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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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有认了,再又安慰自己,盯上了又怎么样?当场宰了他?还是跟着人家车子回去了再杀?三院戏台上正在"劝千岁……",进了二院,廊上一阵爽朗的女人笑声使他转移了视线。

"密斯脱李!过来!"又是金士贻,在东屋门口一小圈人当中招呼他,"再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回廊上头的灯挺亮。他看到还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可是没有羽田。

女的一身闪闪亮亮浅红中袖旗袍,蓬松的长发。他觉得有点面熟。快到跟前才想起来,是车里跟蓝田一块儿那个。

"李天然李先生,我们画报的英文编辑,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这位是我们的卓公子,卓世礼公子,今天这个堂会就是给我们少爷的祖母大人办的。"

李天然觉得这位少爷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个儿比他矮点儿,也胖点儿。手握得倒是很紧。穿的可是一身长袍马褂。

"这位小姐是我们的北平之花,唐凤仪女士。"

她先伸的手。无名指上一枚豌豆大的金刚钻。手很柔软,冰凉……对了,还上过画报封面。

"这位是杨先生。我们卓少爷的副理。"二人握手。李天然立刻觉察出这小子练过武。卓少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瞄着天然结实的身子,"李先生喜欢运动?"

"打打撞球。"

"谁有烟?"唐凤仪没在问谁,可是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地望着天然。

后边杨副理"咔"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金烟盒。唐凤仪也不看,取了一支。"咔"地又一声,打火机响了。

"幸会。"卓世礼板着脸,说完转身。

唐凤仪朝着李天然头上轻轻喷了长长一缕烟,慢慢跟着回身,"幸会。"声音有点沙,非常嗲。

金士贻有点尴尬,"我得去陪陪。"转身追了上去。在回廊尽头拐弯的时候,那位杨副理偏着头,上下打量了李天然一眼。

15.羽田宅

德玖一连三天没回家,也没留话。李天然心里很急,倒不是怕师叔出事,而是急着找他商量,跟他说面对面见到了羽田。

他怎么想也觉得羽田没认出他是谁,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本人当年也只是从眼角瞄了那张圆脸几秒钟而已。当然,他是受害人,这种血的记忆一烙永存。

堂会回来那天晚上,他激动得喝了半瓶威士忌,躺在黑黑的卧室,无法入睡……还是睡了?一个个影像,一幕幕呈现眼前。师父,师母,二师兄,师妹,就在他床头。他也身在其中。没有声音,可是又很清楚听见他们说说笑笑。他不想再看下去,这么多次了,就知道下一幕是什么。想止住又止不住。一阵乱枪,师父额头上的血。师母他们,还有丹青,都张着嘴,像是在喊,可是又没声音,全叫大火给埋起来了。他无法入睡,还是睡了?就这么几颗子弹,就这么几秒钟,四个人没了,他也完了……

他还是无法入睡。还是睡了?怎么没有人?没有路?怎么又饥又渴?怎么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是我吗?浑身裹着襁褓,等着妈妈的奶水……是这种饥渴吗……

师叔几天没见不说,金主编也是一连几天没来上班。李天然礼拜一礼拜二都没见着他。问小苏也不知道。她倒是掏出来一个小本儿,说是母校朝阳女中在为绥远大克百灵庙的傅作义官兵募款。李天然捐了十元。

他本来只觉得金士贻有点儿不顺眼,可是领教了他在堂会上那副德性,开始感到厌恶。不管怎么样,他知道现在更不能从金士贻那儿打听羽田了,而且根本就不能在他面前说任何话。

金士贻直到礼拜三才露面,问李天然堂会上玩儿得好不好。他没再提羽田他们,只是笑眯眯地说他打了几圈儿麻将,小赢两百元,"有不少人打听你是谁,还有位周博士要我介绍。"

"周博士?"李天然想不出是谁。

"北平欧美同学会会长,他想拉所有留学生入会。"

李天然心中苦笑,大学也没念完,还有案在身,"再说吧。"

