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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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永乐在早朝时下旨,命内阁及六部官员就安南归附一事拟本陈述意见。待散朝后,杨荣一脸兴奋回到文渊阁值房,抓过一份草纸就开始撰文。杨荣一向主张开拓,对这种收复华夏故土的好事自然双手赞成;而且作为名声在外的“知兵”阁臣,杨荣在运筹南征一事上出力甚多,安南真能回归大明,于他事业名声也增色不少。因着这两层念想,杨荣关起门来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写了篇洋洋数千言的好文,对收复安南大颂赞歌。待写完后,他又仔细看了几遍,仔细修改毕了,方誊好准备明日递交皇帝御览。就在大功告成之际,突然值房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解缙一脸愁容地闪了进来。风遗尘整理校对。

见解缙进来,杨荣呵呵一笑道:“大绅兄,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起身相迎。

解缙干笑一声,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书案左侧的方桌旁寻了张凳子坐下,方淡淡道:“勉仁,这安南内附之事,你怎么看?”

“当然是鼎力赞同喽!”杨荣挨着解缙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解缙倒了杯茶,方不假思索地道,“拓土开疆,自古便是大好事。何况此次是安南土民自请内附,朝廷收下是顺理成章。就是皇上,说是让咱们上疏陈见,但心里其实已是同意了!”

“哦?”解缙仍是面无表情,只支吾一声道,“你怎知道皇上同意?”

“嘻!大绅你不是人精么?怎个今天都没察言观色?”杨荣嘻嘻一笑道,“皇上素来讲究威仪,朝会上少有喜形于色的,可今日早朝,他老人家从头到尾,一直都面带笑意,这意思不就明摆着了么?”

“或许是吧!”解缙显得有些黯然。

杨荣这才感觉到解缙有些异常,遂奇道:“大绅兄,你莫非反对收复安南?”

解缙面露苦笑,也不作声,只从袖口中掏出一本拟好的奏本,默默递给杨荣。杨荣接过打开一看,顿时不由大惊失色:“……安南虽中国旧地,然素叛服不定。自唐季以降,更割据自立达五百年之久,其间士不尊孔孟、民不识礼仪,风化与华夏已然迥异。圣人云: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此正所谓也!朝廷若允其内附,纳其疆土,仅教化蛮夷一项便耗费无算,且需经年维持。且其间但有举措失当,土人必滋事生乱,此蛮夷豺狼本性也。果如此,朝廷必将身陷泥沼不能自拔,军力折损且不论,钱粮损耗又岂有穷?臣观当今天下,北有鞑靼虎视眈眈,西有撒马尔罕贼心不死,加之朝廷下西洋、垦辽东、抚女真、建北京,此间耗费何止千万?大明虽富,民脂民膏终有定数。若罔顾国力滥行开拓,必致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开拓之举亦终后继乏力。故臣恳请陛下以华夏苍生为重,勿为一己私欲,而行力不能及之谬举。臣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内阁解缙顿首。”

看完这道奏疏,杨荣已是汗如雨下。他一瞅解缙,见其神色漠然,当下心中更急,立即合上奏本道:“大绅,你当真要将此疏上达天听?”

“自然!”解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此疏一上的后果么?”杨荣一把抓住解缙的手道,“恕仆冒昧,你眼下圣眷已大不如前,皇上早就对你颇有微词了。如今你再上这么一道疏,皇上看了肯定龙颜大怒!你就不为自己的前程想想么?”

杨荣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这两年来,解缙在编纂类书、出使西洋等重大国策上头屡次与上意相左,惹得永乐老大不满。而且解缙还颇执拗,即便圣意已决,他仍固执己见。像修纂《文献大成》,被永乐批了一顿下令重修后,他却依然故我,好几次都和同为修纂的姚广孝、刘季箎二人发生争执。下西洋一事上解缙更加过火,郑和的船队都已经出海了,他却仍在同僚间大谈此举浪费公帑,于国家无益。此话传进宫里,永乐听了大光其火,立刻给他下了个“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的评语。从此,解缙虽仍在内阁任职,但永乐已几乎不在国事方面征求他的意见,除了修纂《文献大成》外,只有在起草重要诏书时才想起这位名满天下的解大才子,基本上重新将其归入词臣序列。此番,永乐命内阁六部讨论收复安南事宜,本意不过是因为兹事体大,即便圣意已定,也需征询下臣下意见,以示开明而已。且不说诸位大臣大都赞同收复,即便不赞同,此时也应体察上意,附和一通了事,谁知解缙竟出此惊人之言!这道奏疏要呈上去,皇上不勃然大怒才怪哩!杨荣素与解缙交好,实不愿其因此徒惹祸端。

