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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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他把钢笔插到笔帽里,拧紧,别在胸前,用手指沙沙翻动着小本的纸页,脸上显出了恶毒的笑容。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胜利”的图画,不管是谁,如果挡住了他的路,如果要冒犯他,如果妨碍他的事业,他就可以从本子上找到许多“材料”,加以引申、发挥、分析,添油加醋,转守为攻,置人于死地。他知道,有些普普通通的事情,记下来,到时候自有用处:譬如说,某年某月某日伊力哈穆骑着队里的马从路上走过,这在某些时候,难道不可以用来说明队长高高在上、耀武扬威,几乎和旧社会的地主恶霸一样吗?譬如说,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前夕,在他邀请大队长到他家做客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许多人而且都是干部、积极分子,走进伊力哈穆家的门,把这个情况记下来,不就可以用来论证伊力哈穆召集亲信,制定对付社教工作队的策略吗?包括伊力哈穆日曾在家喝茶一碗,吃馕一角,不但说明了队长经济上的不清,而且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一天得到了头等工分——伊力哈穆徇私舞弊,而月日上午十时伊力哈穆曾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东西,更是他不参加劳动的铁证。麦素木也深深佩服亚力买买提给他讲的那一条道理的高明,不仅要注意对手,而且要注意朋友。因为,往往“朋友”比敌人更危险。在他的科长生涯里,他算是吃尽了“朋友”的苦头!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朋友”们揭出来的,而他,也是靠对朋友下手才保全了自己。从此他得到了教训,平日要早做准备,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他的心爱的、绝密的小本子,便是他备用的手雷,要它哪一天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爆炸,它便会在哪一天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爆炸,想到这里,他把小本子高高地向上一抛,万分爱惜地接住,放在口袋里。他把手腕子一甩,似乎什么人在向他喊着“耐、耐、耐、耐…”这是教小女孩打拍子、教小女孩跳舞时的声音,然后人们就要随着这个节拍起舞啦…
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他走到临街的小小的窗口旁,用手抹一抹玻璃上的厚厚的尘土,把脸凑了过去。他看了一辆又一辆的坐满了社教工作干部的汽车,人们在鼓掌、欢呼,招手。一阵莫名的恐惧和妒恨突然袭来,压倒了他,他连忙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砰、砰、砰”,一串敲门声,霎时间他竟以为是社教干部派人来传他去受审。他打开门,是铁匠达吾提。达吾提问:“标语呢?”
“啊,啊…”
“大队长说你写了标语,社教干部已经来了,怎么您还没有写?您是怎么了啊!”
不知是听来如此还是事实如此,达吾提的音调里似乎充满了不信任和不满意。
…麦素木早晨以来的好情绪全部被破坏了。他简直不懂,这些个傻瓜们究竟为什么那样欢迎干部的到来?工作队既不施舍银元,也不招待包子抓饭,愚蠢的“喀什噶尔”人们鼓掌做什么,招手做什么,喊叫做什么?他也不懂,为什么他自己到处讲这是一个机会,等社教队来了咱们好好告伊力哈穆一状,把他整垮,但实际上,他不过隔着尘垢蔽目的玻璃看见了几辆卡车,就使他那么窝心,那么慌张,那么害怕。社教干部的冻得通红的笑脸,在他看来都是那么险恶,那么高深莫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更使麦素木心头乱跳…
这以后,一件接着一件,都是些叫人不痛快的事。他去商店买红墨水,售货员正在给一个陌生的社教干部拿日记本,他叫了两次,售货员没有听见,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想问那个售货员:“社教干部是你的亲爸爸吗?”走到街上,正碰到一帮娃娃和两个女干部又说又笑,娃娃们用汉语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两个女同志拍手叫好,还指点孩子们纠正唱得不准的音,笑声和歌声是那样响亮锐利,活像一根刺从耳朵眼一直扎到麦素木的脑子里,拔不出,丢不掉。中午回家,麦素木开始喊叫头痛。又赶上古海丽巴侬怨叨肉的事。
上午,古海丽巴侬遵照麦素木的指令去尼牙孜家买肉,说是买肉却不带钱,库瓦汗不停地问:“您要肉吗?您要吗?”就是不肯把肉拿来,此意甚明,钱!古海丽巴侬只好翻头巾摸袜筒,最后假作丢了钱,并说是先拿走一公斤肉,即刻就送钱来。库瓦汗眼睛看牛肉,如聋似哑,然后翻了古海丽巴侬一眼,这一眼翻得老练坚强如古海丽巴侬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半天,库瓦汗才狠狠心给割下了一块牛脖子上的烂肉。
古海丽巴侬对丈夫说:“你说这个人还是人吗?有人心吗?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的事操心,还把那么一大碗定着厚厚的奶皮子的牛奶送到他们家,可上次,连鸽子吃的糜谷穗都不给,这次,又给的是这样的肉!”
