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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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政委插进来补充,强调大家要恪守天职,做为人民伸张正义的好警察。他一边说一边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像在公交车里找作案的扒手。

谁能算好警察?陈麦略一皱眉。文局虽然传奇,业务强悍,却贪财好色,从当了副局长时就放开了手脚。孟局很少伸手,但一伸手就敢漫天要价,不过是个老好人,好事不干,坏事也做得少。闷骚的朱局算一个,这人当兵出身,既不乱来,也不拍马屁,因此就要退休了还是个副局长。曹政委是个菩萨,眼大胆大,他老婆做着海鲜酒楼,家里不缺钱,倒也不作恶,每天说着正确的废话,不做坏事,也没见他做什么好事,全局上下都不太待见他。彭局是个下三滥,好色在全局当属第一,更是个糊涂虫,马屁拍到马脚也就罢了,他经常拍到马吊上去。本来要调金城分局做一把手的,他对政法委刘书记用金文写的“廉洁奉公”四个大字说:“领导写得真好,比康生写得还好。”刘书记的爹就死在康生手里。把当地著名书法家康庄说成康生的彭局就此走了背字,开始天天闯荡夜总会和桑拿。

再看各个队长,工作上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公安系统和别的行政机构不同,没本事的干不了中层。刑侦支队长云铁山面似温和,实则城府颇深、心狠手辣,连他妈都能赶出门去。这人天下没几个朋友,但让人觉得朋友遍天下。巡警支队长老赵不言不语,每次出警成捆成串地抓人。他下面的特警队最喜欢夜里干活,装备全活得跟美军似的。但上周副队长老孙带队进错了门,把人家正嘿咻的一对新人按在了床上。新娘要索赔,说他们把新郎吓阳痿了,吃药都不管用了。交警支队的范队长最鸡贼,让人贴条子都恨不得贴到市长车上去,任何交通事故都要把双方车辆查个遍,揪出一切能罚钱的理由。经侦支队许队长饭量最大,却是队长里最瘦的一个,也不知那些燕鲍翅都吃到哪里去了。这些支队长胆魄大,手又黑,就连网管支队的黄进都天天吃香喝辣,收的不比他陈麦少。

孟局渴了,端起大茶缸子痛饮,又放下,开始说石场桥派出所照顾街道孤寡老人无私奉献一事。众队长们咬牙放屁吧唧嘴,以示抗议,纷纷拿起茶杯来喝,茶水流进不同粗细的喉咙,发出串串奇怪的声响。陈麦也伸手去拿茶杯,发现空了,不免为未能凑上这一热闹而懊恼。他忙离位到饮水机打水,转动间椅子嘎嘎作响。

突然被陈麦打断思路,孟局仿佛自己在演出时有人打着电话离场。他脸色一暗,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陈麦忙举起杯子赔笑脸,心里却暗骂这长痔疮的老家伙。

小白深陷在椅子里,双手摆弄着手机。这双手一拨弄起吉他,就时常被兄弟们嘲笑。他刚考完司法考试,正缠着女友Daisy兑现承诺,赶紧和他上床。小白弹吉他弹来了漂亮的Daisy,可Daisy却逼着他去考律师,因为吉他那破玩意儿当不了饭吃,只是不知这次能否通过。

陈麦拍了小白的肩膀。小白仰起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这牙彰显着他的善良。小白本不姓白,这是外号。小白比陈麦小了十岁,也是法大毕业的,是个错过两轮的本地师弟。四年前开始考律师,头发早早地斑白了。陈麦鼓励他玩吉他,没事儿就多写点好听的歌,别和他人一样三俗。

回阳关之后,小约翰建议他下海从商,就是继续卖红薯,也多少混个小财主。但陈麦就想干警察行当,又在大三寒假时在阳关街头看见了一身警服吆三喝四的二巴图。陈麦他爸提前托关系走后门找了个省厅领导,一番费心的打点,算是进了市局刑侦支队,开始倒还顺利,五年后调到治安支队就像蒸不熟的馒头,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给文局拜完了年,他升了副科长。被歹徒砍了一刀,就成了科长。腿上挨了一枪,他又成了副队长。收拾了几次非法上访、解决了几次恶性聚众群体事件,他成了治安支队副队长。三年前他和小约翰联手,陈麦出警力,小约翰出流氓,里应外合制止了一场上千人集体罢工的恶性事件。这场骚乱的平息使得阳关市顺利进入全国十佳文明城市初选。市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都发了话,于是,陈麦副队长成了治安支队队长。提到陈麦,各路神仙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多是有些怕的。有不少人说他的好,也有不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就像街上的城管,神憎鬼厌,但没有还不行,有了棘手的治安事件非他不可,而他的办事出格也总让领导们忐忑不安。

