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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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是麦素木的。”

“车是麦素木的?您看清了吗?”

“那还有错!今年夏天大队加工厂的木匠给他打的架子,是凭大队长的牌牌子锯的柳树,原来说是基建用材料,后来却给麦素木打了车。为这事,社员们还有意见呢。驴是尼牙孜的瘦驴,车是麦素木的新车。车帮上插着树条子,加高边围,麦尾子装得又高又满,真够那条驴受的。我知道他烦我,但是我爱管闲事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我问:‘尼扎洪,这么早把麦尾子拉到什么地方去啊?’他支支吾吾说是给伊宁市一个亲戚送去。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伊宁市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之人?他家里有驴有牛,他又懒,秋天没见他打过多少草,难道还有多余的饲料送人?到春天他用什么喂牲口呢?现在看来就更稀奇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他的牛要病了…”

“看来,牛没有什么病吧?”伊力哈穆闷声说。

“牛没有什么病,没有病,”阿卜都热合曼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思索着,他恍然大悟,放下了手里的活,愤愤地叫道,“这个混蛋!原来是这样!还以为别人看不出呢!这种小算盘和鬼把戏又有什么新鲜!还想反咬一口找队里的麻烦呢!让他抡起砍土镘去砍自己的脚吧…”

热合曼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完全同意。

“现在关键是把他的牛的情况弄清楚。谁宰的牛?”热合曼说。

“泰外库…”

“对,找泰外库打听清楚,我们揭露他!”

“不忙,要揭出尼牙孜背后的人。热合曼哥,还有个事,您刚才说到阿西穆哥,我也正想建议您去一趟…”他把伊明江的事说了一下,“您年纪大些,也许说了话他信服一些。”

“信服不信服那就不好说了,”热合曼摇了摇头,“这位老伙计,不声不吭,还真有一点顽固劲儿。让他信服个什么事,是很不容易的。他有一个喜爱的理论,饭吃到肚子里,也还不算吃了饭。”

“怎么讲?”

“您没听他说过吗?三个人一起吃馄饨,第一个人祷告说,盼望胡大恩准我吃下这个馄饨。第二个人搛起一个馄饨说,胡大准不准我也要吃下这个馄饨,结果馄饨烫了嘴,吐到了地上。第三个人不说话,把馄饨咽到了肚里,夸口说,这下子胡大管不了我的馄饨了,结果他肚子里闹蛔虫,把馄饨呕吐了出来…总之,什么事情只有在办完以后才算数,才能相信。这样的话,他能相信谁的话呢?”

“他能相信谁的话吗?他不相信好话,却相信坏话!他听见说一个会计上了吊,他就相信了,不但信了,而且还怕得要命!”

“这是因为,他相信又一个理论,凡是不害怕的人都要受到真主的惩罚,胡大只喜爱那些忠顺的子民…不要和您说这些了吧,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从小不知听了多少艾来白来、样模样子的教训、故事、格言、规定…如果你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不敢背离半步,你就变成了个大好人,却也是一个张开了嘴就不敢再闭上的人;你就再也接受不进一丝一毫新东西,只知道胆战心惊、浑浑噩噩…铁锨把子完成了,交给泰外库,让他再找个碗碴子刮它个光溜溜滑溜溜吧…当然,阿西穆阿洪那里我会去的…”

太阳升高了。经过黎明前的一阵大风,天空显得格外明净。冬季的好天气给人的感觉比夏季的雨后似乎还要温暖。伊力哈穆多么想更多地和热合曼老汉谈论一会儿啊,这个老汉对于新思想的吸收和对于旧事物的了解都是同样的多,对于社会主义事业的热忱和对于一切腐朽的、丑恶的东西的憎恶,都是同样的强烈。和这样的人谈话永远是有益处的,不会疲倦的。但是,他必须走了——请读者原谅这种说法的偏激吧:我总觉得农村的生产队长和国家的外交部长,在忙碌的程度上很可能并没有多少差别。看啊,正像他来的时候是小跑着赶来的一样,现在,他道过再见以后,又是小跑着走了,踩着路上的薄冰,发出吱吱的声响。

伊力哈穆走了以后,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屋里。老太婆正在刷最后的棱棱角角,门洞窗洞。几面墙上的灰浆正在陆续干燥,初刷上去的水蓝色变浅了,变鲜了,呈现出比纯白柔和,比天蓝爽目的轻匀怡远的淡蓝——白色,房子里弥漫着石灰水的代表着清洁和爽快的香味。热合曼喊道:

“喂,老婆子,还记得吗?那句话怎么说?”

