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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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情总要弄清楚。”米琪儿婉说,“但是,您不应该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们。您用不着这样,您这样让我们大家失望。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了,我当时就要找您去,是这个人指伊力哈穆,维吾尔妇女说到自己的丈夫一般不呼其名。拦住了我…”

“我们好久就想和您谈一谈了,”伊力哈穆接着说。波拉提江这时放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米琪儿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妈妈说一些非常要紧的好话,他乖乖地坐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听着。

“您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好社员、好公民。您应该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长大的,让他毫无愧色地去上学,去戴红领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应该是光明的生活还在您的前边…”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吧。”

“不!我们不允许您沉落下去。您为什么悲观呢?党哪一点对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点对不起您了…对,您说了,您从来没有怨恨党和组织,您爱家乡爱咱们的土地和生活吗?爱的,当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会沉没。您并没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对发生过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运的捉弄,也不是您个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萨木冬走过的路子,正是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最近毛主席讲了这个问题…伊萨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应该弄清楚,您应该很清楚。您应该讲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爱的儿子…”

“我说不清楚。”乌尔汗啜泣着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您老是那样沉重!”

伊力哈穆咳嗽起来。他没有再讲下去,米琪儿婉强制让他休息了。

米琪儿婉再次把乌尔汗让到内室里。乌尔汗哭着向她叙述了许多。在说到伊萨木冬最后一个夜晚被叫走的时候她听到的声音,她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名字。她无意揭发库图库扎尔,她只不过是在对伊力哈穆夫妇的感激、信赖和被激动起来的情绪下,她没有再故意向米琪儿婉隐瞒和欺骗罢了。

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新线索。一个星期以后,伊力哈穆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得丹毒,公社的青霉素、消炎粉和绷带已经使他康复了。他扶病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赛里木。

小说人语:

一个女性,她青春过,她追求过,她生命过,她唱过跳过笑过美丽过活泼过,够了,她永远是美丽和善良的安琪儿,她永远会得到怀想、呼唤、关注和体谅,哪怕时间冲刷掉了一切,她仍然不会被忘记埋没。

爱里边包含着太多的记忆。爱包含着痛惜。与爱相比,责备,怨怼,反而有点向前看的味道。

该怎样解释呢?伊力哈穆那样地同情、怜惜软弱卑微的乌尔汗。却原来,最最煽情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咱们都老啦。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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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里、村里的日常生活

乃孜尔:人神对接的感恩与狂喜

谣言杀人

?

赛里木回了一趟县里。他主持了县委的碰头会,主持了有各个公社负责人参加的部署当年的征购工作和冬麦播种工作的会议,他并且与几个分别在下边抓点的县委各部领导同志交流了工作进展情况,审阅了人民武装部这个年度征兵工作的计划,看了一批文件,有些和农村工作关系较大的他加上了按语要求扩大范围传阅。其中一个晚上,他还应邀出席了县邮局模范邮递员艾里的婚礼。新娘是个上海姑娘,县邮局的电报收发报员。原籍在维吾尔族的历史文化的摇篮——阿图什的艾里,与来自关内最大城市的汉族姑娘结婚,这可是难得的佳话,他怎么能不去出席婚礼并且连喝上三杯酒呢?此外,财政科拟了一个批评镇人委严重违反财经制度的通报,气象站提拔一名副站长的报告,文化馆在国庆前后举行群众业余文艺会演的计划,都一一找上了门来。回县的第三夜,赛里木在他的办公室差不多加班干了一个通宵。第四天一早,他对留在家里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书记交代了几句之后,毅然摆脱了其他事务,回到跃进公社。

伊力哈穆还没有完全痊愈,他的伤口化脓太深了。说是休息喽,其实,来他家的人不断,他又坐不住,总想帮队里干干这,动动那,最后里希提想了个办法,让米琪儿婉把伊力哈穆带到她的娘家实实在在地休息几天。“不离开这个大队,他的伤口就愈合不了!”里希提气愤地说。伊力哈穆笑着接受了这个建议,他陪着米琪儿婉到新生活大队岳父家去了。

