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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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岂有此理!原来您是来抓贼的。乌尔汗,乌尔汗!”他大声叫着,直到乌尔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旁。乌尔汗的脸上充满了羞愧和难堪的神情,穆萨却毫不示弱地说了下去:“乌尔汗!伊力哈穆说您是贼呢?他追到你的家里来了!您是不是要把乌尔汗逮起来?告诉您,肉是我的!就是说,我买了这肉,我出钱!我将告诉出纳,记在我的账上。是我让乌尔汗拿来的。乌尔汗,是不是这样?您怎么不说话?嗯,我的伊力哈穆兄弟,请吧,您还有什么指教?”

伊力哈穆没有立即答腔,他观察着乌尔汗。穆萨以为已经把伊力哈穆压了下去,便转守为攻地冷冷一笑,他说:

“伊力哈穆兄弟,您这是干什么?您为什么老找我的麻烦?去年您刚回来,我就漂漂亮亮地和您谈了,您也漂漂亮亮地答应支持我的工作,在哪里呢?您说的那个支持!去年收麦子的时候,您破坏了要报喜和支援兄弟队的队伍;今年收割的时候,您又打乱了我对劳力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就容忍了您。请问问,我堂堂穆萨对什么人服过输、让过步?刀搁在脖子上,我穆萨都不会眨一眨眼!但是,今天下午我让了您,因为,说实话,老弟!我喜欢您,我看到了您的价值…还因为,我们维吾尔人,虽然男人的后胯上都带着一把匕首,虽然醉后我们也常打架,但是,从本性上,我们是温和驯良的人,我们最心软、讲情面、受不住一句好话…我以为您也会为我的好心而感动的…不成想,您竟然追着我的脚印来到了这里!这未免太不讲交情了…算了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一个人在一日之内,会有二十九种不同的脾性,也许,您的火性子稍稍降下了一点?请到餐桌近边来吧!请坐!”

伊力哈穆注视着因为发表了这一通有“情”有“理”、有打有拉、口若悬河的演说而现出一种得胜者的样子的穆萨,略略思索了片刻…

穆萨提到的两件麦收中的交锋是这样的:

去年夏收开始了二十来天以后,大面上的收割已经基本完成了,还剩下土路的另一面、现在的向日葵地和瓜地上有那么四十亩左右长得不太好的小麦。穆萨下令组织了一队人敲锣打鼓、抬着大红喜报要去大队和公社报喜。另外,抽调了十五名壮劳动力,每人一把镰刀,说要去新生活大队“支援”。伊力哈穆当天正在现在的瓜地这里割麦,听说了这个情况急急忙忙跑到庄子找穆萨,穆萨带着报喜和支援的队伍刚刚出发,伊力哈穆追上了大路,追到了拐向四队的岔路口,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

“您没瞧见吗?”穆萨指一指锣鼓和喜报。喜报上写着:

“…爱国大队提前十一天已于今日上午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全部割麦任务,同时,我们还发扬风格,派出了十五名强劳力自即日起不要代价地支援新生活大队…”

“您知道,队长,”伊力哈穆说,“雀儿沟那边有四十亩小麦还没有撂倒;阿西穆大哥房前还有近百亩小麦正在打捆;怎么能说今天上午就完成了呢?看样子,得明天才能完啊。”

“完了就是完了,基本上完了嘛…”

“基本上完就是基本上完,而‘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全部完成’就是另一种讲法了。我们的喜报上只能写‘基本上完了!’”

“哪有这样写喜报的。”

“那就等到明天再去报喜吧。”

“那怎么行?今天晚上四队乌甫尔翻翻子就要去报喜了!”

“那只能让人家报去。明明没割完,却又要抢第一,不成了弄虚作假了吗!”

