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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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图库扎尔走了,赛里木一个人在临时充当他的宿舍的支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有意思。”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有意思。”他又说。
作为领导者,见到矛盾暴露出来,他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库图库扎尔突然如此凶猛地告了伊力哈穆一状。说是告状,因为它超出了一般反映情况、甚至是揭发问题的范围,完全是一种诉讼的口气,宣判的腔调,揪住不放的恶狠狠的敌意和幸灾乐祸的洋洋自得。比较一下伊力哈穆、里希提、热依穆、乌甫尔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事情很明显:他们的谈话中充满了苦恼、犹豫、焦急和气愤,表达了他们对于一个担任支部书记的同志的期望和不满。唯其期望极大,所以不满也十分强烈。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的语气是疑问的,他们希望身为县委领导的赛里木帮助他们来分析解决这一问题。
库图库扎尔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只是想在县委书记跟前把伊力哈穆搞臭。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党内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是说斗争本身便是目的,矛盾越激烈越好,斗得越不可开交越好。不,党内的斗争反映着社会的阶级斗争,但它毕竟与社会上的敌我斗争有所不同,它一般表现为思想斗争,应该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的目的。应该与人为善,应该实事求是。
还有一条。伊力哈穆他们并不掩盖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不论是会外闲谈还是会上正式谈,不论当着不当着库图库扎尔本人,他们都流露着、述说着这些意见,他们几次试图把这些问题正式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来,虽然他们谈得还不深,不系统也不全面。倒是库图库扎尔一接触到这些意见就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远方。至于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意见,截至今天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过。就在这次赛里木来大队以后还问过他,他说:“伊力哈穆嘛,看问题片面,急躁,不够灵活,但也还好呢。不过他太好胜,好表现自己…”他含含混混地说了伊力哈穆一些不好的话,但这些话与方才谈的口径根本不同。就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的话虽然说得尖锐,但看来他也只限于与赛里木个别交谈,所谓“我要在会上提出来”不过是以此促进赛里木“控制一下会议的方向”,换句话说,让人们不要再给他提意见。咄咄逼人的言词后面是一种防守的态势。
库图库扎尔的话还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总之,他给人以一种不大正派的印象。
“这是一个不大正派的人。”赛里木停住踱步,自言自语出了声。
一阵凉风突然吹进了窗子,吹得桌上的报纸落到了地上,吹得煤油灯的灯焰一晃一晃。赛里木来到了窗前,探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把窗子关上。由于插销损坏,风一下子又把窗户顶了开来。赛里木只好走出去,在漆黑里摸索着找了一个大土坯,抱回来顶住了窗子。
赛里木捻大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吹灭了灯,计算了一下还能在这个大队呆多少日子和下一步的做法。风声不断地传来,屋里也弥漫起了尘土。“要闹天气呢。”他想。
刚刚睡下不久,一阵劈里啪啦的雨点又惊醒了他。很快地,变成了哗啦哗啦的倾水声,接着,又传来了稀溜稀溜的流水声。
真是罕见的大雨!不要说赛里木的故乡、南部新疆没有这样大的雨,就是降水较多的伊犁,这样的雨也是少有的。透过窗户缝,已经传进来新鲜强烈的泥水气味。
赛里木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种稀疏的却又是分明的哒哒哒的声音唤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弄清是房顶漏了。新疆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平顶厚草泥,这样的屋顶造价低,又便于农民在上面晾晒柴草以至粮、菜,一般地说,也完全可以适应在雪大雨小的新疆遮风避雨、靠吸水而不是靠防水避雨的要求。不过,一遇到特大的暴雨,就要漏水了。
房顶的漏雨使赛里木一阵紧张。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这毕竟是办公室,盖得坚固,房顶上的草泥上的也较厚。但是,在这么大的暴雨里,社员们的家庭会怎么样呢?还有各队的粮库、马厩、工具房、办公室,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赛里木连忙穿上衣服,找出了手电筒,推门走了出去,他打算叫一下库图库扎尔,一同到各队看一看。但是,来到雨地里,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他看见许多人影在活动,在向大队西面的桥头一带聚集,他便跟了过去。
虽然是夏天,但一下雨就急剧地降温,从被窝里刚出来,更觉得寒气袭人,大雨立即打湿了全身,打湿了面颊,顺着脖子流到了身上,而且,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喘不过气。同时,雨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赛里木深一脚浅一脚,噗唧噗唧走到了桥头。只见那里聚了不少的人,有的还牵着马。只听得是里希提的声音。为了不被雨声所压倒,他拼命地大叫:
“骑马的人跟我去庄子!”