里希提一连几天住在了雀儿沟。那里的种冬小麦播种已经全面展开,里希提白天黑夜地跟着播种机和犁铧,检查播种进度和质量,同时,他还制定着冬季在这里搞一场平整土地和整修渠道的会战的计划。

党支部暂时休会。这一休会使库图库扎尔很有些踌躇。哈哈,停下来了,我只动了动两片嘴,就闹不下去了。农村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哪个工作不是虎头鼠尾?再拖上几天,秋收就要开始了,然后是过冬的准备工作。新疆一年倒有半年冬天,一到秋后,割草砍柴,存粮贮菜,修房补圈…家家都紧张得要命,谁还记得你开的这些个会?在赛里木回县以后,库图库扎尔干脆怀疑赛里木是否还回来。按他的观点,大官最好少下来。不下来,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礼堂里的讲台上一站,小汽车里向后一仰,这才有威风,还莫测高深。可您老非要来我们这个乡村做啥?您来了玉米棒子就能多长籽粒?小麦就可以多分蘖?蛾幼虫就会不吃苹果?奶牛就可以多下犊?全都办不到。那您何必下来受苦!

呵,县委书记的行李还在。行李还在又怎么样?它捆得紧紧的,无言地、无害地蹲在文书柜子上休息,它既不能妨碍他库图库扎尔,又不能保证它的主人一定回来。他库图库扎尔不就常常是派行李代表自己走上田间地头,亲临生产斗争的第一线吗?

紧张烦闷的情绪已经随着八月的燥热一起逝去了。

开始进入九月了。气温急剧地降了下来,新疆的夏天还是相当热的,七八月份的平均气温与北京一带相差不多,但是,它的秋天来得早,气温下降幅度很大。特别是一早一晚,颇有点凉意,当农民们掬起渠水漱口的时候,也开始感到冷水有点炸牙龈了。

今天是星期五,伊斯兰教的祈祷日——主麻日。吃过早饭,库图库扎尔怀着个把月来没有过的悠闲和轻松心情,缓缓地踱向大队加工厂后面一个杏园附近的破败了的清真寺。说是悠闲,闲中照样有库图库扎尔的远虑,他当然并不满足于斧子下落前树枝上的猴子戏耍式的轻松愉快。

路上行走着大大小小的拉瓜的车,已经进入扯瓜秧和大量贮存西瓜、甜瓜的季节了。赶车的人见到库图库扎尔都嘻笑着高声问好。有些年长多礼的人还跑下来向他行礼。库图库扎尔很满意农民们对他的尊敬,迈起步来也显得更有风度了。他很响地干咳了一下,这声咳嗽具有大人物的威严和气魄。

库图库扎尔走到离旧清真寺二十来米的地方,停留了下来,他等候着穿着老式的民族服装的信徒们做完午课出来。从人们当中,他叫住了亚森宣礼员、斯拉木白胡子、他的哥哥阿西穆和一名看墓地的回族老汉、马玉琴的堂伯父马文常。他对这四个德高望重的老年人谦恭地说:“请到舍下来一下。”

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邀请,以及他的特殊神色,都暗示了邀请的宗教活动的性质,不过由于他是党员,不必公开那么宣扬罢了。

“乃孜尔吗?”亚森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库图库扎尔用垂下眼帘表示了肯定的回答。

亚森立即表示从命,斯拉木和马文常也跟随同行。只有阿西穆对他弟弟又要玩弄什么花招是有戒心的,现出了一种犹犹豫豫的样子,只是那三个年纪更大、也比他更有身份的人已经挪动了脚步,他不得不默默地尾随在后边。