作为经验和精液一样丰富的优秀警官,陈麦有自己的一套,认为不管是暴徒还是百姓还是对手,只有让他们怕你,你才能赢。当人们知道你能做最坏的坏事,而且一做就会做绝时,你便足以得到敬畏了。

任大江摸了下光亮的额头,字正腔圆地开始汇报禁毒工作进展。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衬衫领子永远雪白,局里面喷香水的队长只他一人。他说已有证据证明,阳关市藏有一个南方贩毒集团的地下网络。禁毒支队最近缴获的毒品,都具备同一种生产特征和浓度,再加上毒贩子的供词,以及云南同行发来的捣毁FC贩毒集团华北运输通道的通报,都证实了这个假设。马队长就是为这事蹲在凉城。若真是这个FC集团,那就是潜入阳关有史以来最大的贩毒力量。

文局予以了肯定,他当即决定成立专案组,由朱局挂帅,马铁任组长,陈麦和任大江任副组长。陈麦故作愤恨地看了任大江一眼,任大江调侃地敬了个礼。这人正派得让人烦,陈麦和他面上热情,却并无多少私交。

“为什么叫FC集团?是FUCK的意思么?”陈麦故意问道。众人哄笑,任大江却没笑,还把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

曹政委忙清了下嗓子,制止了众人的哄笑,说有件好事和大家说一下。众人一听,知道肯定是天大的倒霉事,登时精神起来。曹政委说上面定了,搬家,各支队和办公室原来在哪儿办公,能回去的暂时回去。大家忙问缘由。曹政委揉着肚子无奈道:我们公安指挥大楼下个月就要炸掉,一个大港商把咱们这一大片地买了,要建西北第一高楼,总投资三十个亿哪……

众队长一听便炸了锅,说这不有病吗?市局搬进指挥大楼才不到三年,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家具的甲醛味儿还没散干净,就要把楼炸了?文局板着脸说这是政府的决定,不光是咱们指挥中心,市政府大楼、人民医院副楼、还有咱市局的三栋宿舍楼都要炸掉,这是阳关市的献礼工程,不破不立,炸了是为了盖更牛逼的。

云铁山用拳头擂着桌子,一片茶杯当当乱跳。“搬进大楼之前,我们刑侦支队借人家武警的平房低三下四地凑合了三年,眼巴巴等到咱指挥大楼盖起来,才牛逼了几天,就又要搬回去?那帮武警还不得恶心死我们?好好的大楼炸个屁?市政府和医院都老掉牙了,爱炸炸去,咱干吗凑这热闹?”

文局、彭局、曹政委纷纷安抚众人,各说各话。朱局眯着眼睛抽烟,歪着头在笔记本上涂鸦。孟局大尾巴狼似的歪坐着,声音很大,文局显然没和他通气,他就觉得受了歧视,但他终归是领导,不能屁股坐歪,就一个劲撺掇陈麦去打横炮。

陈麦装糊涂,但云铁山一叫唤,他也跟着起哄,说炸药一响,兄弟们就都成了丧家的狗。任大江双手抱肩,⒌⑨2闭着眼冷冷地听着,不时冷笑一下。

“有去吵架的工夫,不如把工作做好。”朱局总结道,他皱着眉合上笔记本,把烟头拧灭,烟灰掉出来一坨,他“呼”地一口就把它们吹下了桌子。“既然已经是决定了,大家执行吧。”朱局板着脸说。

他一开口,众人就不说话了。主管治安和刑侦的朱局最有发言权。他权力虽大,办公室却最小,还背阴,接任时没人关照,四边不靠,连彭局都时不时恶心他一下。但朱局并不计较,工作干得认真,人人敬畏,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不贪不送却也不倒的原因。

会后,陈麦揪住要走的云铁山:“老云,吃狍子的事咋样了?你都说了半个月了。”

云铁山作大醒悟状道:“哎呀,可不是?我最近忙得肉都吃不着,又遇到一个分尸案,臭气熏天地忙死了。这样吧,就这几天,我把肉弄来,找地方炖了。我知道你那儿去年还收着几瓶十五年茅台,又下不了崽,快点拿出来喝了。”

