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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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郁眼前一片亮,浑浊的世界终于变得澄澈分明。蒙面黑衣人对他们这家平民百姓无缘由的屠杀寻到了根源,爹爹临终前未竟的叮嘱有了后文,她所有的疑问都得着了答案。她这一生都在等云开月明,如今层云终于缓缓散去,露出天地本来面目。

“孩子……快……快去找你娘……你娘姓凌……你不是……”

爹爹扑朔迷离的遗言翻开谜底,凌郁终于猜出那未及说出的后半句话。你娘姓凌,你不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她胸口翻江倒海,原来她是白活了,原来她压根不是那个她自以为是的凌郁。不是凌家的孩子,那她是谁,是谁家的孩子?真相昭然若揭,她却抵死不认。她以为只要她坚持不承认,真相就不会兑现。

徐晖心头的种种疑惑也豁然开朗。他总算明白,当日雕鹏山上,为何一见湛卢宝剑,众人竟会那般惊慌失措。为何一提慕容湛名字,连杨沛仑都乱了阵脚。当年慕容湛单挑雕鹏山的血腥场面像一个无法抹去的梦魇,深深烙进了雕鹏山诸人心底。徐晖只觉得惨然,命运重重叠叠,强加在这家人身上,满是冷血的嘲弄。他打了个寒战,低声道:“那后来,你们就隐居在这幽谷之中啦?”

“原本我们应该永远离开,再到海上去,去陌生人的国度,没人认识的地方。可是湛哥和我心里舍不下,不愿再四处漂泊。我以为这幽谷无人知晓,便是人间乐土。其实没有地方是乐土,人活着总要受煎熬。”凌波转回头来看着凌郁:“海潮儿,我的故事讲完了。也许你不信,可你爹爹和我真的感激上苍,重又将女儿恩赐于我们。”

凌郁闭上眼睛不看凌波,对她的话亦不理不睬。凌波站起身来,向徐晖说:“阿晖,烦劳你多照顾海潮儿,我得去瞧瞧我丈夫。”

徐晖还礼道:“伯母放心,我寸步都不离开她。”

凌波走后,徐晖把凌郁抱上床榻,为她盖好被子。她倒也不再挣扎,无动于衷任由他摆布,仿佛一棵安静的植物。徐晖坐在床头逗她讲话,可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沉入自己的天地与世隔绝。

徐晖见凌郁还握着那把匕首,唯恐不妥,伸手想把它收起来。可他的手刚一碰到剑柄,凌郁就尖叫一声,将匕首揽于胸口,眼中充满敌意。徐晖不敢硬来,又怕她手执凶器会出事,唯有不错眼珠地守着她。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凌郁始终不肯开口,只顾自己发呆,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激愤。她只讲过一句话,就是要到慕容旷房中去陪他。徐晖说他已不在那儿了,凌郁嘴唇抖了抖再不出声。徐晖是太累了,在一个薄纱似的清晨,他终于抗不住,眼皮沉重,伏在凌郁床边沉沉睡着。

徐晖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高天、骆英、慕容旷、龙益山、黎静眉,还有司徒清,还有凌郁和他自己,甚至司徒烈也来了,大家乘着一条大船荡在浩瀚的太湖上。没有眼泪,没有怨恨,没有自责与追悔。他们相亲相爱,毫无芥蒂,湖上只飘扬着欢歌笑语,美酒芬芳。

明知这是梦境,徐晖沉溺流连不愿离开,贪恋这片刻的清白与欢乐。他胆子大了,伸手去握凌郁的手,一摸摸了个空。他一激灵,猛地打开双眼,凌郁已不在榻上。屋外整座幽谷正在慢慢醒来,溪水青草间空寂无人,哪里有她的踪影。海潮儿双腿瘫痪,又能去往何处?徐晖正六神无主,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急忙狂奔至后园。

这里原本是慕容怡的衣冠冢,如今推倒了,竖起慕容旷的墓碑。埋葬慕容旷时凌郁尚在昏迷中,是徐晖亲手挖坑、亲手安放。临到掩埋之际,慕容湛和凌波夫妇迟迟不肯撒下第一抔黄土。徐晖知他们舍不得,便想自己代劳,却听凌波喃喃自语道:“旷儿从小最爱自由,最不愿受拘束。”