乃孜尔和托依,是穆斯林家庭经常举行的两种把世俗生活和宗教仪式结合在一起的活动。托依的意思是喜事,包括结婚、摇床喜和男孩子割包皮的割礼。乃孜尔的含意是祝祷,它的情况比较复杂。除了办丧事要有三次(七天、四旬、周年)乃孜尔以外,远行之前,久病不愈,乃至做了噩梦、有什么烦闷,都可以举行祝祷以禳灾免祸。两者都要做都瓦即诵经。,也都要由主人招待吃饭,女客都要送礼。这是一种把宗教的虔诚、民族的精神团结、好客的慷慨、社交的来往应酬与生活的调剂花样糅合起来的活动。有时,周年祭灵的乃孜尔也绝无继续悲哀之意,按宗教的说法,人死是到真主那边去了,一味悲伤乃会成为一种罪过。周年祭奠时主客的关注都在礼仪、口腹与排场上。再加上没有多少宗教色彩的、原生的民族民间的麦西来甫,维吾尔人由家庭主办的集体活动的规模与频率,是远远超过了其他民族的。

库图库扎尔的家里充满了肃穆的气氛,宾主五人直挺挺、端正正地跪坐在内室的毡子上。库图库扎尔低头含胸,两眼下视,用一种诚惶诚恐的声调低声说:

“我的孩子库尔班·库图库扎尔至今仍无消息。有各式各样的恶人在我们背后恶言相加,像锥子一样地刺伤着我的心。我做了一个噩梦…您们懂得,我不便请更多的人…您老四位,是公认的长者,邻里父老的代表…”

都瓦进行得庄严。亚森的洪亮而又柔和的嗓子,用一种特殊的颤音吟诵着《古兰经》上的片段,很有感情,很有感染力。众人应和着,连本意并不在乃孜尔身上的库图库扎尔的鼻子也酸了那么一下。

伊斯兰教已经渗透在维吾尔族的近四百年的历史和人民的生活当中,人们不能无视它的影响、凝聚、吸引、慰安以及动员的力量,尤其是不能无视它对于人民生活的规范作用。其实这种力量并不仅仅是神学的与来自彼岸的,须知在很大程度上,宗教的力量在于神性与人间性的结合,它也是由人的、此岸的因素所造成的。例如,《古兰经》的古阿拉伯文的韵脚和诵读者的歌喉,诵读者的面容、胡须、缠头与姿态,例如礼仪与伊斯兰教最最强调的清真——清洁的原则:在伊斯兰教这里,清真是一种核心价值,而不仅仅是卫生的需要。没有这种价值崇拜,没有经文诗的和音乐的魅力,也就没有乃孜尔的感人的力量。

然后依照惯例端来了饭食。库图库扎尔吩咐老婆做了很好的抓饭。白白的肥羊肉下边淡黄色的油浸泡着晶莹的米粒,切得细细的、焖得烂熟了的金红色的胡萝卜丝发出了甜热的香味,抓饭盛在一个讲究的带有彩色浮雕花纹的特别大的瓷盘子里。五个人围跪在盘子旁边,用右手的四个手指撮成一个勺形一舀,在盘边上拍一拍,使它结实一点以免掉饭粒,再用大指捏上一捏,最后在大指的帮助下送到嘴边一抹,最后再依次把手指上的饭粒和余油吸吮干净。

即使在吃饭的时候吧,五个人仍然是严肃的。亚森宣礼员的诵读的升华作用和净化作用仍然控制着整个的气氛,连吃饭这个由口齿舌喉、食道胃肠完成的基于食欲的生理活动,也蒙上了一层不寻常的郑重与膜拜的色彩。