古海丽巴侬拿过来一块血花流烂的、令人生厌的牛脖子肉。脑袋里扎着“学习雷锋”的刺的麦素木一见大怒,把肉扔到了门外,大黑狗一蹿扑了过来,古海丽巴侬尖叫着抓着木棒赶了过去。然后是黑女人与黑狗的一场恶战。狗腿被打跛了,肉被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加上西红柿干、辣椒和葱头炒了一盘菜。下午,麦素木一想起吃了狗嘴里剩下的烂肉就感到恶心,肚子里活像结了一个死疙瘩,顶在那里,上下不通气。
自然,以上这些毕竟还不是最主要的。傍晚,麦素木肚子一阵绞痛,他跑到加工厂后院的一个简易的厕所,正碰上库图库扎尔也在那里大便。库图库扎尔系裤子的时候向他投来一个会心的、关照的目光,看看周围再没别人,他小声说:
“他们来了。我想了想,光靠尼牙孜这号人是办不成事的,我们还得想办法。”说完,不等正在泻肚的麦素木的反应就走掉了。
这一下子可提醒了麦素木。到现在,能够出头露面和伊力哈穆他们闹哄一阵的只有一个尼牙孜泡克,这能行吗?不用说,这个问题麦素木也考虑过,他的希望从来是寄托在无知草民们身上。他认为,群众就是绵羊,有一个头上长角的山羊一领头,自然就能闹哄他一家伙。他寄希望于尼牙孜,因为他能办许多旁人不能办或不肯办的事。此外,包廷贵可以备用,虽然他暂时运气不利。亚森可以备用,但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鼓动,一疏忽,就会适得其反。泰外库?白下了心机…在尼牙孜的烂肉所引起的消化不良开始发作的时候,库图库扎尔的这句话确实令人丧气。他真想提起裤子去追那个鸭子,继而转念,大队长的处境也和自己一样,碍难出面。想来想去,除了尼牙孜泡克,再无能冲上第一线的人。排泄以后,腹肚轻松些了,头部却更加沉重,一回家,他便倒在了毡子上。
“啊喝,啊喝…”麦素木惨叫着,叹了口气。
“发愁呀,发愁,天天都是发愁,您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却拥有这么多的忧愁,设若您是君王,还不因为愁闷而丧生吗?”古海丽巴侬不知是埋怨还是安慰地说。
“君王又有什么?当了君王就可以玩乐啦…如果一切对付,我也可以当君王的…”
“哈哈哈…您要当君王!”古海丽巴侬笑得透不过气来了。
“看你这个态度!”这种嘲笑使麦素木当真动怒了,他脸孔涨得紫红,“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偏偏要在我的伤口上洒盐;也许,我当了君王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送上断头台…”
“哼,”古海丽巴侬对这种并非玩笑的玩笑恶狠狠地一“哼”,“说不定,在你没有当成君王以前我就抢先把你送到断头台上呢。”
麦素木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为了缓和气氛,古海丽巴侬把手放在男人头上:“你到底愁什么?说不定我有办法。”
麦素木把她的手推开,长叹一声:“…社教工作队已经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事情很清楚,我们和伊力哈穆势不两立。不搞掉伊力哈穆,早晚我们都会上断头台。不搞掉伊力哈穆这样的人,木拉托夫还乡的道路上就全是铁蒺藜…我们的一切梦想和希望就会落空。这次运动中我们只有反守为攻,才能取胜,否则就只有束手就擒…但是,谁打头阵呢?光靠尼牙孜怎么行?”
“还有的是人嘛。”古海丽巴侬说。
“还有谁?”