不知怎地,徐晖忽想起和慕容旷一起在虎丘后山看到的苍鹭,眼眶就湿了:“慕容兄笃定愿意飞到天上去。”

“旷儿倒是有你这个知己。那便让他飞吧!”慕容湛深深叹息一声。

于是他们舍弃土葬,改以火葬。眼睁睁看着慕容旷俊美的身躯在烈火中融化,需要一副钢铁般的心肠。慕容湛和凌波纵然再洒脱坚强,也是人世间的血肉父母。他们紧紧依偎着,热泪纵横,肝肠寸断。凌波伤心得几度昏死过去,意识一时清醒,一时模糊。到后来再流不出泪来,只有满眼殷红血丝,似要滴出血来。

徐晖帮忙拣殓了慕容旷骸骨,准备日后寻到开阔处抛洒。那日他捧着盛放骨灰的瓷罐,双手觉得温暖,指缝间存有慕容旷炽热的体温。

凌郁显然是趁徐晖熟睡之际一路爬过来的,洁白的衣衫前襟沾满了泥土。她扶着墓碑勉强撑起,把头抵住碑角,轻轻抚摸慕容旷的名字。悔恨是毒蛇,一圈圈缠绕扼紧,一刻不放松。徐晖调过头去不忍看,他知道行凶者的痛苦无人能够安慰,唯有独自默默承受。

余光里却有一道寒光扫过。徐晖一怔,转回头只见匕首已抵住凌郁胸口。凌郁自尽之意坚决,并不当着众人面前寻死觅活,却拣了这僻静之处欲悄悄了断。徐晖距她尚有几丈之遥,猝不及防,无论如何已来不及上前夺下匕首。生死只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顺手抄起块石子扔出去:“当啷啷”正砸中剑身。凌郁手臂一震,虎口松动,匕首便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

凌郁愣了愣,径直爬过去捡那匕首。徐晖背脊上冷汗湿透,疾步上前拦住她道:“别做傻事!”

凌郁奋力推开徐晖:“不用你管!”

“只有懦弱的人才自寻短见。你天生是强者,怎么可以示弱?”

凌郁嘴角抽动:“我只想去找我大哥,求你别拦着我行吗?”

“不行!”徐晖大声喝道:“你要好好活着,不可胡思乱想!”

“活着,你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滋味?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大哥在耳边呼唤我。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但每一声都那么哀伤。他说,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

“慕容兄才不会那么说!你心里难过,就自己难为自己!慕容兄在的话,决不许你这样!”

“我答应了大哥,要去陪他,永远也不离开他!”凌郁猛地掉头去抓不远处的匕首。徐晖死命抱住她不撒手。两个人滚倒在草地上翻滚角力,一个求死,一个不许求死,像一对摔跤搏杀的敌手。徐晖臂膀结实有力,凌郁却是不管不顾的一股蛮力,竟尔略占上风。徐晖急了,大吼一声:“你怎地这么不争气呀,凌郁!”

凌郁——凌郁——凌郁——,空阔的山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一声吼把凌郁和徐晖自己都给骇住了。凌郁呆呆望着徐晖:“我是凌郁,我是凌家的孩子,是不是?”

“你是凌少爷也好,是慕容姑娘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往事如海浪,一波波泛起,徐晖心底里又有悲伤,又有甜蜜。

“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你相信么,我会杀害我的亲哥哥?我会连累我爹身受重伤?我会亲手毁了我妈妈的幸福?这多荒谬哇!你相信么?这是圈套,他们想惩罚我,想让我难过,故意编出来诳我的!我不信!我才不相信!”凌郁虽然说得坚决,肩膀却不住耸动。

“这不是你的错。”徐晖拉住凌郁的手。

凌郁奋力把手抽回来:“你瞧瞧我的手!这两只手上沾满了大哥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徐晖低头一看,凌郁的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昔,只是沾染了一层泥土。所谓鲜血只存在于她头脑的幻象之中。

凌郁忽地全身一颤,自言自语道:“大哥他如今一定在高高的天上,可我死了却要下地狱。我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呐?”

