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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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开始了,会计的账目…”萨坎特突然收住了口。他不便再谈下去。

“据我所知,”伊力哈穆主动介绍说,“账目上有这样几个问题。一个是有一些经济手续执行得很不严格,制度也不够周密。有些地方还是搞良心账那一套。譬如生产收入现金开收据,但是空白收据没有编号。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人收了钱,给出了收据,却没有上账,你到哪里去查呢?去年尼牙孜的老婆曾经管过从各家各户收牛奶往伊宁市食品公司送的事情,结果就发生了问题。她从会计那里要走了一叠子空白收据,却没有如数交回存根,后来我们去食品公司调查,显然她贪污了现款,为这个事,我们换掉了库瓦汗,也批评了会计。”

“对,您说得对,原来您对财务工作也很内行啊!”萨坎特听得很感兴趣。

“对记账我外行,我只是想这个道理。”伊力哈穆高兴地笑了,“再一个问题是欠账的情况。我们近年来工值平均一块五毛钱左右,不算低,又有合作医疗和其他公益设施,本来不应该有欠账户,但是,前两年由于财务制度混乱,有的社员不是凭劳动领钱而是靠和队长搞好关系,靠队长批的条子领钱。结果,出现了四户欠账,他们都超过了四百元。这里边除了一户确有一些困难,但也不应该欠这么多以外,其余三户就没有多少道理。一户是职工家属,丈夫月月寄钱来,她不参加劳动,却从队上领粮、油、肉、菜、瓜、果,用队上的柴草煤炭、木料,长年累月,越欠越多,越多越难还也不想还,越不还越没法办。还有一户是尼牙孜,关于这一户的情况我们以后再谈,他的欠账应该说是一种恶行、一种罪过。再一户就是大队长的老婆帕夏汗,她的户口是六二年末才转到我们队的,前两年逢年过节打上条子就要钱,大队的补助工分是由大队加工厂开支的,大队长到各队参加劳动的所得,又是由各队分担的。这样,他把大队从其他队分得了的现金一律花掉了,另外还找我们队要粮要钱。这些问题我们几次下决心解决,又老是解决得不彻底。结果,一边是有些人欠账,另一边是社员劳动了,工分和工钱也都算出来了却领不到报酬,分配不能落实,影响了社员的生产积极性…”

“是这样的吗?”萨坎特略带疑惑地自语。

伊力哈穆听懂了萨坎特的意思,便进一步解释说:

“农村的事情也并不简单,从搞互助组以来,两条道路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有些人——当然是少数——千方百计、昼思夜想、挖空心思要多占集体一些便宜而少尽一些义务,有空子他们就钻,如果认为欠账户就是困难户。困难户就一定值得同情,那不一定是对的。而且,这也不符合阶级分析的方法。”

何顺与萨坎特对视了一眼。伊力哈穆的说法与章洋谈的是如此相反。章洋一直强调,扎根串联的时候,要找那些欠账户——困难户,要依靠他们去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

伊力哈穆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话打中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看法如实地提供给社教干部罢了。而且,从账目谈起,只是因为萨坎特是负责查账的,这样谈更自然些,他谈话的主题还在全大队的阶级斗争的形势。

他继续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萨坎特,您从账目中可能也看到了,大队近年从生产队调劳动力、调材料、调现金经营一些林业、加工业和其他副业。拿大队的苗圃来说,地是生产队拨的,树苗是各队交钱买的,栽植管理是各队出劳动力。等树苗长成了,就算大队的了,反过来大队把树苗卖给各生产队,还要收钱。这种做法合理吗?符合六十条吗?”

“这个情况我还不太了解。”萨坎特说。

“你们对大队有些意见吧?”何顺问。

“不,不是整个大队,而是大队搞的某些林业、副业和企业。譬如说,前一段大队提出,把各生产队的裁缝和缝纫机集中到大队去,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想抓几个钱罢了。真正为农业服务的农机具修配等等为什么不下力量搞好一点呢?”