两个人算计起来,算计来算计去都不合适。最后说到了泰外库身上,麦素木骂起来了:“什么男人!丢了老婆,又丢了大车,还说人家的好话呢…上次白白请他喝了一瓶子酒…”
古海丽巴侬打断了他的怨言,紧皱眉头严肃地问道:“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泰外库对我们很有用吗?”
“当然,论成分、论历史、论自身,他将最能中社教队的意。只要他能站出来反对伊力哈穆,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一定吗?”古海丽再次盯住问。
“一定。”
“那我有办法。”古海丽肯定地说。
“你有什么办法?把突他克即下身器官。给他吗?”麦素木不相信地、下流地说。
“你是驴子!”从表情上很难看出是生气还是高兴了。她放低了声音,宣布了她的方案。
麦素木听着,想着,眼睛开始有神了,身上开始发热了,心脏开始跳动了,人开始坐了起来。再听,再想,眼睛开始放光了,身上开始通畅了,心跳也有力了。这个女人,亏她想得出!他一把把古海丽搂到怀里,赞道:
“你这个魔鬼!你这个狐狸!你像女巫一样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这个不生孩子的娼妇!”
在这独特的情诗朗诵声中,古海丽巴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泰外库暂时住着的这一间简陋的房子,今天显得有些不大一样。
从渠上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他交叉着两手,倚放在脑后,半躺半坐,一动也不动。天渐渐黑了,他没有点灯,风雪开始了,呼啸了,寒气从关闭不严的门缝里不断透了进来,学校操场上的盛大的晚会上的音乐声和人声也时而随风传来。然而,泰外库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只是坐着,望着,一动也不动。
朦朦胧胧,他似乎看见了戴着土黄色的大方头巾、穿着紫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灰色线呢外衣的爱弥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这难道是真的吗?这难道是假的吗?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的是蹲着的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躯与修长的独手臂是多么健壮与坚强!爱弥拉克孜的尊严的、好听的、低语一样的说话的声音仿佛仍然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回响:“您不应该一下子添那么多柴…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了我手电筒…”
奇怪。然而,这是真的。早晨,爱弥拉克孜来到这个原先做过理发室的、有一股多汗的头发与肥皂香皂的混合气味的房间——他的不像样的住所。早晨,他叠好被子,往灶里放下一捧柴火,点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门响了,进来了爱弥拉克孜…他在这一天,不知是第几十次回想起爱弥拉克孜到来的种种细节了,他已经烂熟得记下了一切,但每次的回想都是一样新鲜、生动、叫人惊奇…他听到了他以为是歌唱的声音,他抬起头,扫把倒到了地上。“您好,泰外库哥。”“…”“我来了。”“…”“让我把电筒还给您。”“…”
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这样的低语式的巨响,这样文雅的说话的调子,这样轻柔而又坚定的说话的吐字,这样尊严的说话的神态,原来世界上的人说话时候不是都像他那样瓮声瓮气、大大咧咧、含含糊糊、一溜歪斜、粗鲁鄙陋…
是有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由于清晨的寒冷呢?爱弥拉克孜用自己的独手拈了一下头巾的一个角,肩膀抖动了一下。“怎么这么大的烟?”她那么天真地问,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烟似的。乡村的女儿,她会因了灶烟而惊奇吗?然后爱弥拉克孜把裙子往后一挽,用穿着长丝袜的腿夹住裙子,蹲下,开始拨拉柴火。泰外库想说:“不,请您不必管了,我自己来。”爱弥拉克孜穿得崭新齐整,给他烧火,使他于心不忍。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从女医生来到走,他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只是一块木头,他只是一块死肉。他是人吗?