正在专心致志地刷顶角的伊塔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一激灵。

“你说什么呀,吓我一跳!”

“我问你那句话?”

“什么这句话那句话的?别捣乱,我正在刷房,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正在刷房就不能学汉语了吗?刷房的时候不能学,锄草的时候不能学,做饭打馕挤奶洗衣的时候都不能学,你以为公社管委会正在做计划好把你保送到乌鲁木齐上汉语专修班去吗?”

“斯大!这是表示遗憾、惊叹的一组短语的简称。你怎么了?”伊塔汗被他纠缠不过。但是确实抱歉的是,那句话早已忘到伊犁河里去了。老太婆急中生智,便略略耍了一个滑头,含含糊糊地说:

“谁不知道?不就是那个什么包拉契克吗?”

“什么?你说什么包了契拉卜?”偏偏这位汉语教师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对于弄虚作假的坏学生决不迁就,他气得胡须也哆嗦起来,“你再说一遍,秃骆驼!”他走过去,抓住了那把正在蘸灰浆的刷子。

“我…忘了。”老太婆只有负疚地承认了。

“我告诉你,是不、要、客、气,看你要是再忘记!”热合曼举起了拳头。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婆连连点头,而且,不知道这时从哪里来的一阵灵感,她满腔信心,满口行云流水,她融会贯通,巧为运用,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她狡猾地、自负地、信心十足甚至是得意洋洋地说:

“老头子,听我的吧!”她骄傲地向老头一瞥,大声说道,“等工作同志来了,我会说:‘我吗,你们妈妈。他吗,你们大大。同志吗,我们巴郎即孩子。。你们吗,客气没有!’”

鬼知道这个老太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还成龙配套呢!难道不比我热合曼强吗?老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羡慕,又嫉妒,又佩服:看来,五十年前,胡大给了我一个多么智慧而又服从调教的好媳妇啊!

小说人语:

远在成为书稿以前,小说人一九七二年试写的就是粉刷居室。道也罢,禅也罢,妄也罢,魔也罢,都在日常生活直至屙屎屙尿之中。

往事依稀,往事依然,往事依依。伊犁八年,我与芳一起粉刷过多少次房屋的内墙啊。大约在春季,那生石灰泡浆的芳香,那刚刷上去水蓝与渐渐变白的过程,那趁机大张旗鼓地清理清扫清洁搬运与淘汰更新、使住家面貌一新的快乐,已经久违了。

况且加上了一道光环:迎接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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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外库雄风惩恶劣,风轻月淡

爱弥拉丽质见高洁,意雅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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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泰外库和雪林姑丽离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给庄子上的小学班用以后,他一直住在大队的前理发室。这间前理发室,就位于公路与目前正在施工改线的大渠交叉在桥边的一角,没有院落,还没有园子,只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面对着夏季流水奔腾,冬季杳无声息的干渠和汽车、马车、自行车不断,尘土飞扬的大路。这间房子经常是挂着一个锁的,有些外队的、过路的人至今不知道里面已经住上了人。

很长时间了,伊力哈穆没有顾上到他这儿来。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库的情绪使他不安,泰外库是多么需要他的关心和帮助呀!随着走近泰外库的房门,他的心情渐渐由沉重变得沉稳和宽慰了。门上没有锁。房顶的烟囱正冒着浓烟。这么说,这位伙计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开了门。

伊力哈穆一怔,在烟气弥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库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进门伊力哈穆就看见了那蹲在灶前、拨拉着柴火的姑娘的后影了。围在头上的、遮住了整个肩背的、驼色的绒毛大围巾;深灰底色、带着嫩绿色的细方格的粗线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条绒的连衣裙…泰外库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乱。他机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问好。

