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李亮作品墓旅人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这又是什么?"

"这是阳寿香,是你们剩下的寿命。当这香烧到最长,便会熄灭,那时你们剩余阳寿全都被拔出来了。"金五根洋洋得意,侃侃而谈,"到时候五鬼摘下香来,再将它们插到金宝儿的身上点燃,这一回越烧越短,五年折一年,金宝儿的阳寿就增加了。"

"原来是这样,"百里清好学道,"那不知这法术叫什么名字呢?"

"人寿有定,如香烛短长。"金五根从心里笑出来,"鬼使取命、借命、续命,因五人五鬼五五折一得名,叫做五鬼借寿。是最神奇的法术。"他得意洋洋,意犹未尽,"所以我说,'五位能在我家落脚,是我金五根的福分,更是我儿金宝儿的造化。'"

五人躺在地上,一根禅杖飞在半空。

金灵凤从厨房赶来,在一旁都吓得呆了,这时反应过来哭叫道:"爹、爹!住手吧!你不能为了宝儿……"

"住口!什么叫'不能为了宝儿'?为了宝儿,我什么都愿意做!"眼看着地上挣扎扭动的五个人,金五根志得意满,"你不是担心这几个人本领高超,爹爹降不住他们么?可是你看,他们不是乖乖地成了阵?你用符水做的饭,他们吃了;我问他们愿不愿意折寿救宝儿,他们也都说愿意了。这是老天有眼啊,这是宝儿命不该绝,我老金家祖上保佑啊!"

原来半年前,金宝儿夭折,金五根痛不欲生。正在此时,刚好有个云游的法师来此,见他可怜,便传了他"五鬼借寿"之法。这法术扭转生死,力量奇大,可是施展起来,也是限制多多。因此金五根多次实验,耗了半年,都是徒劳无功。

为了防止金宝儿腐坏,金五根竟以药物每日三沐那婴尸。他渐入魔道,两个小女儿不懂事,还帮他找人借寿。大女儿金灵凤却忧心忡忡,既不敢正面顶撞,又生怕爹爹真的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事,因此刚才才会借斟酒布菜的机会,留字示警。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五鬼借寿的阵法,终究还是在他们的身上实现了。

金五根哈哈大笑,道:"你们注定是金宝儿的再生恩人了,且受我一拜!"当真跪下身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玉莲操纵禅杖,连打五个小鬼,终究全无用处,待要勤贼擒王,先对付金五根,却已是油尽灯枯,再也使不动法宝,那禅杖在半空晃了晃,"当啷啷"地,落下地来。

杜铭去看百里清,只见百里清仍然镇定,不由恼怒他故弄玄虚,索性趴在那把全身力气一卸,鬼压身就鬼压身,我照睡我的。

卞老太太见玉莲无力再战,杜铭百里清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不由大急,连声催促男人们再战,又哪有人理她?

金五根磕完头,直起腰来环顾众人,只见他们头上的香头都已经有一分长了,顿时如老农眼看丰收的麦子一般,笑得合不拢嘴:"猜猜看,你们谁最早阳寿耗尽呢?这位老太太,还能活……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又惊又怒,跳到杜铭身边,身脚去踢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杜铭正闭着眼睛养神,突然被揍,莫名其妙,怒道:"干吗打我?"却听百里清失声大笑:"活死人,你……你头上,哈哈,没有阳寿香!"

原来那蹲在杜铭肩头忙碌的小鬼,拼命地扇扇子,可是杜铭头上的那根香签,却是连一点儿香火都没有。

杜铭过去为人陷害,一场重伤之下,筋脉尽断魂消魄散,可以说那时就已死了,哪里还有阳寿?只是当时蔡紫冠以法宝"守生正"为他续命,竟令他以已死未死的状态活到了今天--说难听些,简直就是个行尸走肉--百里清一直叫他"活死人",也就是这个道理。可叹金五根,一个凡人哪能想到这种神奇内幕?就是听到"活死人"三个字,也只当是朋友间的戏称罢了。这时催鬼借寿,要取无源之水,可要了老命了。

百里清大笑道:"五鬼借寿大法,要五个人献寿才行,现在少了一个,金老哥,你该怎么办呢?