徐晖突然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不上天也不下地,哪儿也不去!这个人间都还没过完,你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这个人间我过不下去了!全被我搞砸了……”凌郁小声嗫嚅。

徐晖哽咽住。这些话就像是从徐晖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同样的沉沦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们陷在悔恨的黑夜里,不知如何继续生活。

突然太阳升起来。金光跳跃,幽谷叶梢上的晨露轻轻飞扬,在金色的光线里回旋起舞。徐晖和凌郁被这景象吸引,目光追逐着璀璨的光芒,一时忘记了自怨自艾。自然万物之打动人心真是不动声色,只要张开双眼,就亘古清新。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时候,当凌郁看到这明媚的阳光,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仰望蓝天。在这样明净的清晨,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亦不舍得就此死去。

有一位女子拨开晨雾,从光亮里缓缓走来。她水蓝色的裙摆蹭着茸茸青草,像是走在水雾之上。凌郁心头一热,她知道只要自己张开手臂,甚至只消点一点头,便能够投入那个温暖芬芳的怀抱。然而她却须以全部意志抵挡这诱惑。

凌波轻易不敢到这片墓地来。从前这里葬着她心爱的女儿,如今女儿侥幸生还,心爱的儿子却永远失去了。每个夜晚她都无法安眠,每天清晨她都宁愿一直沉睡不必醒来。但一望见徐晖和凌郁,凌波便露出了一弯微笑。她用微笑抵挡住绵绵不绝的悲哀。

凌波一眼瞥见扔在地上的匕首,心窝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她满怀忧虑,却佯装对一切毫无觉察,拾起匕首,送到凌郁手里。

凌郁在这个她不肯承认的母亲面前,情就怯了。她本想有尊严地悄然死去,现下却成了自杀未遂的懦夫。她又羞愧,又难过,害怕凌波会说出一些令她痛心的话来,慌忙冷着脸掉过头去,却只听到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来用早饭了。”

徐晖俯下身欲抱凌郁,凌郁却躲开了,执意自己爬行。

凌波也不阻拦,只淡淡说:“你大哥最宝爱这件长衫,磨坏了多可惜。”

凌郁心里一酸,低下头不再反驳。徐晖趁机将凌郁抱起来,冲凌波点了点头。凌波温柔地一笑,勉力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吞回肚子里去。

从此之后,徐晖轻易不敢稍离凌郁半步,唯恐她再有闪失。凌郁并不再寻死觅活,她整日缩在床上,也不辨白昼黑夜,清晨黄昏。人陷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幻影交叠,每个幻影最后都化作慕容旷的面容。她如赤身躺在冰山火海里,惊心动魄却不知身往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李白那句诗,但愿长醉不复醒。李白简直写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只愿能够长眠不复醒来。

一天午后,凌郁靠在床边,恍恍惚惚半闭着眼睛。徐晖推开窗子,让明净的阳光和微风透进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轻飘飘的琴声,弹的是一支平缓柔婉的曲子。凌郁心弦一颤,她听过这曲调。当初在临安城外的竹林间,初初相识,慕容旷弹的就是这首曲,只不过他的乐声清越高远,此时这弹奏之手则充满了深情厚意。

这乐曲是如此亲切熟稔,如泣如诉,如光明如雨露。其实早在认识慕容旷之前,多少年来这个旋律便不时在凌郁脑海深处回旋,无起无终,让她无来由地感到平静喜乐。她贪婪地侧耳倾听从屋外草地上传来的琴声,那声音就像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她冰凉的脸颊,和滚沸的心房。

凌郁终于明白,这是她婴孩时代听过的乐曲。她以为不存在的记忆,原来都深藏于血肉之下。

不多时却见凌波捧了个锦布包裹进来。徐晖迎上前道:“适才是伯母在弹琴吗?弹得真好!”

“日久未弹,琴弦上都落灰了。”凌波热切地瞅着凌郁:“海潮儿,这曲子你可还记得吗?”

“不记得。”凌郁硬生生别过头去。

凌波眼中掠过一片失落的浮云,旋即又燃起一星新的指望:“你看,妈妈有一件礼物给你。”

“什么好东西?快打开来瞧瞧!”徐晖怂恿着,见凌郁仍旧不理不睬,索性自己伸手解开包裹:“啊呀,真好看!”

凌郁禁不住拿眼角余光扫过,只见徐晖双手一震,抖出一件白雪似的衣裙来。这身衣裳由素锦织就,剪裁方式和凌郁身上所穿长衫十分相近,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宝蓝色丝带,简素之中一抹惊艳。

徐晖把衣裳塞到凌郁手里,感慨道:“怨不得伯母这几日总躲起来忙,原来是在给你裁剪新衣。海潮儿,你瞧这手艺多好,快换上试试!”