“是啊!”报喜队伍中的青年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拿着这样的喜报去吹牛,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去了。”“我们快去把收尾工作做完吧…”

…报喜的人回了头,穆萨当时是咬牙切齿。

今天下午碰到的事情要简单得多。下午上工一个小时以后,伊力哈穆负责的马拉收割机这一组完成了最大的一块二百亩麦地的收割,按中午穆萨队长给艾拜杜拉下的命令,他们应该到渠道的另一边邻近的一块麦地去。当艾拜杜拉收拾好机器和马的套具准备往那块地迁移的时候,杨辉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因为即将去的这一块地种植的是一种名为乌克兰无芒4号的小麦,这种品种的麦子的特点是种子壳非常结实,很不易脱落,这固然给打场带来了一些困难,但也大大减少了成熟后抛洒的损失。而在庄院后边的玉米地后面,有一条狭长的近百亩的地块,种的品种是陕西134,陕西134高产早熟抗病,穗头非常饱满,但是一旦成熟,麦粒极易脱落抛洒。杨辉建议,应该抓紧先收这一片陕西134。为了说明自己的意见,杨辉还把伊力哈穆和艾拜杜拉带到地里,让他们亲眼看到了134小麦一碰就簌簌地掉粒的情景。

伊力哈穆到处找穆萨,找不到,于是,他找到热依穆副队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杨辉的合理意见,把人马机具调到狭长地里。

就在这时候,穆萨来了(他刚从瓜地回来),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伊力哈穆为什么不按他的命令去做,伊力哈穆作了解释。穆萨仍然不同意,并坚持按他原来的安排干,因为再过一两天公社和大队将来检查夏收进度,那一片无芒4号的小麦近在路边,如果照样长在地里,会给领导一个进展不快的现象。再说无芒4 号麦地和已经收完的二百亩紧紧相连,如果一气收完,看起来一望无际,要壮观得多。伊力哈穆劝穆萨要从生产出发,注重实效,不要单纯做样子活。顺便,伊力哈穆还提出建议,应该立即组织车马拉运,以避免车马窝工和小麦散放在地里可能遇到的来自风、雨、鸟、兽的损失。穆萨也不同意伊力哈穆的这个意见,他的计划是全部人力先集中力量割,捆不上都没关系,更不必说拉运打场了。这样,人力集中,割倒就算胜利,他就有可能把去年眼看到手却被伊力哈穆搅掉了的全公社收割速度第一的美名夺到手。在伊力哈穆难以说服穆萨,而穆萨吆喝着大家再转移到无芒4号麦地里去的时候,杨辉来了,矮个子杨辉仰着头看着穆萨和善而又泼辣地说:

“喂,队长!您没有看到陕西134脱落的麦粒吗?怎么能不心疼呢!难道我们收割真的是理发维吾尔人常以收割比喻理发取笑。吗?只是为了整容给人家看?早熟易落的要早收,这不仅是技术要求,也是政治要求,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使我们记住——浪费粮食就是犯罪吗?”

穆萨没有说什么,走了,他不愿意和杨辉争执,而且社员显然是站在伊力哈穆与杨辉一边。

伊力哈穆本来认为这个具体问题已经解决了,没有想到穆萨却耿耿于怀,又提了出来。

伊力哈穆静静地观察着这三个人:羞辱的乌尔汗、气势汹汹而又得意洋洋的穆萨、恶毒的库图库扎尔。他稍稍冷静了些,决定先回答穆萨。他叫了一声“穆萨哥”,微微一笑:“您真的以为靠舌头能够攻下城堡吗?请不要陶醉在您自己的花言巧语里!”

穆萨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伊力哈穆继续说:

“您以为说一声‘记在我的账上’能证明您的行动是合法的?乌尔汗姐,是不是任何一个社员都可以凭同样的许诺从厨房拿走肉呢?而且,穆萨哥,您的账是什么样子,群众心里都有数。从您担任队长以来,仅仅登记在账面上的、您借支的现金已经有多少了?您还说到队上的工作和生产,我们当然支持您领着大家搞社会主义,如果您搞资本主义,如果您弄虚作假搞邪门歪道,我们就有义务帮助您纠正。这就是我对您的最大支持。真奇怪,您过去是雇农,您聪明,有魄力也有一定的经验,您明明可以做一些于人民有益的事情,受到群众的拥护和尊敬,您为什么不走正道呢?您责备我不讲情面,可是您考虑过社员群众的感受吗?就在几个小时前,公社的赵书记来了,他通知说,接到气象预报,今夜可能有暴风雨。可我们的地里,按您的全力割倒的指示,还有一百多亩地的割倒了的麦子没有捆上,风雨一来,会是什么后果…”

“什么?今天夜里有暴风雨?”穆萨紧张起来,他坐不住了。

“别怕!赵书记领着我们夜战,已经捆好了麦子,一部分运到了场上,一部分也已经集中起来堆成了个。可您呢?身为队长,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您躲在这里喝啤酒、吃烤肉,肉还是拿的食堂的。请问,您的所作所为是人民群众的感情能够通得过的吗?”