金五根被他嘲讽,越发恼怒,跳过来又来踢他:"你搞什么鬼?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你别给我耍花样!贼头贼脑,就是你在坏我的好事!"

百里清被他踢得趴在地上直晃,却兀自回过头去,面对玉娘婆媳咬牙道:"两位寡妇,现在你再说,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

"什么?"

"金宝儿重要,还是咱们这五条命重要。"百里清叹道,"蔡紫冠那个问题--活人大,还是死人大……啊!"却是被金五根一脚踩在手背上,破了定力,怒道,"你还打得没完没了了?"突然间打一声呼哨,喝道,"太平!"黑狗自院中石碾后跳出,大叫:"汪!"

百里清口中呼哨,三长一短。黑狗愣了愣,叫道:"汪汪!"把前爪按在地上,身子一伏,呜呜低吠,鼻子上皱起凶纹,口中白牙森森。

这太平本是一代术士叶天师饲养,见多识广,天赋异禀,偏偏胆小如鼠。幸好遇到百里清,最会驯狗,这才乍露峥嵘。百里清正是因为有它,这才有恃无恐,制止杜铭反击,却趴在地上和寡妇们谈心。

百里清怒道:"你看不起畜牲,今天就让畜牲给你个教训!"

只听他口哨声不绝。太平受到鼓舞,扑上来便咬。人怕猛兽乃是天性,这太平个儿大,嗓门亮,还没近身,就已将金五根吓得腿软,转身欲逃。太平得势,越发嚣张,追着脚后跟去咬,吓得金灵凤原地乱跳,金五根屁滚尿流。

百里清大笑道:"太平,把那死孩子撕了!看他还能不能活!"却见太平又叫又撞,又挠又扑,却就是不下口去咬。原来这狗终究太善,即使这般发疯,也不敢真的伤人。

百里清暴跳如雷,想不到自己训练了这么久,这黑狗居然还是这般无用,要不是因为爬不起来,真想去踢它的屁股。杜铭等人虽在危机之中,仍为这主仆逗得大笑。

突然之间,百里清的声音断了。他微微抬起的头僵了一下,然后毫无窒碍地砸到地上。杜铭下了一跳,叫道:"水蛇腰?"

只见百里清两眼微睁,瞳孔却已放大。他的嘴唇贴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的衣着、服饰都没有变,可是在那一瞬,整个人却仿佛变成了灰白色。

百里清死了。

他的阳寿已经被完全拔出。他的寿香,长,不及三分。

三、救星

狗仗人势,百里清骤死,那黑狗太平顿时没了底气。哀哀地叫了两声,色厉内荏,鸣金收兵,夹着尾巴逃回了石碾之后。杜铭叫它,全无回应。

金五根胆战心惊,试探着往回走,口中给自己壮胆,笑道:"看你们……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那短命鬼,死得这么早,害我家金宝儿借不了两年寿。"眼见五人之中,还有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不由大叫晦气。

金灵凤跪下来,拦住爹爹的腿,叫道:"爹!你不能再错下去了,这时候住手,你还能回头……"被金五根一记耳光打倒在地,骂道:"我哪里有错?我为了救宝儿哪里有错?你个死丫头就会帮着外人,我就知道你会帮着外人!"

杜铭见金五根嚣张,不由心中来气。他刚才被百里清制止不能动手,可是现在百里青既死,他哪里还能忍耐?眼见这疯爹一步步走近,突然间把身上青魂一抖,只见暗影一闪,一道青魂已卷上金五根的大腿。那青魂乃是个英年早逝的男子,这些日子被杜铭和守生正养得精神壮实,早不复当日的孱弱。这时一扑上来,张开两臂便将金五根大腿抱住,用力一拉,金五根仰天摔倒,骇叫声中,被拖向杜铭身边。

杜铭狞笑道:"老子死了一年多了,你还有本事来借寿,真是铁虎屁股上拔毛。来来来,你给我写个字据,算上十分利,老子借给你!"