“不,庄子还是我去。您在这边吧。”这是伊力哈穆的声音。
“也行。”急迫中里希提不想争执,“那这样吧,你们快去,重点是粮食,马厩,五保户的家,还有谁家房子危险都帮助暂时转移出来。骑马的跟伊力哈穆走,其余的留下!”
马蹄嘚嘚,大雨中伊力哈穆他们走了。
“剩下的人分两拨,各队浇水的人随穆明去各个分水口,防备洪水冲坏渠道,如果上边来的水太大,就打开口子把洪水暂时泄到伊犁河。其余的跟我去各个粮库马厩,各队队干部去检查本队的社员家庭的房屋…”
里希提分配完了,行动了起来。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赛里木。赛里木跟着众人来到各队,他们找来了毡子、防水布、草袋子,有的甚至抱来了棉被去苫盖粮仓的屋顶。他们还用圆木和方木加固了仓库的屋架结构。他们点起了一盏一盏的马灯挂在牲畜槽头,明亮中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紧急事故。穿过马灯的光照,清楚地看到了一条条、一团团、一片片的雨柱雨栅雨林,这雨好生了得!他们把某些马匹挣松了的缰绳系紧,又把某些系死了的缰绳重新解活,再把散乱的饲草归拢,把料桶盖好。然后,他们又挨家挨户检查了房屋的漏水情况,扶老携幼帮助一些住房老旧的社员暂时转移出来,通知一些房屋坚固宽大的社员点上灯,架起火,打开门,迎接临时的“难民”。他们没有雨衣、没有雨伞,这里的农民本来就没有用雨具的习惯,他们最多是穿上浇水用的胶靴,穿戴上本来是冬季御寒用的棉衣和皮帽子,也有的翻过来穿上羊皮大衣挡雨,雨水顺着一绺绺的羊毛流淌。不管穿什么、戴什么,最后仍然是人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淌着水,雨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而且,参加这个防雨抢险的工作的人都是自愿前来的,没有人通知,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登记姓名和记下工分报酬,但是,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队伍越来越大,他们干得越来越欢,管得越来越宽,连女主人都忘记了遮盖的社员家庭的打馕的土炉,他们也帮助给盖上了。有的社员生火找不着干柴急得要命,于是他们帮助寻找,调剂和交流仅有的一些干柴,雨天的干柴,可真比金子还珍贵。
这支队伍一直干到了天亮,他们的工作大大超出了里希提原来要求的范围。赛里木在这支队伍中,他穿得最单薄,浑身冰凉,但是他非常高兴,自觉为公和互伸援手的劳动,这真像一把火,烧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天大亮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里希提宣布暂先休息,该吃点东西,换换、烤烤湿衣服,如果雨不停,中午再集合待命。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湿漉漉、笑嘻嘻的赛里木。大家纷纷拉着县委书记:
“到我那儿去喝茶!”
“到我那儿去!我箱子里还有一身新衣裤!”
