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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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中,伊力哈穆度过了这个下午。

中午, 公社邮电所的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骑马来了庄子。他见到了伊力哈穆,便问:“你们队有个库尔班惹扎特吗?”

“我们这里只有库尔班库图库扎尔,没有库尔班惹扎特。”

“请您帮我想一想,再问一问好不好?”邮递员有些失望,但还不甘心。他从邮包里拿出一封信,“您看,这封信地址没写清楚,我已经打听了好几个队了。它可能是给谁的呢?”

伊力哈穆接过信,信封上写着:

此信交伊犁跃进公社我的孩子库尔班惹扎特亲收喀什专区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惹扎特库尔班寄。

“没有写收信人在哪个县,又没有写大队和生产队。本来要退回去的,我想反正伊犁州只有我们县和尼勒克县有跃进公社,我先在这里全面找一找,找不到再把信转到尼勒克的跃进公社去。”阿里木江擦着汗,说明道。

“等等,”伊力哈穆想了起来,“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养子库尔班原籍就是岳普湖,会不会是他的亲生父亲叫惹扎特呢?让我给您问问去。”

“我和您一起去。”听到有了线索,阿里木江马上高兴起来。

他们去找库尔班。库尔班蜷缩着身体正在一棵老桑树下睡午觉,伊力哈穆把他推醒,问道:“库尔班!你的生身父亲是叫惹扎特吗?”

库尔班显出一种慌乱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怎么了?不,不,那个不是的。”

“怎么回事?请您们告诉我,您们为什么要问这个?”库尔班站了起来,关切地问。

“有一封给库尔班惹扎特的信。”

“信?”库尔班的眼睛睁大了,“从哪里来的?”他的小手也哆嗦起来。

“岳普湖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阿里木江已经把寄信人的地址背诵下来了,他又补充说,“写信人叫惹扎特库尔班。”

“啊!”库尔班倒抽了一口气,“我爸爸!那封信是我的,”他伸出了两只手,像祈祷似的伸向阿里木江。“请把信给我吧!”他哀求着。

“您叫什么名字?”

“库尔班库…不,我叫库尔班惹扎特。”

“您刚才还说不是啊!”

“我刚才,我刚才怎么那么糊涂!给我看看信吧?”眼泪开始在孩子的眼眶里打转。

阿里木江怀疑地打量着库尔班。伊力哈穆示意叫他把信拿出来。库尔班看到了信,他急急地说:

“我的,正是我的信,我爸爸叫惹扎特库尔班,由于我是他的独子,他又是我爷爷的独子,他用爷爷的名字给我命了名维吾尔人的名字可在本名后缀父名,也可不缀。另有些维吾尔人有用上一辈人的名字给下一辈人命名的习惯。。我的惹扎特库尔班爸爸不会写字,一定是委托七十多岁的毛拉伊斯兰宗教学者。惹苏里写的…”

阿里木江与伊力哈穆相视一笑。库尔班的说明是令人满意的。确实,从信封上的书法及拼缀特点(基本上不用元音)看来,这封信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毛拉写的。

“好吧,信你拿去吧!记住,告诉你的父亲,写信要有收信人的详细地址:省、地、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都要一一写清。另外,你自己叫什么名字,缀什么父名,无论如何你自己应该清楚,不要含含糊糊。你们一含糊不要紧,可把我们邮递人员整苦了呢!”

阿里木江怀着那种投递了瞎信以后的欣慰心情,轻松地、略嫌唠叨地责备着。

“是的。谢谢您,大哥,谢谢了!”库尔班连连点头。

邮递员走了。库尔班看看周围,把信拆开,扫了一眼,叫住了也正要走开的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哥,您给我读一下这封信吧。小声点!”

伊力哈穆读道:

我的亲爱的生活在远方的伊犁的美丽的绿洲的儿子库尔班你的身体健康吗平安吗我想你的一切都会是好的让我们一千次地感谢真主的保佑吧自从你走后我白天和黑夜都在想念你我等待着你的来信等待着你把生活安排好寄钱来我好一天也不耽搁地动身上路到伊犁去到你的身边我想你的姑父姑母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帮助我们父子俩的因为在你的慈爱的母亲我的忠实的友人和伴侣如兹汗去世以后我再也不想结婚娶妻而只愿意和你我的恭顺善良的孩子共同度过我的余年我每天都在等待着你的消息度日如年又加以最近我的肺病重新发作医生用伦琴即X射线,这里用的是俄语借词。检查了我的肺说是需要打针吃药治疗感谢伟大的公正的光荣的党和我们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和通向共产主义的金桥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照顾了我的饮食起居和医药但是我并不愿意尽管把救济领下去岂不是害羞丢脸我想我的亲爱的孩子一定能够在伊犁这个富饶美妙的地方就如同在故乡一样地艰苦劳动勤俭度日不偷懒不松懈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国家尽快地给我寄一些钱来并告诉我何时可以动身前往你们那里我所向往的富庶的伊犁并要常常给我写信你写不好也无妨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平安健康便是安慰故乡现在也很好正在大办农业比学赶帮奋勇前进着父字。

信文没有标点,许多词的拼写中省略了元音,这是相当早年的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维吾尔语的习惯。旧式的文体中加入了一些时代新名词,伊力哈穆好不容易才读完了这封信,累出了一头汗。

库尔班听完了,又接过了信,看了又看,他哭了。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库尔班自言自语。

“给你的惹扎特爸爸回一封信吧,他惦记着你,想到伊犁来…”

“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库尔班恐惧地摇着头。伊力哈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又来回来去地在信上找着,找着。

“你找什么?”