凌郁偷偷瞥一眼凌波,见她明亮的眼眸里隐隐布满血丝。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上来,她几欲扑进她怀里,唤一声妈妈。然而这欲望终究被她强压下去。

“妈妈帮你换上……”凌波话没说完,就被凌郁打断了:“我不穿!”

“伯母好生辛苦为你裁制的,你便穿上看看。”徐晖劝道。

“我不想穿!”凌郁冷冷道:“出去,都出去,让我一个人清静会儿!”

徐晖素知凌郁的脾性,不敢过分逼迫,只得和凌波出了房间。两人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凌郁再有异动。

徐晖见凌波满眼落寞,劝慰她道:“伯母,你别见怪。海潮儿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她心里喜欢,嘴上却硬不肯说出来。”

凌波轻声道:“你是旷儿的知己,也是海潮儿的知己。难得你有这份懂得和体谅。”

徐晖恍恍记得,当日在少林寺智风方丈也曾讲过类似的话,赞美的正是面前这位慕容夫人。这几日相处,他耳闻目见她接连受了这许多打击,还能够如此温婉坚忍,只觉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他不知自己和凌郁究竟谁更不幸,凌郁生而有这样好的母亲却不自知,而他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位妈妈,却求而不得。

“孩子,你家里人呢?”恰此时凌波问起。

“我没家人,打小就是我自个儿。”

“海潮儿也是很小就自己一个人了。你和她心里面一定都很苦。”

“但她如今找到了亲生父母,还是比我有福气呀!”

“只怕她宁愿没有我们这对父母吧。”凌波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是在跟她自个儿较劲。伯母你不知道,海潮儿对待她自个儿可严苛了。”

“她这性子跟她爹爹倒真是一路。”

徐晖道:“慕容前辈怎么样了?我这几日只顾守着海潮儿,都没能过去探望。”

“他心脉受的震荡总算化解开了,再调养些时日,慢慢会好的。只是他的武功……终是保不住了。”说到相濡以沫的丈夫,凌波不觉红了眼圈。

徐晖大惊失色。他由衷觉得:“飘雪劲影”是一种深邃的艺术,在慕容湛身上趋于完美,让人全心倾慕。在徐晖眼中,慕容湛和他身上的武功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割裂。他无法想象,失去武功的慕容湛会是什么样子,没有武功的慕容湛还能被称为慕容湛么?从此以后,《洛神手卷》上相谐相切、精美绝仑的绝世武功将停留为一种书面记载。慕容湛和凌波那一次联手,永远成为记忆中的惊鸿一瞥。

徐晖心头郁结,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凌波。凌波哽咽片刻,开口却道:“幸而海潮儿的性命给救下来了。”

屋内突然传来“咚”一声闷响。徐晖和凌波一惊,慌忙起身冲进屋去。只见床榻旁的凳子倒了,凌郁斜倚于床边,竟已换上了那套新衣裳。凌波头一回见女儿着女装,怔怔瞅着她良久无语,只不住想,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可有多么美!

徐晖上前扶住凌郁:“海潮儿,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凌郁抿紧了嘴唇不言语。凌波从梳妆台上捡起木梳,走到凌郁身边。伸手刚要触及她的头发,她立时警惕地侧头躲开:“你干什么?”

“我给你梳梳头。”凌波柔声道。

凌郁低头不语。凌波就拿木梳轻轻梳理她细软乌亮的长发。那是一双母亲的手,从指尖缓缓流淌下无限的爱与疼惜。凌郁情知自己既然不肯承认这位母亲,便当拒绝这份好意。然而被疼爱的滋味太好了,她舍不得拒绝。她就像一棵生长于沙漠的仙人掌,尖利的长刺里封藏着她深深的渴望。当有水滴终于落到干涸的大地上,立刻被她贪婪地吸进身体里去,干裂的心房就会因为滋润而感到疼痛。

凌波为凌郁梳好头发,又理了理她的衣裳,从梳妆台上把铜镜端过来。凌郁望着镜中的自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不禁恍恍地想,这是我么?这是本来的我,抑或是一个全新的我呢?徐晖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真是一对母女,脸上那副认真而惶恐的神气,几乎一模一样。

凌波鼓足勇气说:“海潮儿,去看看你爹爹吧!”