“大绅!”见解缙毫无反应,杨荣又道,“安南自请归附,足见其士民已心向华夏!你疏中言其将拖累大明,恐乏根据!”对于安南归附到底是不是自愿,杨荣其实有疑惑,不过此刻他只能顺着张辅他们的话说,否则更难劝服解缙。

“不然!”解缙摇摇头,淡淡道,“自古以来,夷狄朝秦暮楚之事屡见不鲜。仅就安南而言,由汉自唐,哪朝哪代里它未有叛乱的?但有叛乱,中原朝廷都不得不遣重兵,耗巨饷以平乱,而最终结果都是治标不治本,老实一阵子后又故态复萌。故此类蛮夷之地,收之无益,反成中国拖累,倒不如任其自生自灭!”

“可眼下安南是愿服不愿叛!”杨荣反驳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若将来朝廷治理得当,由此将其戾气化为祥和亦未可知!”

“几无可能!”解缙仍是摇头,“安南天高皇帝远,哪是说得当就能得当的?千百年来,中原朝廷哪个没在它上头下大功夫?又有哪个最终成功了的?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勉仁你说,我大明凭什么就能成历代所不能之事?”说到这里,解缙又是一叹道:“其实仆亦非不思进取之辈。若仅就是收复安南一事,仆亦赞同朝廷不妨一试。只是现在朝廷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又是下西洋,又是在黑龙江拓土,将来还要营建北京,再往后没准儿还会与鞑靼交兵。勉仁你想想,这哪一件不需费倾国之力?这么多大手笔集到一起,咱们中国有这么大能耐么?当年始皇帝不也是连兴大举,可结果如何?愣是把偌大个中国掏了个底朝天,以致秦朝二世败亡。”

解缙这番话说得颇重,杨荣听后也有些心惊。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空良久,方回头,一脸坚决道:“大绅兄这话说得严重了,我不这么看!”

“哦?”解缙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杨荣,道,“那你怎么以为?”

杨荣将解缙拉到椅子前坐下,自己端了张凳子坐到他跟前,一脸郑重道:“仅就作为而言,皇上诸般举措,确有当年始皇帝之风。但若以此断定我大明会步暴秦后尘,却有失偏颇!”顿了一顿,杨荣侃侃道,“行开拓事,需以国力为根本。国家富强,则开拓游刃有余;若国力不济,而滥行开拓,那反会使国家陷入危难。故国力之强弱,是衡量开拓之举是否可行,以及程度深浅之关键所在!这一点,不知大绅兄以为然否?”

解缙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解缙赞同,杨荣微微一笑,继续道:“既如此,那你我不妨将秦朝与当下做一比较。始皇帝时,四海方归一统,天下亟需生息,始皇帝于此之际不顾民力,滥行开拓,实为逆天而动,其之败亡,自然是咎由自取。而今日则不同。我大明开国至今已近四十载,其间除靖难三年外,海内一直安定。且即便是靖难时,兵祸所及,亦不过北方数省,天下大部仍完好无损,与春秋战国时的数百年天下大争全不能比。此乃当下远胜秦朝之一!”

“始皇帝时,天下财赋所系,不过是关中、巴蜀、中原、燕赵、江淮等地。而放眼当今,江南、湖广已是膏腴之地、天下粮仓,其余辽东、闽浙、乃至云贵,亦都有所开发,国家之富庶较秦朝已不知强了多少倍!水陆运输亦方便许多。此是远胜当年之二!”

“勉仁兄的意思是……时势不同!”解缙一点就通。

“然也!”杨荣点了点头,“观今上气魄手笔,确与始皇相似,但今日中国之富强,已远非一千六百年前可比。故同样开拓事,始皇行之,国家不堪重负,但今上行之,则不至于动摇国本!”

