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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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先生是个爽快人!吾此番前来,确是有事。”纪纲打了个哈哈,突然眼珠一转,又笑道,“不过眼下已是晚饭时辰。吾在此坐了许久,腹中也都饿了,黄先生不会连顿晚饭都不管吧?”

见纪纲这么说,黄淮只得尴尬一笑道:“缇帅造访,鄙舍蓬荜生辉,岂有不留饭的道理!”说着便要招呼下人备饭。

“不劳先生费心!”纪纲一摆手,阻止了黄淮张罗,道,“吾来之前,已在醉仙楼定了一席酒菜,眼下应已备好。吾派人取来,咱们边吃边聊!”说完,也不待黄淮推辞,便将手往后一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缇骑当即一躬身,旋飞也似的向外头跑去。

黄淮见状,只得咽下口唾沫,又无可奈何地与纪纲做嘴皮子周旋。其间,黄淮几次出言试探,欲问出纪纲此番来访之用意。但纪纲滑得跟泥鳅一般,尽挑些不着边的山野逸闻跟黄淮瞎扯,弄得他心中愈发忐忑。小半炷香工夫过去,两个缇骑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每人手中都提着两个大食盒。纪纲见状,遂哈哈一笑,指着花厅中央的八仙桌道:“把酒菜都摆到那上头,本帅要与先生小酌一番。”

“是!”二人答应一声,随即走上前开始摆席。黄淮顺眼一瞧,不由微微一愣——这纪纲好大的排场!

只见这菜中打头的一道,便是醉仙楼的头号招牌——什锦海味杂烩。此菜是将炙蛤、鲜虾、燕菜、鲨翅等上品海鲜烩到一起,用精厨烹制,味道极其鲜美!仅此一道菜,花费便不下二十贯!紧接着又是桃花鮓,这是用二月里湖广所产鮓鱼腌制,口感亦是极佳。再接着就是一盘冰鸭,此鸭做法是先一日将鸭煮熟,过一天凝成膏再食用,入口清凉润滑,嫩爽无比——以上都是御宴才有的珍肴!而其他的菜式也是不凡,什么嘉定鸡、金坛鹅、滇南鸡鬃菜、福建西施舌等等,都是一等一的方物特产,仅运到南京就耗费不菲。连酒都是产自湖广宜城县的极品“竹叶春”!黄淮自家虽不富裕,但好歹在内阁当值有年,各类宫廷筵席也参加了不少,这么多珍馐美味聚于一席,他却是从未见过!见两个缇骑忙活的热火朝天,黄淮遂对纪纲冷冷一笑道:“缇帅可真是破费了。这一桌酒席下来,怕是最少也要搭你三个月俸禄进去吧!”

“三个月?半年都不够!”纪纲对黄淮话中隐含的讥讽之意犹若未觉,只潇洒地一挥手道,“今日有事与先生相商,不表点诚意怎么能行?你我且先上席,席间再细说不迟!”

一听有事相商,黄淮心中顿一咯噔,也无心思再嘲讽纪纲。这时酒席已摆好,纪纲一挥手,两名缇骑便出了花厅,临走时还将大门带上,自个儿昂首挺胸守在外头。

“黄先生,入席吧!”纪纲嘿嘿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黄淮心中苦笑,却也只能遵其所请,一声不吭地坐到桌旁,纪纲哈哈一笑,紧挨着黄淮坐下。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可有纪纲坐在身旁,黄淮无论如何也勾不起丝毫食欲来。待胡乱吃了几口,黄淮终于忍将不住,将筷子往桌上一撂,道:“缇帅,今日你来寻仆,究竟所为何事?”

“黄先生儒雅之士,怎个这般焦急!”纪纲悠然一笑,旋又夹了一口西施舌,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碎咽了,方轻轻方下筷子,对黄淮道,“也罢。吾便说了。其实吾今日前来,是有一个锦绣前程,要送给先生!”

“你?送我前程?”黄淮满脸疑惑地望着纪纲,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若吾所记无差,先生是洪武三十五年八月入的内阁吧?”纪纲脑袋微微上仰,似在回忆悠悠往事,“当初皇上创立内阁,头一个被简拔入阁的便是您,并授翰林编修之职,比解缙还早了十来天!”

