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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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他抿了口威士忌,"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傻笑,"再这么下去,我可真离不开北平了……说正经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发上休息,没有说话。罗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江朝宗吧?连这位遗老都去了……你猜还有谁?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亲日派!"

"你准备把他们写出来吗?"李天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蓝老不出席了。

罗便丞点点头,"已经访问了清华的梅贻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还要访问几个人……宋哲元,张自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安排市长秦德纯和北大教授胡适,校长蒋梦麟……哦,还有你们董事长蓝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这么一个美国毛头小伙子,才来没多久,刚来的时候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可是现在知道的事,跑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比他多多了。就凭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说要找谁就找谁,而且见得着。他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托他打听一下羽田?还有朱潜龙?不过他没提。

"你在想什么?"罗便丞见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了一句。过了会儿。见他没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板前天来了个电报,叫我写几篇长的,把冀东自治以来的华北局势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习,晚上又去那个堂会,又碰见那些……唉,我不想下结论,可是皇军还没有进城,那几个小子们已经这么嚣张了,还跟我说什么'只有中日亲善,方能确保亚细亚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杂乱的书桌,"你看,打字机上的纸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还没写,三天了……"

李天然还是闷闷地喝着酒,墙上的挂钟说是十点半……师叔跑哪儿去了?……

"你还在想什么?我说了半天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你就写嘛……就写你看见的,听见的,知道的。"

"那你在乎我把你写进去吗?有个留美大学生,读者会觉得更亲切……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对很多事情的看法。"

"你别写我,我没有什么看法。"李天然觉得有点不妙,"别写我,连我的名字都别提!"他一口干掉了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他发现罗便丞给他的话和他的表情给愣住了,就补上一句,"你要找个留学生访问还不容易,北大,清华,燕京,辅仁,可多的是,再不行还有个欧美留学生协会……"他说完,也不再去管罗便丞有什么反应,就走了。

他上了胡同才感到有点过分。唉,管不了那么多了。西北风正在刮。他扣上大衣,稍微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哦,这条是月牙儿胡同。

他顺着地安门内大街朝北上了地安门东,贴着墙根儿走。路上没什么人,经过一家像是个学校的时候,里头那个门房一愣,死盯了他一眼。他也没去理会,再朝北进了南锣鼓巷。

从南边进去应该是右手边第一个胡同。他看了看手表,又前后扫了一眼。老远前方有盏暗暗的街灯。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都睡了。只有阵阵风呼呼在吹。缺了小半边儿的月亮在云中躲来躲去。他拐进了胡同,挺黑,直快到跟前才看见门口那几棵树。

他脱下了大衣,卷了起来,抬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猛然平地拔起,将那团大衣塞到上头分叉枝干中间。下了地,他翻起了上衣的领子,稍微遮住一下白衬衫。

他转身迈了几步,无声地跃上了房,摸了摸瓦,挺牢。

他还是很小心地踩了过去。是个两进院子。各屋都黑着。他伏在房上注视着黑黑的内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眼睛已经习惯了这个黑,可是还是在月亮冒出来那一会儿,才注意到前后院之间,一东一西两个小天井里各有棵大树。他慢慢移了过去。叶子全落了,可是还是可以在大枝小枝下头藏身。左右邻居也都黑黑的。

总得捅一捅。他喘了口气,轻轻松开了一片瓦,在手里掂了掂,一甩手丢进前院。

"啪啦!"很响的瓦碎声震破了这死寂的夜空。他趴在屋脊后边,只露出小半个头。

先是南屋那边儿的门开了,没亮灯,出来一条人影。李天然决定不管是谁,也不管这是不是羽田的宅院,只要这小子上房发现了他,他就动手。

可是这小子没上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这才刷地一道电光扫了上来,又照了会儿前后屋顶,再又照回院子……"咦!"那小子照见了一些碎瓦片,弯身拾起了一块。

南房屋里有了亮光,也把院子照明了点。又有个人披了件袍子出来,站在房门口轻声一问,"有人?"

"有的话也溜了,给你这一喊。"

"去报一声儿吧?"

"待会儿,让我再绕绕……"他在前院又绕了一圈,查了查各屋门窗,还查了下天井,"你上大门口儿去看看。"他进了内院。

李天然也随着换了个屋顶趴着。

那小子打着手电上了北屋台阶,在廊下敲了敲东边一扇玻璃窗。

里头有了灯。又过了会儿,正屋的灯也亮了,门也开了。门中间站着一个人。亮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只勾出来一个黑黑的轮廓,看不清脸孔。是他?