杨荣的这番道理,是解缙之前从未想过的。待他说完,解缙顿时陷入深思。但过了许久,他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杨荣不禁愕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再倔的人也该想通了,以解缙之聪慧机敏,却仍固执己见,这让杨荣很不能理解。

“勉仁!”解缙脸色十分阴郁,“此事仍不可行”

“大绅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杨荣有些气急。其实刚才这番道理,许多都是他平日随侍御前时,从永乐对开拓之道的解析中悟得。只是因为更易国策有诸多顾忌,故只要涉及开拓国策,永乐一直都是只做不说,只偶尔跟心腹之臣吐露一二。所以杨荣虽在这上头所领悟,但却一直隐藏在心里,从不对人提及。今日解缙执意要触龙鳞,杨荣念着二人深厚交情,不愿其自寻死路,才在这个涉及开拓国策的话题上大费口舌。原指望着以此说服解缙,不料其仍如此冥顽不化。

“勉仁,你所言皆是实情。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节。”解缙一脸忧虑地望着杨荣,半晌口中方吐出一句话,“国之力有限,人之欲无穷!”

杨荣一愣,随即明白了解缙的意思!虽然以大明之国力,或足以支持当下的诸般开拓之举,但若再加上几件,那就真不好说了。而且永乐登基至今不过五载,便已壮举连出,谁能保证以后他不再玩出什么新花样儿来?果真如此,就算大明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种无止境的折腾!想到这里,杨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很快镇静下来,一脸笃定地道:“陛下是英主,不会没有分寸!”

“秦皇汉武难道不是英主?可他们身后如何?”解缙毫不客气地驳回杨荣的话,“皇上想有所作为,此不足为奇。然欲成大事,需厚积薄发。今我大明虽称得上富庶,但尚未至鼎盛。开拓之举纵然可行,却也只能循序渐进,万不可一哄而上!可是……”解缙一声叹息道,“从这两年的事情来看,皇上未免太心急了些,如此放任下去,国家必将不堪重负。仆为朝廷大臣,既然察知隐忧,自当及早制止,以免将来酿成大祸。此为防微杜渐之理也!”

杨荣一阵默然。其实他虽然一直坚决赞同振兴开拓,但也时常觉得永乐有些过于急功近利了。解缙的担忧,和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杨荣明白,此刻万万不能出言附和,否则就是火上浇油。略一思忖,杨荣转而换了个角度道:“大绅,且不论你所言是否有据。仆只问一句,你自以为上得此疏,可起扭转乾坤之效否?”

“不能!”解缙想都不想就摇头道,“安南自请归附,皇上与满朝文武皆认定此乃拓土开疆之千古良机,绝不会因仆区区之言便行废止。”

“哦……”这个回答颇出杨荣所料,他惊讶地看了解缙一眼,奇道,“既然你明知无用,又为何仍要固执己见?”

“吾不能为一己之安危,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解缙目光一闪,脸上露出一丝凛然之色,“文死谏、武死战,此忠臣之道也。吾食朝廷俸禄,明知君王行止有差却置若罔闻,如此岂是人臣之义?果真如此,吾岂非罔读了圣贤书?”

“可你即便上疏,也于事无补,反会招致皇上不满;就是满朝文武,也会视你为昏聩之人!”

“虽千万人,吾往矣!”解缙忽然提高了声调,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决然,“既有定见,何惧人言?我解缙绝非和光同尘之辈!”

杨荣肃然起敬。因着多年的同僚加挚友,杨荣对解缙为人还是颇为了解的。他知道,解缙虽然在小节上洒脱,平日里也不怎么忌讳奉承拍马,邀讨圣宠等行径,但其内心,却仍秉承着一份名士情怀。尤其是对邦国天下事,他虽极度渴望参与其间,以此显达于世,但却有着自己的一份坚持,绝不为一己之功名而违背理念和原则。这种坚贞与质朴,是杨荣一向敬服和赞赏的。也正因为如此,杨荣才能忍受解缙平日的放荡不羁、口无遮拦乃至目空一切,成为这位大学士屈指可数的知己之一。而现在,眼见解缙因为这份坚持而将步入险境,甚至有可能就此仕途终结,杨荣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他要想尽办法挽救这位才华横溢的益友。

“大绅!”杨荣抓住解缙的手,一脸恳切地道,“你品性坚韧,仆自佩服,然蚂蚁撼树,其志固然可嘉,于事却是无补!”见解缙欲又争,杨荣一伸手掌,阻止了他的说话,继而又道:“大绅你欲行孤臣之忠,此非仆可以阻拦。但仆还有一事问你:你此举究竟是为国家,还是为一己之声名?”