然后是饭后的感恩祈祷。对于有神论者来说,饮食是神的恩赐,进食是对于神的恩宠的承受与沐浴,吃饭既是为了满足肠胃对于营养的需要,更是为了满足神性与人性通过用餐而对接的精神与激情的极高端、极生活化需要。一句话,进食是一个崇拜与感恩的典礼,是一个感激涕零的仪式。比食欲的满足更重要一百倍的是进食所带来的敬慕与狂喜。伟大,恩惠,唯一,完整,终极的信仰表现在生活对这种信仰的全面与全程作证上。生活的每一点一滴都是真主伟大的证明。没有真主,哪儿来的生活、人、抓饭、茶,尤其是世界上最最实在也最最普通,最最伟大也最最神圣的馕?而如果世界上有了人,却没有粮食和木材,棉花和羊只,水和盐,空气和阳光,你想想吧…

按照常规,乃孜尔进行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客人们也该退去了,但是库图库扎尔的事情这才刚刚开始。

他拦住了要退走的客人,他说:

“各位兄长!由于您们所知道的原因,我没能经常向列位讨教。当然,我的心仍然是向着您们。敬老,这是咱们维吾尔人的传统美德。我在咱们大队任职已经多年,既是为政府效力,也是为同胞尽心,当然,也会有一些注意不到的疏忽。我们维吾尔人又都有背后言长论短、捣杆子的恶癖。何况对于一个担任领导工作的人,更有一群人对他羡妒忌恨!特别是近日以来,更有一些宵小之徒,极力挑拨我的家庭关系,对我儿子的出走造谣生事,说东道西,唯恐我的脸皮长得白白净净。此外,关于我还有些什么言语,以及应该如何对待,还有,各位对于政府及我本人有些什么话要说,万望不吝赐教。各位兄长!您们都是年高德劭的长者,对于邻里间的舆论,起着掌舵定调的决定性作用,希望多加提携救援呵!”

在主人盛情款待的饭后,总是有一种特别融洽亲热的气氛,何况身为大队第一把手的库图库扎尔态度是那样谦卑,措词是那样文雅,而且亚森的诵经声余音犹在耳边袅袅。斯拉木首先为库图库扎尔的态度感动了,他直率地说:

“库尔班的事情我也听到了议论,原来我还以为您料理有些失当,今天听了您讲的,我才知道乡亲们可能有所误解,我们自然应该代您解释清楚,消除流言。另外,大家议论过的主要是说您很少参加劳动,有些官架子。当然,大家随便说的,也不一定有多少道理,您既然问起,我才说到的。在下非常惭愧,请海涵。”

库图库扎尔连忙点头称是。

马文常接着说:

“由于鄙人年老多病,整日枯坐,守望墓地,实未听说过什么闲言碎语。偶尔若有所闻,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鄙人虽说是一无长处,但从来对乡邻的是是非非不感兴趣。如今既然书记吩咐,那好,如若听闻,我一定代为剖析。把您的善心美意表达出去。”

亚森阿西穆木匠对上面两个人的话都不太满意,斯拉木居然在这个场合说到什么参加劳动的问题,多么不合时宜!而马文常的话又太空洞。他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担负着全大队的领导职务,为我们日夜辛劳,出力甚多,那么,身为民众百姓的我们自然应该服从您的指挥,遵守政府的法令,至于流言蜚语,谁个遇不到呢?请不要挂在心上。说到我自己,只能是诚惶诚恐,去年因为上了地主分子的当,对您无礼,险些酿成大错…”

“哪里哪里。”库图库扎尔摆摆手,“都是我胆子太小…我还不是怕你们太冒失找上麻烦…唉!”

其实,亚森素来对库图库扎尔并没有好感,但是,穆斯林的礼貌比他个人的好恶更强,他是一个不抱成见而且讲究礼节的人,他是在一个讲求礼仪的场合,他自然向库图库扎尔表示了极大的善心和诚意。

只有阿西穆一言不发,他比别人更了解他的弟弟,他不相信弟弟的真诚。他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弟弟今天的举动的用意。他选择了和弟弟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不期待弟弟的恩惠,也不认为弟弟会加害于他,当然,他更不会妨碍弟弟的事情。其实,不仅是对弟弟,对所有的“旁人”他大体都是抱着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但是,宗教活动的庄严、饭后的融洽与彬彬有礼的谈吐也同样地感动着他。他虽然不说话,却不住地点着头,不管谁说什么,他都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赞成。

“哥!您也说说吧。” 库图库扎尔偏偏缠着阿西穆。

阿西穆脸红了,低下了头。

“您有什么不放心,不高兴的事吗?” 库图库扎尔“启发”道,“孩子们都听话吧?牧业队最近卖的肉成色怎么样?”