从来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然而,这间房子永远地留下了爱弥拉克孜的印记,空间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音声,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气息。每一件冰凉的、呆板的东西都变活了,会说话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爱的、对于泰外库来说不过是冷淡的暂住一下的房间变得亲切了,牵肠挂肚了。条案上立放着的手电筒挺身作证:“我是爱弥拉克孜亲手用过,又亲手拿回的。”灶里的闪烁着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语:“我的温热是爱弥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纪的、歪斜了的门充满喜悦地歪着头,它在叙述爱弥拉克孜医生怎样把它拉开,又关上。墙壁上的裂纹,也像因为欢喜美丽的爱弥拉克孜的到来而笑开了花。
“谢谢您…”
“您不应该添这么多柴草…”
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发出着爱弥拉克孜的话语的回声,文雅地、微笑地、沉着地;颤抖着、重复着、凝聚着。
谢谢。爱弥拉克孜对他说:谢谢。可又有什么可谢的呢?上星期天,泰外库到伊宁市买了一顶帽子。由于在饭馆吃包子他耽误了最后一趟班车,晚上,他不慌不忙地独自往回走。在坟地附近,他看见两个喝醉了的小伙子拦住了一个姑娘的去路,乱说大笑。姑娘是谁,泰外库没有看见也不想去看。但是,小伙子的行径使他十分讨厌。按照他的习惯,他不反对喝酒,不反对喝醉了唱、叫、躺倒甚至挥拳动武,但是,调戏女性却是穆斯林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走过去,一声不吭,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后脖领,把两个头往中间只轻描淡写地一碰,两个家伙哇哇叫着,抱着头跑掉了。他转身就走,却听到了姑娘的招呼。
“泰外库哥,是您吗?”
“原来是您,”他回过头,“您哪儿去?”
“回医疗站。”
“这么晚…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不,不用的。”
就这样,泰外库把新买的电筒借给了爱弥拉克孜。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做了一桩帮助爱弥拉克孜的事情而高兴。
他知道,爱弥拉克孜从来不接受轻视,不接受怜悯,所以也轻易不接受帮忙。十年以前,他十五岁,有一次他去河边割草,正碰见爱弥拉克孜也在那一带割草。爱弥拉克孜已经割了一大捆,等开始捆绑的时候,泰外库走了过来,“我帮您捆上。”他说。意思很明显,他怕姑娘一只手捆草不方便。当时的二年级小学生爱弥拉克孜却突然涨红了脸,厉声喝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用一个膝盖压住草,用残废的胳臂把草捋齐,用牙齿咬住腰子的一端,腾出好手,抓住腰子的另一端,只一拉一绕,用那样敏捷灵巧的动作把草捆得那样结实,那样地道,泰外库在一旁看得眼都花了。从此,爱弥拉克孜在泰外库的心目中是多么可敬啊…泰外库从小就受到重男轻女的风气的影响,他简直就不把女子当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然而,爱弥拉克孜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姑娘尽管有比谁都健康的两只手,但是,他们一见到泰外库这样的强劳动力,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手里的装满了的水桶递给他,总是用撒娇、用哄笑、用各式各样的小小的诡计来依靠男人的帮助以减轻自己的劳动,泰外库怎么能正眼去看她们呢?爱弥拉克孜与她们是怎样地不同啊。
那个星期天晚上,他想着这些,为爱弥拉克孜接受了他的帮助而满心愉快。今夜呢?愉快不见了。抓住脖领子,乒地一声把两个头碰在一起,这有多么粗野…难道爱弥拉克孜不会把他看作和那两个醉鬼一样的人么?
不,他泰外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做过下流的、虚伪的、卑鄙的事情,如果说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没有受过双亲的必要的管束和教导,如果说他一九六二年几乎被卷到盗窃案里去,如果说他粗暴、任性、忽冷忽热、没有文化、不是积极分子、不可爱,这并不全是他的过错。“您不应该添那么多柴…”这“不应该”三个字令他泪如雨下…
他的“不应该”的事还多着呢。二十五年来,他做了多少愚蠢的、荒谬的事,酗酒,吵嘴,打人,不像样的、垮掉了的婚姻,蛇蝎一样的、毛驴子一样的朋友…
“您不应该…” 他最最渴望的就是告诉他他的不应该。指点我吧,责备我吧,爱弥拉克孜!如果明天伊犁河水仍然汹涌奔流,如果明天太阳还从东方升起,如果明天他仍然在这个世上、在这间房子里睁开眼睛,他一定再不会喝一滴酒了,他一定再也不说一句粗野的话,再也不和那些坐在桥栏杆上、见了妇女就怪声大笑的年轻人交往…他要把丢掉了的文化学习拾起来,他要看报,他要进步…
泰外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抓起了手电筒,电筒冰凉而又坚硬。不,电筒明明亲热而又温柔。手拿电筒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好?他蹲到了灶前,蹲到了爱弥拉克孜早晨蹲过的地方。他与爱弥拉克孜一起蹲在那里。慢慢地,他的身上暖了,心暖了,电筒也变得暖手了,他推了一下键钮,一束强光,把小屋照亮。
小说人语:
你聪明的,当然已经读出了小说人对于爱弥拉克孜的在意,它倾注了多少心血、喜爱、怜惜、尊敬、惦念还有祝福!她是那样美丽而又不幸,尊严而又遗憾,骄傲而又艰难,温雅而又端庄,自信而又无言。她是那样强大而平凡,健壮而伤残。她是小说人码字儿树立的一座石雕。她是永远的与新疆维吾尔农村男女心连着的心。是恩重如山的新疆各族人民、是那个荒唐的也是无比奇妙与美丽的年代、也是小说人个人的黄金年华的纪念!