“确是如此!”黄淮随口应和,心中却愈发疑惑。

“如此说来,其实先生才是我大明内阁的第一人!解缙不过是后来居上,抢了你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黄淮蓦然警觉,神情也立刻严肃起来。

“吾之意是:先生才学见识,不在解缙之下,又是头一个入值内阁!但这几年下来,内阁之首却是他解缙。先生位居人下,难道就不觉得憋屈么?”

“缇帅这是要离间我和大绅么?”黄淮一声冷哼。

“不是离间!”纪纲把玩着手中酒杯,不慌不忙地道,“先生论年纪、论资历、论品性,无不高于解缙,才学见识亦不逊色。如此人物,却被他解缙压制多年,吾为先生觉得不值!”

“不劳缇帅费心了!”黄淮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拂袖而起道,“吾与大绅同僚多年,互为知己,岂会因这区区功名而生嫌隙?缇帅想以此从中挑拨,也未免将我黄淮看得小了!”

“当真?”纪纲瞄了他一眼,忽然噗嗤一笑道,“未见得吧!先生忘了吾之身份了么?吾身为锦衣卫掌印,专为天子缉访天下不法情事,若一点眼力心术都没有,焉能做到今天?先生与解缙到底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掩耳盗铃?”

“你……”黄淮脸色涨得通红,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纪纲虽然咄咄逼人,但却是一语中的,直接戳穿了黄淮内心的那点隐私。

黄淮对解缙,确实一直存有心结。黄淮比解缙大两岁,但中进士却比解缙晚了整整九年。永乐登基之初,他与解缙同获圣宠,一时不分伯仲。不过很快,才高八斗、行止潇洒又生性诙谐幽默的解缙便脱颖而出,成为永乐最喜爱的文臣,并占据了内阁首座和翰林院掌印的宝座。黄淮也是才华横溢,眼见解缙一飞冲天,他心中自然有些不好受。

当然,若仅是如此,黄淮倒也不会太过不爽,毕竟解缙的才具是摆在那儿的。但解缙那恃才傲物,又好戏谑人的性子,却着实让黄淮无法忍受。内阁七学士皆是当世才俊,遇事但有分歧,自然免不了争论。而每当此时,解缙便会挺身而出,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为自己的言论张目。解缙学识非凡,口才更是一流,但有论战,那是谁也辩不过他。而其余六学士中,胡俨老成,金幼孜、杨士奇气度沉稳,故都不会强争;右庶子胡广和解缙是儿女亲家,自也迁就他。杨荣倒是爱争上两句,不过他和解缙一样,都是生性洒脱之人,就算被解缙说倒,也只嘿嘿一笑拱手认输,从不往心里去。可黄淮不一样,他素来争强好胜,尤其对解缙又有着一份不服气,总想把他辩倒,以显自己本事。故每有争论,黄淮与解缙总免不了杠上。可解缙是何等人?他既为文宗,岂会被黄淮难倒?往往争到最后,就只见解缙妙语连珠、侃侃而谈,黄淮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而到这时,解缙又会犯那爱捉弄人的毛病,对黄淮的学识好一番奚落,直让其羞愧得无地自容。这倒也罢了,偏偏解缙还口无遮拦,凡有同僚或士林聚会,总把这些事当笑话讲,甚至在永乐那里都不忌口。久而久之,不仅外间对二人评价差距愈大,就是黄淮自己,在解缙面前也越来越觉得憋气,但却又找不到机会发泄,久郁成疾之下,最终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不过心结归心结,此刻当着纪纲的面儿,黄淮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冷冷一拱手道:“这是仆与大绅之间的事,与缇帅无关!”

“可眼下有一个大好机会,能让黄先生顶替解缙,成为无可争议的内阁乃至天下士林之首!如此良机,难道先生就不动心?”纪纲将酒杯往桌上一扣,继而将解缙眼下的处境跟黄淮分析一遍,末了道:“解缙眼下已立于危崖边缘,只要再轻轻一推,便就堕入万丈深渊!先生在内阁多年,对解缙的诸般密事想也知道不少。若能取其中一二有用者告知与吾,吾再善加利用,必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黄淮心念一动。解缙眼下的处境,黄淮也心中有数。他也曾有幻想过解缙触怒永乐而被罢黜,自己便可取而代之,同时也可大出一口鸟气。只不过黄淮也明白:“解缙最多不过是与皇上政见不合,就算一时失势,但只要他能绕过这个弯儿来,重夺内阁之首实在是轻而易举!”