他们两个站在门口说了会儿话。那小子用电棒照着手上的碎瓦。又说了会儿话,一句也听不见。

门里头那个人进去了。正屋的灯一个个暗了下去。打手电的又朝着屋顶乱照了一通,慢慢走回前院,很响很清楚地自言自语,"哪儿来的毛贼,也不先打听打听。"

李天然趴在房顶上,一直等到下头那两个小子全回屋了,灯也灭了,又待了十几二十分钟,才从隔壁宅院下了房。

16.掌毙羽田

第二天吃过晚饭,李天然换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门,往南锣鼓巷逛了过去。

其实还不到八点,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个八成儿和羽田有点儿关系的所在,不马上探出个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李天然小时候跟师父出去跑过几趟,虽然派不上用场,可是站在旁边儿看,再听师父说说训训,也学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窥探。

什么招儿也别使,就找个隐秘的地方躲在那儿,无论白天晚上,一动不动,大气不出,注意观察对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举动。就这么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窥探,摸清楚了底细再作打算。

打算他已经有了。如果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这儿下手。

可是还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谁。李天然不想多伤人,万不得已也不能乱伤人。冤有头,债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该做的,只找该找的。

天很冷,他拉紧了皮夹克拉链。大街上,小胡同里,不时还有那么几个走路的,个个都低着头,拢着大衣棉袍,抓紧围脖,赶着回家。

他一进炒豆胡同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绢蒙住了下半边脸,前后略一扫瞄,闭住气,从头一棵树后边轻轻上了房。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头。位置很好,稍微抬头就可以看见前后两院。

后院黑黑一片。前院东南房有灯。一个老妈子下了院子,一会儿又进去了。里头有人说话。

李天然在房上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个小子,打着手电巡查了一趟之外,没人进出。李天然在那儿又趴了个把小时才下房。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还是趴在老地方。下边儿跟昨儿晚上一样,只是九点多的时候,来了部汽车,进来个人,到后院北屋。可是没十分钟就离开了。那个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礼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门口碰见蓝兰,便留他在家吃饭,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点了,也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就去了南锣鼓巷。又是一样,也没看见羽田。

可是那天半夜里回家,发现师叔也回来了,都已经在屋里睡了。他也就没去打扰他老人家。

早上爷儿俩吃着徐太太给买回来的烧饼果子切糕,李天然把这几天的事都交代了。

德玖边吃边听,完后又喝了杯茶,点上了烟袋,"我也没潜龙的消息,不过羽田后头有局子里的人给他撑腰,大概没错。"

德玖说连成天泡茶馆,上大酒缸的,以至于连隆福寺里的喇嘛,都觉得奇怪,光这几天,北平就有好几处大火,什么北池子、天桥、平则门内,工厂民房都烧过,也没见警察这么紧张,这么到处查询,更没见这么许多便衣,这么勤着打听。而且乱抓人,连个烤白薯的老头儿都给叫了进去。外头谣言不少。有的说是窝里反,分赃不均,有的说是南京干的,有的猜是二十九军里头的抗日分子。还有人说,那个"黑龙门"可算是栽了个跟头,里边儿有局子里的,可是到今天也没查出点儿什么……

"我把这些话全归到一块儿,就算还没什么真凭实据,北平有个'黑龙门'是不假的了。里边有警察,也许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谁建的还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伙儿,我看有这个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谁给放的。"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来看,这个'黑龙门'会是朱潜龙搞起来的吗?"

"可能……"德玖喷着烟,"可是这几天在外边儿,没听见一个人提过这个名字……唉,这小子也是一身本领,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块儿……"他顿了顿。"不过,也别乱猜,朱潜龙也可能早就得了什么急病死了……"

李天然下午去九条绕了一圈,晚上跟师叔去了"顺天府",吃了顿儿涮锅,耗到了八点多,才带着师叔去炒豆胡同。

两个人,一个蹲在东边天井上头,一个在西边天井上头,一直蹲到半夜。情况还是跟上几回一样。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说,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两个护院儿倒是不寻常。他觉得每天晚上都应该去蹲蹲。必要的话,有机会的话,进屋去看看。还有,既然像是个住家儿,那家主就不可能永远不回家。

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爷儿俩自个儿在家下了碗面。天刚黑就准备妥当出了门。

他们刚拐进炒豆胡同,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顺手拉住了师叔。黑胡同里头那几棵大树下边停着两部汽车。

他们看看四周没人,双双蒙上了脸,也没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后上了胡同口路北那座房子。

刚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骂。天上一轮明月正从云中间冒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两条影子。妈的!就算偷风不偷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二人都认得屋顶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来。

前院后院都挺亮。不时有人语声,还有笑声。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盘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东房拉上了窗帘,不知道有几个人,都是谁。

这顿饭吃到快十点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头屋脊后面,在时隐时现的月光之下,看见东房里头的人一个个出来。

头一个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装领带。后边跟的是穿着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里说话。

过了一会儿,卓世礼走了出来,一边扣他的长袍。他后面是那个杨副理,还是那身黑西装。

接着出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妇,浅色旗袍。

然后又出来一个人,黑西装,胖胖身材,圆圆的睑!