伊力哈穆看了乌尔汗一眼,决定把话挑开:

“穆萨哥,您这样下去,会走到哪里去呢?您就不想想这间房子的主人——伊萨木冬的下场吗?”

听到长久以来从人们的口上已经消失了的伊萨木冬的名字,乌尔汗颓然坐到了地上,她捂住脸抽泣起来。

“乌尔汗姐!原谅我冒失地夜间来到您的家,原谅我提到了波拉提江的爸爸!我不明白,您在做什么。是您在请客吃饭?是您在侍候贵人?真让人不懂。想一想去年您回来以后,大家是怎样对待您的,领导是怎样对待您的。因为,您是贫农的女儿,您是人民公社的社员。贫农应该有贫农的骨气,社员应该有社员的尊严。可您…”

库图库扎尔听着伊力哈穆的话,思考着对策。伊力哈穆的话里有一句真的打动了他:就是说到晚饭后赵书记来了,并且领着大家捆麦运麦的一段,使库图库扎尔深感遗憾,他今天到七队的庄子来,本来就是为给领导看的呀!此外的话,越听,越觉得受威胁。如果在穆萨讲了那一套以后,伊力哈穆指着鼻子把穆萨——最好再加上乌尔汗——大骂一通,库图库扎尔倒会觉得轻松和有趣的。但是,狡猾的伊力哈穆偏偏用好言好语来规劝他们——真可怕!看来,既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顶走,又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逗个暴跳如雷,更不可能使他软化;那么,剩下的唯一明智的办法就是脱身——走掉了。虽然,他明知道,还有两瓶子啤渥浸泡在冷水桶里没有拔出橡胶塞子呢。

“算了算了,”他和解地挥一挥手,笨重地准备站起来,“我们三个毕竟都是客人,”他指一指穆萨、伊力哈穆和自己,“伊力哈穆提的意见也很好嘛,值得穆萨注意哩!但是提意见的事,还是放到明天白天,到办公室里进行吧。谢谢乌尔汗的款待,您招待得很好!我们坐得很满意,很快乐,再见,我走了…”

“等一等!”伊力哈穆被库图库扎尔的无耻和狡诈大大地激怒了,“我还有话要对您说,我来找的正是您!我们两个人是共产党员,我们起码应该做一个老实人,正派人。您对库尔班做了些什么,您比我更清楚!不要以为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吧!俗话说,墙壁也长着眼睛!党,注视着我们!人民,也注视着我们!总有一天,对我们的一言一行,需要作出负责的解答!”

伊力哈穆重重地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回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库图库扎尔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走出房子,走到院门口,用一种使穆萨听了都倒抽一口冷气的声调喝道:

“库尔班!库尔班!过来!”

库尔班没有回答。

离开乌尔汗家以后,伊力哈穆也到处找库尔班,没有找着。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库尔班。上工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找到库尔班。这使伊力哈穆警觉起来。中午下工以后,他顾不上吃饭,借了狄丽娜尔的自行车,骑车来到大队部对面库图库扎尔的家里。帕夏汗冷冷地接待了他——在这之前,丈夫已经回来过了。帕夏汗说:“您怎么到我这儿找库尔班来了。听说您这几天天天和他在一起哩!我正要找您要人呢,您把库尔班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您把他引导到哪里去了?”伊力哈穆顾不上驳斥帕夏汗的挑衅和诬赖,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去到公社,公社干部全部下到各队夏收,只剩下一个秘书统计数字和出版油印小报。秘书上午接待了帕夏汗的来访,帕夏汗控告伊力哈穆挑拨他们的家庭关系,离间他们的父(母)子感情。提到库尔班“这个可怜的傻孩子”的时候,帕夏汗用她的肥胖如球的小手揩了揩眼睛。她用一种慢性病人的呻吟腔调讲话,使秘书竖起耳朵还听不清楚。但最后,帕夏汗又换了一种叙述什么秘密时的表情强烈而声音低微的方式,她透露说,库尔班的亲生父亲是一个二流子,曾向他们敲诈银钱。库尔班手脚不干净,自从库尔班来到他们家,吃剩下的水煎包会自行失踪而放在条案上的零钱也会不翼而飞。伊力哈穆来后也把有关情况汇报了。因为此事牵扯到大队领导干部,公社秘书觉得棘手,他能够做的只是:一是通知各大队协助寻人。二是将把此事汇报给赵志恒书记。