当然,在内心深处,黄淮也有想过在背地里黑他解缙一把,让他彻底垮台。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一无实权二无势力的内阁阁臣;想黑解缙,他既没帮手又无奥援,结果只能是自己亲自出面。可一旦自己出手,立刻就会招致士林鄙视乃至皇帝不满,沦为众人口中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那可真就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故而,黄淮虽偶有此念,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要真的付诸实施,他却没这胆子。

可现在纪纲提出此事,顿时让他发觉了一丝机会:纪纲是天子鹰犬,由他到永乐跟前去黑解缙,那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尤其绝妙的是,纪纲乃锦衣卫掌印,手下缇骑暗探遍布海内,若是他抖出个解缙的把柄,天下人皆会以为是其自己侦刺得来,谁也不会这事跟他黄淮扯到一起。想到这里,黄淮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不过很快,黄淮又想到另一件事,当即心头一震,脸上露出厌恶之色道:“缇帅此举,想来是受汉王所托,想借此机会除掉解缙,以削东宫之势吧?”见纪纲欲开口,黄淮大手一摆,冷冷道,“缇帅莫忘了,仆除翰林侍读外,还兼着詹事府左庶子之职!你想让仆做此卖主求荣之事,恕仆难以从命!”

“先生误会了!”纪纲却只摇头道,“今日之事,却与汉王无半点干系。吾之所以要除解缙,只为要报自己的一剑之仇!”

“缇帅此话何意?”

“先生忘了三年前你们聚会时,他解缙当众辱我之言了么?”纪纲目光一寒,脸上露出几分憎恨之色。

黄淮一下想起来了。永乐二年的十一月初七,是解缙的三十六岁寿辰。当时解缙曾邀翰林院诸位僚属至府上小聚庆生。士大夫聚会,除了吟诗作赋外,自也免不得对时政乃至一干朝臣品头论足。当时说着说着,不知怎就扯到纪纲头上。纪纲平日里侦刺朝臣阴事,官员受其陷害者不少,因此一时间大家全部噤若寒蝉。解缙见此,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道:“纪纲算个鸟,不过天子跟前一条狗罢了!仆有一对,用其身上却是再恰当不过!”

众翰林本就深恨纪纲,不过畏其势不敢浪言。此番解缙出言痛骂,众人听了大感畅快,顿时大肆起哄,要解缙将对联道来。解缙也不客气,一杯醇酒入肚,当即一抹嘴笑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解缙此言,无疑是讥讽纪纲不学无术,只仗佞幸得宠。众人听了心中大慰,皆击掌叫好。随后,这句对联便在士林传开,并很快又流至坊间,成了天下人咒骂纪纲的通用之语。纪纲闻知此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解缙扒皮抽筋。无奈解缙声望隆重,当时又圣眷优渥;故纪纲虽恨得牙直痒痒,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解缙作此联时,黄淮就在现场,说纪纲因此对解缙恨极,他丝毫都不怀疑。故想起此事后,黄淮心中疑虑稍减,但仍不能完全安心。

“黄先生!”纪纲一直在观察黄淮神色变化,此时见其面露犹豫,便知其内心信念已是摇摇欲坠,当即发起最后的进攻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错此良机,一旦解缙顿悟,那你就再无出头之日了。”想了想,纪纲又补充道,“先生放心,今日之言,出你口入我耳,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只要先生自己不认,绝无人会料想到是你送了解缙宦途!”说道这里,纪纲又自失一笑道:“至于我,先生也不必担心。莫说吾不会说,就是说了,以我的身份和在朝臣中的名声,他们也绝不相信你会与我搅和在一起的!”

纪纲的话,打消了黄淮心中的最后一丝担心。接下来,花厅内陷入一阵死寂。半晌,黄淮猛一抬头,将桌上的酒壶一把拽过,把壶中醇酒一饮而尽,继而转向纪纲,红通着眼恶狠狠地道:“仅此一回,此后仆与你无任何瓜葛!”

