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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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软肋。

见我有所动,他便笑着又说,老爷子啊,身体日渐不好,日子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老了,就想亲近人。算是了却老人的心愿,也请太太去一趟吧。

这是一栋森严的老院落,靠在半山之上,一栋主楼,两栋附楼,雨花石堆砌着,三面环山,一面迎海,独自静谧,一旦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不出两公里,便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喧嚣。

曾经在雨夜里,我为凉生求救,怎么拍打都拍不开的门,如今,却对着我,毫无保留地,敞开。

那个只生活在传说里的老人,这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在程宅的主楼,水烟楼里。他果真如钱伯所说,已经垂垂老矣,只是,那种骨子里的威势,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尽管,他一直和颜悦色,与我聊着琐事。

他问我巴黎的天气还是像以往那么多雨,我说是;他说他年轻时,也在那里住过。就这样,巴黎的旧街道,古老的建筑,还有那条流淌在都心的塞纳河。

龚言在一旁,极力地观察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亦处处留心。

钱伯给他递了茶,我忙起身接过,端到老人眼前,老人笑吟吟地接过。龚言在一旁,说,到底是三少爷不在身旁,三少奶奶一个人紧张的,也不会说句爷爷,吃茶。

钱伯看了龚言一眼,为我圆场,笑道,三少奶奶本就是内秀之人,不是那些围在少爷们身边的莺莺燕燕,谄媚聒噪。

龚言立刻堆笑,说,想来三少奶奶这也是颠簸乏了。

他们一来一往,我却难掩尴尬,“爷爷”两字,卡在嗓子里真的是辛苦极了。

罢了。既然来都来了。

我脸微微一红,喊了一声,爷爷。

我说,您吃茶。

老爷子笑着,说,这人老了啊,就喜欢人多热闹,儿孙绕膝…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来人,说,二少爷来了。

我的心莫名一揪。

来之前,钱伯承诺过,只陪陪老爷子说说话就离开的,不会见任何人。

程天恩进来的时候,汪四平跟在他身旁,我下意识地往椅子背上靠了靠,手心一阵汗意。

他没看我,上前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笑,说,来了。

他说,是。

老爷子说,你弟妹刚回国,你们都是年轻人,想必之前就熟识。不比我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见到。

程天恩看看我,转头对老爷子说,是。

极恭敬。

这时,有女工端了一杯茶到我眼前,笑意盈盈,说,太太。

我硬着头皮端起那杯茶,捧到程天恩眼前,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了看我,唇角荡着笑意,眼神却是可以杀死人的冰冷,说,弟妹近来可好?

我低头,说,一切都好…二哥…最近可好?

程天恩俯身,接过茶去,说,好得很。然后,他在我耳边狠狠地低语,说,至少比大哥好!

这句话,声音极小,只有我听得到,心下滋味百般。

老爷子问,你大哥呢?怎么这半天都不见人。

程天恩正在端量着手中的茶,抬眼看着老爷子,愣了愣。

我也愣了。

然后,一瞬间,程天恩,钱伯,龚言,汪四平,四个人的眼神唰唰唰——地交汇着,无声地传递着“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滚”“呵呵”之类的讯息。

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老爷子问龚言,我不是让你去通知天佑的吗?

龚言张张嘴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望向钱伯。

钱伯忙笑,说,我觉得大少爷八成在休息,就自作主张,没让龚言去打扰他,只喊了二少爷。

老爷子摆手,说,去!喊他来!他转脸对程天恩说,我身体抱恙,你父母也远在香港,但是你们年轻人今晚也该举行个家宴啊。

我忙起身,越加尴尬,说,真不用了。

老爷子说,那怎么能行。然后,他抬头看看龚言,说,你也糊涂!

龚言忙不迭地说,我这就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说,不必了,我来了。

程天佑走进来的时候,钱至在他身旁,他把着钱至的手臂,许是手术后身体刚刚恢复,他的气色并不多好,人清瘦了许多。

他一出现,我只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上前,说,爷爷。

老爷子笑,说,你弟妹回来了。

他说,我知。

然后,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和他身上,钱至扶着他转身,他微微冲我一点头,唇角沉默地抿着。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眼眶红了,那么努力地克制,声音却还是抖得一塌糊涂,说,你好吗…

他打断了我的话语,似乎这一刻,这人前,我们之间连问好与寒暄都是逾礼,所以,他的声音那么清晰,说,弟妹!一路辛苦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种温度,却什么也没有,这本该是我们最好的姿态的。

最好的姿态下,连一句“你好吗”这样的叙旧语,都是败笔。

所有的问候都该死!所有的过去都应该抹去!就像两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那样!无笑,无泪,无动容!