“当然是为国家!吾岂是沽名钓誉之徒?”解缙斩钉截铁地道。

“那好!”杨荣继续道,“眼下光复安南已是大势所趋,你即便上书反对,亦不可能使皇上改弦易辙。此话你以为然否!”

解缙神色一黯,但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即便学历代直臣以死相谏,最多不过将来安南生乱,后人念及往事,会赞你声忠臣而已!于国事却是无补。”

“可是……”

“大绅你听我说!”杨荣坚声道,“若你能暂时隐忍,万一将来安南果真生乱,立时就能显出你的先见之明。而且一旦乱起,朝廷受其拖累,自然会想起你的好处,届时你再挺身而出,进弥补之法,也更理直气壮。果真如此,不仅你声望大增,朝廷的损失亦会减少许多,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解缙一时陷入沉默。究其实,解缙也不愿上这道奏疏,毕竟此疏一上,自己本就已经黯淡的前程必将愈发无光,皇上一怒之下,把自己逐出内阁也是有可能的,他解缙也是红尘中人,哪里甘心从此远离庙堂,碌碌一生?只不过收复安南大违其心意,他不愿为趋炎附势忤逆信念和原则罢了。按照杨荣的说法,虽多少有自欺欺人之意,但也的确不失为一两不相违的变通之法。想到这里,解缙顿时心有所动。

“莫非你要我上疏附和收复安南?”沉吟半晌,解缙猛一抬头,皱着眉头问道。

“非也!”杨荣赶紧摇头否认。他知道,要让解缙这种拗脾气的人上这种奏疏,那他宁可被罢官也会不答应:“仆只是要大绅隐忍不发,在此事上缄口就可!”

“可皇上已有明旨,内阁及六部堂官必须上书陈见!”解缙又疑惑地追问。

“这个大绅不必担心!”杨荣一摆手,自信满满地道,“待会儿你一出房门,便告病回府,待此事过去后再来当值。皇上那边若要问起,自有仆去应付!”最近杨荣颇得圣宠,尤其在安南一事上,永乐均会征询他的意见;加之解缙这两年已甚少参预朝政,杨荣有信心在永乐面前将此节搪塞过去。

“也罢……”良久,解缙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道,“便依勉仁之言,吾只作不知便是!”

……

回忆几日前的对话,杨荣心中十分沉重:以解缙的性格,肯定不会拟这道诏书。念及于此,杨荣不禁有些后悔,暗自埋怨道:若刚才再争一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说动陛下换人拟诏!不过刚想到这里,一个疑问突然冒了出来:“眼下黎逆尚未就擒。就算大局已定,朝廷要诏告天下,正式宣布光复安南,也多多少少得准备一段时间。从这一点上说,这道诏书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着起草。可皇上却早早地决议拟诏,还亲点解缙执笔,这里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杨荣一下明白过来:皇上的这道旨意,等于是把解缙逼到了台前,让他不得不在安南一事上有个明确的态度!

想通这一层,杨荣顿时一个激灵:皇上这般举措,难道他老人家有意罢免解缙?

“勉仁……”杨荣正埋头苦思对策,一声呼唤从前方响起,杨荣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文渊阁门口,而面前喊自己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病愈”回内阁理事的解缙!

“大绅!”杨荣尴尬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

杨荣的古怪引起了解缙的注意,遂奇道:“勉仁你怎么了?莫非犯事遭了皇上训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到这里,杨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大绅,仆有事与你说!”说完,不待解缙回话,便拉着他往自己值房走去。

进了值房,杨荣随即关上门窗,将永乐的旨意跟解缙说了,末了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绅,听仆一句劝,忍一时浪静风平……”

“勉仁不必相劝!”解缙打断了杨荣的话,神色中一片漠然,看不出是喜是悲,“匹夫尚不可夺其志,何况士大夫?这道旨,仆是不会拟的……”

“大绅!”杨荣赶紧道,“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

“岂止一道诏书这么简单!”解缙摇摇头道,“此乃皇上给我的最后一个机会……”

“你想得太多了!”

