是失败的,若是臣的侍从任立衡丝毫不动,那一箭只会射中他的额头,而不会凑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刘彻道:“卿为人诚实,这点很好。不过朕曾听你祖父李君谈论射箭之道,称靶为志,心为箭,心随靶动,任立衡一动,卿的箭自然就跟着动了,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么失误。”

李陵默然不语。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认箭术不凡,但他并不能未卜先知,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之后,任立衡才开始低头。他的确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滚落的红色身影的干扰,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话,那一箭该掠过任立衡的头顶,当然,水袋也会掉落而不会被射中,他们一行六人也都将死在匈奴左贤王且鞮侯的刀下。

刘彻又道:“不过任立衡也算是为国尽忠,朕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谢陛下。”正想要缴还骑都尉之印,刘彻却摆手道:“正好朕新从楚地选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统领,酒泉、张掖两郡的边关防务也交给卿了。”

昔日飞将军李广最盛时也不过是边郡太守,李陵时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居然同时统领两郡军务,可谓官高权重,只是想到从此要屯驻在边境,远离京师,远离老母,远离解忧,一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虑,只得伏地拜谢。

出来未央宫,却见刘解忧和桑迁正等在北司马门前。数月不见,刘解忧似乎长大了许多,圆圆的脸庞也尖瘦了一些,明丽中流露出一股韶华少女特有的妩媚来。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们。”桑迁笑道:“解忧妹子听说你回来了,立即就扯上我飞马赶来这里。”刘解忧脸色一红,道:“我们走吧。”

李陵见她神情闷闷不乐,似乎并不以见到自己为喜,不禁奇怪,想要问起缘故,却又碍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只得强行忍住。

一行人刚走到直城门,便迎面遇上一名内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请你去北宫一趟。”李陵无奈,只得道:“解忧,你和桑迁先回茂陵,我回头去找你们。”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紧话先要问你。”将李陵叫到一旁,严肃地问道:“你送回家的那个匈奴女子……她……她很美丽么?”李陵道:“谁?哦,你说左贤王的女儿夷光么?我没有留意她美不美丽……”蓦然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夷光才是个小孩子。”刘解忧这才展颜而笑,道:“原来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见太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李陵应了一声,便跟随内侍来到北宫。

太子刘据正与大将军卫青在太子宫博望苑谈论和亲乌孙之事,见到李陵到来,很是欣喜,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何须多礼?”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

刘据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想听你说说西域之行的见闻。”李陵道:“是。”大致说了一路西行到乌孙所经历的诸多西域绿洲小国的风貌。

刘据道:“我曾听博望侯张骞说过,大月氏用银铸造钱币,银币正面铸印国王肖像,背面铸印国王夫人肖像,国王若死,则另铸新币。还听说他们用皮革书写文字,文字皆是横写。果真是这样么?”李陵道:“大月氏在乌孙的西南面,中间还隔着大宛等诸多国家,臣这次没有到达,所以不能确定。”

刘据道:“那么你到过的国家,那些人可是长得跟我们汉人大有分别?”李陵道:“是。从西域东面第一国楼兰开始,就能看到楼兰人的容貌迥异于汉人。不过我听说西域南边有一个名叫于阗的国家,那里的人的样貌跟我们中原人一模一样,并无分别。”刘据道:“这一点我也听张骞说过,昔日张君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谎称自己是来自于阗国的商人,只是因为没有货物,才被匈奴人识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张骞到过西域绝大部分国家,见闻远在我之上,他在世时,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烛夜谈,早对各种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为何今日还要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正疑惑间,又听见刘据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将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与李家已是至亲,日后还要与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刻意笼络。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宠已久之事,虽然皇帝曾特意召见大将军卫青,转告太子不必忧虑,但行动上依旧未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始终难以真正令卫氏一方放心。虽然他一直有心帮助太子,不仅仅因为他担任过太子的伴读,而且太子为人敦厚儒雅,将来必定是个明君,但现在刘据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来,再不是那个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毫无心机、坦诚相见的伙伴了。他面临如此局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内疚萦绕,似乎有种背叛了太子的感觉,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读,长大后也该是太子属官,可他却转身成为天子宠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讨好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感尴尬难以自处之时,忽听到大将军卫青道:“太子特意命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恭贺李君平安脱险归来。”一挥手,一名内侍捧上来一方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锃亮簇新的锁子甲。