金五根哪知道杜铭有这样的异能,直吓得哇哇大叫,金宝儿也丢了,趴在地上,两手乱扒。刚好手边有一截拴牛的草绳,连忙一把抓住。牛早给他这半年来败家卖了,草绳却还绑在橛子上,这一下拽住,青魂顿时拉不动他。

杜铭趴在地上,远处的情况看不太清,拉了两下,才知道金五根找到了借力之物,不由更怒,又从身体中抽出几道青魂,一个去拉金五根左腿,一个去挠金五根痒痒,又有一个在牛棚找了根木棒,"噼噼啪啪"地抽打金五根的屁股,还剩一个浮在空中手舞足蹈,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它的神情、别的青魂的动作,应该是在加油喊号子。

金五根被拉得两脚离地,又痛又痒又急又怕,不由得涕泪交迸,在半空中扭来扭去地哀号。

玉莲赞道:"妙啊,原来施主的法术,还可以这样施展。"卞老太太急道:"别玩了!赶紧弄死他,把这些小鬼弄走啊!"几人之中,属她年岁最大,百里清之后,十有八九就是她死,自然最是紧张。

杜铭恨道:"少来指使老子!"分了两个青魂去推肩上小鬼,却根本碰不着,知道解决之法还是在金五根身上,于是又去拉他。灯影月光之下,院里翻翻滚滚拉锯扯锯,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忽有一物从空中坠下,"啪"的一声,不偏不倚砸在杜铭后脑勺上,碎成千片万片,原来是个酒坛。杜铭虽是不死之身,遭此重创,也不由得大叫一声,伏地不动了。那些放出身去的青魂失了他的支持,黯然退回他体内。

嘻笑声声,若男和招娣从房上爬下来。她们刚刚在厨房听到前边热闹,赶出来一看,看得傻了,待到金五根被杜铭制住才回过神来。她们不像金灵凤那般明白是非,只知道不能让自己的爹受欺负,于是两人悄没声地抬了个酒坛上房,瞄得准准的,一击奏效。

金五根趴在地上,一脸的鼻涕眼泪,自己也知道落入杜铭他们的手里,绝无好下场。三个女儿过来,将他搀起。金灵凤道:"爹,我求你了,这事成不了的!"

这句话提醒了金五根,慈父一瞬间恢复了无穷勇气。回头去看,在杜铭百里清之外,其余三人头上的寿香已有半尺长了。

金五根把金宝儿抱在怀里,撩衣襟擦了把脸,道:"你们看好这几个人,我再去找一个人来!""爹!"金灵凤急得泪眼婆娑,"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找谁,哪儿还有过路的客人?咱们把宝儿好好埋了,你再给我们找个娘,生个弟弟,不行么?"

"对啊对啊,"金五根口中喃喃,"没有客人了……"他的眼中突然露出凶光,"路上没人,可是村里还有人啊!"金灵凤一愣,旋即明白金五根竟是要对村人下手,不由肝胆尽裂,双膝一软,跪下道:"爹,你……人家也是一条一条的性命啊,你是在以妖法杀人你知不知道……你可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以后……以后可怎么活……"

金五根一脚将她蹬开,怒道:"谁的命也没有宝儿金贵!""腾腾腾"往门外边走。

金灵凤万念俱灰,从金五根学了这妖法之后,她便担惊受怕,拖到今日,终于弄出这样的惨剧,实在已非她能承受。一眼看到地上有溅过来的碎瓷片,拾起来以尖口抵在颈上,叫道:"爹!"

金五根正拉门闩,闻声回头,金灵凤叫道:"爹,你眼中只有宝儿,可曾为我们姐妹考虑过?你去杀人,让我们以后可怎么活?我们也是你的骨肉,今天你只要出了这门,我就死给你看!"

若男、招娣吓得大哭。玉莲叫道:"女施主,不可轻生!"玉娘也叫:"妹子,别乱来!"

金五根站住了身形,正拉门闩的手终于垂下,回过头来,欣喜道:"凤儿……你若不想活了,正好可以借寿给宝儿啊!"