“一言为定!”纪纲爽快答应。

“你要我怎么帮你?”

纪纲一笑,拿起一支筷子指着满桌酒菜,意味深长地道:“这宴席自由我来摆,不过至于哪道菜合皇上胃口,还盼先生告知一二!”

黄淮紧紧攥着酒壶把手,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半晌方一咬牙,道:“这是大绅一次喝醉了酒,不经意间跟我说的……”

片刻功夫过去,黄淮终于讲罢,而纪纲脸上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继而哼地一声道:“难怪当初汉王争不过太子,他解缙也忒狠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黄淮显得颇有些躁动,一张长脸拧在一起,看不清是喜是悲。突然,他隻然而起,指着花厅大门,对纪纲怒气冲冲地道:“够了!今日之宴到此为止。仆不胜酒力,就不送缇帅了!”

纪纲望望黄淮,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起身双手一拱,道了声:“告辞。”便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见纪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黄淮长出口气,突然间双脚一软,¨¨身子颓然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上……

第二日,京中便传出一股流言,言当初立储之时,皇上犹豫未决,遂招解缙问计。解缙当时对皇上言道:二皇子狼子野心,一旦为储,将来大明恐有隋炀之祸。皇上听后,深以为然,故决意立高炽为储云云。此流言一出,立时闹的满城风雨,高煦立刻入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永乐说:“解缙辱儿臣太甚!今天下士民,皆以儿臣为冥顽之辈,儿臣名声尽毁,将来如何做人……”说完,又在乾清宫一阵大哭。

永乐本就在立储一事上对高煦怀有愧疚,见他这般悲切,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只能一阵抚慰,声明绝无此事,好不容易才将高煦安抚住了。待高煦一走,永乐立刻大发雷霆。原来此流言俱是实情,但永乐在与解缙密议完后曾有严令,此事绝不可外泄。此番外间所传,与当日宫中君臣密议内容完全相同,那自然是他解缙走漏了风声!想着高煦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永乐自觉父子之情因此大受伤害,心痛之下,遂把愤怒全发泄到了解缙头上。至此,解缙的好日子终于走到了头。数日后,永乐以解缙主持科考有失公允为由,罢其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之职,黜为广西布政司左参议,将他逐出了南京。

解缙出京后过了十余日,张辅、沐晟再次上书,言寻访陈氏遗族不得,安南士民再请归附。两个月后,安南露布抵京,在明军的连续追剿下,黎季犛父子山穷水尽,终于兵败被擒。从此朝廷再无任何顾虑。

永乐五年六月初一,大明朝廷诏告天下,在安南国故地设交趾布政司,下辖十五府、三十六州、一百八十一县,省会交州府——也就是昔日安南的国都升龙。人事方面,都督佥事吕毅掌交趾都司印、黄中为副;前工部侍郎张显宗、福建布政司左参议王平分任左、右布政使;前河南按察使阮友彰任交趾按察使、安南陈氏旧臣裴伯耆任右参议;行部尚书黄福总领交趾布政、按察二司事务。至此,安南在自立为国五百年后,再一次回到中国版图中。

第四章 鸑鷟西逝

与后来举世闻名的北京紫禁城不同,始建于洪武初年的南京紫禁城无论是在规模、格局还是气派方面,都显得逊色许多。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太祖朱元璋对将南京作为大明京城并不太满意,在位初期屡有迁都之意,故对皇宫规制不太苛求。二是当时刚经历元末大乱,天下满目疮痍、民力不济,加之朱元璋讨饭出身、生性节俭,不愿在宫室上头大肆铺张。而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受地貌限制。南京位处丘陵,平地有限,别说在城里大肆圈地营建宫室,就连按照历代帝都的传统布局,将皇宫建在城中央都无有可能。当初构划时,经通晓阴阳的神机军师刘伯温屡次勘访,朱元璋最终将紫禁城的位址定在了南京的东城。此地背靠钟山,从风水上来说也算得上一块宝地了,但地势却稍显狭窄,建成以后的整个宫城周不过五里,与之前唐、宋、元等大一统朝廷的宫室相比局促太多,殿宇雕饰方面则更是不如。不过也正是这种简朴,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建国初期朱明皇室崇俭务实的良好风习。