阿西穆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想诉一下孩子不听话的苦,话说了半句又咽回去了。在这儿说这个多么没意思!但肉的话题却使他想起了那天瓜地上库图库扎尔告给他的那个可怕的消息。他恨恨地说:

“从那一天,我就告诉老婆孩子了。宁可不做饭一般吃馕喝茶,不算做饭,做饭系指有肉有菜的面条、饺子、包子、抓饭等。,但谁也不准买他牧业队的肉!”

阿西穆的话使另三个老者莫名其妙,亚森在这一类事情上比较敏感,他连忙扶着阿西穆的膝头问:

“怎么了?牧业队的肉有什么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气愤、恐惧、痛苦使阿西穆话说得结结巴巴,“他们要卖自死的羊肉!”

真像是晴天的一个霹雳,三个老者的脸色都变了。马文常的手哆嗦着,几乎昏倒在那里。亚森眼睛瞪了老大,追问:“谁说的?谁说的?”就连思想进步、劳动积极、爱社如家的斯拉木也慌了:“难道有这样的事?”他问。但是他知道,老实巴交的阿西穆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亚森追问着情由。阿西穆却眼看别处,不再说话。

“其实呢,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喽,”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缓和的口气说,“从唯物主义者看来,谁宰、宰不宰,都是那么回事。” 库图库扎尔沉吟了一下,看到自己的这句话收到了在死尸身上踢一脚犹言“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之类。的效果以后,把话锋一转,“我当然反对他们卖不洁的肉,别的道理不好讲,至少还要讲卫生嘛,防止传染病嘛,而且总不能骗乡亲们!可是伊力哈穆…”他好像是自觉失言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算了算了,不要再谈这个事了,传出去影响不好,各位兄长,您们再不要问这个事情…”

四位老者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情绪变成了愤怒、疑惑和惶惶不安的了。同时,在不同程度上,也都觉得与库图库扎尔更亲近一些了。

送走了客人之后,库图库扎尔把大盘子里的剩饭归置了一下,冷冷地一笑。接着考虑到下一个准备用剩饭招待的,对他来说也是有用的人——尼牙孜泡克。

从这一天起,围绕着伊力哈穆企图(有的干脆说是已然)把死羊肉卖给社员的各种传言,迅速地散布开来。开始,绝大多数人是不相信甚至嗤之以鼻的,但是,说的人太多了,“或许可能吧?谁知道呢?”渐渐地人们忧虑起来。说法也越来越严重,牵扯的面越来越广,问题越提越深。“当然啦,伊力哈穆是不在乎我们的传统的生活方式的,他是跟里希提走的,里希提,早就不信这些了。里希提的老婆就是汉族,她连菜籽和黑夜两个词儿都辨别不清楚指汉族往往发不准小舌音。,语言异己的人心术也是异己的…你们想想,里希提的儿子埋葬的时候,念《古兰经》了吗?”有人说。

“其实,库图库扎尔虽然懒一点,他还是我们的人。他暗地里还守着我们老年间传下来的规矩礼法。你们看,封斋月他白天从来不上别人家去,自己也不吃饭喝茶。来了客人,特别要是上边来了干部,那他没有办法,不能说我在封斋呀,只好陪着客人吃一点。但是开斋的时候,他比别人晚一天如在斋月因故未能坚守封斋,开斋时可延后一天以为弥补。。可伊力哈穆、里希提不同,他们的心早就变了异类啦…”“你们听说了吗?现在伊力哈穆和里希提联合起来要收拾库图库扎尔呢…”

