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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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房内坐了两名年轻男子,
靠门边正端着茶盏轻啜的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布洗得已近白色,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
眉目俊秀,面若桃花,生得竟要比女子还纤细上三分。

【正文】

琴操 文 / 李歆


结亲

院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喊声里透着欢愉。果然没过得多久,房门便被敲得咚咚直响,没等房里的人起身开门,那门外之人早已迫不及待的推门闯了进来。
进门的是位妙龄少女,绯衣粉面,纤细的柳腰间别了把朱蟒皮鞘的短剑,她一甩头发,欢喜的颜色便从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
房内坐了两名年轻男子,靠门边正端着茶盏轻啜的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布洗得已近白色,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俊秀,面若桃花,生得竟要比女子还纤细上三分。
绯衣少女直闯而入,眼睛在接触到那蓝衫少年时,脸上突然微微一红,虽然随即恢复常态,但说话时总不免多出几分拘谨,说道:“原来何大哥也在……我是来找我哥的。”
蓝衫少年放下茶盏,冲她微微一点头,笑容温柔,感觉说不出的舒服,令人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暖意在心头自然漾开。他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道:“沈小姐。”
那绯衣少女姓沈,闺名唤作郁婕,他的哥哥沈郁丹虽然才二十出头,但成名已久。十五岁那年,他在短短半个月内独挑了江北鲨鱼帮十五个分舵,且自身毫发无伤。江湖中人因此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他“十五郎”。
对于妹妹的冒然闯入,沈郁丹显得既不耐烦又很不高兴。他蹙起浓眉,闷闷的问道:“找我有什么事?不是说过午时未到,不要来烦我么?”绯衣少女道:“谁又想来讨你的没趣来着?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她故意卖关子的诡异一笑,说道:“哥哥,我方才在妈妈房里见着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沈郁丹不耐的道:“今日爹爹金盆洗手,邀请武林同道前来观礼,你遇见谁都不稀奇。”
沈郁婕对于哥哥这样的敷衍回答,显然很不满意,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哥哥,你再如此薄情,小心袁伯母反悔,不把瑾卉姐姐嫁过门,让你打一辈子的光棍哦!”她口里说的“瑾卉姐姐”不是别人,正是沈郁丹未过门的妻子。
沈郁丹兄妹的父亲沈慈航人称“中州大侠”,在江湖上声名卓著,隐然已成武林领袖,一代宗师。而袁家却是世代的官宦书香之家,前大元宁宗、顺帝都曾拟旨欲召其祖入朝为官,只是其祖不屑做蒙古鞑子的官吏走狗,避世不出。直到朱元璋打下汉人江山,袁瑾卉的祖父才由诚意伯刘基(字伯温)举荐,入大明朝为官,官至正二品尚书。但不知为何,半年后却又告老归田。
这两家一个在莽,一个从文,按理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的。但据说十五年前若非沈慈航出手相救,袁氏一门早在回乡途中遭歹人劫杀。袁家为了报恩,当时便将年仅两岁的小孙女许给了沈慈航作儿媳。
沈郁丹那一年也就七岁,哪里懂得这些?待到年纪稍大些,略懂人事,再对这门亲事有所微词,也全被沈慈航一通斥责给骂了回来。
其实,两家自那以后,也仅偶有书信往来,沈郁丹至今连未婚妻子长得是圆是扁,是美是丑,也不甚了解。更没曾想这一次袁母竟会携女前来,一个闹不好,以沈慈航豁达的性格,还真有可能趁此亲朋好友齐聚之际,顺便替二人完婚了却一桩心事呢。
想到这里,沈郁丹面上一沉,人已推桌而起,沈郁婕望着他夺门而去的背影,手掩红唇吃吃的笑道:“哥哥,别心急,你的新娘子跑不掉的!”忙了一整天,看腻了形形色色的武林侠士,倒还是看哥哥的那一张急吼吼的夹生面孔更为有趣些。她正笑得欢畅,冷不防身后有个声音轻轻咳了两声,她这才意识到这房内还有那蓝衫少年在呢。一时尴尬得羞红了俏脸,悄悄抬头一瞄,他可不正也笑吟吟的拿眼望着她么?她“嗳呀”低低唤了声,满脸通红的从房里逃了出来。

