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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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伊力哈穆的好朋友,俄罗斯族人廖尼卡!” 库图库扎尔把眼睛一斜,冷冷地说。

“现在苏修还没打来,他就要杀我了啊!如果苏修打了来,如果新疆成了俄罗斯人的天下,我可怎么办呀…”尼牙孜又哭了起来,他揉着眼,虽然并没有泪。

“我们去看看。”赛里木戴上帽子,脸也没顾上洗就走了出去。

三个人走到了尼牙孜的家门前,那里已经围拢了几个早起的人,但是,在发现赛里木一行人到来以前,从那里传来的围观的人的反应却丝毫没有任何紧张的征兆,相反,赛里木听到的是一阵一阵的笑声。

“笑什么?”库图库扎尔恶狠狠地喝道。

“别走嘛,”赛里木叫住被库图库扎尔的吆喝所驱逐、准备离去的人,“一起看看吧,你们有什么意见也可以发表嘛。”

人们给赛里木让开了地方。赛里木走过去,先看到尼牙孜家门前的杨树上高高吊着一只死乌鸦,乌鸦的爪子卷曲着,翅膀垂了下来,十分难看,乌鸦下面,杨树杆上贴着一张纸头,上面是歪歪斜斜的维文字母。耐心地辨认一下,如果能把拼缀的错误改过来,把漏掉的字母补上,可以看出上面写的是:

这只乌鸦,是一个偷儿,又是一个长舌者,一个到处拉稀屎的家伙指诽谤者。。他到处乱嘎嘎,凭空造谣,诬陷好人,屡教不改,民愤极大,特处以死刑,并警告其同类,如果继续为非作歹,信口雌黄,也将遭到可耻的下场。

最后是用俄文署的名——廖尼卡。

说实在的,如果身旁没有他们这两个人,赛里木看后也会笑起来的。

“您看见了吧?书记!这是怎样的污辱呀!竟把死乌鸦挂在我的门前!难道我是一只乌鸦吗…”尼牙孜说。

库图库扎尔嫌他说得不伦不类,把话抢了过去:“这是露骨的企图谋杀,是猖狂的恫吓,现在,尼扎洪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的威胁…”

“是的是的,我受到极大的威胁,我请求派民兵给我站岗!我的老婆比我年轻得多,她才三十多岁!我还有五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我不能死啊…”

“廖尼卡为什么要搞这个呢?您们两个有什么冲突吗?他对您有什么仇恨吗?”赛里木问。

“我们…这个,没有什么,只是那天在水磨房,我说了伊力哈穆…”

“关键还在伊力哈穆身上。” 库图库扎尔强调说。

“噢,那天在水磨房,您们为了伊力哈穆的什么事情而互相争吵呢?是不是争吵了?”

“这个…我们没有争吵…”

“没有争吵,没有争吵,你们互相抓住衣领,几乎动手打了起来!”一声响亮的插话从背后传来,是热依穆的老伴再娜甫,她说:

“尼扎洪那天在水磨房说伊力哈穆给社员卖死羊肉,艾来白来,骂了一通,廖尼卡不让他胡说,他们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伊力哈穆卖死羊肉?”赛里木问。其实,这个情况他已经有所耳闻了。

“哇呀,最近到处都在说这个事情呢?真不知道是哪个喂狗的死家伙编造出来的下流谣言!”再娜甫愤慨地说。

“好了,好了。” 库图库扎尔挥了挥手,“现在的问题是尼扎洪的安全…”

“是的是的,晚上谁来给我站岗呢?”

赛里木默默地把尼牙孜打量了一下,这个红肿的眼皮上粘满了眼屎,包脚布从破皮靴的腰子上耷拉到了地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又要干什么呢?