"叮"的一声,金灵凤掌中的瓷片落地。

地上玉莲、玉娘都是震惊不已,就是卞老太太,都愤然叫道:"你这没人性的,你是怎么当爹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此前金五根虽然行事恶毒,但好歹还能说是"用外人的命换儿子的命",虽然自私,终归还在人情之中,这时他竟然连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都要搭进来,其心之疯狂扭曲,不由让人如堕冰窟。

"凤儿,你救救你弟弟,"金五根居然仍在说服,"好不容易凑够了五个人,偏有一个人的命无法拔出……只差一个人啊!只差一个人宝儿就能活了。你说你愿意好不好……你说你愿意好不好?"一手抱着金宝儿,一手慢慢来抓金灵凤。他这样慢慢从大门的阴影中走出,简直如活鬼一般。金灵凤痴痴地站着,好像父亲刚才的一句话,就已经让她魂飞魄散了。父亲重男轻女,她本来早就知道,可是如今厚此薄彼到这种地步,让她情何以堪?

"凤儿……""我不!"金灵凤突然大叫一声,奋力向后退去,以毫厘之差避过了金五根的手指,"爹!我不想死!弟弟已经死了,是他的命短。我不和他换……我不和他换!"说到后来掉头就跑。

金五根拔脚便追,父女俩围着地上的五个人转了两个圈子,金灵凤找个机会,一头撞进了东厢房。金五根待要瓮中捉鳖,才扑到门口,又连忙退回来。

只见一杆长矛慢慢自屋中现身,金灵凤手端蛇骨矛一步步踏出屋子,恨声道:"爹,你别逼我!"原来她下午曾见过神矛的威力,因此才抢出来自救。

金五根不敢妄动,玉莲更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使不得!使不得!"生怕那妖矛沾血,弄出什么大乱。

父女决裂,金五根不觉痛心,却觉惋惜,忽然灵机一动,暗道:"金灵凤不干,若男和招娣也行啊!"他茅塞顿开,含笑来到若男和招娣面前,慈祥问道:"老二、老三,你们愿不愿意宝儿好起来啊。"

若男大一些,多少也了解到父亲的心意,嗫嗫嚅嚅地往后退去,被金五根一把拉住,变脸逼问道:"愿不愿意啊!"金灵凤在旁边叫道:"不愿意不愿意!若男,快说不愿意!"

"哇"的一声,若男大哭出来,被金五根当头一拳,杵倒在地,满脸是血。招娣已经吓傻了,金五根捏着她的脖子,柔声道:"招娣,你乖不乖?你想不想爹爹给你买梨花糖吃?"卞老太太大骂道:"金五根,你猪狗不如!"寿香被拔出七寸,居然还阳寿未尽,精神抖擞。

招娣不知后果严重,只是一味害怕,抽抽噎噎道:"我……我……"

"只要你说你愿意,爹以后每年都给你买好多好多梨花糖……"

金灵凤只觉毛骨悚然。"每年给你买",分明就是在祭奠扫墓了。父亲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般话来,他的疯狂实在已无可理喻。她不能真的拿矛去刺那生她养她的男人,又不能将妹妹从他的手里救走。犹豫之中,长矛脱手坠地,女孩儿扑倒在杜铭身边,又推又打,大哭道:"起来,你给我起来!……你长这么大的个子,为什么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提醒过你了,你怎么一点儿用都没有……起来啊,起来啊!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救我们!"

原来这个女孩儿乡下长大,并非什么目光如炬的人物。在她看来,杜铭高大健硕,不怒而威,又曾痛殴玉莲,正是五位客人之中最厉害、最足以信任的人,因此早对他寄予厚望。可是杜铭伏在地上,后脑、肩背,全都是酒坛瓷片,一动不动,根本没有一点儿生机。

金五根道:"招娣,你同意不同意?你同意不同意?"突然金灵凤挺身站起:"爹,你放了招娣。我愿意把命,让给宝儿。"

金灵凤今年十六岁,贤淑貌美,远近闻名,乡下姑娘嫁人早,头两年就已经媒人盈门。她娘在世时,为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乃是她青梅竹马的玩伴,本村刘大锤的二小子刘武。若不是金五根这半年来败家破产,令刘家退婚,他们今年九月,本就该成亲了。

她也算是长姐如母,将两个妹妹从小带大。若男性子又闷又倔,常惹她生气。金灵凤前几年的时候,常常生气,颇打过她几次。越打,若男越不听话。姐妹俩斗了三五年,直到金灵凤长大了,性子先柔和下来,二人的感情才慢慢恢复。

招娣与若男相反,贫嘴、贪吃、没骨气,给个糖就笑。

金灵凤的母亲,性子极为柔和。金五根嫌弃她连生三个女儿,对她没有好脸,她也不恼。常对金灵凤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吃的也有、穿的也有,还有啥不知足的?"