“背上的伤还疼?”云铁山扶着他的肩膀问。

“……用不得力。”陈麦耸了耸肩。

“一疼就软?还是一疼就射?”云铁山故作淫笑状。

“……早知道就让你走前面,你个矮,这一刀没准就削掉你一层头皮……”陈麦做了个削头皮的姿势。

四年前,时任治安副队长的陈麦和刑侦副队长云铁山带队去捣毁一个地下假酒加工厂。要进一个暗窖,传说里头闹过鬼。云铁山有幽闭恐惧症,陈麦便带了头。黑暗里砍来的一刀让他缝了36针,躺了36天,领了3600块钱奖金。陈麦那天高兴,把钱一股脑给了镶金边的喇嘛。镶金边的喇嘛说你这一刀是前世修来的,走在后面砍的也会是你。它砍的是你跑不掉的魂,这命里注定的一刀是你的前世佛和你的现世佛打了个招呼,让他给你鸡巴上戴了个紧箍咒。

云铁山约了他下周去靶场比试枪法,他总觉得双连发射击要比陈麦好。陈麦倒不想和他争,说又不用和你决斗,谁赢了不都要请喝酒?

小白说要请客。“咋了?过啦?”陈麦问。“去年没过,今年还没考,正准备着呢。”小白认真地回答。“傻小子,我说的不是司考,是你女朋友。”小白脸红了:“早就说好了,考完司考就挑日子结婚。”陈麦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出招之前我教你点路子,包你拿下。你别请我了,我来了两个同学,都在北京做律师,挺牛逼也挺傻逼的,晚上你一起来见见,听听他们的道儿?”

小白痛快地应了,带着兴奋。这小子,跟了自己五年了,还像个没毕业的孩子,这会让人觉得他这师傅水平不够。陈麦不舒服地想。

市局对面的街角有个哑巴乞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叫他尼采。尼采今天头顶墩布,身披破白袍,坐在一个剪成莲花的大纸盒子上,端着个插了根树枝的瓶胆,在那里仰望天空,像翻白眼的观音菩萨。

陈麦多次派人赶走这臭叫花子,但他一次次地回来,比钉子户还要坚定。他不要钱,只要吃喝和衣服,还喜欢要书。他的窝是口没盖子的旧棺材,藏在一条细窄的胡同里。尼采每日搜集垃圾点的奇装异服,弄着层出不穷的花样,有时扮成卓别林,有时扮成市长,有时扮成本?拉登,有时扮成董存瑞……媒体常报道这奇怪的乞丐,有一阵子他在网络上的人气甚至盖过宁波的犀利哥。陈麦那时怕他是国外的敌特,让人拍了脸,交给国安的人查他的底细。尼采不是本地人,八五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历史系,大四的时候退了学,后几年都是空白,像失踪过一样。国安的人说他好像被关在湖南一个精神病院,后来跑了,又过了两年就出现在阳关市,然后就成了乞丐。

尼采最近举止反常,对着来去的警车撒尿。陈麦不让人赶他,说这叫花子已成名人,抓了他反倒麻烦。

见尼采今天的装扮有趣,陈麦就停下了车。尼采的白眼翻出了血丝,对着天空念念有词。他身边有几个没啃完的馒头和啃碎的鸡腿。陈麦从车里掏了一大把硬币,掂了掂足有一二十块,见这菩萨都不拿正眼瞧他,就一把将钱洒去。硬币在地上叮当乱蹦。尼采闻听一愣,眼睛一时忙不过来,他扔掉暖瓶,欢呼着满地去捡。陈麦冷笑一声:谁说这王八蛋不喜欢钱?

但要走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尼采在给一群野孩子发硬币,很快就发了个干净,发完了继续端起暖瓶仰望天空。陈麦无奈地笑着,嘲笑着自己的浅薄。他看了看挂在车里的两个铁戒指,轻轻弹了一下,戒指发出清脆的响,让他想起当年在铁匠铺的那天。