李天然的心差点儿跳出来。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这伙人慢慢进了后院,在院子里活动了下身子,又说了会儿话,才一个个上了北房。

有个老妈子也忙着一会儿进,一会出。只是没看见那两个护院。

李天然知道还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这小子在院里几分钟的动作和姿态,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庙是跑不了,你这个和尚也别想溜。他弹了一小粒沙石到对面。德玖露了半个头。天然打了个手势,说是等。

然后他仰卧在瓦顶上,望看上空偶尔露下脸的月亮。刚开始缺,看样子十五刚过。

他真想抽支烟。

不错,客人早晚要走。然后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就是今儿晚上了……

他突然发现头上月亮移换了小半个天……而且下边有了声音,有了动静。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个副理。接着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来送客。

李天然没动,听见这伙人到了前院。接着一部部汽车发动,开走。

他微微抬头,看见羽田在前院跟那两个护院说了说话,转身进了内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半了。他又趴了下来,继续等。别急,跑不了,庙跟和尚都在这儿。

前院东房没灯了。

南房的灯也灭了。

内院北房大厅黑着。就只剩下东边窗上还透点亮光。风越吹越冷。

那个穿旗袍的?看样子是住下来了。

东窗也黑了……

李天然轻轻爬到师叔那边。德玖没言语,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二人飘下了院子,双双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门口两边。李天然掏出一枚铜钱,轻轻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鱼缸。"叭!"清晰一声剌破静夜。

没几秒钟,房门开了,一个人影正要往外探头,就给德玖伸出鹰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没哼出来。李天然一闪身进了屋。

得快。他一摸右手边墙,拨开了灯,房间大亮。没人。右边有道门。他抢了过去,开了门。外屋灯光照见里头靠墙有张床,上面被窝儿里卷着一个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后脑一掌甩过去。

德玖进了外屋,压低着声音,"这儿我来收拾,还有个老妈子……"又从怀中取出几副狗皮膏药,"带着……灯给关上。"

李天然在厨房门口就听见里边的鼾声。他挤开了门,老妈子还在打呼儿。他开了灯,找了块抹布,到犄角床头推了推她肩膀。老妈子才"啊"一声一张嘴,就给抹布塞住了。她给吓得浑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语,先拆下来两副膏药贴住了两只眼睛,再撕下几条被面,把老妈子给绑了起来,关了灯。

爷儿俩在鱼缸前头会合,都没言语,也没上房,直奔后院。李天然轻步走到东窗,在玻璃窗上轻敲了两下。

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两下……

"什么事?"屋里传出来哑哑的声音。

李天然压低嗓子,"有人。"

里边亮了灯。过了一会儿,北房大厅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门口,门正在打开。大厅的灯照着一条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门口那边又一探手,卡住了羽田的喉咙。

他们进了正房。羽田那张圆脸涨得发紫。德玖稍微松了松他五根鹰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内屋睡房。

李天然点点头,进了卧室。现在没什么顾忌了,他随手开了灯。

一张大铜床斜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女人。零乱蓬散的黑色长发露在宝蓝被面外头。他走到床侧,把两贴膏药拆下来黏在铜柱子上,又褪下来一个枕头套,也没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团枕套塞进去大半截,再用手按着。她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刚张开了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就给天然用膏药给盖上。

她死命摇着头挣扎,喉中发着哑哑的吼声,两条腿乱蹬,几下就踢开了棉被,露出来一身白肉,就一条粉红色贴肉内裤。李天然挥手一掌,她不动了。头陷在软软的大枕头上。

他捡起来摊在地上的大红睡衣,撕了开来,把她的两只手两只脚都绑了起来,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给盖上,熄了灯,关上门,回到大厅。

德玖黑头黑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右手还卡着跪在前头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绕着客厅走了一圈,随便观看。很讲究,很古典的布置。深红丝绒沙发,咖啡色地毡,楠木茶几,银制烟具,金制摆钟,青瓷,太师椅,山水字画,北面墙上一个大横匾:"八纮一宇"……他转头面向师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给卸了!"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给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开来。

德玖稍微松松手,在羽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之前,就把他转了个身,面向着天然,再又伸出双手,一手一边,抓住羽田的两只胳膊,上下一错,轻轻"咯咯"两声,羽田一声惨嚎,昏倒在地。

德玖弯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来,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条白裤衩儿,再轻轻一送,把羽田摔进了单人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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