金五根重男轻女的念头,其实是一年比一年重的。金灵凤还记得,在若男出世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爹爹确实也把她当成掌上明珠。

此时金灵凤的心中了无生趣,道:"爹,我愿意跟金宝儿换命。"

金五根大喜,燃符将杜铭肩上的小鬼招来,停在金灵凤肩上。那小鬼已累得大汗淋漓,这时被招到金灵凤处,兴高采烈,香签扇子齐备,立刻动手拔寿。金灵凤给压倒在地,金若男、金招娣哇哇大哭,拼命去拉姐姐,哪里拉得起来?玉莲等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金灵凤伏在地上清清冷冷的声音:"爹爹,我祝弟弟长命百岁,我愿他这一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丢光你的脸,败垮你的家;我愿他不孝不仁,无信无义,狼心狗肺;两个妹妹远嫁他乡,你将来无人养老,贫病交加,冻饿而死。"声音虽然平静,但其中蕴含了泼天的恨意!

金五根笑道:"随便你怎么说。乖女儿,我代你弟弟谢谢你啦!"在这一瞬间,玉莲、玉娘、卞老太太,他们的心里,都有所触动。

就在这时,忽然只听一人说道:"好一场父慈女孝的好戏,这个戏码,蔡紫冠一定喜欢。"这声音不急不躁,金五根吃了一惊。

"可惜他不在,"这个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只好由我来搅局了。"杜铭弯腰爬起,拍拍身上的尘土菜屑,冷笑道,"金五根,难得我这么讨厌一个人。"

他是不死不灭之身,哪能被一个酒坛砸死?充其量只是昏了那么一下下而已。待到神志清明,发现场内父女争执,立时决定静观其变。他的头脑或许不如百里清敏锐,可是他的心思却能比百里清更冷酷。既然知道自己不会因借寿而死,实际上他早就放下心来,只想借机挣脱肩上小鬼的压制。至于其他人,他颇看得开,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总不能拖累自己。

金五根撤走了他肩头的借寿小鬼,到这时杜铭就已经胜券在握。终于到金灵凤留言等死,他才再也忍耐不住,站了起来,对金灵凤笑道:"小妞,你说谁没用?"

金五根大骇,想不到这大汉被那么猛砸后脑都若无其事。待要想个什么应对之策,杜铭哪里还给他机会?青魂一展,已经摁住了金五根的双肩,自己走到近前,摸着下巴上的胡须问道:"你把老子修理得不轻啊。"金五根牙关打战,根本说不出话来。

"怎么把这法术撤了,和尚你知道么?"杜铭也没打算让他回答,回头又问玉莲。"要撤销法术,"玉莲沉吟道,"第一,就是施术者主动中止;第二……"又突然有些犹豫。

"我看第一条就不用想了。"杜铭大笑,"金老哥爱子心切,谁能让他改变主意啊?说第二条吧,不是把他杀了吧?"弯腰捡起地上的赤火金风蛇骨矛,比比划划。

"不是!第二条就是……"玉莲慌忙大叫,心中矛盾:若说出第二条,杜铭必会执行;可这种做法--却让他日后如何自处?

玉莲讷讷不语,杜铭冷笑道:"你想等,我不急。"

他不急,卞老太太可急了。一想到自己随时可能步百里清的后尘,连忙叫道:"玉莲,到底是什么?你赶紧说,别磨蹭!"

玉莲心中一乱,终于挣扎道:"一切法术都有阵眼。五鬼借寿法术是以这死婴发动的,死婴就是阵眼!只要毁了它,法术定然失效!"