马璐打来电话,说在淘宝上给他买了新疆的大枣和葡萄干,明天就要到了。陈麦笑着说你当心点,别包裹里放着一颗炸弹。马璐像个小姑娘一样惊讶,说真的么?会有么?要是有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马璐是陈麦他爹战友的女儿,市局禁毒支队长马铁的妹妹。她含蓄而腼腆,有一双优雅嫩白的手,每当她拨弄头发时,就像民国照片上的美女。看书时她会悄悄地笑,看电影时会放肆地哭,每当抱着他,她就会幸福地闭上眼,用纤长的手指摸着他的脖颈和肩胛骨。初次见面,她一餐饭都垂着眼,摸着手上的水晶戒指微笑,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此起彼伏。陈麦喜欢她的含蓄,也喜欢她的敏感,喜欢她窈窕的身材和细长的脖颈,更喜欢她被他一点就着的爱意。

第二次见面,陈麦就要了她。他粗暴而激动,她却像遭了电刑,吃了砒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紧;进去之后,又没有一处不松。马璐说他是她见过的最不要脸的男人,她的第一次就这么被他夺走了。⒌㈨⒉但就在他要后悔起身时,马璐紧紧地抱住了他:“……你去哪里?我已经是你的了……”

马璐有种安静的魅力,越不说话,陈麦就越想要她。她巨蟹座的内敛特质,像一幅不说话的油画,这弱势的气场抵消了他的锋芒,令他像掉进蜘蛛网的甲虫,挣不脱,跑不掉,晃晃悠悠还挺舒服。马璐喜欢看书,但表达力有限,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就像她在床上总配合不了他的节奏一样。马璐在审美上的敏感并未延伸到她的身体,就算他连床都要弄塌了,马璐仍是不温不火地哼哼,让他觉得像在挠一个没长痒痒肉的人。这造成了他和她无法共同升温的遗憾。上床之前陈麦本以为定会爱上她,但进行到一半就想打消这念头,甚至想停下来。

陈麦万万料不到,他跟马璐的第一次便一击即中,她结结实实地有了。明明用了老六生产的套呀?老六按住恼火的他,挠着头说:“第一代产品太注重针对G点而设计结构了,忽略了尖端弹性和韧性,被你在紧绷绷的处女老婆身上畜生般用,八成是漏了……算了,生出来你不要我要,就当是我儿子。”

双方父母已经在商量孙子的名字,马铁说你敢不娶她就一枪崩了你。陈麦确实想结婚,却不想和她,但这事已经扩大化,犹豫间,一件事改变了他。

决定和马璐分手的冬夜,陈麦被领导灌得大醉,在路中间哇哇大吐,边吐边哭,说着奇怪的浑话。马璐赶来,在寒风里抱着他,用羊绒围巾擦着他一脸的泪。老六把他们安排在酒店里。马璐一晚上伺候着,替他擦着身,他呕吐时帮他端着痰盂,帮他将狼藉的衣服洗干净,让酒店熨得平整。陈麦醒来后看到有一封信,马璐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嫁给他,会尽一个妻子全部的义务,如果就此散了,也没关系,这个孩子将来也不会找他。

陈麦站在酒店的落地玻璃前,如这城市的上空一样茫然。冬日的阳光猛烈而直接,如细密的针刺在脸上。望着路上穿梭的车流,他突然身心俱疲。岁月是无情的绞肉机,早将他的爱情梦想绞得稀烂,包在时光这块巨大的饺子皮里下了锅。一对老人走过街头,老太太仔细搀着拄拐的老汉。老汉脖颈前伸,腰杆佝偻,黝黑的脸说明他曾经的健壮。陈麦又看了一遍马璐的信,她的字娟秀而娴静,令他想起她微微的笑容。他慢慢穿上熨烫好的警服,镜子里的他眼圈红肿,眉宇之间阴郁沉沉,像错投人胎的走兽。生活是一只战术高明的狼,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迎面扑来,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它不是来伤害你,而是要吃掉你,连皮带肉,连骨带血,最后吞掉你的灵魂。他戴上帽子,拧了拧散乱的眉毛,拿起电话找出马璐的号码,下决定似的拨了出去……

马璐是个好妻子,像韩剧里贤惠的女人。人们都说陈麦是个幸福的男人,别管几点回家,永远不加责问,八成还有热好的汤等着。就算夜不归宿,她也只会告诉他睡觉别着凉,多喝水,手机开着就好。每当陈麦一身疲惫空空如也地迈进家门,看着餐桌上微热的老火汤,常会有一闪念的愧疚。这婚姻的责任像一柄硕大的伞,遮云挡雨,却也挡了阳光。他常闷闷不乐,而这不是马璐的努力能改变的事实。

八岁的儿子学习不好,脾气还坏,动不动就发火,发火就出招,出招就见血,见血还不怕,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儿子的小手机里发现众多的黄色图片和视频,打了骂了给他删了,没用,他直接手机上网再下载。但是又不敢不给儿子手机,如今孩子们都用,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儿子越长越像昔日的自己,太过早熟的身体,攻击性的眼神,猪鬃般的头发,而最为神似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冷漠。连他妈都觉得这孩子戾气太重。在学校打了人,他回家照样看电视打游戏。平时难得见他一笑,当然,更难得见他一哭。陈麦有时特意和他独处,希望父子间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兴趣,儿子张口就问:“能不能玩玩你的枪?”