午时初刻方过,沈府内已挤满了人。开出的宴席从厅内一直摆到院子里,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不管是谁,只要是给面子来观礼的人,沈慈航一律视之为友,奉若上宾。也有那些打秋风的人趁机登门,自有家丁出面应付,倒也客客气气的包了银两打发,绝无回绝之言。
沈郁丹在厅里转了两圈,脖子都伸长了,也没见着父亲踪影。酒倒是没少喝,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中州大侠的儿子“十五郎”,不免拉住他频频劝酒。在座的都是长辈,他不好推辞,只得硬起头皮酒到杯干。十几桌下来,他已有醉意,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出大厅。
正想到父母房中去找爹爹,才走到门口,便听房内传来母亲的声音道:“侄女莫要客气,只管当这是自己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随即应了。
沈郁丹欲敲门进去,又觉不妥,正左右为难,沈夫人却已叫道:“谁在屋外头呢?”他忙高声应道:“娘,是我!”母亲笑道:“你不在外头招呼客人,跑这里做什么?”笑声中不无揶揄之意。
沈郁丹涨红了脸,一时酒劲上涌,哪里还顾得避嫌,直接推门进入道:“我找不着爹爹……”话说一半,倒先愣住了。
那屋里中堂上摆了桌酒席,席上沈夫人相陪,丫鬟旁侍。挨着沈夫人旁边首席上坐了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见了沈郁丹满脸堆笑,笑容甚是暧昧,想来便是那位袁夫人。紧挨着袁夫人身旁坐着的是位绛衣少女,除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外,容貌却是平平,兼之面有菜色,双肩削平,身容娇小,整个人乍看上去更像是个还未及笄的幼女。
沈郁丹犹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霎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觉失望至极。那绛衣少女却冲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笑容甚是亲切。
沈夫人见他两眼发直,还以为他不好意思,佯嗔道:“没礼貌的东西,见了客人也不行礼,这么大了还改不了冒失的性子么?”指着那富态的中年妇人道:“这是你未来岳母大人!”
沈郁丹心想果然没有猜错,大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磕了头。袁妇人掩唇笑道:“乖孩子,甭客气,都是自家人!”沈郁丹心情郁闷,沈夫人见他耷拉着脑袋,心里暗暗好笑,说道:“这一位……乖孩子,别害臊啊,都快是一家人啦,用不着不好意思的……”边说边拉住自己身旁一位又羞又窘的少女。那少女低着头,直尴尬的想逃进里屋去,无奈被沈夫人拽住了甩脱不掉。
沈郁丹头也没抬,一揖到底,嘴里含糊的问候了句,那少女忙欠身回礼,娇怯怯的喊了声:“沈公子有礼。”沈郁丹听那声音娇娇柔柔的煞是动听,忍不住抬头一望,这一望不禁又教他呆住了。
只见眼前这一位却是身着粉色罗衫,身材娉婷,一张鹅蛋脸,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娇艳动人。沈郁丹嘴张得老大,脑子顿时懵了。忽听噗嗤一声,他猛地惊醒,回眸瞧去,却是那相貌平平的绛衣少女。
沈郁丹见她唇角微翘,眼中似笑非笑,似乎洞晓了他方才失态的真正缘由,一时心慌,忙道:“我……我是来找爹爹的……娘,你见着爹爹没?”沈夫人不悦的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你爹爹怎会来这里?时辰就快到了,他自然应当在前厅准备。”沈郁丹微黑的脸涨得通红,忙道:“那我……到前头找他去!”边说边往后退,谁曾想心慌慌的,背脊竟撞在梁柱上。
那绛衣少女见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毫不做作。虽大有嘲笑之意,却偏偏叫人对她生不起气来。
沈夫人责备的瞪了儿子一眼,回头对绛衣少女笑道:“倒叫兰姑娘平白笑话啦!”低声在沈郁丹耳边说道:“她是瑾卉的手帕交,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你可别对人家甩脸子,回头惹得瑾卉生气就不好啦!”她担心儿子脾气拗,一时受不了绛衣少女的嘲笑而性子发作,在袁家母女面前失了脸面是小,吓坏了瑾卉可是大事!
其实沈郁丹倒并没有见怪于那位兰姑娘,相反见她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望来,心里别地一跳,反生出怕被她揭底嘲弄的混乱心情,连忙告退出来。
一口气跑过几重房舍,转眼到了花园里,他才大大的松出口气。定了定神,却发现一抹熟悉的蓝衫影儿正站在拱门下瞅着他笑。沈郁丹怪叫一声,飞身朝他扑去,那蓝衫人影一晃,闪向一边,笑声已自嘴边逸出。
沈郁丹叫道:“好你个何云栖,连你也敢来笑话我!”
何云栖脚步错动,连避他七八抓,身形飘忽间那种给人赢弱的印象一扫而光,刹时间两人你来我闪的换了三四十招。沈郁丹气急忘形下,竟没留意,被何云栖左手一撩,啪地拍在了后脑勺上,这一掌若是打实了,沈郁丹必死无疑。
当下,沈郁丹懊恼的叫道:“不打啦!不打啦!”何云栖随即罢手,笑呵呵的望着他,转而身子弯了弯,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作揖,无精打采的喊道:“袁姑娘好……”他学得极象,就连沈郁丹那种患得患失的细微表情也掌握得极好。沈郁丹极为尴尬,握拳便要再打,喝道:“你小子欠揍呢!”说归说,也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何云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连他这个生死之交也摸不清底,这个家伙绝非如外表那般弱不禁风。沈郁丹每次与他切磋武艺,他总能不着痕迹的永远保持平手。过百招如此,千招亦如此……
何云栖也知玩笑开得过分了些,但两人素来要好,又难得见到沈郁丹脸红尴尬,怎舍得放过这捉弄他的大好机会?
两人在花园里打打闹闹,戏虐笑语,好不热闹。殊不知这一切全被匆忙赶来的沈郁婕看在眼里,她呆呆的看着两个少年,一个文秀儒雅,一个英武俊朗。一时鼻子发酸,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竟伤心欲绝的落下泪来。
过了好半晌,待她欲擦拭眼泪时,才发现哥哥和何云栖已经不见了,面前站了位绛衣少女,正弯低了腰,一脸新奇的看着她。
沈郁婕吃了一惊,自己在这里哭了老半天,那绛衣少女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到自己面前的,她居然一点察觉也无。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喝道:“你……你是谁?难道不晓得这里是内堂,外人不能乱闯的么?”她还以为那少女是前来观礼的哪一派尊长随同来的女弟子,是以虽然生气,却仍没有恶言相向,缺了主人家的礼数。
那绛衣少女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手指着她的脸上未干的泪痕,明知故问般的说道:“你在这里哭么?”沈郁婕又羞又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是装傻呢,还是真傻?”绛衣少女见她不回答,又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啊,你定是偷偷喜欢刚才那两位年轻人当中的一个,是不是?”
沈郁婕大为尴尬,双靥飞上红晕,绛衣少女笑道:“我猜对啦。你见他就要娶亲,新娘子却不是你,所以你在这里伤心。”沈郁婕呆了呆,转念才想明白,不由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是我哥哥要娶嫂嫂,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绛衣少女脸露沉思,“哦”的拉长声音,说道:“那就不是他,是他了——那个娘娘腔、长得像个女孩子的人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一番话终于说得沈郁婕恼羞成怒,叱道:“要你管那许多!你到底是谁,快快出去——”说着便来拉她的手,哪知还没等触及对方手指,她已嘻嘻一笑,翩然拧身而去。这一来,沈郁婕更为惊讶了。要知道她刚才看似随意的一拉,实已暗藏了三种沈慈航亲传的小擒拿手法,她原料想那绛衣少女随长辈前来观礼,自然是习过武的,是以出手便早有意识的防了一招。哪曾料得绛衣少女竟浑然不当一回事,嬉笑间便已躲了开去。
沈郁婕一时起了争胜之心,大叫道:“站住!不许走!”脚下轻点,如流星赶月般追了上去。她正使出全力去追,谁知前头少女忽然停顿住,一个旋身叫道:“好,站住便站住,你还想说什么?一会子叫人出去,一会子又叫人站住,你真是比皇帝还难伺候!”
沈郁婕根本没想到她竟会当真站住了,一个收势不及,向那少女撞了过去。绛衣少女“唉唷”叫唤一声,伸出双掌挡她。
沈郁婕陡觉自己“膻中”“中脘““关元”三处穴位上一麻,全身便一点劲也使不出了。也不见绛衣少女使多大的劲,沈郁婕感觉身子一轻,竟被她双手托着横了过来,耳听她大叫一声:“去罢!”沈郁婕恍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她吓得嘶声尖叫。叫声未完,她发现自己已然毫发无伤的站在了花圃里。
绛衣少女咯咯笑道:“好玩么?不过我现在要到前头瞧热闹去啦,下次得空再陪你玩吧!”她向她挥挥手,腾身逾过花园围墙而去。从她站立处到围墙,起码有五六丈远,她却毫不费力的一跃而过,沈郁婕这时才知遇见高手,自己根本连对方的一半功夫都及不上。


论曲

大厅里人头攒动,正中央的案几上搁了只盛满清水的金盆。沈郁丹焦急的仰首翘盼,日头已渐渐偏西,却还不见沈慈航的身影。内堂的沈夫人终于也被惊动,由沈郁婕陪着,到前厅来一看究竟。
沈郁婕东张西望,想在人群里搜寻那绛衣少女的身影,却是无果。人们显然已等得有些不耐,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
沈郁丹急得连连搓手,忽然肩头按下一只白皙的手,却是好友何云栖。何云栖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镇定。沈郁丹心头略略放宽,刚想出面对众人说上一两句抱歉的场面话,却听半空中嗖地飞过一团东西,笔直的撞向金盆。众人惊呼声中,那东西砰地落进盆里,撞翻案几,金盆连水带那东西一同砸落地面,发出咣啷啷惊心动魄的巨响。
巨响声中,已有七八条身影快速掠出门去。沈郁丹见那一盆清水泼在地上,转眼竟由透明变成血红,在地面上积成一个红通通的水洼,那团看似圆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仍在水洼里慢悠悠的打着转。
忽听沈夫人惨叫一声,人向后直挺挺倒下。沈郁婕急切的大叫道:“娘!娘!”抱住母亲瘫软的身子吓得脸色煞白。未等沈郁丹明白过来,已有人惊呼道:“人头!那……那是中州大侠的人头——”