逐渐地,谈话更加放得开了。伊力哈穆从大队的副业加工谈开去,一直谈到了六二年的反颠覆斗争,七队的丢粮事件,包廷贵的活动,死猪闹事,一直到六三年库尔班的出走,赛里木书记前来主持传达学习中央文件的状况…听起来似乎是随口闲谈,实际上无不和四清、阶级斗争、三大革命运动这个主题有关。本来沉沉闷闷一言不发的热依穆,也时而插几句话。伊力哈穆的谈话,他的真诚坦白热情的态度,他的清楚的口齿和条理,他叙述的这些错综复杂而又眉目明晰的事情,完全吸引了萨坎特和何顺。如实地叙述情况,如实地听取和掌握情况,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来理解事物这本来是普普通通的事情,是具有正常思维的人脑定会能够胜任的事情,恰恰是那些企图把鹿说成马,把一加一说成三的人才往往把事情搞得玄而又玄,昏头昏脑,云遮雾罩。当伊力哈穆介绍这些情况的时候,何顺和萨坎特很快就信服了,原来人为地制造的许多阴影消失了,他们也渐渐发表自己的感想和意见了。说到有趣的地方,几个人争着说,抢着说,笑声和话声混合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门响了,门开开了。进来的是章洋。

像一阵寒风突然吹进了温暖的房舍,何顺和萨坎特突然不自在起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们噤住了,甚至连眼神也不再往伊力哈穆他们身上投望。

章洋耷拉着脸,面色很不好,在公社,他很不愉快。他是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回来的,何况又看见了伊力哈穆与热依穆,他们居然敢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前来拉拢其他社教干部!

伊力哈穆觉察到了这一切,但是,他觉得这就更加需要他公开自己的观点了。他说:

“…我还有几个意见想汇报给你们,首先,干渠的改线工程,只能加快,再不能暂停了。今年冬天,到现在为止大的寒潮还没到,现在冻土不过是二十来厘米厚,对施工的妨碍不大。但是,也可能是十天八天以后,也可能是三五天以后,天气就会大变,气温就会急剧下降,施工就会难以进行下去。我们一定要抢这几天,尽量多搞一点,这样明年开春才能完成初步工程。否则,明春搞个一春,不上不下,等到给冬麦浇返青水的时候就会出大问题。所以我不赞成你们暂停渠道工程的安排,希望你们立即改变这个决定。”

章洋真想大喝一声“岂有此理”,拍响桌子,把伊力哈穆轰出去!胆大包天,居然面对面地教训起他们来了!他气得身上发起抖来,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因为他隐隐约约地觉到,这个伊力哈穆的顽强、耐心,说话的逻辑性、进行论战的能力都是不多见的。显然这个队长不是一块好捏的泥巴,靠虚声恫吓是制服不了他的。同时还因为,方才在公社,尹中信和别修尔,一起否定了他对伊力哈穆搞“小突击”的计划。这使他非常恼火,简直是右倾保守,束缚他的手脚。他憋着一肚子气,要干出点实际成绩给他们看看。他虽然坚持己见并且准备自行其是,但是尹队长和别修尔组长的不同意不能不使他略略慎重一点,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而且努力在脸上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了的、傲视一切的笑容,他问伊力哈穆:

“你是来提意见的吗?还有什么?提吧。”

于是,伊力哈穆又提了关于社教运动的搞法,关于发动和依靠群众的问题,关于分配的问题,关于搞好文化室的工作和防止形式主义的问题等等方面的意见。

章洋越听越觉得无法忍受了,他反复思量,终于发起了一击。他微微一笑,说道:

“好吧,你说的这些,我们今后再谈,”他拉长了声音,一副作总结的腔调,“我现在也要谈一点意见,只谈一点。我们最初到来的时候,一见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们一定要住在贫下中农社员的家里,但是干部不行,我们不准备住在干部的房子里。这话你听见了吧?”

“当然,是这样的。”

“是什么样?”章洋猛地提高了声调,使自己和别人都为之一震——这是往日的演员生活留下的一点残余的痕迹。这带有话剧台词处理的味道。他喝道:“阿卜都热合曼是不是队委会的生产委员。”

“是的。”

“你说,队委会的委员不是干部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按我们的要求做?为什么欺骗我们?”章洋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萨坎特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

“队委会的委员也算干部?”