"啊……"杜铭佯装反应了一下,笑道,"死婴,那不就是小金宝儿吗?"金五根大惊,双臂紧紧抱住金宝儿的襁褓。

杜铭丝毫不以为意,双手挺矛便刺。玉莲吓得大叫一声,只见矛尖将将刺到襁褓的小被上,杜铭却后把一压,前把一抬,抖出一记枪花,上磕下打,"啪啪"两声,已将金五根双手震开。矛尖再一沉一挑,已将那襁褓弹上半空。

玉莲大惊,卞老太太大喜。玉娘隐约知道杜铭要干什么,更觉这一幕似曾相识,心头隐隐作痛,不由喃喃道:"不要……"

杜铭回过头来,笑道:"我记得,蔡紫冠玩这一手很帅的。"突然把枪杆一拧,臂力灌注,"轰"的一声巨响,自矛尖上喷出一团大火,将那襁褓吞噬。那火光以矛尖为起点,越往上越粗,越往上越亮,及至火势渐弱,已达数丈之高。

白亮的火焰一瞬间照亮天地,让人双眼欲盲。火声风吼里,又有金五根和玉娘撕肝裂肺的大叫:"不要!"

大火瞬间消散,半空中几点火星飘飘落下。在方才的强光对比下,现在的夜空显得更黑深了。杜铭收矛而立,一手放在耳旁,作势狞笑道:"不要?不要什么?抱歉,我没听清啊。"

只见五小鬼身形渐隐,"咕咚"一声,金五根昏倒在地。玉莲、玉娘、金灵凤、卞老太太,还有原本已经死去的百里清,先后从地上爬起,各人头上的寿香,不再长长,而是越烧越短。

玉莲大汗淋漓,道:"这是……这是寿命回到我们身上了。"

朝阳初升,不那么宽阔的山路上,五人一狗排成长长的一排,沉默向前--正是杜铭、百里清、太平、卞老太太、玉娘、玉莲。昨夜金家大院一场恶战,末了时,赤火金风矛举火烧天,惊动四邻,五人不敢多加耽搁,这才连夜离开。那一场恶战的结果,金宝儿化为灰烬,金五根被气得中风,其间的撕肝裂肺,几乎让人两世为人。

现下他们各怀心事,这一路上,几乎都不说话。杜铭走在最前面,五人之中,倒数他这"凶手"的心里最为轻松,甚至略带甜蜜。当时金灵凤绝望中的苦笑,还清清楚楚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一向为恶,从来都只有人怕他、恨他,却哪里有人对他寄予希望?可是这一回金灵凤就这么做了,自己失败,她就束手待毙;自己重新站起,她就重焕新生。

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感,由内而外,烘热了他的全身。他们离开时,金灵凤的一声"谢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却确认,那就是自己一个人的。自获救之后,那女孩儿就眼神闪烁,再也没有正视过他,可是在杜铭的眼里,这女孩儿却更可爱了。

他回过头去,目光越过阴沉乖戾的百里清、苍白脆弱的玉莲、疲惫恍惚的玉娘,以及焦躁气愤的卞老太太,落在远处那山村里--那里那位有趣的姑娘,他……

他……他会记住她的。

第二墓 往事之墓 一、红绫

沉重。

压抑得连一根小指都没有办法动弹的沉重。

胸口被棺材挤住,用尽全力,却不能吸进一丝空气,反而激得心脏狂跳,耳鸣不止。

意识还清醒,感觉甚至比平时更敏锐,全身的力气都在。

可是行动的可能和活下去的可能却被完全剥夺了。

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燥热。由内而外的燥热。先是蒸干了五脏,然后烧焦眼睛、耳朵。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在窒息来临之前,已经足以令人失去生命。

蔡紫冠猛地醒来,半仰着身,用力喘息。

原来是梦,蔡紫冠终于回过神来,全身脱力,重重倒回枕上。

这么一闹腾,身边的人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声轻哝,榻畔的女子单臂支起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蔡紫冠汗津津的脸:"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我……我做了个梦……"蔡紫冠茫然地瞪大眼睛,女子的长发扫在他的胸前,又凉又滑,"是梦……姑娘,给我倒杯茶,有劳了。"

女子披衣下地,在桌前将油灯挑亮。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时长发委肩,脸上还留着些残妆,灯下看来格外妩媚。她在桌上提起茶壶,倒了半盏凉茶,返身走回床边,递给蔡紫冠:"蔡公子请用。"

蔡紫冠也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将茶喝了,茶杯还给女子,目光闪烁,道:"你……你是……红……红……""红绫。"那女子笑了笑,在桌边坐下,仍拿蔡紫冠用过的杯子,自己倒茶喝,"蔡公子日理万机,记不住个青楼女子的花名也不算什么。"

她侧坐在花凳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绸袍,勾勒出她的玲珑曲线。起得匆忙,她甚至来不及将袢带系好,衣襟半掩着,隐隐约约,泄露胸前莹白的肌肤。

一两个时辰前还郎情妾意,如今醒来,方才心肝宝贝叫着的人却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便是迎来送往的欢场女子,也会觉得心寒吧?