第四十章
?
章洋同志的劳动姿态与思考谋划姿态 章洋与尼牙孜一拍即合
政治姿态 咱们人太重视姿态喽
?
早上,他们去参加劳动。萨坎特和何顺去水渠工地,章洋和玛依娜尔去马厩积肥。参加劳动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培养和发现“根子”,准备串联。用扎根串联的方法来揭露和搜集“四不清”的材料,建立“四清”的骨干队伍。这大约是继承了发动农民运动、搞减租反霸、搞土改、发展秘密党员、发展红军的对敌斗争的路子。在掌握了政权以后,继续采取秘密工作、半地下工作的方法,这很不一般,也造成了一些逻辑上与方法上的尴尬。
到马厩干活的大都是妇女。少数几个男人扛着砍土镘来了,他们的任务是刨挖地上的被压实了的厚厚的马粪,装到抬把子上,再由妇女两个人一组用抬把子把粪抬出去,堆到路边,掺上土准备发酵。
新疆,特别是伊犁,畜力是很雄厚的。以这个生产队来说,就有三十匹耕马,二十多条耕牛。毛驴是社员私养,只作为代步用的生活资料而不用来生产,只是近年才有一些社员受关内来的汉族农民的影响,开始用驴套车。骡子更是绝无仅有,因为按照穆斯林的风习,认为马是干净的合格的而驴是不洁的违规的,他们对马驴交配是反感的。与驴交配过的马是不能食用的。现在,这个马厩里有两个骡驹,这是伊力哈穆担任队长以后的一个勇敢的试验。即使没有驴、骡吧,耕马耕牛,加上种畜、母畜、幼畜,这里还是马欢牛叫,热闹盛大。
章洋来到马厩这边,看到了停置着不少休闲的或者待修的胶轮车、四轮车、高轮车的停车场,举目四望,心情很好,两厢是两排长长的饲养室,迎面是一个巨大的饲养棚,夏天,牲畜在这个三面有墙,有屋顶而一面空着的棚子里饲养,而目前,棚下堆放着的是玉米秸,麦尾子,装在麻袋里的玉米粒、麸糠和饲用的粗盐,至于棚顶上,堆得比棚顶本身的高度还要高的是山一样的干苜蓿,从下面仰望,苜蓿似叫人觉得只要走到这个“蓿蓿山”上面就可以伸手够到云彩。
章洋很欣赏这个马厩的规模和气派,光那一堆架高起来的苜蓿就值得摄影留念。探亲回关内时,真应该带上这样的照片去吹吹牛,当然,它的意义不在于苜蓿堆得又多又高,将使关内的同志叹为观止;而在于它说明了这个生产队的经济实力。而现在,这个实力雄厚的生产队的命运掌握在他章洋的手里了,他一定要做好工作,为民除害,解民倒悬,要使生产队的历史开始新的篇章。这是他的重任,也是他的自豪,当工作把他这样一个瘦瘦的、其貌不扬的人和一个有人有车有马有地有粮有草的生产队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迈的每一步都增加了分量。
社员们,特别是女社员们纷纷走过来向他问好,叽叽喳喳,又说又笑,空气十分活跃,女社员们一个个身体健康、营养充足,红光满面。她们一般下身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绒裤,脚上穿着牛皮长靴,靴子上还穿着橡胶制的套鞋,以减轻冬季的雪污对靴子的损害。而绒裤和长靴外面,又套上一个花的或色彩明艳的连衣裙,连衣裙的上身外面,穿着棉衣,棉衣是用缝纫机和棉线轧了一竖道又一竖道的,形状比较紧凑和适合妇女的美好的身材,而不显得臃肿。这样的棉衣我们在苏联影片中常常见到。