“你把它拿下来吧,”赛里木指着死乌鸦,对尼牙孜说,“您的安全,我保护。需要的话,我来给您站岗。”然后他转问库图库扎尔:“其余的情况,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吧。”

晚上,库图库扎尔在支部会上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声色俱厉地要求立即对廖尼卡的图谋杀人的罪行采取严厉的措施。他说:

“如果在这个问题上犹豫软弱,那就是包庇阶级敌人,包庇修正主义。”

“那尼牙孜说伊力哈穆卖死羊肉又是怎么回事呢?”赛里木问。

“群众反映嘛!群众的意见嘛!反正风不吹树枝就不会摇,总是或多或少有一些根据的嘛!人人都在说嘛!大家都在讲嘛!又不是尼牙孜的新发明…”

“不, 不是尼牙孜发明的,它是您,库图库扎尔同志亲自制造出来的谎话!”

一声冷静的、清晰而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来的是伊力哈穆,面色红润,在养病期间长得胖一些了的伊力哈穆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会场上了。

会议一时中断了,大家纷纷向伊力哈穆问好。“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人们七嘴八舌地问。

“我早晨就到了庄子。”伊力哈穆说,“我沿着那条土路回来的,甚至在新生活大队我岳父那里我也听到了卖死羊肉的谣言,传得真快呀!我已经一家一家地打听了,调查了,亚森大伯家,阿西穆大伯家,我都去了。原来,这个低级的谣言出自咱们的库图库扎尔同志的口…库图库扎尔同志!对我有什么意见,为什么不摆出来大家一起谈呢?您这算是搞什么呢…”

“哪里有这样的事?” 库图库扎尔抵赖着,但是,他的火力已经支持不住了,他看到了群众愤怒的目光,他更看到了公社党委书记和县委书记的愤怒的目光…

“上了那个写匿名信的小子的当了…什么重机枪!当人抓起重机枪的时候,别人却向你架起了榴弹炮!” 库图库扎尔悻悻地想。

紧接着,又出现了两件使形势急转直下的事情。这天下午,包廷贵回来了,他愁眉苦脸,垂头丧气,他的背后还跟着两个汉族干部。他既没有回庄子也没有到加工厂,而是在两名干部的陪同下直接到了公社。两个干部掏出了介绍信,他们来自乌鲁木齐的配件材料厂。这个厂有一个材料员,是包廷贵的同乡和密友。在城市“五反”运动中,这个材料员由于贪污腐化,特别严重的是由于非法盗窃和转卖汽车零部件而被揪了出来。包廷贵一直与他来来往往,鬼鬼祟祟,引起了厂方的注意。最近一次包廷贵企图帮助这个材料员转移赃物,被发觉和扣留了。据材料员交代,他曾多次偷出贵重的或市场上畅销及一时缺货的汽车零部件交给包廷贵搞地下汽车修配。材料员还交代,包廷贵的真名叫郜丁和,原来是四川一个运输队的,是因为犯有贪污错误而跑出来的。包廷贵开始时百般抵赖,后来在材料员当面对质下承认了自己有一些不法活动,并交代自己是伊犁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的社员。在包廷贵的物品中,有贵重的和田壁毯,还有一些按指标严格控制供应的生产资料,生胶、合金焊条等,来历不明。为此,这个工厂的保卫科特地派两个人把包廷贵遣送了回来,希望公社弄清包廷贵的身份并协助提供有关包廷贵与材料员狼狈为奸、从事不法活动的事实。

新闻也总是像鸟儿一样地成双成对地飞来,就在包廷贵被送回来的那天,从遥远的南疆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来了一封信,信是以公社党委的名义写来的,信上说:

我社大队生产队社员惹扎特库尔班同志年老多病,生活有一些困难。他的儿子库尔班惹扎特曾随他的姨妈、贵社爱国大队的帕夏汗同志去到伊犁,后库尔班因不堪他的姨父库图库扎尔的虐待而出逃。由于碰到了好心的汽车驾驶员,历经周折,他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家以后才发现,父亲数次接到自贵公社汇来的钱,前后合计共达五十元。汇款人姓名填的是库尔班,但库尔班几个月来一直在路途上当临时工和等适合的便车,根本没有给父亲汇钱。据库尔班的估计,是贵社爱国大队生产队的共产党员伊力哈穆同志汇来的…请向伊力哈穆同志表示深切的谢意,请他以后不必再汇钱来了…我公社对于某些困难户的生活问题照顾得不够周到,惹扎特库尔班父子的遭遇反映了我们工作中的问题,目前正在“四清”运动中检查和纠正这方面的缺点错误,力求今后把工作做得更好…