火扑的一声烧着了,姑娘站起身来,转过了头。伊力哈穆看到了那轮廓分明、肌肉紧凑、颧骨略高、肤色微黑的脸,那深邃的眼睛和好像削出来的端正的、大而有力的鼻子。这是一张舞蹈演员的或者体操运动员的面孔,这也是一张端庄而骄傲的面孔。她就是爱弥拉克孜。

“爱弥拉克孜姑娘克孜即姑娘之意,但爱弥拉克孜里的克孜,已成为她名字的一部分。,这是您吗?您在吗?好久不见了啊!”

“伊力哈穆哥,您好,还能不在吗?瞧,我来了噢。我们大队的链霉素用完了。公社卫生院里库存的还多,电话里院长答应调给我们一些。今天,我来取药的,顺便把泰外库借给我用的手电筒还给他。”爱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简练地,却又是多余地说明着。

“您没有回家吗?”

“今天怕没有时间了。”爱弥拉克孜的眼睛凄苦地一眨,眼角上显示了细细的鱼尾纹,很快又恢复了她那种独有的既和蔼又冷淡的表情。她向泰外库说:

“您不应该一气添那么多柴。堵住了烟道,还怎么烧得起来呢?那么,它现在烧得正好,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我的电筒。再见,伊力哈穆哥,时间到来的时候在这一段和本书其他地方,有许多对话取自维吾尔语的直译,以便读者更多地了解维吾尔人的语言逻辑、感情和心理。,请您到我们那儿去玩。”说完,爱弥拉克孜扶一扶头巾,转过了身去。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只没有手掌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更显出一种高傲的神情。她走了,有一会儿依然可以听到她那轻盈而又麻利的脚步声。

“怎么连一声再见也不说,也不送送你的客人啊!”伊力哈穆提醒着。

泰外库迷惑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房子里的烟太大了,又乱…”

伊力哈穆看了看四周。作为一间单身汉的住房,泰外库料理得还是过得去的。水桶上盖着盖,面粉口袋拧着口,清油和醋瓶子挂在墙上,茶罐和盐罐放在壁橱里。各就各位。只是地好像刚扫了一半,扫把倒在干净和尘垢的分界线上。

伊力哈穆把铁锨把子递给了泰外库:“给。再找个碗碴子刮刮,用起来就顺手了。”

“那好。昨天上午去木匠房开票,还没买上。”泰外库接过了锨把子,放在一边,仍然坐着不动。

“你还没有吃早茶吧?”伊力哈穆问。

“呵,这就,这就。”

伊力哈穆笑了笑,熟悉地从悬挂在房梁上的、放东西的木板上取下一个大搪瓷缸子,从壁橱的茶罐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了缸子里。泰外库这才起身走过来,接过缸子。伊力哈穆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的不多的水已经开了。泰外库拿起葫芦瓢从锅里舀起了一瓢水,倒向茶缸里。他心不在焉,倒得太多了,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随着水溢到了外面,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喊叫了一声他才停下来,顺手把瓢里的剩水泼到了门旁。

泰外库把缸子放在灶口前,两眼盯着爱弥拉克孜给烧起来的炽热的火。

“你什么时候借给她手电了?”伊力哈穆随口问。

“谁?她吗?是上个星期天。夜晚。路上有两个流氓跟她捣乱。”

“她现在情绪好了吗?”

“情绪?谁的情绪?我哪里知道?”

“真是个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给尼牙孜宰的牛吗?”

“没有,什么,是的。库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吗?”

“牛有病?我哪里知道?有我什么事…这还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谢谢,你请,我刚吃过东西,你呆会儿去劳动吧?”