伊力哈穆骑车又去了交通管理站,去了路旁的几个属于生产建设兵团的单位,去了七队的另一处田地——雀儿沟。又去了伊宁市、客运站、货运场…哪里也没有库尔班的影子。伊力哈穆想象不出库尔班能到哪里去。当然,他没有忘记库尔班“一步一步走回南疆”的话…但是,他知道,这样一个孩子,没有钱、没有干粮、没有替换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是走不回南疆的。

晚上,他疲乏地返回庄子。他安慰着自己,幻想着等自己回到庄子库尔班已经回来了,很可能,库尔班只是情绪不好一时跑到哪块玉米地里…但是,等他回到庄子,他看到了社员们焦急不安的面容,他的心坠到了无底洞里。

夜深了,大家更着急了。库图库扎尔也真的害怕了,他了解库尔班的遭遇和情绪,他害怕库尔班寻了死,如果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库尔班的尸体,他是无论怎样也不可能把自己洗刷干净的。尽管他已经部署帕夏汗做了舆论准备;尽管他也想了一些对策,主要是赖和推两手;但是他也知道,不论如何他不可能赖干净和推彻底。尽管他和伊力哈穆在这件事情上处于完全敌对的态度中,但在急于找到库尔班这一点上他和伊力哈穆又完全一致。所以,当晚他找伊力哈穆交换了寻找的情况,两个人同时找了一些别的社员帮助,分别到处寻找——也是盲目寻找了一夜。

又过了一天,他们知道,库尔班是真的跑掉了。他们俩都忐忑不安。当然,出发点不同。库图库扎尔担心着可能加到自己头上的罪名。伊力哈穆担心的是库尔班的命运。

赵志恒书记到庄子上来了一趟——他听到了秘书的汇报。库图库扎尔抢先做了自我批评。第一,他忽视了对孩子的政治思想教育,孩子觉悟不高、毛病很多,使他内疚。第二,他过分地严格要求自己了,他总怕给库尔班报上户口会引起什么不好的反应。因为现在本大队还有一些社员要求给自己的来自灾区的亲友迁来户口,而按上级的批示应该动员他们回家乡艰苦奋斗,战胜困难。所以,他一直没有好意思给库尔班登记户口,这使孩子思想上有负担,生活供应上也产生了一些不便。第三,他过分“教条”地要求库尔班生活上要艰苦朴素,却没有考虑到库尔班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能产生了一些误解以至隔膜。第四,他闪烁其辞地说,对有些人、有些事,他没有给以足够的注意。他告诉赵书记:“我不知道,我们的一些人有挑拨是非的爱好,他们一天到晚盼望着谁家的夫妻吵了嘴,谁家的父子动了手。如果您是单身汉,他也要设法挑动你的左眼越过鼻梁去把右眼吃掉。”“您指的是谁?”赵志恒问。“我也说不上具体是哪个人。但是我怀疑——不,我断定在我们队就有这样的人。”库图库扎尔答。

伊力哈穆也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向赵书记作了汇报。当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判断。因为,他认为,如果正式向组织汇报这个严重的看法他的根据还嫌不足。对同志,一定要抱慎重负责的态度。伊力哈穆检讨说,那天夜里闯进乌尔汗家就是太冒失了,很可能他的行动使库尔班受了惊吓,成为库尔班出走的一个诱因。赵志恒对库图库扎尔在乌尔汗家喝啤渥一节十分注意,因为,他对前一年春天乌尔汗“外逃”返村后库图库扎尔所抱的激烈态度还记忆犹新。

赵志恒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三点,一个是继续找人;一个是不要为这事影响了生产;一个是可以在党的生活会议上把这个事情谈一谈,让党员同志们分析分析,到底谁有错误?有些什么错误和教训。赵志恒还批评了穆萨的“割倒就是胜利”的夏收安排,要求他们立即着手拉、运、打、装车运输、入库。

当时,赵书记只说了这几点。他能说的,也只有这几点。

小说人语:

怎能忘记南疆?那个更加新疆的新疆。南疆的父老保重啊!