本来,明初宫人不多,整个紫禁城内的内官、都人加在一起也不过两三千之数,与晚明时的动辄过万全不能比。故南京宫室虽较前朝局促,但使用起来照样绰绰有余。可数百座殿宇楼阁聚集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却带来了一个明显的弊端——憋闷。南京的夏天本就是个出了名的火炉,而紫禁城内因为空气流通不畅,就更显得闷热无比。故每到盛夏,宫中的奴婢们都多少会显得有些烦躁,私下里时常有斗嘴情事发生,甚至连严令禁止的斗殴也都偶有出现。但是在永乐五年的夏天,就连脾气最暴躁的宫人,也都如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性子,平日里别说横眉怒眼,就是走路也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皇后徐仪华的病情愈发严重,已呈不支之象;皇上为此整日忧心忡忡,见了谁都没个好脸色,大家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时触了皇爷的霉头,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内廷的宫人谨小慎微,外朝的大臣们同样也心神不宁。自从邸报上明文登出凤体违和的消息后,大家都预感到皇后情况不妙。这几日除了紧要军务,其余普通政事都尽量由各衙门自行处理。若有实在做不了主的,也都写成奏本递交通政司,再转送到宫城内的文渊阁,由内阁阁臣们斟酌轻重缓急,然后进呈御览。这种全新的奏事流程,也是出自永乐的授意,他现在的一门心思都已移到了皇后的病情上头,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国政,故只得出此权宜之策。如此安排,内阁的地位就突然重要起来。偏偏这时《文献大成》的重修又到了最后关头,永乐牵挂徐后病情之余,还特地交待此事不可再拖延,故杨荣、杨士奇、金幼孜几个都被抽调到弘文馆里查籍阅典,内阁能做事的只剩下黄淮和胡广。两人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仍不能完全应付,一些看似不太要紧的政务也只能暂且搁置了。

这一日午后,户部尚书夏元吉正满头大汗地在签押房内批阅公文。忽然,一道浙江布政司送来的公文映入他的眼帘。此文言道秋汛将至,钱塘江河堤急需加固,需抓紧时间招募民夫上堤护坝,请户部急拨钱粮。夏元吉想了想,又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抽出另外一本,却是三日前湖广布政司递来的,内容与浙江这道一样,都是防汛护堤急需朝廷拨付钱粮,只不过钱塘江换成了荆江。这种事每年夏秋季节都有,按理说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过此时夏元吉捏着这两道公文思忖许久,最后将它们收入袖中,随即走出户部衙门,径直往宫中而去。

刚走到左掖门外,夏元吉还未来得及递牌子,便见鸿胪寺丞刘帖木儿迎面出来。夏元吉眼光一亮,忙上前两步问道:“老刘,你可是去面圣了么?所为何事?”

“是!”刘帖木儿是汉化鞑子,虽然能说汉语,但却是北京一带的口音,于南京官话仍不甚流利。永乐在北京就藩多年,刘帖木儿用当地土话与他交流不成问题,但要与夏元吉等南方籍官员对答就稍显麻烦。见夏元吉发问,刘帖木儿憋了好一阵,方用半生不熟的南京官话回道:“回夏大人,下官是去面圣了。乌斯藏白教尚师哈立麻去年来京,陛下命在山西五台山建大斋,请哈立麻在那里为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祈福。眼下大斋已成,哈立麻也抵达五台山,特上表道谢。因皇上一向对哈立麻的事特别关心,故下官明知皇上心寄娘娘病情,也只有斗胆请见了一次。”

这刘帖木儿南京官话不好,一开口却特别啰嗦,夏元吉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意思全弄明白。不过也亏了刘帖木儿话多,从他的絮叨中,夏元吉发现了些门道:这哈立麻是乌斯藏颇有名望的高僧,永乐召其进京,名为敬佛,实则是借此怀柔藏人,所以对他上心也是自然。不过虽然如此,一道谢表毕竟不是急务,这样刘帖木儿也能成功见驾。如此看来,至少眼下永乐还是有功夫接见外臣的。想到这里,夏元吉精神一振,当即又跟刘帖木儿寒暄几句,旋到门前递牌子请见。