“勉仁不必遮掩,其实你早已知这里间利害!”解缙顿了一顿,淡淡道,“皇上虽未明言,但已在暗中更改国策,决计开拓振兴,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而国策之变非同小可。新国策若要施行,最要紧的便是君臣同心,至少朝局不能因此动荡。仆身为翰林院掌印,内阁之首、参预机要,不但不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屡持异议,这本就很不合适。加之仆又有几分文名,在士林间有些威望,若任由仆这等人物横行,不但朝局不稳,士林清议也会对开拓国策不利。有此二条,皇上当然不能容我!”说到这里,解缙苦笑一声道:“其实陛下待我还是不薄的,事到如今仍留给我一线之机,只要仆答应拟诏,他老人家就会高抬贵手。”

“既然你都知道,那为何还……”

解缙摇摇头,道:“然《中庸》开宗名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谓道也!今此诏一拟,仆便是趋利而弃道,如此可谓君子乎?缙身为圣人门徒,绝不行此叛道之举!”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荣已明白,解缙心志坚不可摧。沉默许久,他方苦笑道:“大绅,你这又是何苦?”

解缙决心已定,人反而有些坦然:“仆也想好了,当年革除朝时,仆不过一九品待诏,之所以能有后来风光,全奈陛下恩宠。既然如今圣眷不再,那被打回原形也是正常。此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

“大绅……”

“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今吾此举,当得圣人之言矣!”解缙大手一摆,阻止了杨荣再劝,旋哈哈一笑,推开房门飘然而去,留下杨荣百感交集,良久默立……

第二日,解缙拿出原先收藏起来的那道《请罢收复安南议疏》,递交通政司转呈内廷。两个时辰后,宫中传来永乐口谕,着杨荣预拟光复安南诏旨。杨荣接下旨意,立刻去找解缙,解缙却已离开文渊阁,打道回府去了……

“解缙要倒台了!”煦园书房内,纪纲从朱高煦处听得解缙奏疏内容,当即作出如是结论。

“你们没见着父皇发怒的模样儿……”高煦仍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乾清宫御书房内见到的情景,“当时他老人家指着奏本中的一段大骂:‘解缙竖子,读个狗屁经史!什么叫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他怎就不提孔夫子这话前面还有半句是: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断章取义,篡改原意,亏他解缙还是文宗!’说完这话,父皇当即把奏本掷到马云脸上!要不是本王拦着,他老人家差点把御案都给掀了……”作为东宫干将,解缙早就被高煦恨到了骨子里,如今他黯然失意,高煦自是乐不可支。

史复平静地看着高煦,待他闹得差不多了,方问道:“王爷以为,皇上将如何处置解缙?”

高煦不假思索地道:“最少也是贬出京城吧!”

“为何是这等处置?”

“这还不简单?”高煦一笑道,“解缙明着是反对收复安南,但往深里究,其实就是和开拓国策叫板!而且解缙阻挠父皇大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既然此番他先撕破了脸,那父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王爷说得不错!”这两年高煦的见识颇有长进,史复对此十分满意。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仅就于此,咱们还不能高枕无忧!”

“这是为何?”高煦讶道,“解缙不过是个白面书生,放在父皇身边,对本王自没甚好处。可出了京城,还怕他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王爷想得太简单了!”史复摇摇头道,“解缙之失,在于其悖逆大势。修纂大典、出使西洋、光复安南,这都是与开拓振兴紧密相关的大事。解缙在此三事上都与圣意有违,这往根子里说就是反对开拓振兴的国策!开拓国策是皇上的治国总纲,解缙身为翰林院掌印、堂堂内阁之首,又是天下士林领袖,这样一个颇具影响的关键人物,却在这种大政方略上头跟陛下公然作对,那于情于理,陛下都不能容他继续位列朝堂。”剖析完解缙失势的根本原因,史复话锋又一转道,“然抛开国策之争,解缙才干俱佳、心思敏捷,兼又一派名士风度,此皆深受陛下喜爱。陛下之所以能容忍解缙至今,也是因着这份爱才之心的缘故。从这一点上说,解缙现在虽是虎落平阳,但一旦幡然醒悟,在国策之政见上改弦更张,那这番落难经历反倒就成了凤凰涅槃。以他的能耐,想重获圣眷实是轻而易举!”

听史复这么说,高煦的脸色顿时沉重起来,当即脱口而出道:“解缙会不会改变政见,这可由不得我们说了算!照先生这么说,此人就算在野,也是一大隐患!”