无论什么情况什么章程下面,都有两种干部,两种村官:一种人欺上瞒下、损公肥私、虚假敷衍、诡计多端;另一种人真诚实在、廉洁奉公、仗义执言、敢作敢当。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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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湟渠龙口的深思 童年回忆 麦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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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恒刚走,穆萨队长就来找伊力哈穆,给伊力哈穆委派了一个临时任务:赶车运送砂石木料柴草到大湟渠龙口闸水。大湟渠,是伊犁最大的一条总干渠,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一条人造河流。渠首在伊犁的上游哈什河。那里没有固定的水闸,而是利用河道急转弯的地势,根据流量,堵截一部分或全部河水,把水逼进渠道,升高水位,灌溉着两县一市的土地。它是伊犁的美丽、富裕和欢乐的源泉。挺拔的白杨,郁郁葱葱的果园,一望无际的田野,各种人畜工农商百业,都依赖着这生命的乳汁。但同时,解放前这个渠首——俗称龙口,又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因为哈什河流量极不稳定,一旦洪水下来,常常把用树梢子、木头、石头、柴草、泥土堆成的临时大坝冲垮,立即,两县一市的大部分渠道就会枯竭。这时,人们就要拼上老命设法再堆一个坝把水截住,每年都要冲垮几次,再堵上几次。有时候连人带材料一起堵到水里,有时候,狠毒而又迷信的龙官把名叫托乎地或吐尔逊“托乎地”意为“停一停”,“吐尔逊”意为“站住”。的人推到水里,以为用人祭水,或能够有助于驯服河流。也可以解释为把事情做到牺牲生命的时候,也就起到了最大的动员与催逼作用,人只要一拼命,做不到的事情便硬是做到了。

无须说,这里四面荒凉、风餐露宿、饭食无着而劳动又紧急沉重了。解放后,渠道做了若干次清理和局部改善,特别是一九五八年加修了一道青年渠,扩大了灌溉面积。但是闸水控水的问题到一九六三年并没有解决,仍是用人工临时堵堆。当然,主管部门对人工、车工、材料按照受益面积作了合理分摊,不再是巴依、龙官逞凶,穷人卖命了;安全措施也日益完善,不再会发生连人带车一起落水的惨剧。但是,由于那里没有足够的生活设施,由于水火无情,由于时间紧迫;去龙口堵水,仍然是一个使一些人发怵的苦差事。

穆萨队长突然给伊力哈穆派这个活当然是有用意的;你找我的麻烦我就给你小鞋穿,这是明摆着的。他一面给伊力哈穆交代任务,一面斜着眼眺着伊力哈穆,并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伊力哈穆倒是很高兴。哪一个伊犁的农民不和大湟渠血肉相连呢?他早想去一趟,看看哈什母亲河的近况。他爽朗地回答:“好,我明天把料备齐,后天一早就动身。”他诚恳地叫了一声队长,说,“希望您把麦收抓紧,和群众同甘共苦。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里,不仅队长,而且包括县长、州长都是人民的勤务员,谁也不能当新社会的乡约、伯克、霸王…”他的话使穆萨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话甚至使伊力哈穆本人也激动了一回,他的话的分量超出了他的预计,他震动了自己。