抢出门去的七八个人中,多数乃是少林武当等一些大门派的前辈,何云栖自问还达不到他们的那份功力,幸好他轻功也不赖,在看到那门口人影一闪的当口,他便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向东追出三四里,便已然失去目标,何云栖见那些人一脸无奈怨恨的跺脚叹息,随后三三两两的相继回转。他却仍未死心,在附近徘徊不去,试图找寻些线索——他并不担心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留在大厅里,想来不会有人笨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对沈家的人下手。
何云栖正低头寻思,忽听耳畔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这么找是找不到的。”他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眼睛大大,相貌平平的绛衣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桥墩上,手里拿了颗红通通的大苹果正一口口的啃得起劲。
何云栖曾在门外听过她的笑声,后又经沈郁丹描绘长相,自然一猜便知是她,不由笑道:“原来是兰姑娘,在下何云栖有礼了!”绛衣少女眼一瞪,吃惊的看着他,问道:“你认得我?你怎会认得我?我记得并没见过你呀?难道……难道是以前在……”她仰头望天,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何云栖见她古里古怪的,若不是知道她是沈府的客人,袁瑾卉的挚交女友,定要疑心她是否便是那扔东西之人。于是问道:“兰姑娘不待在沈府陪袁小姐,来这里作甚?”绛衣少女咬了口苹果,撇嘴道:“我是在沈府瞧热闹的呀!可是刚才我见你突然跑了出来,觉得好奇,也就跟来啦!”
何云栖心中一懔,他从沈府追出来后,确实感觉身后有人,他本以为是一同追逐敌人的武林同道,哪里会想到是这么个瘦骨嶙峋的丫头?他颇为震动,心里揣测:“她到底是谁?袁小姐一介闺秀,足不出户,且又不通武功,绝无道理会结识这么个身怀绝技的朋友!”一时疑心更盛,问道:“兰姑娘如何结识的袁小姐?是自小的朋友么?”
绛衣少女鼻子一皱,不悦的道:“我干么告诉你,你的口气像是在审犯人!”她从桥墩上跳下,蹦到他面前,说道:“你也不用兰姑娘长兰姑娘短的跟我虚与客套,我叫兰若水,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她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少女倒出奇的有个婉约动听的好名字。
兰若水说话直接,何云栖也不见怪,耸耸肩,淡然笑道:“好,兰若水,我不审你。只是方才你言道,说在下这般找人是找不着的。那么定然是你已有线索了?”兰若水不答,忽然笑嘻嘻的将手里的半只苹果递到他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何云栖向来性情淡薄,与沈郁丹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此时见她百般充傻装愣,也不点破,反笑着说道:“好!”伸手接过,在那吃剩的半边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当真出乎兰若水的意料之外,她神情错愕,菜黄色的脸上红晕乍现,劈手将他手里的半颗苹果夺过,扑通扔进了河里。回眸一看,何云栖正笑吟吟的望着她,她小嘴一撇,纤腰猛地一拧,如箭般激射向他。
何云栖早有防备,脚下斜掠两步,长袖向她拂去。兰若水听那劲风飒动,心下不敢小觑,不待招式用老,旋身双掌疾向他胸口拍去。她临空姿态曼妙,翩然若仙,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舞,哪里像是拼斗?饶是何云栖见多识广,一时也说不清她的武学出处,不禁叹为观止。眼见她双掌袭来,忙施展开轻功避开,但见银光闪烁,却是他双手十指间夹了八柄银色小飞刀。
兰若水不等他手中飞刀发出,已急速退开一丈,叫道:“慢!”何云栖闻言收手。兰若水两眼滴溜溜上下打量他片刻,忽道:“都指挥使林阁选是你何人?”何云栖笑道:“算是旧识,有过数面之缘。”林阁选已近不惑之年,发得一手连珠暗器绝活,因为久居官场,为人向来孤傲,能蒙他另眼青睐之人,定非泛泛之辈。
兰若水终于变色,喃喃自语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嗯,既然有你在,我还是少惹为妙罢!”她纵身欲逃,却被早已留心的何云栖临空一掌拦下。
兰若水柳眉倒竖,怒道:“你拦我作甚?”何云栖慢条斯理的说道:“你既然已知我要找的人的去向,这条线索我不落在你身上,却还找谁?”兰若水这才发现何云栖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柔弱好欺,深吸一口气,叹道:“好罢。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何云栖与她击掌为约,于是她带着何云栖七拐八弯在小镇上绕了大半圈,直到夜幕降临,天色漆黑一片。
若换作别人,早以为她是存心戏弄,与她翻脸动怒了,偏生何云栖似乎对她深信不疑。兰若水一路上偷眼瞧他,他总能及时察觉,笑吟吟的回她个和煦的笑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轻松模样。
兰若水暗暗生气,最后领他走到小镇郊外的一处荒僻之所,极目望去,那里除了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地,便只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半人高杂草丛。
夜凉如水,兰若水阿嚏打了个喷嚏,指着那片草丛,说道:“就这里啦!”何云栖奇道:“你为何这般肯定是这里?”兰若水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没法子。”其实她能追到这里,只是凭借了她对气味敏感特殊的嗅觉。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这原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她怕一经说出,便会被他笑话她像只小狗。
两人正相对僵持,忽闻草丛那一头远远的传来“咿嗡”一声弦响,何云栖心头一颤,这人烟罕至的荒芜之地,何来的琴声?他正感惊讶,叮叮咚咚的琴声忽如流水般泻出。一旁的兰若水小声道:“是《高山流水》……”何云栖笑道:“没错,可惜弹奏此曲之人空有高雅之心,琴技却实在欠佳,平白的糟蹋了这首曲子!”
兰若水拿眼白了他一眼,嘿地说道:“瞧不出你倒也懂这风雅之趣。”何云栖笑道:“过奖,过奖……”兰若水抢白道:“我看你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转瞬琴声稍歇,再响起时忽又改了曲子,兰若水有意考校何云栖,问道:“这是何曲?”何云栖屏气细听,须臾后答道:“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兰若水听得怔怔出神,半晌才“嘁”的声嗤道:“算你说得有些门道。这首《平沙落雁》弹得却是马马虎虎,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境界?”何云栖笑道:“我评说的是《平沙落雁》,并非指此人弹奏的这一曲——这个人么,不说也罢,弹得当真一无是处。”
两人说话间,那弹琴之人又接连换了三四首古曲,其中一首竟是《广陵散》。
何云栖面露惊愕之色,《广陵散》绝迹久已,若非亲耳听到,还真不信有人会弹。思及此,他哪里还按捺得住,拨开草丛向那琴音之处走去。兰若水紧随其后,两人小心翼翼的屏气敛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发音之源渐近,何云栖暗忖:“这抚琴之人琴技虽平平无奇,但能通晓这许多名曲,想来也必是位前辈高人!”他不敢大意,到得十来丈开外,拉了拉兰若水,示意她蹲下。
稍倾,只听“啪”地声脆响,弦断曲绝。兰若水忍不住掩嘴轻笑,小声道:“第二弦。”那弹琴之人继续弹奏,忽然啪地声又断一弦,兰若水笑得双肩乱颤,伏在何云栖肩头笑得直憋气,说道:“第……第四弦。”
何云栖也弄不懂她为何发笑,还笑得如此癫狂,只听她勉强止住笑,吸气道:“五弦齐断!”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声不断,果然剩下的五根弦俱断。何云栖赞叹不已,瞧不出兰若水貌不惊人,一手聆琴辩音绝技实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比。
兰若水这时已笑得难以自抑,噗嗤一声终于放声大笑出来,笑声未毕,两人面前杂草倏地分开,一个黑漆漆的高大身影遮蔽住月光,懔然站在了两人跟前。
何云栖想也不想,甩手打出三柄飞刀,那人冷哼道:“雕虫小技!”何云栖哂道:“那可未必!”话音才落,人已电掣般闪到他跟前,那人才避过飞刀,“咦”了声,胸口已被按下一掌。气随掌发,那人重重的踏后一步,身旁的草丛却随之连根拔起,在头顶形成一股看不见的漩涡气流,犹如龙卷风暴般将杂草凝旋于空,他身子顿了顿,仍未站稳,不禁又退一步……
这一掌何云栖用了八成功力,若非那人身上的杀气锋芒太过慑人,他也不会一上来便使杀手。谁知那人退了七八步后,竟仍能硬生生的站立不倒。半空中的漩涡渐渐止歇,大把大把的杂草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如下雨般掉落。
何云栖舒臂划圆,气聚丹田。那人背着月光,一步步的走近,虽瞧不清他的容貌,听声音却显得很是震惊,颤道:“归元掌?你居然是郝海通那老魔头的徒弟?”何云栖轻叹道:“不是!他就是想收我为徒,我也未必肯啊。”郝海通横行江湖五十年,乃是一代魔头,“归元掌下无活口”使得江湖上一度谈郝色变。幸而听说他五年前已老死归西,一生又不曾收徒,归元掌从此绝技。
那人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扭身欲走,何云栖也不阻拦。他走了两步,恋恋不舍似的回头看了兰若水一眼,兰若水原还笑容满面,突觉对面射来的目光冷厉如电,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又是阿嚏一声,重重的打了个喷嚏。
何云栖见他回头,沉下脸道:“你还不走,难道是要再吃我一记归元掌么?”其实他的掌法并不是郝海通的“归元掌”,两者之间似是而非,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既然那人错认,他也就将计就计的拿来唬人。
那人犹豫再三,忽又回身道:“老夫并无恶意!”何云栖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直接点破道:“无恶意,却杀气毕露,你敢对天盟誓,若不是我出掌将你先行打伤,你就不想杀了我俩?”那人被他说得低头不语,显然已是默认。何云栖又道:“无恶意,你却又用易容假声之术示人?”那人浑身一颤,若非心里记挂着要紧的事,险些夺路飞奔而逃。
好半晌,那人才悠悠叹气道:“老夫无话可说,只是……有一事诚心请教这位姑娘!”说着向兰若水拱了拱手。
兰若水奇怪道:“请教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她用手肘捅了捅何云栖,“就连这家伙的底细我也不知道,我今天第一次碰见他……”说着,压低声音嘟哝道,“碰见了才叫倒霉!”
那人还当真诚恳的问道:“姑娘方才闻琴音辩弦断,琴艺委实居高。老夫只想请问一下姑娘,《广陵散》各曲段名为何解?”
何云栖与兰若水均是一愣,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问这么个问题。兰若水笑道:“西晋嵇康后,《广陵散》从此绝响,即便有人会弹,也仅是形似而意不达,音仿而韵不神。你又怎知我一介小女子能解得了曲段名的含义呢?”她不说“不知道”,却是这般反问,言下之意便是知晓的了。
那人闻言大喜,连忙催问道:“是什么?”迫不及待之情流于言表,何云栖隐隐觉出不妥,才要出言喝止,兰若水已然掰着手指笑答:“这有什么,不过就是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何云栖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却为时已晚,那人仰头呆呆的看着明月半晌,忽然放声长笑,转身踏草而去。奔得远了,却还能听到他不住的狂笑之声遥遥传来。
何云栖叹了口气,放开手。兰若水呆道:“那人只怕是个疯子!”何云栖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道:“我心里惴惴不安得紧,虽一时说不清是何道理,但是……”兰若水不等他说完,突然啪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何云栖满怀心事,居然没能躲开,一时愣住。她已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你那娘娘腔的赃手,再敢捂我的嘴巴试试……不,你若再敢碰我分毫,我……我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她一脸的嫌恶表情,伸袖死命擦着嘴唇。
何云栖哑然失笑,只因这副天生的长相,已不只一次被人讥笑他女气。他看了看自己白皙光滑的双手,再看看兰若水月色下那张菜黄黄的脸,两人竟是那般离奇的错位。他忽然心情大好,郁闷之心一扫而空,愈想愈觉好笑,忍不住大笑起来。
兰若水见他挨了打居然还发笑,不禁害怕的想道:“这人莫不是被我打傻啦!”