“当然算…”

“那…那我们这里的贫下中农几乎都是干部了,有记工员、读报员、卫生组长、技术员…好吧,我们可以再向您提供其他的不担任任何队内职务的贫下中农的名单。”

“不用扯这些,”章洋扬起了头,“你为什么把我们骗到这里来住,你自己清楚,我们也清楚。”章洋回头看了萨坎特和何顺一眼!

“明天早晨,我们搬走。”

“搬到哪里去?”伊力哈穆问。

“你再也不用管了。”章洋面有喜色地说,然后,他又转头通知萨坎特和何顺:

“我们搬到尼牙孜家去。”

伊力哈穆当真是目瞪口呆。

小说人语:

章洋与尼牙孜是天生绝配。尼牙孜对伊力哈穆等人的愤怒是真诚的,有理由的:

任何一心做好人的人的行为,都对不同观点的选择者与利益关系不同者构成挑战与施压。尤其是对于不相信善只相信恶者,善者的虚伪与狡猾都达到了令人作呕、逼人发疯的程度。你如果与他有碰撞,如果你对他有约束,他当然会痛恨你。如果你对他提供过帮助,他或她就更加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我如何能够承认接受过那样的巧伪人的恩惠?他们不知道感恩,他们具有一种仇恩情结,仇恩主义。小说人遭遇过这样的小哥小姐不止各一名。

小说人补充说,由于写作当时的语境,小说人拼命将伊力哈穆往完美里写,这里有生活的依据也有真情也有硬气功式的努力。以至于,突然,重读着重读着,小说人也对伊力哈穆的原则性与不识相性感到有点受不了了。

我们的始祖文化范式毕竟是《易经》,您怎么就不易(变)一易(变)呢?

而章洋的执拗与自我毁灭,是重要的小说戏剧元素。奥赛罗、项羽、朱由检(崇祯)、李自成、洪秀全等都有这方面的特色性格程序,读之扼腕。中华传统文化中确也包含着这样的自毁潜程序,而在历次改朝换代中,潜程序变成了不可抗拒的显然的“气数”。

章洋的选择绝非偶然,反映了语境:具备了的庞然大物是斗争的理论与激情,组织与发动。尚待寻找认证与确定的是斗争的对象,斗争的性质。我们的斗争存在着修辞化、声势(表演)化,乃走向可塑化、空心化、随机化、阴天打孩子——没事找事化、“人保活化”。这最后一化是旧时艺人的一个说法,认为有两种节目脚本:一种是设计极佳,是“活保人”,谁演都能出彩;一种是设计不那么完美,又必须出台上台与受众见面,这就只能靠演出者的天才与时运,才能保证节目取得不坏的效果。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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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的一封信 信落到尼牙孜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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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力哈穆缓缓地走回家里。路上,热依穆说了一句:“其实,不去就对了。”伊力哈穆没有吱声。

家里,米琪儿婉正在收拾东西。伊力哈穆一回来,她就揭开灶火上的大锅盖,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她说:“雪林姑丽端来的。她今天回来了。”

“呵。她在试验站过得怎么样?”

“好呢。她很高兴。她带回了羊肉,做了饭,还给咱们端了来。”

“你吃吧,我不饿。”

“什么叫不饿呢?这两天忙得供销社没有肉卖,也没给你做什么饭,快吃吧。”

“那你…”

“我吃了。我吃过了。”

当然,伊力哈穆知道这是假话。遇到亲友,邻居送来什么好饭,米琪儿婉总是尝上一口就给他留下,用言语是改变不了她这个“顽固”的习惯的。

当伊力哈穆吃起来的时候,米琪儿婉欣慰地笑着说:“泰外库今天又来了。他给爱弥拉克孜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我打算明天回一趟娘家。”

伊力哈穆这才注意到,屋角边是米琪儿婉准备下的走娘家带的东西,红布单里包着大馕、小馕和一角茶叶。他说:“咱们的南瓜长得不错。你带上两个南瓜,再带上一点葵花籽去吧。”

“好的,好的。我明天在娘家住一晚上,后天回来。我主要要找一下爱弥拉克孜,受了泰外库的委托,我要尽力去办。”

“这么说,你是去充当使者维吾尔人的婚姻中委托第三者来往联系,称使者,与汉语的媒人意义不同。了?”伊力哈穆打量了一下妻子。

“什么使者?不。”米琪儿婉对丈夫话中的怀疑的语气有些不高兴,她说,“现在还说不上什么使者不使者。我只是希望他们好。我想这也许是很好的吧?可怜“可怜”一词在维语中使用比较广泛,不带贬义。的爱弥拉克孜!可怜的泰外库!”