她们的头上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或大披肩,系头巾、披肩的方法多种多样,千姿百态。她们的身上大多散发着柴烟和酪奶的气味,因为,她们在各自的家里打交道最多的往往就是锅灶和牛乳。现在,这些女社员们都十分尊敬地看着章洋,那么多双明亮而热情的眼睛在喜悦地、讨好地、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使他感到满足而又有趣,他决心在今天的劳动中身先社员,带头干出个样子来。
玛依娜尔一到马厩,就和吐尔逊贝薇拿起了一个抬把子,两个姑娘谈笑风生、行走如飞。有时还你一声我一嗓,你应我和地唱着歌。吐尔逊贝薇看到章洋弯着腰装抬把子的那副笨拙的样子,便站在他旁边叫道:“同志,腰不要弯那么多…”她把章洋的砍土镘拿了过来,做了示范;前手要活一些,后手要拽着点,腰直着点,使砍土镘的钢片下土以后大体保持与地面相平,这样,轻轻一提,才能最大限度地挖起马粪,轻巧地一甩,满满的一砍土镘马粪抛到了抬把子上。而章洋呢,却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腰弯得与地面平行,像抡洋镐一样地用力抡着砍土镘,猛力砍下去,却装不上粪来。见是一个年轻姑娘在指点他,章洋觉得有些窘,他背过身去,不看吐尔逊贝薇,但按照吐尔逊贝薇的示范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果然效果大有不同,他用的力少了,出活儿却多了。于是,他又想在多装、装满上起点带头作用。每个抬把子放在他脚下,本来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让抬的人走,他要去踩上两脚,再往高里装,直到装不下了,撂上一砍土镘粪,簌簌掉下半砍土镘才罢休。他气喘吁吁地干着,自以为装得多、干得好,挽回了刚才那个笨样子所失去的面子,其实,这样一来,就过分延长了装粪的时间,使抬抬把子的妇女窝了工,前边一个抬把子没装完,后边两个抬把子、四个女社员又来了,她们只好排队等候,而下一次人家干脆不再到他跟前来,另找别的男社员给装粪去了。
章洋开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可怕的是积压了多半年的已经变得死硬的马粪尿中产生的刺鼻刺目刺脸的瓦斯——毒气。如果是说臭,吃草的马的粪便远远谈不上臭,如果说是臊,你也可能回想一大泡铺满泡沫的马尿未必有多么臊,问题在于时间,不算臭的马粪与不算臊的马尿,还有不知道什么外加的东西,经过反复地压实与再实压,反复地发酵与再变质,它似乎形成了一种氤氲,形成了一种刺激,形成了一种带着潮气、酸气、热气、综合了粪便、酵母、莫名其妙的亚毒药、尘土、烟雾、化学武器的反人类的力量。章洋已经完全陷入了窒息。他奇怪的不是农民们的劳动膂力与吃苦耐劳,他奇异的是为什么农村人的嗅觉神经与呼吸道这样地经得住死呛生毁。
他假装解手离开了一下马厩,总算喘了两口气。后来就轻松多了,再不见两三个抬把子积压在他的脚下。渐渐地,他发觉了是怎么回事,他认为是妇女们嫌他装得多,抬起来怕费力才离开了他,于是他大声喊叫:
“来!到我这儿来!加油啊!不要怕我装得多啊!”