“信上没有日期。伊力哈穆哥,您看,信上是不是没有日期?”从库尔班的神色看,写信日期是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

“没有。信上没写。”伊力哈穆拿过信封,查看着日戳,“从邮票的日戳上看,发信是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是假的!不是真的。”

“怎么是假的?难道父亲又不叫惹扎特了?”

“呵,呵。我是说,父亲的来信是真的。父亲没有死。父亲还活着。说父亲死了——那是假的。”

“当然,人死了怎么可能还给你写信?”

“所以,他们二月份告诉我父亲死了,这是假的,是谎言、是欺骗…”

“谁告诉你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我能回到岳普湖!如果我能回到故乡!如果我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库尔班哭出了声,他的身体摇荡着,像一株被大风吹得直立不起来的小树。伊力哈穆扶住了他。

麦收这些天来,伊力哈穆和他已经熟悉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库尔班没有棉被(他只带了一件四面飞花的旧棉衣),伊力哈穆常常和他盖一条被子。白天空闲的时候,伊力哈穆教他写字,有时还给他念念报。虽然库尔班仍然孤僻和寡言少语,但和伊力哈穆在一起,他的脸上有时也出现了罕见的笑容。几经询问,库尔班终于向伊力哈穆吐露说:

“我的爸爸惹扎特和帕夏汗姑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解放前帕夏汗妈妈维吾尔语中这里的姑姑、妈妈是一个词。就到了北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六一年,帕夏汗妈妈为了她在霍城的一个亲弟弟的婚事,带着那个弟弟回到了故乡,从洋达克公社给她的弟弟找了个对象。当时,正赶上我妈妈因病去世不久,我父亲心情很不好,身体也很差,家里生活有不少困难。帕夏汗妈妈给我的爸爸出了个主意,说伊犁如何之好,如何之富,挣钱如何容易。她建议先把我带到伊犁来,挣下钱、盖上房,再把父亲接来。她说她没有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大了,嫁出去了,家里需要个男孩子。她说她把我带来伊犁,将来我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两家都会爱我照顾我,我长大以后两家都要照管。帕夏汗妈妈还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什么死了母亲的孩子多么可怜。衣服破了没有人补,被子脏了没有人洗,想吃汤面了没有人做,又说如果父亲娶了后母,我的境遇将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所不能忍受的,而父亲不娶后母,孩子陪伴一个老鳏夫过着没娘而且家里再无烧茶做饭的女人的生活,也是她这个当姑姑的人不能接受的。还说困守在家乡将永远为逝者而悲伤,只有远走高飞才能有新的快乐;还说她和库图库扎尔爸爸将如何爱惜我…我父亲问能不能和我一起随她到伊犁来,她说因为伊犁是好地方,想来的人太多,所以报户口不容易。只有我先来,作为他们的养子先报上户口,再把父亲接来,借他和我的关系提出申请才能给他报上户口。父亲拿不定主意,许多乡邻也用传说和神话里的语言来形容伊犁。父亲问我,我当时很想做点什么帮助一下体弱多病的父亲,我也想看看众口一声赞不绝口的伊犁的风光;我同意了,就这样,我来了…可是,今年二月,库图库扎尔爸爸告诉我,接到了岳普湖来的电报,说是父亲已经死了。”

“你看到电报了吗?”

“看到了。”

“电报上怎么写的?”

“电报上写的是‘父于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电报是给你的吗?哪里来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写的,我认不清。哪儿打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么没有听你讲起?”

“我对谁讲去?我哭了好几天。我要给父亲做乃孜尔,库图库扎尔爸爸说那是老旧的习俗,他不能公开地做。”

“总可以告诉乡亲。死了人,总是要吊唁的。”

“可我没有户口…”

“这和户口有什么关系?”伊力哈穆喊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报户口呢?”

“库图库扎尔爸爸说,上级不会批准,说是还要等待一个时期。后来我说,既然报不上户口,我就回南疆。几天以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便无处可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库尔班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活着,这是真的吗?可靠吗?”

“是真的。”

库尔班的悲苦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我再也不在伊犁呆下去了。哪怕是徒步走路,哪怕是爬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回到父亲的身边!”

“为什么走路?你没有钱坐车吗?”

“呵…对。我也可以坐车。您说得对。给我父亲写一封信吧,您帮我写,告诉他,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伊力哈穆从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刚写了两句,库尔班又说:

“不,先不写了。”

“怎么?”伊力哈穆问。

“父亲等着我寄钱去,而我只寄去一张纸,他会失望的。”

“你…没有钱寄吗?”