“泰外库这个人…”

“泰外库是没有调教好的三岁马,”米琪儿婉不是嬉笑,而是沉重地说,“这回,他可要走正路了。”

“他一定能走正路吗?只因为爱上了一个姑娘?”

“我的天,”米琪儿婉更加不满意了,“您今天是怎么了?您说话怎么像一个…官僚!”米琪儿婉再也不能容忍伊力哈穆的冷静了,急切中她给伊力哈穆扣了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

“当然你是对的。去吧,把泰外库的信交给爱弥拉克孜吧。谁又能知道爱弥拉克孜的心呢?也可能吧?”

“…可你为什么不吃净?瞧您,吃得这样少。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没事。睡吧。看,女儿在动弹,该把一把尿了吧?”

米琪儿婉照料了孩子,添了火,收拾了伊力哈穆吃剩下的饭,她不太放心地不时看一看伊力哈穆。和往常一样,伊力哈穆年轻的脸上现出一种镇静的笑容,但是今晚,他的眼神显得凝重些,表情也有些沉郁,这是瞒不过米琪儿婉的。在伊力哈穆在工作中碰到什么难题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希望和丈夫谈一谈,为丈夫分担一些忧虑。而且,她也多少了解了社教工作的一些动态,在铺好被褥以后,她没有睡,却关怀地低声问:“有什么事吗?跟我说说啊?”

“不,什么事也没有,你睡吧,我再看一会儿书。”偏偏今天伊力哈穆不想谈。过去,遇到什么事和米琪儿婉扯一扯他的心情就会轻松得多,可今天,在自己没有完全弄清楚,没有绝对的把握的时候,他怎么能向米琪儿婉说章洋的坏话呢?怎么能违背自己的包括在米琪儿婉面前也要维护工作组的威信的义务呢?他什么也没说。

米琪儿婉躺下了,勤劳的人入睡是很快的,过了好久了,她睁开眼,看到丈夫仍在托着腮发怔。

爱弥拉克孜担任新生活大队的医士,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六二年夏天,她在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后来公社党委决定在新生活大队试点搞合作医疗,建立大队卫生站,她自己申请来到了这里。主要一个原因,她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她这样一个年龄的姑娘,再住在父母的身边,在阿西穆眼里,不但多余,而且是耻辱、祸害,从早晨到夜晚,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不论是家里还是亲友当中,永远是对她的婚事的关切,好心的帮忙与别有用心的议论。好心也罢,坏心也罢,对于她却全无两样,全是折磨。她刚刚否定了一个前来说亲的人,譬如说来人提起的是一个胖子,一个年龄大的男人,马上又有一个热心的女人前来说合另一个人,一个瘦子,年纪轻的人。这样,根本不允许她有片刻的安宁。她动过心吗?没有,有谁指教过她吗?她受了什么书本的影响吗?不,不是的。然而她从小下定了决心,她早已暗自决定,这一辈子她不打算嫁人。

她永远也忘记不了九岁那次她受到的屈辱。九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懂得和记住许多许多的事情。那一天,妈妈让她到帕夏汗婶婶家里去借一个细箩,婶婶和几个成年女人正在喝茶。是没有话题了,是一种什么心理吗?帕夏汗把她叫到了身边,拿起她的残肢给客人们观看,看别人的伤痕像看巴扎上一件新到的商品,这是一种多么可恶和卑劣的习气。当时,帕夏汗说:“挺俊的一个丫头,可怎么找婆家呢?有谁要她呢?如果她用这只断臂搂住丈夫的脖子,男人不害怕吗?”喝茶喝得半醉的女人们唏嘘起来,有的抚摸她的残肢,有的凑过来细盯着她的断腕,有的叹息,有的还用裙子角擦了擦眼泪,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夸她的眼睛美,有的夸她的头发黑,所有的夸奖都归结为对她的伤残的悲叹,而悲叹之中又流露出从帕夏汗的话语中的某些猥亵意味中得到的某种满足,那个擦眼泪的女人同时也在窃笑,因为她听到了帕夏汗抖搂出来的一句关键的话,她说:“唉,那个地方不伤不残也就行了,男人还能要我们的什么呢?”然后笑得爆了棚。