大多数社员没有搭理他,他们在专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员不解地向他转过了头来,对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个原来在他这里装粪的懂汉语的女社员回转了来,同时用维语回答他道:“不是你装得多,是你装得慢慢儿的。”她的话使几个人笑出了声。章洋问玛依娜尔:“她说什么?”玛依娜尔也笑了,她说:“没说什么…怕你太累了。”章洋更加起劲地、头也不抬地干着,随着呼吸的加紧,吸进去的陈年的马粪尿的味道越来越浓,杀眼睛,呛鼻子,章洋手开始哆嗦起来,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稳了。
正在难以支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团马粪,把他装呀装呀总是装不齐的抬把子装满了。又一个抬把子来了,又有几团马粪飞了过来,很快又满了,其实章洋装了还不到一半,全靠“天”外飞来的支援。这样接连三个抬把子装满抬走了,章洋直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寻找那个支援了他的人。
那个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个人个子不高,相当胖,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小花帽,由于年久、肮脏,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拧出油来。圆圆的头,圆圆的脸,细细的两只眼睛有些红肿,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说是没有脖子,他的头和上身的连接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说似乎是一个小圆和一个椭圆的相切。他的旧棉衣没有剩下一个扣子,也没有用绳、带系起,他就是这样穿着棉衣,敞着怀,一边下摆长,一边下摆短。他的棉裤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用粗粗的针脚缝连在一起,裤脚塞到两只打了补丁的半高腰胶鞋里。这两只胶鞋似乎也并不是“原配”的一双,一只是带后跟的,而另一只是平底。但是,比这些外形和衣着上的特点都突出得多的,给人的印象要强烈得多的却是他的笑容,他那样努力地、坚持无懈地笑着,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动物会笑,那么,猫儿见到了老鼠或者雄鸡见了母鸡也不会笑得这样好、这样感人。这是一种发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头脸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发射出去,用笑容去拥抱对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对方身上。
就这样,章洋认识了尼牙孜。
休息的时候,章洋与尼牙孜合坐在一个翻放着的抬把子上。“您住在哪儿?”尼牙孜问:“在阿卜都热合曼家。”章洋答。尼牙孜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他的反应立即引起了章洋的注意,他问:“阿卜都热合曼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嘛…”尼牙孜眯起了红红的眼睛,思忖着,“说嘛,不要有什么顾虑…”章洋鼓励着。“他是我们队的二队长喽。”“什么二队长?”“他是队长的一条腿。”“什么一条腿?”“他的脑袋,”尼牙孜伸出了两个手指,“他的女儿…”他又用手指一指烟气腾腾的西方。“什么?”章洋的眼睛睁大了,有几个社员走了过来,尼牙孜长叹一声,悄悄地离去了。
有文章!章洋心慌意乱,活儿都干不下去了,他急不可待地盼着下工,盼着与尼牙孜推心置腹地一谈。尼牙孜的吞吞吐吐,尼牙孜的烂眼边,尼牙孜的好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花帽,尼牙孜的笑容,加上尼牙孜的话里透露出来的极重大、极深邃的消息,使章洋一见倾心,爱慕备至!
总算到了中午,章洋饭也顾不得吃,就带上玛依娜尔去拜访尼牙孜。为了弄清秘密,深谈,不带翻译当然不行。走在路上,玛依娜尔说:“听说,尼牙孜是个二流子呢。”“谁说的?”章洋问。“姑娘们说的。”玛依娜尔答。“哪个姑娘说的?”又问。“吐尔逊贝薇。”“哪个吐尔逊贝薇?”“和我一起抬抬把子的。”“她们家是干什么的?”“她是热依穆副队长的女儿。”原来如此!
章洋严肃地说:“是不是二流子,还需要我们自己去判断,我们是社教干部,怎么能够跟着队里的干部跑?我们决不能轻易接受四不清干部对贫下中农的污蔑!”