“劳动?当然了,还能不劳动吗?”泰外库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活泼跳跃的火焰。

看来,不是谈话的时候。也许,是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大个子心慌意乱?也许,这个兴趣多变主意也多变的孤儿又在迷住了什么新事业?好吧,让他出一会儿神吧,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时间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库显出了抱歉的笑容。

“谢谢。”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库呆呆地坐在炉灶旁,握着拳头,抵着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腾了,哼哼着一个柔曼的调子。早晨,他刚收拢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爱弥拉克孜进来了,多么意外…这个从小他就熟悉的,而后来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医生,突然出现在他的不成样子的、路边的、昏黑、窄小、破旧,没有院子更没有花园的房子——前理发室里。理发室里至今保留着劣质的、涉嫌变质的肥皂水与脏头发的气味。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惭愧,是自惭形秽,是一连串的失悔。他怎么会没有想到爱弥拉克孜要还他的手电筒呢?他怎么没有把房间整理得更齐整一些,更符合他这个勤劳、能干、精力无穷的人的特点呢?他怎么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后还躺在被窝里遐想,腻腻歪歪硬是不蹦起来呢?如果早起五分钟,地也会扫完的,房间也会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两个扣子,他的脸像一个刺猬(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络腮胡须),而且他竟然没有戴帽子。他连一句“请坐”“请喝茶”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他显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礼节,粗鲁。混乱,懒惰…连柴火也不会烧,搞得到处是该死的烟…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呵。一滴眼泪,悄悄地从眼角里爬了出来,淌过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节作响的拳头上。

泰外库忘记了上工,忘记了自己呆坐了多长时间,烧好了的茶也没有喝。忽然,一阵响亮而喧闹的汽车声和欢呼声浪冲进了这个房间,连房顶和地面也被震摇着,晃动着…

九点过五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干部们乘的四辆大卡车,开到了跃进公社。

这一天,整个公社沉浸在一种不寻常的忙乱,欢乐的气氛里。当汽车开过的时候,行人停止了脚步,正在赶车的双手收紧了缰绳。抱着小孩子、将着大孩子的妇女和老人走到了门口,他们向被迎面的疾风吹得双颊通红的社教干部们招手、欢呼,拼命想从一晃即过的汽车上认出,记下几个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面孔。连低矮的农家屋顶上的单腿独立着的雄鸡,渠里的冰水上浮游着的鸭子,因为道路扫得空前清洁而找不着一根草棍、无聊地搜寻着的牛犊子,也都发出各自的惊喜的鸣叫。只有麦素木圈养的那条黑狗,恶狠狠地向着汽车队扑去,尽管跑了一段就被汽车拉下了老远,它仍然龇着牙,撅着尾巴,汪汪地吠叫个不住。

公社机关院子里插着许多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和彩旗。“热烈欢迎四清工作队进驻我公社”的标语鲜明耀眼。在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招呼声、掌声、笑声和广播喇叭里正放送着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铜管乐曲声中,车停了,排气管放出了气。人们跑向正在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或者笨拙地从车后爬下来的工作队队员们,帮他们从地上拎起他们的行李与提包,说着、笑着,把他们让到火炉烧得通红的温暖的房间里。“冷不冷?”“一点也不冷。”“您贵姓?”“我姓张。”“您呢?”“我叫买买提。”“老张同志辛苦了。”“谢谢您,买买提同志。”“我给您去打一盆洗脸水。”“我自己来”“哎呀,我的毛巾哪里去啦?”“这里还有…先用我的…”

人们怀着真诚的欢迎,热情的期待,强烈的好奇和浓厚的兴趣涌向公社,争相看一看这么多首次见面的亲人。有的在门口探一探头,调皮而又羞涩地一笑。走进办公室改成的临时宿舍,用流利的、结结巴巴的、混合的汉语、维语、哈萨克语向工作队队员们问好。忽然,堆在门口的人们让开了,一位老态龙钟的、驼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的一只手扶着孙女,孙女的身上背着一个口袋。老奶奶一个个地拉着、抚摸着工作队员的手,凑近每一个人的脸,定睛端详着干部们的长相。再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小孙女打开口袋,把两个青皮密纹、两头尖中间圆的哈密瓜拿了出来。公社干部说,这是全公社年龄最老的长者,已经九十多岁,她经历过老沙皇的占领与屠杀。为了欢迎社教干部,专门坐牛车走了六公里来送瓜的。她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一再重复着要求大家当着她的面吃瓜。公社干部非常均匀地把瓜切成了许多牙儿。全体工作队干部都肃然起敬,个个含着感动的泪花,拿起了一片片甜瓜,深深地咽下了这贯注了维吾尔族贫下中农的情意,伊犁河谷的泥土的芳香,天山雪水的清冽的甜美的液汁…