在大湟渠龙口,伊力哈穆奋战了十多天。尽管生活艰苦、劳动紧张,但是他精神很振作,思想很活跃。在这里,他有机会接触了一些平常不大接触的人和事,获得了新的鼓舞和启示。他看到了大量扛着水平仪、三角架的水利技术人员正在这里的风沙中奔波劳碌、摇旗吹哨、打椿测量、绘线标号…有一个中年的汉族同志,如果不是听到别人都叫他“工程师”,伊力哈穆从他黝黑的、风尘仆仆的面孔看来,会以为他是哪个建筑工地的瓦工。伊力哈穆还正赶上州上的领导同志前来视察,他们也看望了来自各公社的这些民工,告诉他们,用不了多久,将开始根治这个龙口的大战。伊力哈穆在这里还遇到了来自各县、各公社和生产建设兵团农场的民工。闲谈中,他知道了许多新鲜事情。霍城县的高潮公社,实行粮豆间作、夏季复播、方块耕作,夺得了空前的高产。伊宁市的果农,正把关内苹果的优良品种——黄香蕉、国光和红玉的枝条嫁接在伊犁苹果的砧木上。伊宁县红五月公社去年改造了大面积的碱地,把野猪出没的草塘变成了阡陌纵横的稻田。兵团农场平整土地,改进浇水作业、变漫灌为沟灌——在他们那里,三四个妇女就可以浇一渠水——的经验也使伊力哈穆深受吸引。这些谈话使伊力哈穆感到自己所在的大队和生产队确实是步子迈得太慢了,有多少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有多少财富还没有挖掘出来呀。

为什么呢?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拖住了要求迅速发展的生产力的后腿。这里面包括敌人、资本主义倾向严重的人,也包括某些身处领导岗位,却不知他们准备把大队和生产队引向何处的人。

在这里,在这个热闹、忙碌而又单纯的“荒野”上,在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大队和生产队的情况下,他有机会进行了翻来覆去的思索。他学习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公报。是的,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这是千真万确的,从他回伊犁以来,哪一件事上没有斗争,哪一天斗争止息过?就在他动身前往哈什河的前一天,达吾提告诉他包廷贵带着不少的土产(其中大部分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和现金到乌鲁木齐去了。阿卜都热合曼告诉他尼牙孜已经奉命准备在伊犁河沿的土路旁搭棚卖瓜。热依穆告诉他,库图库扎尔已经下令把麦素木调到大队加工场担任出纳员。廖尼卡也告诉他,是穆萨中饱了卖麸子的钱。他们是在给他送行的时候顺便谈到的;其中有一些事情他还不完全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就在他的身边,有一股暗流在活动,与这些暗流相比较,各级领导所希望的大公无私、愚公移山、改天换地、学雷锋、学王杰的潮流,说得虽多,实际动作起来是太少太少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把这些情况和他的看法讲给里希提了。

事情是复杂的。小麦窃案还没有查清,混在人民当中的敌对势力的代理人还没有揪出来——伊力哈穆深信,没有这样的代理人,小麦就不会被偷走。木拉托夫、伊萨木冬、哈丽妲等人到“那边”去了,他们究竟各自是怎样走掉的?他们的亲属对他们的斥责、怨恨、记忆或者怀念将继续到什么时候,产生一些什么后续效应?麦素木回来了,他谨小慎微、沉默寡言,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显然,他正逐步扩展他的活动范围…但是,你又不能不要这样的社员,不能把他推出村外或者使之与旁人隔离开来。玛丽汗和依卜拉欣受到了打击,他们的短命的闹事不堪一击,他们最近状况如何呢?还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包廷贵和尼牙孜,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谁知道他们的根底?

为什么搞社会主义是这么难呢?如果说敌人反对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那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要斗争、斗争、还得斗争,但是为什么尼牙孜他们也那样地自私,那样地一心当社会主义的蛀虫呢?私心,私心,私心,他伊力哈穆觉得这个私心太可怕了…为什么人民公社的生产效率硬是上不去呢?就是因为私心,人们只想给自己劳动,不想给社会主义劳动。 让人伤心啊。领导说了,社会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走上人民公社的桥,就能攀升到社会主义的天堂里,农业将实现机械化和自动化,良种和植保将提供千斤粮百斤棉的亩产,农村将实现全面的电气化。城市和乡村,工人和农民,干部与百姓的差别,将会渐渐消失…然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不是这些美景,而是六十年代的饥荒,是中苏的反目,是内外阶级斗争的全面告急…为什么社会主义的阳关大道,百姓们走起来却像光着脚走在刚刚收割完毕的茬子地上,为什么百姓们走得这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退退缩缩、怪话连篇,甚至于叫苦连天呢?为什么赵书记呀、杨辉呀、赛里木书记呀、阿卜都热合曼呀、里希提呀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们希望的明显成绩呢?