家里有了孩子,日子就飞快。陈麦觉得日渐老去,打麻将再无法撑个通宵,看书看不过三个钟头。睡得少了爬不起来,睡得多了脊梁骨就开始酸疼。要是起床伸个懒腰,没准就抻着哪个零件,或是岔上一口气,在卫生间喘个半天。电话里号码存得满满的,常联系的却没几个,偶尔电联,大家寒暄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说得腻歪了就约定一个八字没一撇的聚会或是牌局,然后就此了无音讯。

多年前,儿子抓起陈麦扔在沙发上的一包钱,张口就说你是个坏警察。陈麦愣了,他无法把收了这点钱和坏警察划起等号。陈麦揪过儿子要打屁股。儿子哇哇大叫,说等廉政公署来了抓你。儿子笑着抓起几万块,硬生生砸在他爹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陈麦按倒这没轻重的儿子,把钱都塞进他的裤衩。父子俩打闹得不可开交,人民币散了满地。马璐买菜回来,见父子俩在钱上滚来滚去,忙关窗户拉窗帘,说你就不怕被邻居看到给你捅到纪委去?要找死么?

老六发财后,屡次提醒他别收了,钱多了没用,有我和小约翰在,你就做个好警察吧。陈麦不买账,说不是缺不缺钱的事,我不收,就没人信任我。再说我不收点,姑娘的小费都付不起了,你替我付小费觉得牛逼,爷还觉得丢人呢!再说泡妞也要花钱,就是当年,要是一摞钱砸辛兰腰里,没准早早就砸上床了。老六就骂他没良心,人家最后来找你,是你又不要了。情种你就别装了,辛兰也好艾楠也好,任何女人也好,你这人渣虽然鸡巴勤奋,却从来就没爱过谁。

6

1991年冬。

放寒假了。他和老六顶着星星挤上去火车站的校车,在里面动弹不得,到了北京站才发现自己的一个大箱子没在车上,他登时慌了手脚。给爹妈买的北京果脯,一本胡言乱语的日记,两件新买的衣服,还有一个几百元钱的存折都在里面。这都不要紧,那箱子是老爹去开人代会用的,藏得跟个宝贝似的,弄丢了没准把老头气出心脏病。

在零下15度的积水潭,陈麦急出了一头汗。回忆过程,觉得是丢在路边,八成是和1607宿舍的田晓玲的箱子搞混了,只拿了她的上来。但5402宿舍已经空了,无人可问。老六就让他问田晓玲同屋的辛兰,说她还没走,田晓玲的箱子和你的一个样,也许被拿回了她们宿舍。

吉林来的辛兰算半朵校花,开朗而美丽,有一笔好看的硬笔书法,人虽温柔,却略带高傲,一笑就露出几乎全部的牙齿,只可惜笑声带点东北口味,尾音总有粉条的味道。辛兰入学才半年就蜂围蝶绕,慕者无数,各届师兄花招迭出要将之拿下。听说她父亲原是燕京大学法律系教授,那一年惹了事,现在仍在蹲班房。她母亲在另一所大学教社会学,现在美国定居。辛兰并没有随母亲同去美国,而是考上了法大,要念完大学再作决定。其他的事,传言里就没有了。

陈麦对这个经历和气质都很独特的女孩子颇有侧目,但他和骆驼有了那一场,感情弄得跑肚拉稀,和谁也提不起精神。辛兰口齿伶俐,舌头比眼珠更为机灵,经常说些很聪明的傻话。男人们吃这一套。她独特的聪明构成了出众的魅力,显出大一孩子未有的成熟,但这成熟却排斥着陈麦。他不喜欢她的这种聪明,与她交往总觉得被拖入一场游戏。后来他的想法变了,怀疑起自己的虚伪来,认为是自己的酸葡萄心理在作怪。他意识到这一点,就决定要么离她远远的,要么将之拿下,他是个无法忍受只闻些葡萄味道的人。