“不错!”史复目光一寒,冷冷道,“所以王爷要趁此良机,痛打落水狗,在皇上面前再揣他一脚。只要能让皇上对解缙的厌恶从政见延伸到品性上头,那他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史先生说得有理!”纪纲点点头,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要成此算,也少不了得需网罗罪名。可这解缙虽然招人嫌,但平日里一不贪财二不揽权,家人也没个为非作歹之事。难不成要像之前整治李景隆那般,给他强安罪状?”

“当然不可。当初之所以能寻李景隆的晦气,是因为皇上也已有意对其下手。解缙虽然失势,可还远远没到李景隆那份上!”史复轻轻摇头。

三人又陷入深思。一炷香工夫过去,史复抬起头,对高煦道:“王爷,就咱们几个这么枯想,恐是找不到解缙的破绽了。但在下想到一人,若能得他相助,此事或大有希望!”

“是谁?”高煦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

史复淡淡一笑,说出一人名字。

“他?”高煦和纪纲不约而同的张大了嘴巴:“你没弄错吧!他也是东宫的人!你让他帮咱们除解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他的确是太子的人!不过只要咱们算计妥当,便能让他答应!”史复镇定自若地一笑,继而说出了心中计划。

又是一阵沉默。高煦和纪纲都在琢磨此策成算。过了好半晌,高煦点点头道:“照你的说法,他和解缙倒真是一山不容二虎。本王觉得可以一试!”说着,他又将头扭向纪纲,道,“老纪,这事你出面比较合适,你可愿做?”

“有何不可?”纪纲牙缝中蹦出四个字,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

三日后的下午,翰林院侍读黄淮在文渊阁当完值,遂出宫骑上自家的小毛驴,沿着西安门外大街打道回府。黄淮的府邸位于中城刘军师桥旁的忠灵坊内。待走到家门口,便见大门右侧的拴马桩上牵着几匹高头骏马。正在此时,管家黄七便一脸慌张地迎上来。黄淮翻身下马,便往门内走边问道:“门口怎会有马?有客来访么?”

“回……回老爷,有客!”黄七嘴巴都有些不利索了,“是纪……纪大人!”

“哪个纪大人?”黄淮仍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

“是锦衣卫纪……纪缇帅!”

“什么?”黄淮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阶梯上。待站稳了,他立即问道:“他来做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黄七哭丧着脸道,“他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还带了两个缇骑。小的跟他说老爷还在宫里当值,他却说无妨,然后就径自到花厅里坐着了,说是要等老爷回来!”

黄淮浑身一哆嗦,脸上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对于黄淮这种归附的建文朝旧臣来说,纪纲简直就是妖魔一般的存在。当年燕军进京,永乐大肆清洗朝堂,黄淮就亲眼见证了无数大臣在纪纲的屠戮下含恨惨死。其后,纪纲执掌锦衣卫,更是扮起了鹰犬的角色,专为皇帝侦刺朝臣行止。有一次,黄淮等几个阁臣相约到解缙家中玩纸牌,激战正酣之际,忽然一阵风吹过,纸牌纷纷飘到窗外,待大伙儿去捡,却发现少了一张。第二日,解缙与黄淮进宫随侍,永乐问他们昨日做了何事,二人如实相告。孰料永乐哈哈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牌递给他们,二人接过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此纸牌竟恰是昨日丢掉的那张!而这正是纪纲阴遣缇骑做的好事!对这样一个阴鸷人物,黄淮是又恨又怕,平日里见了都是躲着走,唯恐被其逮着不是,可他今日怎跑到自己府上来了?

“老爷!老爷!”黄七见黄淮发呆,不由焦急得轻声呼唤。黄淮回过神来,又思忖一番,仍琢磨不透纪纲来意。但事已至此,他想躲也不可能,只得强捺心中不安,深吸口气向内走去。

待走进花厅,纪纲早听得外头声响,已起身等候。见着黄淮,纪纲哈哈一笑,拱手道:“黄先生总算回来了,纪某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不知缇帅大驾光临,竟让您久候,罪过罪过!”黄淮早知纪纲是个笑面虎,此番见其笑容可掬,他心中愈发惊慌,但仍强自镇定的寒暄。

“是吾未先知会便贸然造访,先生何罪之有!”纪纲又是亲切一笑。

黄淮满腹狐疑,实在摸不准纪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无心再跟他敷衍,遂干笑一声,做个手势请纪纲重新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拱手道:“恕仆冒昧,不知缇帅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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