知己

按规矩,沈郁丹原该替父守孝三年再行婚娶。然而袁氏一族家道中落,族中已无其他亲戚可以投靠,若是由着她们母女长住沈家,未免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时间长了对袁瑾卉的清誉大大有损。
为免除麻烦,沈夫人也想早日抱上孙儿,让沈家延续香火。于是族中几位长辈一商议,便同意让沈郁丹与袁瑾卉赶在一月之内完婚。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还有着大户人家的体面,这也幸亏何云栖处处想得周到,将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细心之处真可谓滴水不漏。
一月之内,沈家又是丧事又是喜事,大起大落之余不禁让人心生感慨。婚礼过后,沈郁丹无法远行,便央求好友帮忙彻查杀害父亲的真凶。
因有消息说最后见到沈慈航曾在洛阳出现,于是何云栖便决定动身去洛阳寻查线索。这一日才整理好行装预备出门,忽见回廊下沈郁婕一脸凄苦的来回徘徊,显然是在等他。便上前问道:“沈小姐可是有话要交待?但有何某能办到的,定当竭尽所能!”
沈郁婕一听,两行眼泪哗地就落下了,哭道:“我又有何德何能能叫你替我操劳?你……你只听哥哥一人的话。谁不知道你们俩……你们俩……”她呜呜的哭,忽然一跺脚转身就走,剩下何云栖一头雾水的傻站在原地。
沈郁婕奔到走廊尽头,忽然抽出腰上佩带的短剑,刷刷几下,狠狠的砍在廊柱上,将好好的一根雕花柱子砍得木屑乱飞。
何云栖愈发弄不懂这娇小姐发的是何脾气,正感纳闷,头顶噗噗几声飘下无数片瓜子皮。何云栖叹道:“我不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随手快速捞过一片瓜子皮,捻指向上一弹,只听横梁上哇地声大叫,一团绛色的人影掉了下来。
才落地,兰若水便气呼呼的将手里的一把瓜子照着他的头脸洒了过来。何云栖大袖一挥一卷,一把瓜子稳妥妥的拢住,他顺手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含笑道:“这大半月忙得我不可开交,倒还真差点忘了府里还有个兰若水了。走罢——”说着,拉起她的胳膊便拖她往外走。
兰若水哇哇大叫道:“放手!放手!你再胡来,我……我当真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何云栖头也不回,应道:“沈家没养狗。”别看他纤细得像个女子,力气倒是挺大,兰若水被他硬拽着出了庭院,一路尖叫道:“你放手——”何云栖笑吟吟的回头,说道:“整个沈家集也没养一条狗……你若要找狗,不妨到洛阳碰碰运气罢!”
沈家大门前停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早有车夫在等候,见何云栖出来,忙套好马匹,预备赶车。何云栖拎着兰若水往车前一放,说道:“是你自己上去,还是我委屈一下抱你上去?”兰若水脸上一红,咬着下唇,嗔道:“瞧不出你斯斯文文的还有些体面,却是说话不算数之人!”何云栖奇道:“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啦?”兰若水怒道:“那晚在荒郊,咱们是如何约定来着?说好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你还来找我麻烦作甚?”
何云栖朗声笑道:“你也说是事了后各不相干,可这事已经了了么?杀害沈世伯的贼子至今还没着落呢!”兰若水愣了愣,气道:“你……那晚是你自己放跑那厮的,若是将他擒住,自然能问出个因果来!”
那日何云栖并不知那送来之物是沈慈航的头颅,这事态竟会有如此严重,再加上遇上的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当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能留得住人。他心里是这般想法,嘴上却道:“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他是凶手?那人不过是个抚琴水准烂得一塌糊涂的老家伙!”兰若水明知他是强词夺理,盛怒之下却又想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反驳,直气得咬牙切齿,当下飞起一脚,这一脚无巧不巧的偏踢向他的下身。
何云栖眉头轻皱,纵身跃开,叫道:“好个歹毒的兰若水!难道你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么?”她可没细想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和把他踢成废人有何关系,只是那一脚女儿家踢得毕竟不雅,一时霞飞双靥,嘴里却还不肯认错,叱道:“你个死娘娘腔!你本来长得就不像个大丈夫啦,我一脚送你进宫做太监岂不更好?”她没瞧见何云栖面色已变,正说得畅快,愈发口没遮拦起来,嚷道:“沈家集谁不知道你和沈郁丹不清不楚,关系暧昧,你二人尽搞些那个什么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唉呀,好不知羞……”话说到这里,手上一痛,却是何云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这才发觉何云栖原本常挂笑容的脸上已罩上一层寒霜,他目露凶光,恶狠狠的瞪住她。兰若水骇然失色,只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这个温柔少年动怒,她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
何云栖神色稍缓,放开她手,艰涩的道:“我原以为你该明白的,却原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独自跳上马车。那车夫神情古怪的瞟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暧昧,何云栖陡然怒吼道:“还不走?”吓得车夫一哆嗦竟把手里的马鞭给掉了。
兰若水在底下一个“燕子抄水”,将还未落地的马鞭抄在手里,轻轻一纵,已跃上马车,内疚的看着何云栖,低声软言道:“你生气啦?我答应陪你去洛阳了好不好?”何云栖不理她,将目光投向别处。
兰若水用马鞭戳了戳那车夫,示意道:“你下去,我来赶车,不用你啦!”车夫稍有迟疑,她作势扬鞭欲打,吓得车夫抱头跳下车,一路叫嚷着跑回沈府。
马车慢悠悠的驰出沈家集。
洛阳离沈家集并不算近,旱路也得走个把月,可这一路何云栖却总不与她说话,甚至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叫她好生气闷。