凌郁心猛一抽紧,咬紧了牙不吭声。

“你爹爹他,很想见你。”

“他不是我爹。”凌郁皱紧眉头,挤出这几个字。

“海潮儿,慕容前辈他为了救你……”徐晖的话讲了一半,就被凌波的目光拦回去。凌波沉默片刻,低声恳求道:“你可以不承认他是你爹爹。那你就当我们素昧平生,我请你,求你去看看我的丈夫。他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可又怕你不肯见他。你就去看看他,好吗?”

面对这样的请求,即便是铁石心肠,亦再无法拒绝。凌郁觉得凌波似能看透她内心,看出其实她渴望听到慕容湛的消息,知晓他的身体是否痊愈。她多么渴望见到他,可又多么恐惧走向他。

这里与慕容夫妇的卧房只相隔几道门,对于凌郁来说却有如天堑鸿沟。徐晖抱着她穿过走廊,觉出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一只惊惶的鸟儿在怀中瑟缩,不知所措。

凌郁曾经来过这个房间,她熟悉这里的植物、书本和气息。但此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涩味道,暗示着主人病体沉重。凌郁靠在徐晖肩头,垂下眼帘。她害怕见到那个无与伦比的男人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悲惨情景。

“海潮儿,你来了?”那个充满魅力的声音终于在她耳畔响起。

凌郁全身一震,循声望去。慕容湛靠于床头,正专注地看着她。他面色苍白,身子也比往日里来得瘦弱,但双目仍然炯炯,充满了坚不可摧的力量。这样的目光她只在司徒峙眼中看到过。司徒峙的形象一晃而过,仿佛钝器狠狠砸中她的胸口。

徐晖轻轻把凌郁放在床边,让她倚着自己坐好。凌郁终于和慕容湛面面相对,他们之间再无阻挡。慕容湛长久地注视着凌郁,深深叹息道:“我早该认出来,你的眼睛跟你妈妈原来这么像。”

心灵最深处,凌郁知道这是她的父亲。可真相太残酷,她不敢面对,只有拼上所有力气抵死否认。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湛一怔,喃喃道:“你的脾气,倒当真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凌郁扬起头顶撞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会跟你一样?”

“海潮儿,别这么跟你爹说话。”徐晖心下不忍,低声劝道。

“不要你管!”凌郁狠狠推了徐晖一把。

徐晖不由自主倒退几步。凌郁没了倚靠,身体失去重心,晃了晃便摔倒在床脚下。慕容湛伸手勾住她左臂,想把她拽起来,却忘了自己内力全失,伤势沉重,半分力气也无。他被她下坠的力量一带,险些跟着栽倒。幸而凌波身手敏捷,及时扶住。

徐晖抢上前,把凌郁搂进怀里,心疼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

凌郁这一下跌得颇重,五脏六腑像摔碎了似地疼痛,双腿却仍旧一潭死水,毫无知觉。她满腔羞愤绝望无处宣泄,也不理徐晖,发狠地向慕容湛叫嚷:“我杀了你儿子,你不是要我抵命吗?痛快点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慕容湛眼前一阵晕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凌波见丈夫脸色惨白,担忧他身体难以负荷,忙握住他手道:“湛哥,你累了,躺下睡会儿吧!”

慕容湛张开眼睛,冲凌波微微一笑,眼中浮上无限柔情。他转头瞧着凌郁,缓了口气,低声道:“你杀了我儿子,我们痛不欲生。但是我知道,你心里的难过其实并不逊于我们分毫,因为他是你所爱的哥哥。”

这话顷刻间冲破了凌郁紧闭的心门。压抑太久的泪水翻涌着决堤而出,将她整个淹没。她低头咬紧了嘴唇,不愿让他们看到她流泪,但还是忍不住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低声呜咽。

慕容湛轻轻把手放在凌郁颈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我和你妈妈爱你,一如我们爱你哥哥。”

凌郁恍然觉得,她活了二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待与这个人相见。她从童年起一直孜孜企盼的,就是父亲把他宽厚有力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温言细语说,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她不惜一切,倾其所有,只求司徒峙发自肺腑的疼爱。谁知此刻却是这个尚嫌陌生的男人,满足了她心底的热望。假若这不是命运,不是她命里注定的父亲,还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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