对于章洋的到来,尼牙孜喜出望外,他笑得更有魅力了。而在他们尚未交谈以前,库瓦汗哭了。她咧着嘴,擦着泪,抽着鼻子,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她的灰白的发辫一甩一摆,她的扭曲了的,老得出奇的面孔深深地打动了章洋的心,他的鼻孔开始发酸了。这时,尼牙孜的面孔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深蹙双眉,他怒火中烧,他痛不欲生。尼牙孜与库瓦汗,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把鼻涕我一把泪,你指天我划地,历数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等人对他们一家的迫害。在听着这些叙述的时候,章洋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终于,他落下了同情的眼泪,最后,变成了他也大哭一场。他出生于城市商人家庭,从小不了解农村,如今,他与贫下中农哭在一起,他为自己的阶级感情的深厚,为自己终于完成了立场和感情变化的过程而深觉快慰,他抽泣着向尼牙孜作了许多声泪俱下的保证,什么“想不到你们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为你伸冤做主”,他十分激动并为自己这样快地激动起来了而得意,而更加激动。
下午,章洋改变了计划。他叫玛依娜尔继续去积肥,而他自己,要坐在小房里分析分析情况,思考思考问题。用他自己的习惯的说法,叫做“进行一番艰苦的脑力劳动”。
“也许,社员们以为我上午干累了,下午逃避劳动吧?”不知怎么竟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使人颇有些悻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确实感觉到不在马厩里喘气实在是舒服畅快。他不知道,其实,农民们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看到过各式各样的前来参加劳动的干部,其中,绝大多数是吃苦耐劳、积极肯干的,他们把这些干部看作自己的亲人。他们也见识过用各式各样的方法离开劳动的人,例如有的人偏偏在干活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找人谈话,有的人走来走去,视察远方的地平线…对于后面这少数人,农民们也大都报以宽厚的一笑。
整整一下午,章洋思索问题,既兴奋又紧张,尼牙孜提供的情况怵目惊心,事关重大,越是先进队越要找问题。此话委实不假。他拿起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许多黑线,一条线通向外敌,一条线连接着上上下下的基层干部,一条线压迫着、束缚着贫下中农,一条线企图封锁社教干部,如此等等。他又画了许多问号,四面八方的问号和黑线显出一种险恶的气氛。
傍晚,萨坎特和何顺从水渠工地回来了,玛依娜尔也从马厩回来了,体力劳动之后,他们血脉流通、心情舒畅、兴高采烈,章洋顾不上等他们洗脸和准备吃饭,急急忙忙地找他们碰头兜情况。
“啊呀,这个队的伊力哈穆队长的威信可真高。”萨坎特笑着说,“他和大家一起干活,不喊叫也不指手画脚,可社员都听他的。休息时间我和几个社员一起闲谈,对队长他们都赞不绝口。前年,他们的队长叫穆萨,把队里搞了个乱七八糟,一年前,换上了伊力哈穆,一年来,大变了样,这不,成了先进队,县委还给发了奖状呢!”
章洋努了努,又撇了撇嘴,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头问何顺道:
“你呢?”
“看来,他们对队干部就是满意的。”不爱说话的何顺简略地回答。
“问题呢?你们发现了些什么问题?发现了什么‘根子’?”
玛依娜尔偏偏不等问而自己插进嘴来,她说:“今天下午我听到的都是可笑的事。”于是她开始叙述女社员们对尼牙孜的行状的介绍,她叙述了尼牙孜的像耳挖勺一样大小的砍土镘,叙述了尼牙孜的偷吃牛肉和拉肚子,叙述了尼牙孜怎样讹诈一个汽车驾驶员…说得萨坎特和何顺捧腹大笑,说得章洋面色越来越阴沉。
奇怪,他们了解的情况恰恰与章洋了解到的相反!甚至于可能认为,向他们提供情况的那些人,简直是针对章洋了解到的那些事情进行争辩和反驳。一切都截然对立,看来事情是有点复杂,有些麻烦,有点曲折。看来,他还需要再想一想,思索思索,再多画一些黑线和问号…
“我摸到的情况与你们的有些不同,”他简单地、不那么动感情地说到了尼牙孜反映的一些问题,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作结论还太早,需要我们进一步做工作。不过,我要强调一下,越是先进队问题越多,这是大领导早已经提出过了的。我们应该体会。我们不能光看什么称号啊、奖状啊这些表面现象。其次,你们了解情况看来还很不深入。要深入,只有找人个别谈,背对背地谈。这和搞土改是一样的,全村人聚在一块儿,人们连黄世仁也不敢得罪的。打消顾虑,使他们敢于说实话,就必须个别发动。四不清干部是当权执政的人,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你们大模大样地找几个人一起闲谈,人们怎么敢大胆揭发矛盾呢?要个别启发、个别工作、个别串联,这也是早已经讲过了的,”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渐渐提高了声音,“不过,有一点已经肯定了,”他指一指房东住房的方向,“他不是社员而是干部,他是管委会委员,人称‘二队长’,伊力哈穆让我们住到他家来,就是欺骗我们,就是要把我们装到他的口袋里!”他愤慨了,用指关节敲响了放在墙边的一块镔铁板。
就在这个时候,阿卜都热合曼推开了他们的门,含笑叫道:“饭熟了,我的孩子们!”
章洋板着面孔吃饭。席间,热合曼殷勤地问候他们参加劳动的情况,又征求他们对于饭食的意见,章洋如同泥塑木雕,一言不发。萨坎特、何顺、玛依娜尔倒是话很多,说得很热闹。章洋毫无办法,他手底下没有得力的兵将,他这个司令再强也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