是日,马车终于进了洛阳城,兰若水头一遭驾车,车技很不娴熟,这一路又比平时多花了三五日。
入夜投栈,何云栖早早的便歇下了,待到月上中天,忽闻窗外传来叮咚琴声。他睡得本就不沉,随即翻身坐起,细心聆听,那琴声居然是从隔壁兰若水房内传出。琴声悠扬悦耳,雨落山涧,山流暴涨,岩土崩塌之音仿若身临其境。
何云栖深吸一口气,只觉夜凉清新之气沁入心肺,说不出的舒畅。转眼琴曲渐入尾声,他大喝一声吐尽胸中浊气,将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他笑吟吟的开门而出,见客栈内无论店伴客人无一不披衣推窗,张着一双双新奇钦慕的眼睛,往兰若水的房门前张望。
何云栖淡然轻笑,旁若无人的推开那扇未上闩的门扉。只见床榻上兰若水盘膝而坐,膝上横放一张七弦古琴,十指轻捻慢挑,乐声缓缓止歇。良久,她抬头冲他嫣然一笑,说道:“你不生我气啦?”
何云栖轻笑道:“你既能神领这曲《高山流水》之深意,为何就不明白我的心呢?”说完,笑容收敛,指着心口道,“你伤我甚深!”兰若水俏皮的吐了吐舌头,道:“难道你与沈郁丹的友情当真能如伯牙子期那般深厚么?只不知你俩谁是伯牙,谁是钟子期?”何云栖叹道:“我一生下来便是这副容貌——容颜是爹娘给的,半点由不得我。可是纵观江湖,沈郁丹才是知我第一人也!仅为了这份知遇之情,纵教我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兰若水心中大震,虽觉得何云栖说得未免太过,却仍不禁为之大受感动。推琴而起,感慨的道:“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先叫我遇着你!”何云栖摇头笑道:“你也不过和世俗之人一般眼光罢了。”兰若水大眼一瞪,鼓着腮帮子,不服气的说道:“那还不都怪沈家大姑娘,她老爱神神叨叨的,我不只一次见到她偷偷瞧着你抹眼泪。后来宅子里的下人们再一嚼舌根,我想做妹子的总不会冤枉了自己的哥哥,也就信了七八分……”
何云栖叹气道:“所以你见了我,总也躲着我。”兰若水不屑道:“才不是因为这个。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些个假龙虚凤之事在……在我原先住的地方原也见得多了……”她见何云栖突然眼露精光,炯然有神的望着她,她愈发心虚,呵呵讪笑两声,本待寻话打岔。何云栖却已然说道:“你原先住的地方,一定有许多非男非女的宦官太监罢!”兰若水怪叫一声,提气纵身欲跳窗而逃,却被何云栖眼明手快的抢先一步摁住,动弹不得。
兰若水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大叫,顿时大骂道:“你仗着武功比我好,恃强凌弱,你……你这哪是大丈夫之所为?”何云栖好笑道:“哦?我现在又变回大丈夫了么?”手下松劲,放开她,斥道,“还不老实招来,难道要我把你送交到林阁选的手上,你才肯乖乖说实话么?”
兰若水大为泄气,耷着脑袋,闷道:“早知道你这人不简单,天长日久的必会被你看出破绽端倪,所以才躲你远远的,就怕惹来是非。”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思量片刻后,才原原本本的讲了实话。
原来,她之所以精通琴艺,是因为她原本便是宫廷掌管歌舞曲乐的女官,因擅长古琴,颇受皇后嫔妃们的器重。半年多前,马皇后寿诞,兰若水一曲琴音博得满堂彩,太祖皇帝龙颜大悦,将大内珍藏东汉末年蔡邕所著的《琴操》手抄真本赐予了她。
这原也没什么,可兰若水自小对乐曲甚有研究,《琴操》一书到手,她没看几页,便发现里头有假。作假之人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也甚精乐理,且因书页及笔墨较新,可见才写成没几年。兰若水一时起了惺惺之心,想找一找这位深蕴乐理之人,就像那伯牙知遇钟子期一般,她对这个知音人向往若渴。
兰若水三岁进宫,五岁习琴,偌大的皇宫中人却无一人可被她视为知己。所以,她开始暗中留心查探,将满朝文物百官稍懂乐理之人一一比对过滤后,终于发现与这本假《琴操》手札最可能相关之人,竟是早年告劳辞官的尚书袁老大人。于是,她按捺不住欣喜,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出宫,花了数月时间才到了袁侍郎的老家青田县。
可是突来的一场疫病竟已使得袁家家破人亡,袁夫人为了寻求活路,不得不跋山涉水的带着女儿投奔沈家。虽然兰若水要找的袁老大人已病故,但是出于爱屋及乌的怜惜之情,她不忍放任两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妇孺行走江湖,于是一路跟随相伴,这才保全娘俩毫发无伤的抵至沈家。
听完兰若水的叙述,何云栖沉吟不语,良久才笑道:“既然已尽护镖之责,你就该乖乖回到皇宫去,怎么还赖在沈府白吃白喝?”兰若水噘嘴道:“皇宫规矩甚多,岂有外面海阔天空般的自由自在!”这一句说的倒是真心话,她在宫外无拘无束野惯了,自然不想再回去。
何云栖点头道:“所以,你就更应该多谢我啦?”兰若水奇道:“我需谢你什么?”何云栖道:“一月前收到都指挥史林大人的亲笔书函,说不日便要到沈府上拜祭中州大侠英灵,希望到时能得空与我一聚小酌……”兰若水“啊”的一声低呼,何云栖眼底蕴笑,续道:“今日想必早到沈家啦,若非我带你出来,你想你此刻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抚琴逍遥快活么?”兰若水脸色发白,眼中渐渐流露出害怕恐惧之色。何云栖见果真吓着她了,心下歉然,才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忽听门外哭天抢地的响起一片悲鸣恸号。