照例,在紧张的战斗前总会有轻松的间隙。当工作队长尹中信,副队长基利利和公社领导干部碰头研究的时候,其他社教干部便三三五五地走到了街上。“这个公社很富呢。你看,社员们普遍穿得比我们好。”“要是春天来就更好看了,你看,到处都是树。”“忙什么?反正春天我们也要在这里过的。”“公社书记姓赵吗?他那个穿戴打扮,满口的维语,叫人还以为他是少数民族同志呢。”“哟,我怎么刚来就转了向了,咱们是从那条路来的吗?怎么雪山跑到这边来了?”这是社教干部们的谈论。“同志,几点了?”因为大部分干部们戴手表,农民,特别是孩子们最爱一见他们就相问时间了。“不远,不远,拐过弯就是供销社门市部。”“家来坐嘛,房子里来坐嘛!”这是老乡们与社教干部的问答。一群娃娃围上了社教干部,“给我们照个相吧!”“照相?噢,明白了,我们不是记者。并不是所有的干部下乡都带照相机的。”“那就给我们唱一个歌。”“你们合唱,我们一人唱一个歌好吗?”

社教干部出现在商店里。售货员和顾客都用亲热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电池吗?有。”“牙膏吗,要什么牌子的?”“一共一块八十五分。”收完钱以后,忍不住还要攀谈几句,“你们住在哪里了?”“你们的队长是谁?”“晚上有电影。”

社教干部出现在邮局里,写着“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到达了跃进公社,一切都比意料得还要好得多…”的信件投进了邮箱。“这里往乌鲁木齐寄信,几天可以到?”“破季订《红旗》可以吗?”…然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中午,在每人吃了一大碗热、辣、爨、香,着着实实的胡尔炖以后,开始忙碌了起来。党、团支委、组长以上干部还嚼着最后一口馕,已经被召集在一起。基利利副队长再一次强调了集训期间已经三令五申的工作纪律和群众纪律。最后订正了分赴各个大队和公社直属各单位的工作组组长、成员的名单,布置了最初几天的工作日程,汇报制度。然后是工作队全体干部会议,公社领导干部与大家见了面,介绍了情况。办事周到的赵志恒书记把事先准备好了的写着公社人口、民族、土地、历年产量、大队与生产队的建制等等内容,并附有公社地图的“跃进公社基本情况”油印材料发给了大家。尹中信的讲话很简短,他说:“乡亲们热情地接待我们,因为我们是为贫下中农办事的,是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政策的,是来抓阶级斗争,抓三大革命运动,搞社会主义的,我们要依靠广大贫下中农、人民群众和革命干部,把运动搞深、搞透、搞彻底,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然后又是一系列会议和活动,这时,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宿舍,哪里是会议室和办公室。有坐在床上开会的,有趴在床上写材料的,有暂把行李放在办公桌上的。各组负责妇女工作的女干部集合起来,听公社妇联主任给大家介绍有关情况。专业查账人员,碰头学习了刚刚发下的,标着“急、密”字样的几份贪污分子典型案例和清查经验材料。秘书人员,一起确定了出简报的办法。各组的翻译聚在一起,就统一少数民族人名地名的翻译问题交换了意见,否则,特别在牵扯到专案材料时会产生不知多少差错和麻烦。章洋(从乌鲁木齐来的那辆车上的社教干部,一到伊犁就分开了,重新编组,与本地州、县干部编在一起。分到这个公社来的,除了尹中信,从那辆轿车上下来的就只有章洋了)又叫走了一批比较年轻的、能歌善舞的工作队员(大部分是大学新毕业生和党校翻译班、财贸学校会计班的学员),为晚上的联欢进行突击排练。