赵志恒把信给赛里木看了。他们把伊力哈穆找了来,问起冒名汇钱的事。伊力哈穆的脸倏地变红了。一贯不会说假话的伊力哈穆这次却说了假话,他坚持他没有汇过钱。他的坚决使两位书记也疑惑了起来:“也许是别人汇的?助人为乐正在蔚然成风啊!”他们想。但是,有两点却可以肯定了:一是库图库扎尔确实虐待了库尔班;二是伊力哈穆没有也不可能有过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行为。

库图库扎尔不得不开始检讨了,他且战且退,阵脚并没有大乱。包廷贵的问题,他着重检查自己的“失察”,他说他缺乏阶级斗争的经验,没有过细地检查加工厂的工作。同时,过分地强调了对汉族同志的团结而忽略了思想教育与必要的斗争。总之,一个麻痹,一个官僚主义,一个过分注意团结汉族同志,便是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全部错误(最后一条显然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是优点)。库尔班的问题,他也作了与当时在庄子时候区别不多的所谓检讨。

最糟糕、最讨厌、最令人恨得牙龈酸痛的是关于他对伊力哈穆的诬陷,这个话他说不圆讲不清。卖死肉的事情他一赖到底,他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他知道,亚森阿西穆之流是不会当面揭发他的。别的方面,他承认自己有严重的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甚至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他含着泪说:

“我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我从个人成见出发,说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我的思想太肮脏了,我掉在了泥坑里,请同志们拯救我…”

有人认为库图库扎尔的检讨不像样子。也有很多人基本上满意了,萨妮尔等几个女党员当库图库扎尔声音呜咽的时候她们的心也软了,农村干部嘛,作个检讨也不像知识分子那样头头是道,他服输了,这就对了,那么大的个人,还是领导,低着头说自己思想肮脏,这态度也就可以了。

也有曲折。为了弄清“要害”情节,塔列甫委托公社妇联主任帕提姑丽找乌尔汗谈了一次话。谁想到,乌尔汗又不承认了:“没听清,没记得…”她重复地老是说着这几个词,这可真把塔列甫特派员给气坏了。但是他想起了赵书记的提醒,他没有急于给乌尔汗施加什么压力…

秋收大忙季节到了,州上的“四清”工作队集训的时间也近了,赛里木同志将要暂时离开大队一段时间了。临走前,他又参加了几次七队的社员会议,还专门找穆萨队长谈了一次。穆萨的态度看来蛮不错,凡是提出来的意见他都表示接受。同时,他要求辞去队长的职务,理由之一就是他的老婆再也不允许他干下去了。“我当干部就一定会犯错误,我不会像上级文件要求的那样来工作,我只能按我的路子,还是让我抡砍土镘吧,我的力气和技巧还是管用的。”他向赛里木坦白地说。

赛里木走以前公社党委正式研究了这个大队的事情。党委决定:

一、调整大队和七队的领导干部。这放在秋收以后通过正常的民主生活来解决,不包含什么撤职、处分之类的意味。

二、加紧内查外调。除了和小麦窃案有关的人以外,还要查清包廷贵的面目。公社党委给四川某运输队发出了正式调函。同时,还要深入调查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坏活动。

三、继续组织学习,学习“前十条”和毛主席的其他著作。

这年冬天,大队党支部和七队都进行了改选,说来有趣,里希提和库图库扎尔的职务再次进行了互调。而在七队,穆萨下去了,由伊力哈穆接任了队长。

作为调整领导干部的立竿见影的成效是,在雀儿沟进行了大规模的土地平整会战,《伊犁日报》的记者来采访,并且照了相登在报纸上。

小说人语:

为什么有的人在神的面前,无所不敬,无所不畏,无所不善;而在同种的人面前,无所不恶,无所不伪,无所不为!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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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小阳春 田野的秋天

婚礼上的四种宾客 尼牙孜的牛糟蹋麦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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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的队长伊力哈穆从县里开会回来。