“到我那儿去!干脆喝上杯酒驱寒…”
人们笑了起来,大家的情绪不像冒雨奋战了一夜,倒像刚刚参加了婚礼喜宴。
赛里木还注意到,很可能别人并没有注意天亮以后,穆萨才牵着马说是要去庄子查看。而党员当中,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露面,他就是库图库扎尔。
到了下午,雨基本上停了,分离开了的,破碎了的云块在天空运行。上午还没有丝毫缝隙的阴冷的天空立刻透出了耀眼的阳光。雄鸡兴奋地争相啼鸣,连性格稳重的老牛也禁不住为太阳的别来无恙而哞哞连吼两声。云散开了,正像雨和寒气来得有多么快一样,太阳也同样快地恢复了它那夏日的炽烈的烘烤。
伊力哈穆带领着一批骑马的青年从庄子上返回了。他们浑身泥水,脸色铁青,筋疲力尽。但是,在大队见到里希提和赛里木以后,他们似乎又十分欢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领导报告,由于他们和庄子上的社员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粮食、房屋都平安无事。他们自豪地说说笑笑。但是,等他们解散离去的时候,疲倦使他们骑在马上竟东倒西歪起来。
伊力哈穆把马交回了马厩。下马以后,他几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艰难地走回家去。只是因为泥污,他的惨白的面色才没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儿婉晚些时候回来时,他躺在毡子上正簌簌地发抖。
“你怎么了?”米琪儿婉惊叫起来。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儿婉过来挽起了他的裤脚。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口和一片已经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来了的血迹。
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帮助乌尔汗和她的儿子从有倒塌危险的破房子转移出来的时候,为救援波拉提江而负的伤。当时伊力哈穆与伊明江来到漏雨如注的乌尔汗的家。乌尔汗蜷缩在墙角,搂着孩子,被暴雨吓呆了。伊力哈穆告诉她要立即转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乌尔汗顺从地跟了出来。波拉提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乌尔汗既不肯领着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给别人。先是自己抱着,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便又改为背着,轻一脚重一脚,气喘吁吁地跟着伊力哈穆走。当走过一个旧砖窑的取土的大坑的时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从身上甩了下来,顺着坑边向下滚去。乌尔汗尖声叫喊,伊力哈穆当时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乌尔汗的尖叫使他意识到出了事情,便转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由于大坑的这一边坡度不太陡,孩子边挣扎边下滑,还没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人跑在坑边,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来,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时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块划了一大道口子。本来,划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没有多大妨碍的。但是,当时顾不上。雨水、污泥浸泡着、腐蚀着伤口,终于,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第二天,伤口真的感染了,肿胀、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发烧。米琪儿婉借了斯拉木老汉的一架驴车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医院。给上了药,打了青霉素。医生说,如果到当天下午体温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宁市住院,可不要变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丽娜尔抱着她的孩子来看病,看到了状况相当严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儿婉问清了情况。等回到庄子以后,狄丽娜尔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给了乌尔汗。
乌尔汗非常不安。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乌尔汗总是躲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觉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无话可说与无颜说话,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难于与儿子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视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视的问题,破坏她心里的暂时的平衡,这就是伊力哈穆妨碍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几次想与她谈一谈,她都避开了,而且不仅伊力哈穆,连米琪儿婉她也远远地避开。在那个烤串羊肉的夜间,伊力哈穆又来了,如果他当时对她采取怒目横眉、轻蔑训斥的态度,她心里说不定要好过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为她有多么难过。真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可厌可恨的人!当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不再为自己而忧伤的时候,旁人的关怀是多么地残酷和不必要啊!她惧怕和厌恨伊力哈穆,像一个外科病孩惧怕和厌恨那个拿着镊子与纱布、准备给她清理创面、换药与打针的护士…
偏偏,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为救她的儿子而负了伤…如果没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会落到没人的泥水里!
在昏黄的灯光旁,乌尔汗呆呆地坐着、想着。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聪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问。
一年来,儿子长高了,脸也长了些。正是由于乌尔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体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够目不转睛地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儿子,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捏一捏手,儿子也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妈妈。他顽强地不准他母亲发呆。只要乌尔汗一出神,就会立即被孩子发现,打乱。乌尔汗的呆怔,总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应。
“不。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方糖。”
“不,我不吃。妈妈,您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人骂了您?”
“骂我?为什么?这是从哪儿说起!”
波拉提江看着妈妈,眼睛一闪一闪。他像一个大人一样地低下了头。他说:
“也有人骂我。”
“骂你,谁骂你了?为什么骂你?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没有。我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们骂我是坏蛋的儿子,说我的爸爸是坏蛋。”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什么?这是谁说的?”乌尔汗激动起来,她伸出了手臂但是波拉提江没有让她搂抱。
“妈妈,您告诉我!爸爸在哪里?爸爸是坏蛋吗?”
“不…知…道。”
“他真的是坏蛋啊!”孩子哽咽了。
波拉提江的眼泪使乌尔汗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说:
“不,你爸爸不是坏蛋。”
乌尔汗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得这样肯定,也许这只是为了安慰孩子。也许这确是她心里的话!她说:
“你爸爸有许多错误。错误,你懂吗?就像是你打破了茶碗,或者把一大块肉偷偷喂了猫,这都是错误。然而,这不是坏蛋…懂了吗?”