…九岁的爱弥拉克孜拿回细箩的时候面色是铁青的。那天晚上,她病了,她没有吃妈妈用箩过的上等面粉做出的饭食,她的眼直勾勾的,吓得阿西穆增加了三倍晚祷的时间。

这以后,又有多少次她听到自己的父母的议论啊。还在她远未成人的时候,母亲总是为她担忧,她说:“她长大了可怎么办呢?”父亲说:“总是会有人要的。”什么样的冷酷的话语啊!什么叫“有人要”啊!从前父亲总是在赶巴扎以前和母亲商量,“你看这头山羊十五块钱有人要吗?”“这张苇席六块钱有人要吗?”现在,议论的却是她爱弥拉克孜有没有人要啊,难道她爱弥拉克孜也是一头山羊、一张苇席吗?

不,她不能忍受这种歧视,不能忍受嘲笑和侮辱,甚至也不能忍受怜悯和照顾,不需要同情和惋惜,从她记事的时候她就缺了一只手,这难道要她自己负责吗?这难道是永生永世不能弥补的缺陷吗?她勤奋、善良、聪明、美丽、自尊。不论家务活还是在队里出工,不论是上学还是工作,她没有落在后边过。为什么帕夏汗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都只看见她那只断腕呢?难道她这个人仅仅是一个承载着残肢的,比别人低一等的躯体吗?她活了二十四年,劳动、读书、学道理、学技术、尊敬人、帮助人,难道所有的这一切又一切的努力仍然补偿不了那并非她自己所造成的缺陷吗?

感谢毛主席!千遍万遍地歌颂毛主席吧!只有他带来的温暖和慈祥的新中国,才融化了爱弥拉克孜心头的冰块。只有新生活的光辉和照耀,才给爱弥拉克孜提供了一条光明的大路。只有他的巨手,才揩干了小小的爱弥拉克孜眼角上的泪水。只有在新中国,我们的维吾尔族的农民的女儿,我们的被旧社会的恶狗咬断了手腕的好孩子,我们的被一些封建的、落后的、愚蠢的旧意识旧风俗所折磨所伤害所包围的纯洁无瑕的爱弥拉克孜终于自己写下了自己新的人生篇章,她排除各种干扰以全优的成绩考进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卫生学校,她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医士证书,她现在是国家的医务工作者,是农民的朋友和勤务员,是科学、文化和新生活的传播者。

她离开了庄子上那个种了不少玫瑰的僻静的院子。她来到新生活大队,她穿上洁白的大褂戴上更加洁白的无檐帽,她的白大褂的衣袋里经常装着听诊器和温度计。她办公桌上放着血压计,压舌板和手电筒,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是伤残和缺憾的化身,而是病痛和忧患的治疗者和安慰者。她给人查脉搏、查喉咙、查血常规,她给人开处方、打针、谆谆嘱咐服药的方法与普及卫生知识。在新生活大队,人们称她为“医生姑娘”或者“姑娘医生”,找她的人是为了寻求她的帮助,她整天考虑的是如何解除旁人的痛苦,这使她感到了生活的意义和自己的力量。她本来就是本地农民的女儿,她很快就和这个大队的社员熟悉了。她知道病人不仅需要片剂、针剂和粉剂,而且更加需要亲切的话语、真诚的安慰和对于健全的生活方式——卫生习惯的指导。她看好了一个病人,她多了一个亲人。虽然,大队卫生站只有一间房子,就在供销社门市部的隔壁,这间房子是门诊室,是药房,也是她的宿舍,她就睡在这个弥漫着酒精和水杨酸的气味的房屋的一角。她常常为了夜间来急诊的病人而不得安眠。但是,她在新生活大队的生活是愉快多了。