虽然有班车,但是他宁愿走路。经过十天的会议生活:报告啦,小组讨论啦,读文件啦,大会发言啦,他渴望在秋日的蓝天和阳光下边,沿着林荫大道、田间的带着作物茬子的小路、河滩和木桥走一走,顺便看一看沿路各个兄弟公社的农事。

已经是深秋了。但是,今天的太阳特别好,它不理会肃杀的冬日已经临近,依旧是那样温暖、明亮、饱满。也许,正是因为刚刚经过了连续的阴冷的雨天,所以才更觉得这驱散了清晨薄雾,融化了渠埂上的冰碴的阳光是分外可爱吧?也许,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好天了吧?气象台不是又在预报什么“低压槽”“自西向东,多云转阴”了吗?正像过分的幸福会招来不幸一样,在新疆,过分的晴好往往也是“闹天儿”的前奏。然后将是冰封雪冻的、漫长的严冷的冬天。但是无论如何,这夏季参见前文关于一年简化为两季的叙述。的最后的留连仍然是使人愉快的;伊力哈穆身上发热了,他解开了新穿上不久的棉衣的衣扣,怀着一种满足和依恋的心情,接受着阳光的抚爱,大步走在公路上。

路旁的高耸的杨树林差不多已经落光了叶子,虽然时而能够看到几片挂在枝头的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似乎是前不久才萌发出来的翠绿的小新叶的迎风颤动。落了叶的杨树,像一个个刚刚表演了热烈的舞蹈节目,卸下了繁复的头饰与长大的舞台服装的演员,显得更加精悍、纯朴、大方、亭亭玉立。灰白色的树干,和仍然是富有弹性的、疏密合宜的争相伸向高空的枝条,在阳光下像水洗过一样地干净清晰、轮廓分明,它们是舒展的、宁静的和骄傲的。它们好像在和天空谈心:“一夏天,我们没有浪费时光,没有辜负温热,我们长了那么多。现在,为了明年的蓬勃兴旺的新的生长壮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冬天…”哪怕是面临严寒风雪,我们的树木仍然是那样从容和舒展,我们的枝条仍然是那样平静和谦逊,我们的光影仍然是那样错落与随意。

庄稼不见了,青纱帐已经卷起,田地脱下了覆盖终年的由绿变黄的羽衣,敞开它那巨大无边的胸膛,拥抱着这深秋的,或者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初冬的太阳。人们的视线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到雪山的越来越大的银冠,看到伊犁河对岸察布查尔的牧羊人点燃的堆堆篝火,团团烟气升腾在晴朗透明的天空中,消散无迹。

在远远的一块田地里,伊力哈穆看到有一辆四轮马车和两辆木轮牛车正在装运苞谷。仍然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的女社员们,七手八脚地从成堆的金黄色的玉米中,抄起一个个棒子扔到车上。随风传来她们热烈的说笑声。另外还有几辆多半是社员私有的驴车,正在摞玉米秸,伊力哈穆仿佛也听到了踩压玉米秸时发出的咔咔声。

“他们秋收的‘尾巴’太长了呢。”伊力哈穆不由得想起,五天以前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热依穆副队长告诉他,他们队里的田地已经收拾干净了,玉米和糜子都拉运到了场上,再有一周到十天就可以脱粒完毕,给生产队的马厩和社员个人做饲料用的玉米秸,也已经拉运和分配光了。现在,队里的车辆已经转入拉运冬季取暖用煤炭…

“你们是先进队,各项工作走在了前面,你们是全县的希望…”发奖大会上县委李副书记讲话的声音又回响在伊力哈穆的耳边。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党的鼓励,能给人这么大的力量,使人振奋、充实、信心百倍呢?是的,他们的工作是抓得很紧的,例如,秋收的进度,显然就比这个正在拉玉米棒子的队快得多。伊力哈穆微笑着,迈大了步子。然而…

“然而…”下面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想下去,伊力哈穆被一块麦田的景象立马吸引住了。就在路旁,是一大片平坦、齐整的麦田,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梳子梳理过一样,每一行,每一株小麦,都是那样均匀,高矮相同,疏密一致,色泽鲜明,行垅笔直,几个健壮的汉子正在田里灌封冻前的最后一遍水,大水从容地流淌在平坦的麦田中,闪耀着晚秋的太阳的明朗的光辉,散发着亲切的、唤起人们对于来年的丰收的无限希望的潮湿泥土的芳香。