孩子点点头。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您哭了?”
“没有,我笑呢。”乌尔汗掩饰着。事实上,她在骗孩子,也在骗自己。波拉提江的爸爸就是坏蛋,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是,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呢?是谁用这样的毒刺,去扎向波拉提江的心?
“这可是谁呢?”乌尔汗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聪明的孩子马上理解了妈妈的意思。他说:“这是库瓦汗大妈说的。她让我上树给她够苹果,我没管,她就这样骂我了。后来,米琪儿婉姨不让她这样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了。”
“你没说呀!”
“我怕您听了不高兴。妈妈,您说,库瓦汗大妈好还是米琪儿婉姨好?”
“你说呢?”
“我说,米琪儿婉姨好,库瓦汗大妈不好。伊力哈穆叔叔也好。库图库扎尔伯伯不好。”
孩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一刹那间,乌尔汗觉得自己身旁的已经不是才几岁的孩子而是非常懂事、非常明白事理和了解自己的一个友人了。她也披露着自己心里的话说:
“是的,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是很好的人。为了救你,你伊力哈穆叔叔的腿负伤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乌尔汗诧异地问。
“我知道他受伤了。后来他抱着我的时候,他下巴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痛得很。人痛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您为什么不带我去看望一下伊力哈穆叔叔去呢?”
“我…是的,应该去。可你…怎么能空着手去呢?”乌尔汗认真地与儿子商议着。
“您不要空着手去。您打几个托尕其一种精巧的小馕。,您再把那一包方糖带去吧。我不吃,给伊力哈穆叔叔吃。”
孩子的主意有多好!他好像比乌尔汗还要头脑清楚!怎么能不接受孩子的指引,像接受天使的指引呢?
第二天,乌尔汗提着五个精致、整齐、花纹喜人,火候又恰到好处、用牛奶和面打好的、像小孩子的脸蛋一样红润的托尕其,提着一包方糖,再加几个精选出来的苹果,领着波拉提江,去看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的症状已经遍及全身,淋巴结也肿大起来,但是体温却有所降低。公社的医生到他家里来给他打针。乌尔汗走进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时候米琪儿婉正送医生出来。医生一再嘱咐:
“要注意!如果再发生高烧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去…”
乌尔汗听了,吓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礼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条案上已经摆满了来探望他的社员送来的水果、鸡蛋,还有饼干和挂面。乌尔汗本打算进原来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内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儿婉不要给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他轻轻招呼着米琪儿婉。
“有客人吗?”他问。
乌尔汗拼命向米琪儿婉摆手。但是,米琪儿婉如实地回答说:
“是稀客,乌尔汗姐带着儿子来了。”
“是乌尔汗吗?”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他们到这边来!”
乌尔汗和波拉提江,跟着米琪儿婉踮着脚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费力地睁开了眼。他定睛看了乌尔汗一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请坐!”他清晰地说。
“乌尔汗姐给你带来了礼物。”米琪儿婉拿过已经放到条案上的东西,介绍说。
“谢谢。”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饼干给孩子,对,拿上,聪明的好儿子!”
他问乌尔汗:“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是的。我住在庄子上,很少到这边来。”不知为什么,乌尔汗想解释一下。
伊力哈穆闭上了眼,他的额头上微微出着汗。他又睁开了眼,说道:
“不,您不是头一次来。十三年前,您来找过巧帕汗外祖母…钉扣子。”
“钉扣子?”乌尔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说,“那时候您在县上排演节目,准备去县里宣传演出。您外衣的一个扣子丢失了,是老人家帮助您配上、缝好了的,怎么,您不记得了?”
乌尔汗摇摇头。
“米琪儿婉!”伊力哈穆叫着,“你还记得乌尔汗和扎依提跳的莱派尔一种维吾尔族双人歌舞。吗?”
扎依提,现在是公社拖拉机站站长,当时和乌尔汗搭档跳过舞。这个名字也早已忘却多年了…当时,乌尔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边旋转的时候,心跳得像一条欢乐的金鱼…
“怎么不记得?她们也到我们的新生活大队演出过。姑娘们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学着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儿婉伸开两臂,做了一个舞蹈中动脖子的姿势,笑出了声。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