电话响了,小苏接的,扭头,握着话筒偷偷地笑,"说是找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

罗便丞约他下午三点在北京饭店酒吧见。

李天然放下了电话,看看表,才十一点,跟金主编说有事,就走了。

他上了东四大街,也不知道去哪儿,一直走过了六条才拦了部洋车到西单。

他还是在哈尔飞戏院下的车。这回他更小心,已经正式对上面了。

他在西单菜市场拐角找了家临街的馆子,叫了十个羊肉包子和碗白菜豆腐汤。

他偏头就看得见"一宇洋行"店门。慢慢吃,又叫了壶茶,一直泡了快两个钟头。伙计没赶,他也觉得不好再这么坐下去了。这么些时候,就只看到两个女的进去。

他付了钱出门,可是没往大街走,绕过了菜市场,串了几条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小胡同,差点儿迷路,才上了西长安街。他尽量放慢脚步溜达。天阴了下来,凉下来点儿。街边,胡同,和人家院子里的树,都秃得差不多了。除了故宫之外,露出来的全是灰黑灰黑一片矮房。他突然觉得北平老旧不堪。

就这么慢走闲走,还是早到了十几分钟。饭店有点冷清,酒吧里头就只是罗便丞一个人在张小沙发上等他。他坐了下来,叫了杯威士忌加冰。

"拜托你一件事,往后不能再说'李天然,李白的李,天然的天,天然的然'了。"

罗便丞大笑,"什嘛?!……我以为那是你的全名。"李天然也笑了,"有事找我?"

罗便丞半天没说话,闷闷喝酒,最后忍不住了,"你知道我中午是和谁吃的饭?"

"肯定是位女士。"李天然瞄了下他一身漂亮的灰西装。

"那肯定是,不过女士也有仙女巫女之分。"

"那肯定是位仙女。"

"那你也肯定对了……"罗便丞脸上浮起了神秘的鬼笑,"那天晚上你跑掉了之后,我在伊甸园里遇见了夏娃。"

李天然开始有点儿烦他这样卖关子,就逗了他一句,"显然还咬了一口她给你的苹果。"

罗便丞脸色又变了,慢慢摇头,"遗憾的是,她已经订婚了。"

李天然不好再开玩笑,也不想再问,等他自己说。半天,半天,罗便丞才开口,"我还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Teresa."

"Teresa?"

"Teresa Tang."

"Teresa Tang?"

"Teresa Tang……唐凤仪。"

李天然一下愣住了。这个圈子可真小,不知道蓝田知不知道,"跟谁?"

"卓十一。"

"卓……"李天然没有听懂。

"卓家的小儿子,卓世礼……他排行十一,大伙儿都叫他卓十一。"

老天!订了婚不说,人家又是卓家小公子,住在王府大院儿的十一少,女的又不管是谁封的"北平之花",而你这小子,穷光蛋不说,还是个黄毛绿眼的异族……"老朋友,听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罗便丞自嘲地叹了口气,"理智当然也如此告诉我,可是……"

李天然除了惊讶才几天他就这么昏头,又非常同情。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李天然想了想,打破了沉默,"晚上有事儿没有?"

罗便丞闷闷摇头。

"好,我陪你喝酒。"他举杯喝了一口,"酒正是为了这个才给发明出来的……头痛吃药,心痛喝酒,中外一样。"

李天然说不出为什么也想醉一醉。

罗便丞心情好了一点。二人继续喝,一直喝到五点多。酒吧的人多了起来,也开始吵了。罗便丞建议上屋顶花园。李天然不想多在北京饭店混,就说带他去吃烤肉,又说这种天气刚好。可是去哪儿吃?东来顺固然很近,人一定很挤。他记得在北新桥西大街看到一个"涮,烤"的招牌,可以去试试。

他们又耗到六点多才离开。刚走出饭店,就开过来一辆乳色De Soto。

"我跟'美孚'一个朋友借的,总不能坐洋车去接我的夏娃吧,"罗便丞绕过去进了右边座位,"你带路,你开。"

很静的车,很滑的挡。他从东长安街上了王府井,向北开,再从交道口上了北新桥。收音机正在播一段什么戏,很吵。李天然偏头发现罗便丞在靠着车窗打盹儿,就把它关了。

还不到七点,不少铺子都上了门。大街上显得冷冷清清。他老远就瞧见了前头对街两盏贼亮的煤气灯。他慢了下来,等东边来的电车过去。

"叮当"一声过去了,他正打算在街中间掉头,东边那头又过来一部汽车,挺快。他只好一踩挡稍等。

那辆汽车刷地一下从他左边飞驰过去。就这么一刹那,对街煤气灯光扫过了黑车后座两个人,男的只露个后脑勺儿,没看见脸。可是旁边那个女的,面对着这边,是那个姓舒的。

他回头看了下罗便丞,还在那儿轻轻打呼儿,就没再多想,轻踩油门,掉了个头,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干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干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干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账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干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干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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