人们常常把美好的田园比作锦绣。但是,这片一望无边的麦田,它的精致、巨大和活力却是任何织锦和绣花的能工巧匠所摹拟不出来的。庄稼人看到了理想的、过去只存在在自己的向往当中的庄稼,他怎么能不激动呢?伊力哈穆呆住了。

“多么好!”伊力哈穆由衷地赞叹着。他忍不住向浇水的人打招呼,“萨拉姆,你们的麦田真像个样子哪!”

“还能不是这样吗?我们的目标是,单产超过四百斤!”一个靠地边比较近的、身材高大、面孔黑亮黑亮的浇水人,回头略略打量了伊力哈穆一眼,响亮地、豪放地回答。

“超过四百斤!今年呢,今年的亩产达到了多少?”伊力哈穆感兴趣地问。

浇水人没有马上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他沉着而又稳健地抡起了砍土镘——伊力哈穆看见砍土镘高高举起时钢片的晃眼的反光。浇水人几下就改好了入水的“口子”,然后,他向路边走来,巧妙地跨越和绕过了已经被水浸软了的土地,三蹿两跳来到了伊力哈穆的面前。

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地坐在渠埂上,浇水人递过来烟荷包和裁好了的纸,当伊力哈穆表示感谢并声明自己不会吸烟以后,他饶有兴味地把纸折上一道印,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纸条,用右手的三个手指从烟荷包里一捏,沙拉,金黄色的莫合烟粒不多不少地洒在了纸上,然后用口水一粘,点着,满意地吸了一口烟,他不忙回答伊力哈穆关于产量和技术措施的一系列问题,先自问自答道:“为什么我们的麦地搞得好呢?因为我们有一个比金子还宝贵的队长!”

“你们是哪个队?”伊力哈穆问。

“红星二队。”

“红星二队?”伊力哈穆想起大会发言中介绍的红星二队的事迹来了,“你们的队长是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不,”浇水人沉重地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他。当然,他也是个上好的小伙子。我说的是我们原来的老队长…他已经没有了。”

浇水人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老队长把他的全部的生命和心血献给了我们队的土地。您过去走过这里吗?没有?那您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片碱洼、沼泽、芦苇、杂草,有时候还有浑身是刺的野猪出没…是我们的老队长提出了改造这一片土地的计划,然后带领我们一砍土镘一砍土镘挖掉了杂草和草根,一抬把子一抬把子抬来了防止板结的沙性土。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社员,受了地主的挑拨,嫌这个话儿太苦、收效太慢,拔出匕首来威胁我们的老队长,要他下令从这片沼泽地上撤走,但是,他没有动摇,坚持下来了。从五八年开始,整整干了六年,谁知道,老队长一年前得了肝癌,他还瞒着大家…最后,他让家里人把他抬到这块地里,褥子就铺在渠埂上,他看着小麦播种的情况,询问着,关心着,就在这块地里闭上了他的眼睛…”浇水人呜咽了,夹在手里的莫合烟也忘了吸。

“你们的老队长多大年纪了?”

“其实,他只有四十几岁,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称他作队长哥,连胡须白了的老汉也这样称叫。啊,这才是真正的队长呢!他去世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把一切都献给队里了。他的毡子在马厩里,他总希望饲养员睡得更舒服一点。他的大号煤油灯给了会计,队办公室的灯罩子砸了,他换回去,改造了一下,只点一个秃捻儿。他的三百块钱的存款,交给了队里垫付了农药的货款…甚至他家的铁锁也给了队上用,他出门时只在门环上别一个树杈子…老弟,您知道什么叫队长吗?他是全队的指望,全队的头脑,全队的心。全队的社员,还有上级,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干活的时候是不是吃苦在前?分瓜果的时候是不是享福在后?割草的时候是不是先公后私?派活的时候是不是调配得当?社员埋怨、发牢骚的时候能不能受得住?坏人捣蛋的时候是不是制得服?大家,上边、下边,都看着哩!遇到一个好队长,真是社员的福气,是土地的福气,是队里的牲畜和犁铧的福气——我们的麦地怎么能种得不好呢?”