来了许多看望工作队的人。有附近驻军摩托连的指导员,兵团畜牧场的场长和政委,正在修公路桥的筑路指挥部的总指挥…外贸物资收购站的站长希望工作组下去以后附带做一下发动当地群众出售马、牛、驴、骡、骆驼体毛与尾毛的工作;民政干部要求某个队的干部顺便了解一下某个婚姻案件的情况。医院和交通管理站分别送来了《怎样预防百日咳》和《维护交通安全,遵守交通规则》的宣传画与宣传提纲。四清工作队的威信吸引了那么多的来访者,吸引了那么多关怀、瞩目、要求和希望。尹中信和基利利忙得不可开交。上面千条线,基层一根针。到基层几个小时,他们便开始看到、体会到,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各个系统,各个部门的各式各样的方针、计划、设想、胆略、任务,是怎样地在基层汇合成了沸腾的、五花八门的、日新月异的生活。古今中外,还有比我们的基层单位更充实,更有吸引力的生活吗?

晚上就更不必说了。从各个队,从山上和河边来了那么多社员。不顾夜晚的寒冷,晚会在学校的操场举行。学校门口停满了四轮车,胶轮车,带斗子的拖拉机,自行车,拴满了马和驴。牧业队的民兵连从几十公里以外的草场,成群结队地骑着剽悍雄武的伊犁马赶来了。操场上坐满了人以后,人们便向房顶、树杈上发展。临时绑在排球架子上的银幕前面没有地方了,晚来的人便坐在银幕的背面,看不见容貌也罢,他们要听一听社教干部的声音,还准备看看银幕背后的左右相反的别具风味的电影。讲话、演节目、放电影,一直到深夜。电影刚开始,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但是谁也没有走。一名公社干部给放映员和放映机打着伞。雪一片一片地下着,穿过放映镜头的光束,映射在银幕上面,像缭乱的花朵,像纷飞的群鸟,又像行云流水,使得一个个画面增加了新鲜的魅力;扑打帽子、肩背上的雪花的声音,也为录音带的音响添加了许多不同的效果。

在我们的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有两家没有去看电影,一个是麦素木,一个是泰外库。

麦素木躺在毡子上。下面垫了三层褥子,脑下枕着四个枕头。他面色铁青,双眼紧闭,痛苦地呻吟着。从下午,他就叫喊头痛腹痛,晚上,发作得更加严重了。古海丽巴侬斜坐在一旁,用右手揪捏着麦素木的脑门子,脑门子上已经出现了三块青紫色的斑痕。她的左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之间,掐着一棵卷烟。她扬头吸了一口烟,用她那特有的低哑的声音说:

“我给你拌个生萝卜条吃吧,吃了你就会好的。”

“把烟扔掉!你妈的。”麦素木突然大叫。

古海丽巴侬轻蔑地一笑。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噗地一下喷到了麦素木的脸上,然后把剩下的半截烟头远远地一抛。她说:

“这么大的脾气哟!上午还好好的。你也许中了邪了吧?”

麦素木气得嘴角抽搐起来,他想动手打,抬不动手,他想开口骂,骂不出声。是的,今天下午,麦素木的脾气坏极了。早晨,他还带着对夜晚的成功的宴会的洋洋自得的回味,笑嘻嘻地离开了家。库图库扎尔,完全和他设想的一样,飞进了他的鸽笼,亚力买买提的牌就是厉害!麦素木走在路上也觉得自己体重增加了,步子迈大了,在这里,他的地位又巩固、发展了一步,他的事业,正在开展…他走进了自己的阴暗潮湿的办公室,把门反扣上,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翻过去几页,在库图库扎尔名字下面写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到我家喝酒吃饭…”

又翻回来,在小本子的最初几页,伊力哈穆的名字下写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骑马自庄子到大队。晚上,有热依穆、达吾提、阿卜都热合曼、伊明江等到他家。”

然后,翻到小本子的最后,在尼牙孜的名字下记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由泰外库为他家宰了牛,牛肉按每公斤高于国家牌价二十四分的价格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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