而在所有这些人和事当中,最使人注意、最使人愤怒和苦恼的当然是库图库扎尔了。这一年多来,伊力哈穆觉得自己确是把库图库扎尔的为人看透了。他对党和群众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实话,他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搅浑。他常常是口里说着东,心里想着西,实际做的是南。伊力哈穆越来越不相信他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中是坚定地站在社会主义祖国一边的,回顾一下他的所作所为,明明是火上加油、制造混乱,但是,他至今还把自己吹嘘成反修、反民族分裂主义的好汉。尤其是,刚刚发生的有关库尔班的一切,更使伊力哈穆看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残忍、阴险、狡诈、卑鄙的灵魂。一想到这一点,伊力哈穆就气得浑身发抖。似乎是,再多一分钟也不能容忍了。

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只能把事情办糟。不是吗,那天晚上他过于激动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并没有闯入库图库扎尔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随赵书记夜战捆绑和抢送麦子之后,又参加了由热依穆副队长主持的队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碰头会,散会以后,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社员已经睡下了。他四处寻找,不但没有库图库扎尔,连库尔班也不见了。这时雪林姑丽慌慌张张地来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边,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

库尔班坐在路边草稞里的一块石头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缩成一小团的影子。他的头低低地伏在膝盖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坐着睡着了。

“库尔班!”伊力哈穆轻轻叫了一声。

库尔班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叫道:“谁?”然后,他认出了,叫了一声,“伊力哈穆哥!”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爸爸在这里。说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不要睡觉,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跑去告诉他。”

“你爸爸在乌尔汗家!”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惊,“还有没有别人?”

“穆萨队长哥也在。”

“他们在干什么,需要你在这里站岗?”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

“没有让我进去。”

“你没有和你爸爸说那个事吗?”

“还没来得及。”

月夜…油烟…肉香…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库尔班…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烧,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谈谈!”他说。“您别去!”库尔班说。伊力哈穆推开了库尔班阻拦的手,他冲了过去,推开了院门,烤肉宴正在进行,乌尔汗的惊愕的脸,他连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给马木提乡约扛长活,父亲喂马,母亲洗衣做饭,孩子放羊。有一天,玛丽汗要洗澡,这个懒惰而又肮脏的女人让伊力哈穆的母亲给她洗。这是何等卑贱的事!伊力哈穆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恶心,搓洗着她的肥胖龌龊的躯体,这时,马木提乡约也进来了,他竟然也要脱下衣服让伊力哈穆的母亲同时也给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亲拒绝了。乡约夫妇一同像猛兽一样地向母亲扑去,母亲倒在烧得通红的铁炉上,炉子上已经烧开了的一桶水洒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后,母亲死于严重的烫伤。不久,父亲又得了肺病。九岁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马木提干活,撂下院里的又拿起屋里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给父亲烧一碗开水算是照顾病人。三年过去了,父亲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终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的清晨,父亲闭上了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的眼睛。穷人没有生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父亲的尸体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来念经。伊力哈穆连给父亲裹尸的白布都没有,又哪里有礼物和银钱向教士馈赠?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马木提,他说:

“我在您家已经干了四个年头的活,您本来说过每年要给我五个银元的。”

马木提捋着胡须回答道:

“你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孩子。你的钱需要先放在我这里,将来,我还要替你成家…”

也是七月的一个夜晚,马木提去依卜拉欣家做客。院子里生起烤肉的炉火,煤烟和油烟升向月色皎洁的夜空,地主们在房子里畅饮啤渥、酸马奶,却让十三岁的伊力哈穆照看马木提的马匹。马木提的座骑是一个白眉心、白蹄的栗色马,为了使他的这匹高贵的马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而又不致走失或者被盗,马木提既不拴住缰绳也不绊住马的前腿,却是叫伊力哈穆在一旁照看。他特别强调说:“不许睡觉!”他举起拳头,表示威吓。伊力哈穆白天已经干了一天活,他坐在路边草稞子中的一块石头上,眼皮干涩而又僵硬。晚上,他没有吃饱饭,羊肉的诱人的油烟香更加强了饥饿的熬煎。马匹的咀嚼声又使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伊力哈穆的头垂到了膝上,就这样,他坐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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