夺宝

推门出去,原来东方见白,天已大亮,一名年轻妇人正伏地痛哭,面前横了一张担架,担架上躺了个奄奄一息的病汉。店伴兀自在一旁呼喝道:“我不管你有钱没钱,掌柜的说啦,叫你速速把人抬出去,可别死在店里,闹得满屋子晦气!”
这时院子里已围满了人,兰若水好奇心最重不过,也挤进人堆里去凑热闹。何云栖原不在意,忽见那店伴黄皮瘦脸,形容猥琐,可呼喝声却中气十足,而且两边太阳穴还微微凸出,竟是身负武功之辈。这种人又岂会甘愿在一家小小的客栈里作伙计?再一留意边上围观的店客,无不是一流高手。
他心中警铃大作,见那哭泣的妇人以袖遮面,哭得甚是伤心,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却不时的瞄向一旁的兰若水。何云栖惊觉不妙,才要呼喊,那躺在担架上的病汉已猛然跃起,首先发难,右手一招“黑虎掏心”,五爪凌厉的抓向兰若水。
兰若水惊呼一声,侧头避过,才要后退,身后却悄没声息的递来一掌,幸好她机警,那一掌只略略扫中她的肩胛,饶是如此,仍是痛不可当。她回头一看,竟是是那店伴所为,好不恼火。
何云栖及时掠到她身旁,右手一抬,替她挡下那妇人的一拳,同时左手略沉,一把抓住那病汉递来的手腕,一拉一拧,就听病汉惨叫一声,一只手竟被何云栖生生拧断。
何云栖恼他们假扮身份,图谋暗算,手段下流卑劣,加之一上来便打伤了兰若水,是以一出手便是没打算手下留情。没几下功夫,那妇人便被他一脚踢中,飞出三四丈远。店伴吓得面色煞白,连忙招呼同伴,只听呛啷啷一片声响,余人纷纷亮出兵刃。那店伴冷笑道:“瞧不出你小子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竟有如此好的身手!也罢,识相的,便把那东西乖乖留下,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他将手里的一把扩指宽的钢刀临空一挥,作势恫吓。
何云栖见那一挥之下刀势沉稳,倒像是出自名门,并非泛泛。他心中一动,叫道:“你是八卦门门主洪涛?”那店伴被他叫破名字,心头慌张,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老子……老子……”那病汉捂着断手,恨恨的抢上说道:“洪门主,跟他罗唆什么,叫他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他俩谁也别想活着跨出这个门槛!”
何云栖众观全场,见围住他们的约莫有十五六人,均是凶神恶煞之辈,脸上满是贪婪之色。兰若水大叫道:“你们想要什么东西?我身上可没银子!”洪涛“呸”的声道:“谁稀罕你的银子,老子要的是那东西!那小子若不肯交出来,我就先拿你开刀!”他喊出“开刀”二字的同时,钢刀划了道银弧,横刀斫至。兰若水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右手五指如抚琴般拂中洪涛手腕上的“神门穴”和“列缺穴”,洪涛感到手上一麻,钢刀竟把持不住当啷落地。
兰若水哈哈大笑,洪涛一张黄脸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直想打个地洞钻下去。他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还是一帮之主,没想今日竟折辱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怎不叫他羞愤难当?他呆得片刻,嘿地一跺脚,纵身离去。
何云栖突然厉喝道:“还不滚?”剩下的那些人武功还没有洪涛厉害,见他逃了,心里已生怯意,这时听得何云栖一声厉喝,吓得胆也破了,呼啦一下跑了个精光。
兰若水只觉得肩头火辣辣的疼,气恼的道:“也不知是些什么人,我居然一时大意着了他们的道!”何云栖见她疼得呲牙咧嘴的,忙关切的道:“我瞧瞧打不打紧。”兰若水立刻红了脸,嗔道:“少来,这点伤本姑娘还不放在心上呢!”
何云栖道:“你说他们究竟看中了我什么东西,也值得这般大费周折的来抢?”兰若水也百思不得其解,隔了一会儿,忽然窃窃的笑道:“也许……他们见你长得貌美如花,便起了色心,想抢你回去作压寨夫人……”话未说完,见何云栖面色不佳,忙改口道:“唉呀,我肚子饿啦,咱们去吃好吃的,祭祭这可怜的五脏庙罢!”也不顾身上的伤,兴冲冲的拉了何云栖,一径跑到洛阳最最有名的酒楼里,点了满当当一桌子的酒菜。
酒还没喝尽兴,何云栖已然按住她的酒杯,悄声道:“少喝些吧,又有人盯上咱们啦!”兰若水大觉扫兴,将酒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愠道:“他们是不是还不死心,待我再给他们一顿好打!”何云栖赶紧制止住她的冲动,低声道:“不是刚才那些人。是对面那桌的三个人!”
兰若水回头张望,隔着竹帘,隐约可见是两男一女,何云栖忙道:“莫回头,先假装不知道。看样子他们的武功可不比方才那帮脓包……”正说着话,竹帘掀起,那两男一女竟冠冕堂皇的走了过来。
何云栖见那三人年纪都在四十开外,其中那名女子还是一副道姑打扮。三人均是素布麻衣,身背长剑,颇有些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兰若水一见之下,大生好感。何云栖却没有那般好唬弄,他眉头轻皱,冷冷的看向三人。
那三人走到他俩跟前,拱手为礼,当先一长须男子正要说话,何云栖忽冷言开口:“峨眉派‘三散人’不在峨眉金顶清修,怎么有闲情到洛阳来游玩?”他料定他们三人必无好意,是以先声夺人。
三散人果然神情好不尴尬,那长须男子讪笑道:“小兄弟说笑了,其实我们是见两位形容非凡,骨骼清奇,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想请两位同上峨眉。不知两位意下……”兰若水不等他讲完,已清脆的甩下话道:“不去!峨眉山我去过啦,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玩!”长须男子毫不介意,笑道:“这也是我们的一片好意,万勿推辞。”
何云栖冷道:“如果我们不愿去呢?你们是否便要立即动手绑我们上峨眉?只是这酒楼地处闹市,一旦打起来,落到旁人眼里,三散人不免有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之嫌罢?”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敲到三散人的痛处。三散人面面相觑,最后那长须男子叹了口气,说道:“如此,打扰了!”
兰若水原以为他一说完这句话后,双方便要刀剑相向,早气运丹田,预备应战。哪知三散人竟转身离去,直接出了酒楼。兰若水大为不解的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就想把咱们抓回去的呀?”何云栖悠然道:“他们不敢——峨眉派怎么说也是个名门正派,即便要动手抓我们回去,也得有个正当的理由啊,否则峨眉派岂非成了邪门歪道,颜面何存?”
一顿饭给搅得索然无味,兰若水闷闷不乐,何云栖道:“看样子咱们已成了一块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啦,洛阳是再难呆下去了。可笑的是,咱们两个到现在也不晓得人家到底看上了咱们什么,只怕这回去的一路也不得太平!”兰若水道:“那杀害沈慈航的凶手便不找啦?”一句话提醒了何云栖,他心中一动,忖道:“这些人会不会是故意与我们为难,阻挠我们找寻线索?”但转念又自推翻:“若真如此,峨眉派应该不会也牵扯进来才是。”他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是何原因,兰若水忽然笑道:“我倒有个法子能避人耳目,顺顺当当的回沈家集去,只不知你肯不肯试?”
何云栖见她双目闪闪放光,心里突地一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大早,一辆马车慢悠悠的出洛阳东门,绕了一圈转而向南驶去。驾车的是位黄脸精瘦的小个男子,只听他不住的喝马甩鞭,动作虽不算娴熟,可也赶得像模像样。