一盏茶功夫过去,一个小内官碎步跑出门来,传旨永乐在乾清宫接见。夏元吉听了先是一愣:他与内阁侍臣不同,通常永乐召见他这种外臣都是在武英殿。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是皇上牵挂皇后病情,故改在内廷召见自己,这样一旦皇后的坤宁宫有什么事情,永乐知道的也能快些。想到这里,夏元吉心中一紧,也不多说,只加紧步伐,跟着传旨内官往内廷走去。

一进乾清宫御书房,永乐身影便出现在夏元吉面前。与早朝时的强打精神不同,离开了朝堂,永乐再也难掩恍惚与焦灼。夏元吉一眼望去,见永乐有气无力地半偎在紫檀木椅上,看上去十分疲惫,明显是连日失眠所致;而原先黑得发亮的头发,如今也没了光泽,显得有些灰暗。见夏元吉进来,永乐先摇摇手,阻止了他行礼,旋又伸出右手食指,朝房中央的一张红木凳子一指,夏元吉会意,便只略一欠身,便走到凳子前坐了下来。

“夏爱卿见朕何事?”永乐问道。

“回陛下!”夏元吉起身,将那两道公文从袖口中掏出,欠身呈上道,“浙江、湖广布政司相继来文,请户部拨钱一百一十万贯以应秋汛!”

见夏元吉上书,守在永乐身旁的马云赶紧上前接过,转递到永乐手中。永乐翻开略略一扫,随即放到面前御案上道:“此等民生之事,尔直接照往年成例拨付,完了再奏与朕便是,何必专门进宫一趟?莫非户部没钱了么?”

“钱自是有的!”夏元吉赶紧答道,“眼下户部尚有公帑八百四十八万贯,旬月后各地赋税也将相继解至,应付浙江等地秋汛开支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接下来马上就要入秋,塞上三十万戍边士卒需添置棉衣,另需从江南征集二百万石粮草运到北京供将士们过冬,仅此一项,开支便达近四百万贯;再加上中途飘没耗羡,恐就得五百多万贯。此外,交趾虽已光复,但黎逆余孽仍在顽抗,朝廷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要留驻当地,光供应他们下半年所需,便又要花上近二百万贯;而数月后张、沐二帅就要班师回朝,郑和出使西洋的船队也将归来,届时朝廷自然要大加赏赐,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以上种种,再加上重修北京城墙、筹备二次出使西洋,以及各种日常开销,至岁末时朝廷还将支出近二千万贯之多!”

夏元吉说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纵然永乐心有旁骛,此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聆听。听夏元吉说完,永乐略一思忖,抬头道:“照尔计算,今年户部盈余多少?”

“今岁肯定是只有亏空,没有节余了。不过前两年朝廷还攒了些家底,靠着这些老本,倒不至于不敷开支。但这么下来,到年底户部存钱恐就不多了。”

“还剩多少?”永乐蓦然惊觉,身子立时坐直了起来。

“大约可剩下四百万贯左右!”

永乐陷入沉默。偌大个大明朝,国库只剩下四百万贯,这无论如何也太少了些,一旦四方有个风吹草动,朝廷立刻就有可能陷入无钱可用的窘境。想到这里,永乐倏地抬头,对夏元吉道:“营建北京之事暂缓!待来年开春后再做计较!”

“陛下圣明!”夏元吉心头稍缓,不过又道,“即便如此,朝廷最多也只能省下两百万贯!六百万贯的存余,还是稍少了些!”

“也将将足够了!”永乐从御案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条毛巾,擦了擦脸道,“其余各项开支都是免不了的,尔不要打它们主意。眼下海内尚算安宁;鞑靼的阿鲁台虽有异心,但凭他目前的实力,尚没胆子来招惹我大明。只要没有兵争,六百万贯足以保得今岁平安。”

“可是……”夏元吉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嗫嚅道,“或许朝廷还将多出一大笔开支,而且还耽搁不得!”

“哦?”永乐有些不解地道,“朝廷今年的大事不就这么几件了么?还能有什么急务?”