这些话说的最多的是尼牙孜。剩抓饭,好言抚慰和许诺,还有赠送的一双半新套鞋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他从早到晚逢人就讲伊力哈穆的骇人听闻的“罪行”,在合作供销社门市部,在田间地头,在路旁桥头,在水磨,在吸烟和别人对火的时候,在上茅房的时候,他反复地叙述着、描绘着、发展着、评论着伊力哈穆卖死肉的事件,他绘声绘形、眉飞色舞、口吐白沫、声泪俱下,他像着了疯魔一样地除了通过这件事败坏伊力哈穆的名誉以外把一切别的事都忘了…特别是在水磨房那一次,他给所有去磨面的相识的和陌生的人们讲述这个事情,他的声音竟然盖过了机器的隆隆声,他叙述的鲜明而又可怖的情节使磨面者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尖叫…

就在库图库扎尔招待四位老者的同时,在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同志的办公室,赛里木、赵志恒、公安特派员塔列甫,以及新近从州党校学习回来的玉赛因社长正在研究库图库扎尔和爱国大队的问题。

“…我同意赛里木同志的看法,”赵志恒说,“现在是时候了,应该解决一下库图库扎尔的问题。看来,他到底在一九六二年是个什么角色,情况相当复杂。据了解,他本人还是坚定的,一九六二年五月,他正让他的养子库尔班打土坯盖房,这当然不是思想动摇的表现。伊力哈穆也讲过,对于当时冒充苏侨要走的麦素木,他的态度也还鲜明。但是,热依穆和伊力哈穆反映的情况,又很可疑…”

“特别是乌尔汗说的情况,使我听了都吓了一跳,”塔列甫插嘴说,“如果伊萨木冬竟是他叫走的,而他本人又隐瞒不谈,这个事情就严重了。现在,关键是把乌尔汗提供的这个新情况闹清、落实…”

“您别着急,”赵志恒向塔列甫做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最好是找一位女同志去和乌尔汗谈一谈。我早说过,七队的小麦被窃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随着大队阶级斗争盖子的揭开,群众觉悟的提高和社会主义教育的进展,也终究会搞清楚它的原委。至于库图库扎尔,至少,他是一个不诚实的、喜欢说假话的、有点两面三刀的人。他是一个好逸恶劳、脱离群众、不讲党的原则,而且还有些手脚不大干净的人。库图库扎尔对于伊力哈穆的控告,带有恶意打击甚至诬陷的色彩,因为,我很清楚,在对待乌尔汗、廖尼卡、包廷贵、泰外库这些人的态度上,自相矛盾、言行脱节、前后不一、混淆敌我的不是伊力哈穆而是库图库扎尔自己。一九六二年乌尔汗一回来,他就要组织批斗,但是回过头去,他老婆又跑去与乌尔汗来来往往,他又给找儿子,今年割麦子的时候,他竟深夜跑去吃烤肉,谁知他搞的什么名堂…”

“库图库扎尔一九六二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那样一说可太玄乎了…”玉赛因社长说。这是一个循规蹈矩,非常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常常充当息事宁人的角色的“好”社长。他不乱说话,态度谦虚和蔼,不管问起谁来,几乎没有人说他有什么毛病,不管搞什么运动,都是群众意见最少的一个干部。他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因为他确实不相信一个在自己的身边土生土长、工作多年的干部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也难说,”赛里木笑了,“现在我们暂时不提一九六二年的问题也好,要慎重,要再好好调查一下。我们先抓必要解决也可能解决的问题,我的意见一个是用整风的精神在党支部会上对库图库扎尔的思想作风、工作态度、群众关系等几方面提些批评意见。再有就是把大队工厂的问题和七队队长的问题解决一下。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总要一件一件地办,在这个过程中,看他的态度,再考虑大队领导班子是不是需要作一些调整…我看,本来库图库扎尔当第一把手就是个特殊情况,是麦素木在这儿搞了鬼。反正党内有正常的民主生活嘛,年终总要总结、改选嘛…你们说呢?”