老六一说,陈麦眼前一亮,辛兰的脸浮上来,像看到藏在墙角的一朵花,他竟温暖了一下。

入学后三个月的班级排球赛上,陈麦一记扣杀,扪在某高个女孩观众脸上,将一张粉脸打得稀里哗啦。他忙去道歉,用矿泉水去冲洗她睁不开的眼。这女孩高得像只骆驼,他要踮着脚才能冲水。骆驼一只眼肿成了桃子,眼珠子血丝密布,活像港片里的女鬼。陈麦觉得责任重大,给她买了眼药,之后还去她宿舍亲手上过一回药。三天后,骆驼摘掉纱布,长回原形,竟不难看。她们屋老大说这一球还打精神了,更神奇的是骆驼那只肿眼由单眼皮变双眼皮了。

骆驼并不怀恨在心,眨着双眼皮直勾勾瞅他,说看不出你这小样,力气竟这么大?二人东聊西扯便熟络了。骆驼是个爽快人,很快就约他打球,约他吃饭,约他看电影,然后就约他傍晚去军都山下散步。老六说这是鸿门宴,你定有去无回。陈麦说我正好饿了,管他什么宴,吃了再说。

骆驼轻车熟路地三拐两拐,就到了军都山下的小树林。黑暗中,他还在琢磨是不是背一首诗活跃气氛,骆驼那根肥腻的舌头就钻了进来,游荡如邪恶的蛇。陈麦周身发冷,命根发热,像被一根舌头猥亵的童男,又像被女鬼缠住的书生,颈发上指冠。骆驼将他压在一棵大树上,⒌㈨②几乎连人带树抱在一起。风沙沙地响。他听到血流向下体的声音,听见那里一截截地顶起来和骆驼摩擦,这些声音掩盖着骆驼夸张的呻吟。一群野物逃出树丛,向山坡上跑去,它们脚步轻盈,回头的眼五颜六色,像幽浮的鬼火。

本来是一次森林初猎,这猎人却险些被猎物强暴。法大方圆不过十里,半夜开窗放个响屁,没准全楼都听得见,更别说那么大声的呻吟。很快就有哥们问起他:听说你被骆驼在小树林里办了?可惜,可惜啊!

陈麦百口莫辩,越描越黑。他对天发誓,只有上半身前戏,绝无下半身越轨。人们又说可惜可惜,那妞身材不错,怎么说你也把她办了再走啊?老二长在谁身上你都忘了?89级的老薛更是过分,说你干了不对,不干更不对,要干就要干赢,杀敌人个丢盔卸甲,别给咱老乡丢人才好。

陈麦半个月缓不过神来,不管是打饭还是上图书馆,甚至踢足球,一律溜边儿。骆驼跟没事人一样,上课照样坐在第一排,照样撅着胸脯和不同的男生调笑。陈麦心头暗恨,早晚收拾这欠日该日而没有日的臭娘们。老五很不客气地讥讽着他,说那骆驼俗不可耐,就像昌平街头一百一炮的流莺,进学校的时候腿就并不住了,这号女人你也上心?

辛兰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悦耳又略带矜持,寒风里颤巍巍的。陈麦想象她定是穿着毛拖鞋和好看的细绒毛衣跑下六楼,推开传达室大爷的门,微笑着拿起电话。她的额头一定挂着微微的汗,未经妆黛的脸庞发着红,抿着她略微发干的柔嫩嘴唇。

“哦,我,陈麦……”陈麦腮帮僵硬,几乎咬了舌头,他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还有那尚未去掉的边疆口音。

“陈麦吗?你们不是去火车站了么?”辛兰咯咯地笑着,笑声穿过六十里的冰天雪地,从冰冷的电话线里传来,这声音反倒比面对面时好听。陈麦在她的笑声中放松下来,像被老师表扬的小男生。

“不好意思,我都冻麻了,给你宿舍打电话,总是占线。”陈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有些磁性,“……是这么件事……”

“哦,几个女同学一直在煲电话粥……箱子没在我们这里,我帮你去校办问问,你在电话那边等着,把号码告诉我……”她的声音是真诚的,急切的。地铁口的公共电话亭冰冷刺骨,寒风灌涌,令他想起这半年直如冰封的尴尬,苦涩涌过了全身。他忙谢了她,说就在电话边等。

“你别着急,也别冻着,我先去了。”说罢,辛兰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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