夏元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永乐,过了好半晌,方一咬牙,小心翼翼的禀道:“回陛下。历代帝王自登基日起,便要寻址建陵。陛下御宇已有五载,然陵寝之事仍一拖再拖,这实在有违常理!故……故臣斗胆,请陛下即刻派员寻找风水宝地,准备开工建陵!”说完,夏元吉立刻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一口地等待永乐训斥。

夏元吉这话虽说得极委婉,但永乐仍立刻领悟出了其中意思——这实际上是提醒他,一旦皇后驾崩,朝廷自然要马上修建帝陵,否则皇后梓宫将无以安葬,而帝陵修建,无疑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想到这里,永乐倏地站立起身,眸子中射出愤怒的火光,似要将眼前的夏元吉烧成灰烬。

不过永乐终究平静了下来。毕竟徐后的病情,他本人最为了解,眼下的确是到了要考虑身后事的地步了。思忖半晌,永乐一声长叹,身子颓然倒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道:“尔是忠臣!此事不可再拖。不过建陵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光是选址,便要费好一阵功夫,想来前期开支也不会太大!”

见永乐无怪罪之意,夏元吉心中犹如一块巨石落地,再说起话来也顺畅许多:“陛下所言甚是。但寻址之事,再慢也就只花上几个月而已,何况此事还迫在眉睫。由此看来,建陵的开支或应及早筹备,届时方能有备无患。而且……”讲到这里,夏元吉想着既然话已说开,索性不再顾忌,当即道,“陛下恕罪,万一娘娘不幸大行,这凶礼自然不能马虎。若隆重的话,前后花费恐也要大几十万贯。如此一来,国库恐就愈发空虚了……”

“朕拨内帑治丧,不用尔户部掏一文钱!”永乐本就对徐后之事暗自伤心,此番听得夏元吉左一个大行右一个凶礼,他纵明知其是一片忠心,但仍忍不住急火攻心,竟有些失态地拍案大叫。

夏元吉吃了一吓,旋即面露苦笑道:“臣死罪!只是此等事不得不预作绸缪。皇后乃天下之母,倘有不幸,哪有让皇上用内帑治丧的道理!何况几十万的开销,内帑恐也……”

“唉……”永乐一声哀叹,旋又摆了摆手,示意不怪罪夏元吉。重新坐下后,永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待心绪平静些,方精疲力竭地道:“说吧!尔有何应对之法!”

永乐一旦平静,思绪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缜密和周全。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户部尚书在度支上头是绝不会黔驴技穷的。他夏元吉既然敢来找自己,那除了诉苦外,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

果然,夏元吉欠身一揖,随即正容道:“臣有一策,或可缓国用不敷之虞!”

“说吧!”永乐淡淡道。

夏元吉毫不犹豫地道:“解除开中限制,朝廷立可节省大笔钱粮。”

“恢复开中?”永乐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自永乐二年限制开中以来,北京的粮草已增加不少,但边疆各地因为没了盐商输粮,这粮草转运之责又落到官府头上。如此一来,不仅中间损耗猛涨,百姓的徭役也因此大大增加,输粮各省的布政司对此叫苦连天。无奈北京乃天子行在、塞防根基,地位太过重要,朝廷为了它,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恢复开中,万一北京粮草再度不济奈何?”斟酌再三,永乐提出了这个疑问。

“不会!”夏元吉信心十足地道,“经数年开中,北京各仓的存粮已大大增加,现应已有两百万石之多,只要无大战,仅此便够行在卫所一年之用。而且如今移民北京也已结束,十余万农户已屯垦有年,朝廷不仅不需再接济他们,反可从中收取赋税。再说了,永乐二年郑和出使日本后,倭患已有所缓解,陈瑄船队再从海路运粮,其折损亦有所降低。凡此种种,足以保证开中限制解除后,北京粮草仍足以供应所需。”

夏元吉的理由不能说不充分,但永乐心中却仍隐藏着一份忧虑:盖因夏元吉之判断,均是基于北方无大战事发生的基础之上。可眼下形势,鞑靼国师阿鲁台自永乐三年迎立元室后裔本雅失里为可汗以来,这几年间势力猛涨,已渐呈一统漠北之势。鞑靼盘踞漠北,大明虽强,一时也鞭长莫及,故永乐对阿鲁台一直采用羁縻之策,屡次遣使宣诏,希望将其招安。不过对于朝廷的招谕,阿鲁台却态度暧昧,既不接受,也不断然拒绝。对此,永乐一直心怀警惕,担心其是暗蓄实力,待羽翼丰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度侵犯中国。而且在永乐的认识中,也绝不会允许一个统一的漠北出现,否则大明北疆将面临重大威胁。要是鞑靼真成了大气候,就算它暂无南侵之意,大明也肯定要出塞讨伐,以消除隐患。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一天已不太遥远。