马车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车厢里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道:“你的法子未必灵啊,后头已经有两拨人辍上咱们啦!”那驾车的正是女扮男装的兰若水,她回头撩开车帘,斥道:“别说话,好好呆着。”说完,猛一甩鞭,加快了马车奔跑速度。何云栖在车内轻笑道:“你突然加快速度,这岂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兰若水气道:“我知道没你脑子好使,你再罗唆,我踢你下车。反正他们的目标只你一个……”
前头拉车的两匹马骤然惊蹶,咴呖呖悲嘶一声,前腿弯曲,轰然倒地。兰若水尖叫一声,若非何云栖及时从帘内探出一手,抓住了缰绳,马车早已经被拉得倾翻。
一阵马蹄声响,前后各冲三四匹骏马,将他们团团围住。未等兰若水看清来人长相,又是一阵急促蹄声,两乘快马从前头抄了过来,马上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兰若水又惊又怒,何云栖在帘后悄声道:“是马嵬坡金氏兄弟,他俩是一母孪生,一手两仪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
还没讲完,又是一拨人从后头追了上来,兰若水讪笑道:“何云栖,这回你可猜错啦,盯上咱们的可不只两拨人!”说话间,那几拨人竟然互相争吵起来。
兰若水蔑然道:“嘿,你瞧他们浑然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已经开始分赃不均窝里斗啦!”正闹腾得起劲,金氏兄弟忽然对望一眼,极有默契的同时跃起,顺手一剑,将拦在跟前的四个人从马上撂下。随后几个起落,已抢上车架,剑光一闪,车帘被绞了个粉碎。
里头的人像是受了惊吓般低低的呼喊一声,金氏兄弟反倒愣住,只见车厢内轻柔暖香,躺着的竟是位貌美如花的女子。
金氏兄弟齐道:“怎么回事?难道弄错了?”他们兄弟心意相通,两人讲话竟也如一人之声。
二十来号人哗地围拢上来,有人破口骂道:“他妈的,空欢喜一场!”有人却喊:“哪来的一对狗男女,居然敢混淆大爷的视线!”还有人嚷道:“那小娘们长得倒标致,索性抢了回去,也算没白赶一趟!”
何云栖听从兰若水的鬼主意,男扮女装,心里早有悔意。这时被人当面点头评说,心里窝的火顿时便要发作。兰若水及时拿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冲他挤了挤眼,何云栖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头低下,且看她如何胡闹。
兰若水装出一脸惶恐的表情,压低声音,诉求道:“各位大爷行行好,小的送我们小姐回老家,身上可没带多少银子。”她装得倒像,还抖抖簌簌的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递了过去。
金氏兄弟皱紧眉头,哥哥忽道:“沈家集那边确实有消息传出,一月多前是一男一女从沈家离开来了洛阳。”弟弟道:“可那一男一女是两少年,男的俊秀,女的一般,与这二人全然不符。”哥哥又道:“那东西不在沈家,定然在那两人身上。”弟弟接道:“如何不是。想那沈慈航号称中州大侠,我看也不过尔尔,他不也轻而易举便给人割去首级了么?”哥哥笑道:“可笑他这一死不打紧,还连累家人,一双儿女更是一死一伤……”
两人一对一答,唱作俱佳,连兰若水都觉察出二人是故意为之,何云栖如何听不出来?可是他一听到“一死一伤”,心神激荡,哪里还能忍耐得住,一声低吼,探手揪住金氏兄弟那哥哥的衣领,金氏兄弟故意讲那些话出来试探,心里早有防备,可何云栖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却怎么也没能避开,当下骇然。
只见何云栖双目尽赤,哪里还有平时温柔的样子,厉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若说的不清不楚,我让你生不如死!”那作弟弟的见了,仗剑刺来,何云栖怒吼一声:“滚开!”一掌击出。可怜他还没明白过来,已然剑折人亡。
那哥哥眼见弟弟身亡,悲痛欲绝,才要挣扎,却被何云栖一指点中“膻中穴”,将内力强灌而入,顿时全身上下奇痒难当,当真生不如死。
何云栖喝道:“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金兄呲牙咧嘴,痛得全身打战,颤道:“沈……沈家被林阁选领兵……抄了家,十五郎抗命不从,被当场正法……”何云栖脑袋里“嗡”地一响,险些晕厥。
这时兰若水独自应付二十来人,早已手忙脚乱,慌乱间一剑横来,堪堪削断了她的衣襟,只听“啪”地一声,一件东西掉落地上。众人见了,全忘了再打,愣怔片刻,呼啦一下开始抢夺起那东西来。兰若水竟然就此得以侥幸脱身,一张脸已给吓得雪白,她回身跃到车上,见何云栖脸露茫然,呆望天空,不由急道:“喂,你怎么啦?”
众人厮杀,转眼死伤泰半,忽然林中激射出三道身影,那些拼得你死我活的人被这三人冲撞得四下飞散出去,躺下地上呻吟不已。兰若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姑打扮的中年女子俏立上了车头,兰若水认出她是峨眉三散人之一。只见她手里高高扬着一本书册,书皮上写着《琴操》二字,兰若水惊觉,探怀一摸,果然是便是圣上御赐的那本《琴操》。她不由一把抓去,叫道:“还来!”那道姑足下一点,人已飘飘然退下车架,问道:“这如何说是你的东西?”
兰若水怒道:“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不成?”言语间充斥了十足的火药味,眼看便要打起来,那长须男子急忙拦道:“姑娘,且听我一言再打不迟。你可知这书中隐藏的秘密?”兰若水心里一咯噔,随即说道:“知道。”三散人面色大变,齐声问道:“是什么?”
兰若水见他们三人紧张迫切的样子显得既滑稽又可笑,忍不住捉弄心起,笑问:“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三散人面色铁青,那长须男子更是沉色道:“姑娘莫开玩笑,事关重大,你可知中州大侠一门遇害,其中便牵扯到这本蔡邕的《琴操》真迹……”他话没讲完,站立身后的何云栖哗啦扯下一身红装,跳下马车,一脸冷意的走近。
长须男子接触到他凛然的目光,不由一呆,暗道:“这少年怎有如此骇人的杀气?”一时语塞。何云栖冷道:“看来你们是知道沈家遇害的真相了?”长须男子忙道:“小兄弟千万别误会,若要知道详细缘由,还得问这位姑娘!”伸手朝兰若水一指,兰若水见何云栖冷如冰霜的目光跟着那手指向她投来,心头一跳,大叫道:“你、你别胡说八道!我怎会知道?”
那道姑冷道:“你自己说知道秘密,却不愿说……”兰若水知道再不讲清楚,这玩笑开得太过,势必引起何云栖误会。以他和沈郁丹的莫逆之交,如果错将自己当成凶手,他为替兄弟报仇,即使不将自己千刀万剐,也会嫉恨她一辈子。忙冲三散人喝道:“你们自己没眼睛看么?这本《琴操》乃是仿冒赝品!”转向何云栖,解释道:“这事我早告诉过你了……”她见何云栖目光仍是冷冷的,知他疑心未去,不由颤声道:“你……不信我?”
何云栖闭了闭眼,抚着额头,轻叹:“你……和林阁选可是旧识?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他亦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你让我如何相信,你的出现只是种偶然巧合。你接近袁瑾卉,接近沈家,究竟有没有别的用意?”他喃喃自语,似乎在问兰若水,又像是在问自己,想找出一个理由说服自己相信她。
兰若水面色煞白,连退三步,饶是她向来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也不知从何辩起。胸口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鼻子一酸,眼泪便滴落下来。她伸袖抹去泪水,倔强道:“信不信由你!我说的都是实话,问心无愧!你……你这个……死娘娘腔!”她一跺脚,转身愤然离去。
三散人愣了愣,腾身欲追,却被何云栖伸臂拦下,双目迸电,冷冷的道:“到底怎么一回事,望三位前辈给我一个完整的解释!”