家里的女工又将一杯茶端到我眼前,龚言在一旁,笑,太太,您也给大伯哥敬杯茶吃吧。

钱至在他身旁,竟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

我努力学着他,镇定地,不带丝毫感情地将那杯茶端起,手指素白,茶水微温,齐眉,恭敬,递给他,努力地控制着,声音却还是抖着,强笑,说,大哥。

我怎么能不敬他!

他救过我性命。

他接过,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不再作声。

只有老爷子在开心地笑,在一旁的龚言看着,忙上前对他,说,三少爷虽然远在巴黎,毕竟是程家孙子辈里的大喜第一人,老爷子啊,您啊就保重身体康健,等着抱重孙吧。

我低头,如坐针毡。

程天佑面色平静。程天恩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他。

龚言笑,说,太太,咱们三少爷什么时候回国啊?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地尴尬。

老爷子开了口,说,让他早些回来吧,事业再要紧,工作再忙,抵不上一家人团团圆圆。

我点点头,说,是。末了,挤出两个字,爷爷。

钱伯不忍,说,老爷子啊,您也该去休息了。

老爷子也笑笑,龚言扶起他,临走时,他说,好。那这孩子的住处,你给安排吧。我看就住在天策原来的住处好了。

程天佑的脸色微微一变,瞬间平静。

程天恩几乎是抱着那杯茶要蹦起来。

钱伯张张嘴巴,似乎有什么难处,最后,说,是。

老爷子一走,程天恩就对钱伯说,爷爷是疯了吗?!他、他难道不知道我大哥为了这个女人连命都不要过吗!怎么这么安排?!

程天佑回了他一个“你闭嘴”的表情。他从我身边走过,似乎是对我说,你安心住吧。我会搬出去的!

131从此,她就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他在钱至的搀扶下,走出那扇大门,回廊处,停了步子,只觉得喉头间一股腥咸——“哇”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以前,讥笑过多少电视剧里弱不禁风闹吐血的公子哥儿,如今,却真的知道了,这人间情爱,本就是鸩酒砒霜,夺人性命,催人断肠。

钱至骇然,说,大少爷,大少爷——

他面容冷静,是坚硬的克制,制止了钱至,说,别喊。

他不想惊动家里其他人,看得他这一身狼狈;那么严丝合缝的克制,不动声色的表演,却最终,输的是,自己那颗还爱着她的心啊。

她奉给他的一杯茶,手指素白,茶水微温,她眼眸里带笑,温柔的恭顺间,恍惚着,是初为人妻的幸福光影,她喊自己,大哥。

他接过,一饮而尽。平静如海。

只是,握着杯子的手上的青筋暴绽,暴露了他的心,决绝的姿态,如饮鸩酒一般;怎么能,如他的眼眸那样,望进去,平静万分。

那一方的天与地,他陪着她,用最好的演技,最好的默契,扮演着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钱至望着他,他的肺部在三亚那场落水中遭受了重创,即使康复之后,也偶有痰中带着血丝的情况出现,但从未像今天这么严重过。

钱至想喊人,却被他制止了,只能干着急,眼圈都红了,说,老爷子怎么能这样对大少爷!他真的不知道大少爷爱着姜小姐吗?!

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笑得那般悲凉,纠正道,说,她不是姜小姐,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风里,他站得笔直,身姿孤独而遗世。

他怎么能不知道他的祖父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惩罚他,是为了嘲讽他,自以为奋不顾身的爱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

他还记得,三亚那场殉情的海难让他失明,也让他苦守了许多年的爱情曝光于祖父眼前——是的,该让您勃然大怒的不仅仅是凉生爱上了她!有损了您的体面!我也爱上了她!寸心若狂!

那天,他在病榻之上,对着这个为他操碎了心的老人,满心悲凉,只不过刚刚开口,他说,祖父,对不起,我…

程方正制止了他说下去。

他不想听自己最骄傲的孙儿的脆弱,更不想听他的忏悔,这是他从来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的悲伤。

他不想看到!

他宁愿从来都不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为了一个女人,跳下了海!

祖父,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吗?!

程天佑一直记得,那天,祖父在自己说出“对不起”那三个字的时候制止了他,只是沉默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沉默如同死寂的海面,酝酿着不可预知的狂风巨浪。

他一直知道,祖父不可能让他去爱这样的女子;但他没想到的是,连他去倾诉爱上她的权利都没有。

如今,当凉生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自己的祖父,还都不忘记用她来羞辱自己——看看吧!这就是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女人!怎样了呢?!你为她抛却性命,她却嫁了别人!醒醒吧!爱情!可笑!

可笑的爱情!

冷风袭来,他渐渐从回忆中清醒,依然是那么克制的脸,对钱至说,更像是对自己说,以前的事不许再提。

他说,从此,她就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132大少爷想见一下三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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