“爸爸说,我挣的钱他给我存下,将来等我大了给我成家,现在一分钱也不能动…”

“他是这样说的吗?”伊力哈穆的声音嘶哑了。

库尔班不了解伊力哈穆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他问:“伊力哈穆哥,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伊力哈穆控制住了自己,低声回答。又说,“如果需要给你父亲寄钱,我这儿有一点…”

“不…我怎么能用您的钱,”库尔班大人一样地用右手抚胸,表示谢意,“我跟库图库扎尔爸爸要去,他会给我。我先寄十块钱去,等收完麦子,我就回家乡。”

“如果你愿意在伊犁生活,户口当然是可以报上的。”伊力哈穆提醒说。

“不用了,我想家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桑树,比这棵大得多,”库尔班深情地抚摸着桑树,“我们全家住在一间大土房子里,墙是用泥抹在树条子编的篱笆上修成的,冬天,羊和鸡和我们住在一起。伊力哈穆哥,您别笑话我们,那里风沙大、水少,条件当然不如伊犁。那里我们也说喝茶,指的是开水,不放茶叶,我们没有钱买茶叶。解放前,我们世代是霍加的奴隶。冬天,我父亲有时就睡在放在土炉上的抬把子上边,上面冻着,下面烤着,他的肺病就是那时候坐下的。可我们那里的农民都是非常好的人,朴实、真诚、爱帮助人,每一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邻舍,一家宰羊十家嘴上抹油,谁也不计较钱财…不像伊犁人这么奸酷…”

“伊犁人奸酷吗?”伊力哈穆笑了。

“呵,我说错了。我是说,有少数人太油滑而又刻薄…”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站了起来。

一下午,伊力哈穆想着库尔班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在库图库扎尔的家里见到库尔班的情景,沉默的孩子,满腿的泥…库尔班吃饭的时候是多么拘谨啊,还说他不吃肉呢…库尔班劳动,工分都记在帕夏汗的名下,说是因为他“没有户口”。听艾拜杜拉和吐尔逊贝薇说,当队上和团支部组织活动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以库尔班不是这里的人——没有户口为理由,不允许通知他。前天里希提到七队来,伊力哈穆问起这个事情,里希提也说这事太怪,大队分工管民政的秘书要给库尔班登记户口,但库图库扎尔说这孩子暂住一个时期还要回南疆的,不需要报户口。可库图库扎尔又声称库尔班是他的儿子…这些情况是多么可疑呀!把这些情况与今天下午读了的信和库尔班叙述的情况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出一个无可怀疑的、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判断。尤其是,这个库图库扎尔伪称库尔班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存下钱来成家的话,伊力哈穆是何等地熟悉啊…

难道库图库扎尔果真是这样对待库尔班?

伊力哈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伊力哈穆的突然到来使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一惊,但不到一分钟两个人的脸上就换上了笑容。库图库扎尔略略欠了欠身子,穆萨则俨然以好客的主人的姿态站了起来。

“请过来!您来得正好!这边来,请坐,让我们坐在一起!”

伊力哈穆没有照常规接受或者礼貌地谢绝穆萨的情意。他没有回答穆萨,对库图库扎尔说道:

“库图库扎尔哥,我到处找您,原来您在这里,您好自在啊!”伊力哈穆的口气是前所未有地冷峻。

“请问,您有什么样的事情?”库图库扎尔有礼地、警惕地抬起了上眼皮。

“库尔班的父亲,真正的父亲来信了…”

“唔?是这样吗?”库图库扎尔一震,又故作淡漠地应了一句。

“您为什么告诉库尔班说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

在这一瞬间,库图库扎尔低下了头。穆萨怔住了。寂静中,伊力哈穆强压怒火的呼吸声显得特别粗重。

穆萨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是与己无关的事。他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了又一串烤肉——不妨看一会儿热闹。

库图库扎尔突然弯起中指用骨节敲了一下桌子,他提高了嗓门:“纯粹是胡说八道!比假话还要假!我什么时候说过他的那个父亲死掉了?是不是库尔班向你说了些什么?这是个坏孩子,又馋又懒,不爱学习也不爱劳动,满嘴没有实话…”

“是的,库尔班又馋又懒!您在这里吃肉,他在院门外喝风…”伊力哈穆愤怒地、辛辣地说。

“您可真好笑!莫非是您喝醉了?您半夜跑到乌尔汗的家里,脾气这样大,难道就是为了看不得我吃肉吗?”库图库扎尔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不完全为了这个,还因为社员反映,乌尔汗拿了食堂的羊肉。”

“什么什么?他是在说什么呀?穆萨队长,这羊肉是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做作的莫名其妙的神气歪了歪下巴,表示他与肉的事情毫无关系。

穆萨刚刚拿起的烤肉,又落到了桌子上,他捻一捻自己的分向两面的胡子,摇晃着身躯,向伊力哈穆凶恶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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