"红绫。"蔡紫冠道,"对不住。我现在心神恍惚,魂魄好像还在半天里飞,冒犯之处,实属无心。"

"是么?"红绫笑笑,心里却对这人殊无好感。她本是青州"艳容阁"的当红妓女,要她陪宿,有钱之余,还得看看她红绫姑娘的心情。昨日这蔡紫冠来此买笑,出手阔绰,谈吐不俗,她这才接客,岂料还是碰上了个畜生。

蔡紫冠见她冷淡,便又躺下,双手抱在脑后,痴痴地发呆。

屋中静了片刻,红绫不耐烦,问:"蔡公子,你是打算睡觉还是怎么的,给个痛快话儿。我是出去让你静静,还是上床去再伺候你一回?你说出来,我困着呢。"

"你……陪我说会儿话。"

红绫气得笑了一声:"行啊,说吧,说什么。"她正在气头上,蔡紫冠说什么也是自讨无趣,当下讪讪闭了口。红绫发了脾气,心里略觉愧疚,也不能真的就这么走了,当下也只是坐着。心中恼怒:"这人顺风时颇能油嘴滑舌,怎么碰了钉子就变成了木头疙瘩了?"

好半晌,忽听蔡紫冠在床上絮絮低语,又有衣料摩擦之声,红绫偷眼看去,只见那人仰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来,比比划划,好像道士作法一般,不由好笑。

忽听"啪"的一声,窗台上一盆矮松盆栽摔下地来,花盆跌得粉碎。红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窗户,明明关得严严的,又没有风,又没有猫,这盆栽怎么会打碎了?

忽听地上窸窸窣窣地响,红绫低头看时,登时吓得站起身来。原来那盆栽打翻之后,泥土迸溅,那半尺长的松树滚在一边,这时挣扎扭动,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只见树冠摇摆,松针簌簌抖动,那松树把棕色的主根盘起,灰黄色的须子都张开,便如长了一个尾巴、几十条腿一般。站定之后,摇摆几下,主根一曲一张,须子交替前进,像大蛇、又像蜈蚣似的爬走。

它下边灵活,上边小伞一般的树冠却是累赘,瞧来头重脚轻,笨拙可爱,又好像慌慌张张,狼狈不堪。红绫先是被它吓了一跳,旋即却忍俊不禁。

一旁又响起更为细碎的"沙沙"声。灯影下,只见那些四散的泥土竟也似活了一般,一团一簇、一线一片,纷纷去追那松树。

松树跟头把式,逃得不快,很快便被那些泥土围住。泥土围了大大的一个圈子,探头探脑不敢冒进,松树负隅顽抗,低下头来,将松针乍开,左一头右一头地乱撞。泥土深谙兵法,进进退退,并不硬碰,只是耗着松树的力气。

红绫看得有趣,目不转睛。只见松树且战且逃,渐渐到了床边。红绫稍一抬头,便只见蔡紫冠侧着身子,朝着她笑,一只手平伸出来,手指曲张弹动,正是他在操纵土木。

红绫见他神气,又生起气来,沉下了脸。蔡紫冠神色尴尬,加紧催法。泥土不再磨蹭,猛地往前一扑,围住了松树的根。松树扭动几下,挣扎不脱,给泥土拥着,原路返回,"刷刷刷"地滑回到那碎了的花盆处。瓦片颤动不已,一片片地跳起来,又拼回了原状。

松树越发焦急,抖得松针乱落,被泥土拥着一跳,已跳回到花盆里。终于树止泥平,恢复了原状。

蔡紫冠戏收手笑道:"红绫姑娘,这个戏法,可有可观之处?"