卫青道:“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礼物,我禀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没有穿过,现在转送给都尉君。这件甲衣刀枪不入,却又轻不过二两,正是都尉君良配。”

当今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礼物,但转念心道:“我与太子一起长大,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拒绝朋友礼物于情理不合。况且太子处境本已十分可怜,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当即上前接过甲衣,满口称谢。

刘据果然十分高兴,道:“本来我该置办酒宴为李君接风洗尘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宫中,还没有来得及归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这个大孝子。”李陵道:“多谢太子体谅。”再次拜谢,这才捧了木匣出来。

出北宫时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阴阳怪气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两面都春风得意啊,难得,难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宫,将木匣交给侍从,上马赶来直城门,却不见了刘解忧和桑迁人影,以为他们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驰回家中,先赶去拜见母亲。

李母肃色道:“老身已经听说你出师遭遇左贤王之事,我知道,你那么做,是要救其余的侍从,可任家父子三代为我李家效力,你亲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后到地下见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亲以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说,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儿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儿不敢隐瞒母亲,那支箭本该落空的。”

李母道:“那么你可有对旁人说过这件事?”李陵道:“当然,孩儿早将真相告诉了所有侍从,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适才又如实禀告了天子。”

李母这才释然,亲自上前扶起李陵,赞道:“我儿做事光明磊落,这才不失为英雄行径。”命人叫进来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虽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射死了你兄长,老身这就将他交给你处置,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无须如此。且不说都尉君神箭救了我们大家,就是他事后肯向臣亲口坦白承认失手之事,足见胸襟坦荡,是世所罕见的君子。”

李母道:“你愿意原谅李陵?”任立政道:“当然。战场上的事本就死伤无定,况且真正射死臣兄长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贤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这份气度。来人,带李陵出去,责打五十鞭。”

任立政还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让我挨这一顿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来脱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担心家卒徇私,亲自从旁监督,每每见到家卒落鞭稍轻之时,便大声呵斥。打到三十鞭时,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身子摇摇欲坠。

侍从一齐跪下求情,李母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到五十鞭打完,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运回京师,你须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为他送葬。”

李陵几近昏死,连一声“诺”也答不出来。侍从们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房中,令他脸面朝下,伏在床上,为他擦伤上药。他剧痛难忍,挺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听见耳边有个焦急的声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霍光,道:“你来了。”

霍光道:“你有没有看见解忧和桑迁?”李陵道:“他们没有回家么?”霍光道:“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来了你这里。”

李陵刚欲撑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无力趴下,只得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道:“我们本来约好直城门见的。但我从北宫出来时,他们人就不见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养伤,我再去找找看。”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们霍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不能干些怎么行?”李陵闻言便放开了手。

司马琴心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被誉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谈论的对象,就连太子刘据幼年时也曾经向李陵打听过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最完美的男子,受尽天下人的艳慕。可惜人生如梦,富贵尘土,昔日扬威天下的骠骑将军,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黄土。再绝世的功业,再惊艳的美人,终究要追随着年华逝去,这大概就是当今天子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拼命要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吧。

那么他的将来呢?他将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希望他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又回想起那个塞外的宁静的夜晚,如果能时时牵着解忧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乐的生活吧。人来到尘世间,就如同一只漂泊无定的小鸟,渴望栖身。即使如大汉皇帝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梦想着能重新与爱姬李妍重新相会,相守终生。如果能够追到幸福的青鸟,他宁愿放弃名利,放弃高官厚禄,默默无名地过完下半生。毕竟,爱人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痴痴想着,心中温暖而宁静。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但某些古老永恒的情感和渴望像轻风一样拂进他心里,让他能够静下来,倾听一下内心真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为李陵换药时,霍光匆匆闯了进来,道:“解忧和桑迁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李陵“哎哟”一声,忙令侍从扶自己坐起,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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