浇水人问道:

“您到哪里去?跃进公社?还有不近的一段路呢。请,到我那儿休息吧。您看见了吗,那边的电线杆子?旁边的白房子就是我的家。走,到我房子里喝碗茶呀什么的吧!”

伊力哈穆深深地为他的热情和爽快所感动了,他站了起来,用右手扶住左胸,屈身行礼说:“谢谢,您请!我走了,我还得赶路…”

和浇水人的谈话使他激动、羡慕而又不安。队长,他感到了这两个字的千钧重的分量。他还差得远!刚才想起秋粮的收获进度还有点沾沾自喜呢,他觉得汗流浃背了。

在新生活大队的路边,有一辆四轮马车——这里俗称槽子车的奔驰而来,扬起了团团烟尘,马匹的笼头的红缨穗摇摆颤动,马头上的一串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车上坐满了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说着,笑着,唱着,弹着热瓦甫和都塔尔。车辆远远赶来,离伊力哈穆还有二十来米,就嚷成了一片:

“伊力哈穆大哥!”

“伊力哈穆队长!”

“嗨,伊力哈穆!嗨,伊力哈穆阿洪!”

槽子车一下子停了下来。正跑得起劲的白马摇着头,喷着气,烦躁地抖鬃长嘶。伊力哈穆认出了这都是本公社新生活大队的年轻人之后,快步跑过去一一和大家握手问好。人们问:“这是从哪里来?”

“我从县里开会回来。”

“我们吗?”七嘴八舌的回答中叫得最响的是坐在车辕上的一个瘦瘦的姑娘,她住家就在米琪儿婉娘家的隔壁,她晃荡着腿,喊道:

“瞧您!您这是怎么了?聚餐的时候酒喝多了吗?把脑袋丢在县里的大干部的会议室里了吗?这么大的事儿您会忘了?哎,您这个官僚主义…”

一边说,一边笑。她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姑娘们更是咯咯咯笑个不住,本来,生活对于她们是这样地可喜,逗趣,就是她们的性格,她们的天职。何况在这样的时刻呢,一种奇妙的暖人快乐在冲激着她们的心,健壮的白马也被这欢愉的喧嚣声浪所感染了,它斜歪着头,再次嘶鸣起来。

伊力哈穆这才蓦地想起,今天是他的远房兄弟艾拜杜拉举行婚礼的日子。

“对,您说的正确,我就是差点忘记了。”伊力哈穆谦和地笑了。然后,他打趣道:

“我不像你们这些未婚的年轻人:对于旁人的婚事是那么关心,那么有兴趣,耳朵那么长…”

伊力哈穆的话引起了又一阵哄笑,姑娘们嬉戏地嗔骂着他,同时,给他腾出了位子。伊力哈穆一跃上了车。懂人意的白马不等吆喝,立即放开了四蹄,拉动满载欢笑的四轮车,向前奔去。

在颠簸摇荡的四轮车上,伊力哈穆想着艾拜杜拉的婚事,这个瘦瘦的姑娘说他是“官僚主义”,这个帽子是扣对了,他由衷地服气。问题还不在于他一时没有想起这帮人是去参加婚礼的。“官僚”就“官僚”在他事先竟对他们的爱情一无所知。而艾拜杜拉是他的兄弟,是他最亲近的同志,在他的眼睛里,艾拜杜拉的心好像是水晶做的,从来没有保留,没有遮掩。然而,这一次,他的心事却埋得这样深…今年春天,艾拜杜拉到他家帮他修廊檐,然后,他们一起吃了饭。吃罢饭,米琪儿婉还在刷碗,艾拜杜拉叫了一声:“哥,姐…”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下去,“我要成家啦!”

“谁?”米琪儿婉马上微笑着抬起了头,妇女们听到了这样的事情总是特别热情而且喜悦,不等艾拜杜拉说话,她问道,“是不是特克斯县你那个舅舅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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