“好。逐步进行比较好。”赵志恒说。

“组织方面的措施你们党委以后专门研究一下吧。爱国大队的情况有一定的代表性。我看咱们倒可以一起分析分析。”赛里木很有兴味地说,“一个是斗争反映在党内,阵线不那么鲜明;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有些人接过阶级斗争、反修斗争的口号,甚至调子更高,实际上却是故意在把水搅浑…是不是这样呢?对于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我们需要一点一滴地去摸索规律,积累经验啊!”

“您讲得很好,”塔列甫若有所悟地说,“偷麦子的案子,我就是没有从整个阶级斗争的全局来考察,确实有点让人把水搅浑了,说起来,有嫌疑的人一大堆,一调查,不是证据不足就是干脆排除了嫌疑,要不就是断了线,总是抓不住主要矛盾…结果,费了不少劲,案子还搁浅在那里…”

“我也没有破案子的妙法,”赛里木说,“让我们一步一步地切实地给爱国大队解决一两个问题吧…事情就从这儿开始好吗?”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赛里木按照这个精神继续部署了爱国大队的工作。库图库扎尔没有想到赛里木这样快就回来了,而且在支部会上明确提出,下一段要对照“十条”的精神,联系实际,分析点评支部的工作。尤其使库图库扎尔感到威胁的是赵志恒也来参加了支部会。有些话,他敢于到赛里木面前去胡说八道,却不敢当着赵志恒的面端出来混淆视听。因为,他知道,对某些问题,赵志恒和他库图库扎尔一样地一清二楚。

支部会开始集中给库图库扎尔提意见了。意见越提越多,每一个人提的意见都在另外的人的思想上引起了反射和回声。里希提对库图库扎尔说假话的问题和民主作风的问题诚恳地、详细地提出了批评,他说:

“一个共产党员,起码应该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狡猾取巧,以为别人是可以任意玩弄的傻瓜而唯独自己机灵得不行,早晚是要跌跤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实话。谁怎么样,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即使开头没看明白,过一段时间也会看明白。库图库扎尔多年来为党做了不少的工作,但是他有这个——请他原谅!——不老实的毛病。改掉吧!这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作风。”

库图库扎尔没有做任何检查,相反,紧接着里希提的发言他反扑了过去。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来,里希提和伊力哈穆勾结起来耍了阴谋利用党员学习“十条”的机会整他,原因是他们对他当第一把手不服气。

库图库扎尔的这种态度出乎许多人的意外,激起了强烈的愤慨。批评像雨点一样地落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头上。赵志恒也强压着自己的愤怒,要库图库扎尔列举事实来说明他所谓的“阴谋”。库图库扎尔没有想到他的强硬竟收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于是,他闭住嘴巴,一言不发。

就在会议暂时处于僵局后不久,大队里新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

凌晨。初秋的早晨太阳出来得已经晚多了,已经五点多钟了,赛里木也醒了片刻了,东方的朝霞刚开始发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扣门声催促赛里木下了地,把挡在门口的板凳挪开,拉开门,一看,是库图库扎尔与尼牙孜,库图库扎尔怒气冲冲,目光里带着挑战和嘲讽,尼牙孜紧张万分,不知是由于秋凉还是由于害怕牙齿在打着战。

“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尼牙孜抓住赛里木的衣襟就要匍匐在县委书记的脚下。赛里木拉住了他。“您要保护我,您要保护我啊!”尼牙孜哭着,流着鼻涕,囔囔着说。

“怎么了?”赛里木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有人在尼扎洪门前贴了告示,扬言要杀害他。” 库图库扎尔严肃地说。

“杀害?谁?谁贴了告示?”赛里木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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