无论是鞑子南侵,还是明军北征,这都将是一场举国大战,北京作为塞防根本之地,没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肯定是不行的。有这么层隐忧,永乐对解除“开中”限制不能不有所顾忌。

见永乐久久不语,夏元吉不禁有些发急。其实他也知道永乐的担忧为何,但他也是没有办法。今日他之所以不合时宜的见驾,力陈当下度支艰难,甚至敢于不忌讳地提出皇后驾崩一事,其最终目的,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说服永乐放开对“开中”的限制。

自永乐继位以来,大明海内升平,朝廷岁入年年递增;但这位天子心气极高,大手笔是一个接着一个,导致开支也是节节攀高。夏元吉执掌户部,一方面要为永乐的开拓大业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得确保朝廷不至于入不敷出,这里间的艰辛可想而知。这几年下来,这位户部尚书看似气定神闲,对种种开销都能从容应付;但背地里却已是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幸亏夏元吉生性好强从不服输,加之其对永乐的开拓振兴也发自内心的赞同,否则的话,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理财之道,说白了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几年下来,开源的办法基本上被夏元吉用尽,再想增加赋税几无可能,只能在节流上下功夫。而恢复“开中”则是眼下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大幅减少朝廷开支的方法。若此策不能施行,夏元吉真不知道接下来他这个户部尚书该如何做下去!念及于此,夏元吉又拱手道:“陛下,当初限制开中,是因为北京粮草吃紧,且当时朝廷外患,也只限于漠北鞑靼,其余地方纵有些损失,但都无碍全局。可如今形势不同。征讨安南,滇、桂、粤、川等地存粮已消耗大半,急需补充。而眼下交趾刚复未久,蛮夷依旧多有不服,十余万大军屯于彼地,仍需朝廷粮饷接济;还有甘肃,虽说帖木儿暴毙,但西陲仍不可掉以轻心,朝廷十万将士屯于陇上、河西,一应粮草亦需从中原转运。此二地之输粮若能易之以开中,则朝廷仅今年后几个月便可省下近六十万贯支出,往后每岁更是可省下近一百五十万贯!如此不仅解了营建帝陵的燃眉之急,还可成为朝廷的一项长久之利!至于北京,粮草已十分充裕,即便将来有不虞之需,只要撑过两三年,朝廷缓过劲儿来,再行增益不迟,断碍不了大局!”说到这里,夏元吉复跪倒于地,一脸恳切地道:“臣知陛下忧心鞑靼,然当下国用已近之于极。为长远计,还请陛下隐忍一时,只要过了这一段,臣保证能让北京粮仓丰盈,断不会让将士们饿着肚皮与鞑子厮杀!”

素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夏元吉竟几似哀求般一力陈情,永乐悚然动容之余,也清楚地意识到,大明朝的国用确实已到了十分紧张的地步。想到这里,永乐不再犹豫,当即拍板道:“也罢!便依爱卿之议,朕明日便下诏恢复开中!”说完这些,永乐话音转柔,对夏元吉温言道,“维喆速速起来!尔一心为国,朕岂能让尔为难?”

“谢陛下!”听得永乐答应所请,夏元吉转忧为喜,正想接着说几句奉承话,忽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爷,坤宁宫管事牌子马骐求见!”殿门外传来马云的急促叫声,声调中带着几丝颤抖。

“啊……”永乐脸色一变,身子倏地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马上进来!”

“皇爷……”马骐滚驴样儿爬进房中,一骨碌扑倒在地,满脸惊慌地道:“娘娘突然大口咯血,咯完就晕了过去……”

“什么!”永乐双脚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忙伸出双手撑住御案站稳了,惶急地道,“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娘娘一晕,太医院韩院使便进去抢治,奴婢就赶紧过来报信了!”

“那还啰嗦什么!”永乐一声暴喝,“赶紧备辇,摆驾坤宁宫!”说完,他也顾不上已惊得面如土色的夏元吉,当即一个箭步冲出御书房,直向殿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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