这一晚,她刚刚参加完所在队的社教工作组组织的毛主席著作学习。今天学的文章是《反对自由主义》,农民们的学习非常认真、非常热烈、非常实际。大家争着发言,用毛主席的教导对照自己,自我批评,检查自己有哪一条自由主义的表现,并表示今后要改正。这种诚恳,求实的学习态度感动了她。她也在会上发了言,她说,实行合作医疗以后,有一些没有医药常识而又很有一些自私自利的思想的人,看病拿药的时候一看药价低就埋怨、不满,药价越高就越满意,甚至自己提出要求给开价格昂贵的药。四天前大队的会计前来看病,非缠着要开一些贵重的药,她碍于面子,没有坚持原则,给开了,实际上,既浪费了药品又无益于治疗。这是她的自由主义的表现,她要改正,同时也希望那位会计认识自己的不当。她的发言引起了农民的笑声和掌声。社教组的同志在小结当晚的学习的时候还特别提名表扬了她的发言,这使她很高兴。

她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卫生站,坐到桌前,拧开了台灯(新生活大队离伊宁市近,接引了输电线)。在台灯下,她翻看着一本关于中草药的汉语小册子,有许多字需要查字典,所以,她读得很慢,正当她用维语字母给一个新查到的字注音的时候,她听到了叫门声音。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声音又这么熟悉,同时,她也可以分辨出来,这不是急诊病人和他们的家属的不安的叫门声。她开开门,意外的喜悦使她跳了起来,她大叫道:

“是您吗?米琪儿婉姐姐!怎么也想不到是您来了,我的好姐姐!”

于是,她又是烧茶,又是炒瓜子,又是翻箱倒柜拿出了饼干、杏仁和水果糖,米琪儿婉拦也拦不住。茶好了,瓜子炒熟端上了,饼干和杏仁也已经摆到桌上,递到米琪儿婉手里,双方对于各自的问候回答了一连串“好,好的,好着呢…”之后,开始了并非闲话的闲话。

“您问我们这里的四清工作队吗?他们来了以后各方面都出现了新的面貌。就拿学习毛主席著作来说吧,今天晚上我们学习了《反对自由主义》…”

爱弥拉克孜的话中途打住了,她发现了米琪儿婉的异样的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疑问地看着她。

米琪儿婉本来是满腔热情地来充当这个“信使”的,事到临头,她却胆怯起来。姑娘的心,特别是爱弥拉克孜这样一个有主见的大女孩子的心,谁能摸得透呢?她会不会轻视没有文化、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泰外库?她会不会因为米琪儿婉带来了泰外库的用歪歪扭扭的字样写就的鲁莽的信而恼怒,而埋怨甚至讨厌她米琪儿婉呢?她没有一点把握。但总不能不说啊,她等到了这样晚才来,就是为了等到一个安静的场合,可以谈心的机会。她硬着头皮说道:

“爱弥拉克孜妹妹。天晚了,您明天还要工作呢。我呢,明天一早也要回去。我,我给你带了一个信封来,它,它是一个人给您写的,请不要生气…”米琪儿婉自己脸先红了,她放低了声音,“那个人,非常非常地喜欢您…那个人就叫…”最后说到泰外库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嘴唇动而听不到声音了。

谁能断定,是爱弥拉克孜首先想到了泰外库还是米琪儿婉的无声的口形动作首先传递了这个人名的信号呢?爱弥拉克孜难道就没有这样一点敏感吗?不,她感觉到了,不是今天,不是米琪儿婉拿出信以后,早在那次她去送还泰外库的手电筒的时候…难道泰外库的形象,泰外库的狼狈生活,泰外库的举止和神情就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吗?那天,泰外库多像一个老实的大孩子。他那样惊异地、又是顺从地、谦逊地、敬仰地望着爱弥拉克孜,使爱弥拉克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那么强壮,那么具有无限的精力又那么不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简直让爱弥拉克孜为他着急。当然,那只是那一天的事,然后,她就把他忘却了。说是忘却,就是说她把这件事和这个人冻结在、封锁在她的记忆的一个小角落里。其实这个人,这件事已经在她的心灵上占据了一个小小的位置。说是小小的,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正视心灵的这个角落,这部分被冻结和封锁了的角落…她早就坚信她这里已经没有这样的角落存在的余地了。