红绫不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贵公子,原来是个卖艺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戏法,"蔡紫冠得意,"乃是两位法术大家临死前传下来的真正神通。真能精通一技,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现在拿它们来逗姑娘一笑,传出去,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气死呢!"

红绫仍是不屑:"说得神气,还不是耍猴卖艺的一流。"

蔡紫冠如此讨好,却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也有些羞恼:"我还以为红绫姑娘心胸眼光,都清雅不俗,原来也是个爱公子贪名利的。"

一言出口,红绫登时气得红了脸。两人怒目相视,半晌,蔡紫冠才避开视线,仰天重又躺下,颓然叹道:"干吗吵架呢?我来你这里,本就是寻开心的。对你,我也费心讨好,自问无愧了。萍水相逢,有缘方成这一夜鸳鸯,一些冒犯,揭过去就是了。越要纠缠,越是不快,以后想起来,你不后悔么?"

红绫冷笑道:"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不辨是非,不分对错,只是一味逃避么?""只要活得开心快乐,偶尔逃避有什么不好?"蔡紫冠翻身枕臂而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太较真了没意思。大是大非,没那么多的。"他好像没皮没脸似的又来逗弄她,"好姑娘,笑一笑嘛,你若不笑,十分的颜色可就只剩七分了。"

红绫见他一味妥协,反而越发生气,心中发狠,托腮微笑道:"你想让我笑?""哭也是活,笑也是活,干吗不笑呢?"

红绫猛地把脸一板:"好,那你就跟我说说你刚才的噩梦!"

蔡紫冠脸色一变:"我的噩梦?"

"蔡公子刚才梦到什么了?"红绫冷笑道,"山贼把你给抢了?小鬼把你给炸了?还是从高处掉下来了?"她唇边满是讥诮,"还是你逃不了、忘不掉,偏偏揭不过去的什么往事呢?"

蔡紫冠脸色渐渐铁青,看着她,又好像没看她,然后,他慢慢地恢复了理智。翻了个身,又躺成仰面朝天。"我梦见……"他用仿佛仍在梦里的声音说,"我梦见一个叫穆仙川的小孩……他被埋在地下,憋死了……"

二、棺材仔

十年前。

"棺材仔!棺材仔!"一群孩子大叫着,围着一个土堆又跳又笑。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高高低低,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那个土堆是新堆起来的,翻出的草根落在外边,黄嫩嫩的还有带着湿气。

土堆静静的,像个坟包。

"棺材盖,长四方,小小子,哭亲娘。烧纸上坟三炷香,小红鞋子一双双。"孩子们扯着脖子唱。

"哥。"一个用红绒绳扎辫子的小丫头怯怯地拉着一个大孩子的衣角,"棺材仔是不是真的死了呀?""没有!"大孩子很有把握地说,抬起脚来,用力把那土堆踩得更实。

"哥,你别踩了!"女孩儿着急起来,用力拖着大孩子的手,"你别踩了!棺材仔真的死了……"可是她的个子才到他哥哥的胳膊肘,哪能拉得动?女孩儿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都陆续停下动作。叫的、唱的、跳的、都停下来。他们也有点儿害怕了。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哥哥,还兴致勃勃。

"小光。"有孩子说,"这次比以往都长,棺材仔不会真的憋死了吧?""不会!"小光,那女孩儿的哥哥,累得直喘气,"棺材仔才不会憋死,他就是从土里爬出来的!"

正说着,被踩得圆圆整整的土包突然向上一拱,背上像乌龟壳一样,裂开几道缝。

"呼哧!""呼哧!"

土包像在呼吸一样,一起一伏,裂缝处的灰土,被挤出来的风吹起一寸多高。孩子们都激动起来,女孩儿和小小孩尖叫着往大孩子身后躲,大孩子也兴奋地叫着,向后退开,围着土包,围成一个更大,也更完整的圈子,很投入地叫着:

"鬼呀!""诈尸啦!""救命啊,爹!娘!""妖怪,不要吃我!"

  如果觉得墓旅人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李亮小说全集墓旅人反骨仔风波恶魔教东来浴火穷途傀儡戏入鞘刀,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