但是,随着米琪儿婉拿出字迹歪斜的信封,这个角落突然膨胀了,嗡的一下子,它变成了一个极大的天地,风在呼啸,浪在翻腾,火在烧,地在转…她呆了。

“请看一看他的信呀,请您看一看啊。”米琪儿婉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催促着,恳求着。

她的抖颤的手抽出了淡绿色的、带着暗花纹的信笺。多么可笑的泰外库,竟找了一张这样颜色的信纸。泰外库的健壮的身躯、卷曲的头发、强有力的臂膀和精力无穷的目光,从信笺上走了下来,走到她的房里,走到她的身边,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屈身施礼。为什么,那天她去送还电筒,他竟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驯顺、可怜呢?

可怜的大个子,他竟在这么一张酸文假醋的信笺上写得那么傻气、那么笨拙。按照维吾尔青年男子的习惯,信的开头是四句歌唱爱情的民歌。然后他写道:“我不是坏人。”这算什么话啊,给公安局写材料吗?她还看见了一句,字体是大大的:“我想和你结婚!”这又是什么话啊,难道能够这样首次给一个未婚的女子写信!

结婚!在她年轻的生命里,意味着的是屈辱,是三等外商品的廉价处理,是对旧势力的投降,结婚就是被蹂躏和谋杀!所以她早就决心不结婚。她断定“结婚”这个词儿是她的恶魔——仇敌。

而现在,泰外库写的正是这个词儿,泰外库用他那可以捏碎石头的大手,拿起摔坏了笔帽的钢笔,在淡绿色的暗花信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这几个维吾尔文字母,给予了她怎样意想不到的冲击。结婚——“我要拿上你”,这种维吾尔式的语言是多么质朴,多么实在,多么火热,又多么缺少必要的雅致、温存与过程啊。爱弥拉克孜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在她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的路程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哭过、痛哭过,为她的不幸,为她的青春,为她的命运,她是怎么样哭也不为过。陌生而遥远,又是粗粗粝粝、生生猛猛的幸福的召唤,激活了,又是扫荡了她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天真而勇敢的,应该说是有点傻气的追求,冲决了长久以来严厉地禁锢积压住了的幻梦与悲伤。于是,泪水像冲破了堤坝的春洪,流淌了,流淌了。

爱弥拉克孜的痛哭使米琪儿婉手足无措。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原谅我,妹妹,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希望你好…别生气,别伤心,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安拉知道,我绝对不会与别人说你的事儿。你看,你看,别哭了…”米琪儿婉的鼻子也酸了起来,她走近去抚摸爱弥拉克孜的浓密的厚而软的头发,那头发是如此洁净,在这个公社,应该是属她的面庞她的头发干净了。她掏出手绢给爱弥拉克孜擦眼泪,又用被爱弥拉克孜浸湿了的手绢揩一揩自己的眼泪。她俩的眼泪弄湿了同一条手帕。她继续莫知所措地劝慰着:“如果你不愿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办,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知道,这只是个普通的社员,是个赶车人…”

真是奇怪。米琪儿婉在说什么呀?真是遗憾。哪怕是米琪儿婉。哪怕是这个胜过了自己的亲姐姐的最了解自己,最关心自己,最爱护自己的温柔慈爱的米琪儿婉,竟也完全不了解爱弥拉克孜此时此刻的心境…爱弥拉克孜的痛苦,是用言语可以表达的吗?又能向谁诉说呢?她哭得更伤心了。

“咚、咚、咚!”有人砸门。“爱弥拉克孜医生,您睡了吗?”好像是民兵排长的声音。

“医生姑娘,是我们啊,有个受了伤的人 !”这是民兵排长的妻子的声音。

爱弥拉克孜立即收住了泪水,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示意让米琪儿婉去开门,她本能地立即清理了诊榻,穿上了从背后系带的白长罩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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