神功

何云栖快马加鞭的赶回沈家集,已是大半月后。
偌大的沈家空无一物,甚至连大理石地砖也被一一掘起。大门上虽未贴官府封条,但镇上居住的百姓均退避三舍,唯恐殃及池鱼。
何云栖逾墙而入,只见院内寂静无声,杂草太久没人打理,已经长到半腰高了。前厅的四壁上尚残留大片暗红色的斑斑血迹,也许便是沈郁丹的。思及此,他心中大痛,缓缓绕府一周,却仍是一无所获。正打算从原路返回时,忽听悉索声从草丛里传出,才欲喝问,一个窈窕的人影已从草丛里跨了出来。
两月未见,沈郁婕明显憔悴了许多,一身素白的孝服愈发衬得她娇弱无力,她脖子上有道粉色疤痕,虽不算长,但伤口新长出的肉高高凸起着,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沈郁婕愣愣的看了会何云栖,忽然瑟地声落下泪来,激动道:“何大哥……”连日来的委屈和痛苦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她扑入何云栖怀中痛哭。好一会儿,才渐渐收住眼泪,道:“我在这里等你已经好些天了,原以为你不会来了……”说这话时,何云栖分明看到她眼中的一丝歉意。想来她曾以为在沈家落迫遭难时,旁人躲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惹祸上身?但是兄长却对何云栖坚信不移,临终前嘱咐沈郁婕等候何云栖赶来。
沈郁丹将他的至亲毫不怀疑的全权托付给了何云栖!这些即使沈郁婕不说,何云栖与沈郁丹多年挚交,也能猜出八九。
他仰天怅然道:“知我者郁丹也!”沈郁婕想起以前误会两人关系,心里不禁又是惭愧又是难过。
那日事发突然,林阁选率百名兵丁包围了沈府,非要沈家交出一本武功秘籍,还说那秘籍是记载在一本叫《琴操》的古书上的。沈郁丹声称从未见过,谁知一旁的袁夫人却变了脸色,惶然道:“却有此书,原是袁家家传之物,但因小女嫁于沈家,已作随嫁信物给了家翁……”
那本书袁夫人到沈府后便交给了沈慈航,后来沈慈航遇害,那本书也就不翼而飞。对她们而言,这本不是什么重要之物,了不起便是一件古董而已,丢了便丢了,哪里会去想这许多?
林阁选当场翻脸,喝令抄家,沈郁丹怒不可遏,与之发生冲突。混战中,袁氏母女束手就擒,沈夫人惨遭横死。沈郁婕被十来名缇骑士兵团团围住,言语猥亵。她不堪受辱,横剑自刎,却被沈郁丹救下,助其逃走。这一分神,沈郁丹被林阁选数十枚暗青子打中,吐血而亡。
沈郁婕说到这里,盈盈下拜,哭道:“何大哥,我嫂嫂已怀了我哥哥骨血,望你念在与我哥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她吧!”何云栖急忙扶住她,说道:“我与你大哥之间情同手足,这一点你请放心,拼了我一条性命,我也定将嫂子救出来!”

林阁选并没有走远。
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官道过州过县,看似一路招摇。事实上他却带了两名亲随,押了袁氏母女,另行坐了艘小船走了水路。
林阁选深知何云栖视沈郁丹为生死挚交,沈郁丹一死,妻子岳母又落在他的手里,何云栖若是知晓,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早在数年前见何云栖第一眼起,他便知这个少年极不简单,日后是友便罢,若一旦为敌,必是个难缠的劲敌。但这次他奉了皇命,无论如何都须得向上面有个交待,他知何云栖不爱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当初自己有意结纳,他却总是应对冷淡。是以到沈家集之前他便先手书一封,何云栖果然接信后回避,这正好应了他的计,大大方便了他的行事。
一夜的小雨缠绵,林阁选身披蓑衣单独坐在船头垂钓,一大早起他便觉得心神不宁,似乎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小船只要过了前面弯道的急滩,便可入海,到时再换乘大船出海,想那何云栖轻功再好,恐怕也再难追赶得上。他心里正琢磨着回京的路线,忽觉身后风动,他猛地回头,却没发现有任何异常。
船舱内袁氏母女嘤嘤的哭声时断时续,他的两名亲随早听得腻了,想来正在舱内假寐。船面上只有后梢的船夫在默默的摇着橹。
两岸青山碧绿,细雨浇得景色一片朦胧,间或鸟鸣猿啼,愈发衬得四周空寂。林阁选心里头空落落的,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站起身,忽然发现船后的船夫不见了。他正想发声喊人,忽然心里觉得一痛,仿佛有根尖锐的针刺进了他的心坎,疼得他倒抽冷气。
周围的空气在骤然间冷缩,在他眼中看来,雨势落得出奇的缓慢,每一滴雨珠下坠的样子他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这种诡异的视觉感受几乎压垮了他的神经,他忙沉气丹田,发出一声长啸,啸声直破雨幕。
一切幻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略一定神,朗声喊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明人不做暗事,阁下何不现身说话?”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在空中遥遥飘来,说道:“好个明人不做暗事!林阁选,你率众欺寡,害了沈家一门妇孺,你可当真威风啊!”
林阁选见对方将自己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心下黯然,沈家的事确实做得有欠公义,但皇命在身,他吃的是皇粮,拿的是朝廷俸禄,自然得为皇上办事。于是问道:“阁下可是云栖小友么?”那人闻言大笑,笑声震动山峦,轰隆隆的一阵回响,恰似雷鸣般骇人。
两名亲随听到动静早已出舱站在林阁选身后,这时听得“铮”的一声弦响,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如惊涛骇浪般霎时吞没每个人的五感。林阁选只觉得胸闷窒息,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跟着后背上一热,他身后二人竟齐刷刷的被削去了头颅,从颅腔中喷洒出的滚烫鲜血,浇了林阁选一身。
这种恐怖的杀人招式他想都没想到过,更别说接招了。一时面如土色,手脚也不自禁颤抖起来,方才那人若是真要对他下杀手,便是有十个林阁选也早见阎王了。
害怕归害怕,他双手仍是扣上了数十样暗器,全神戒备道:“阁下好狠毒的手段。”那人哈哈大笑,就见碧绿的山峰近处,远远飘来一个小黑点,黑点渐渐变大。只一眨眼,那黑点便到了眼前,船身一沉,却是半丝晃动也无,但就在这船篷之上,已静静的端坐了一个黑衣人。
那人一脸枯槁之相,形容木讷阴森,只一双眼睛透出犀利慑人的光芒。他静坐不动,双手十指成爪,空悬在一张七弦琴上,林阁选心中一动,厉喝道:“《琴操》可是在你手上?”那人哈哈大笑,虽闻笑声,可那张脸皮却只是微微颤动,一点笑意也无。笑声中,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诡异的氛围下,格外令人心生恐惧。
蓦地,黑衣人笑声一收,咬牙阴森的道:“你倒也不蠢!可你却做了件最大的蠢事!”林阁选踏前两步,离船舱又近了几分,一时胆气壮了,不怒反笑道:“咱们彼此彼此。《琴操》既然在你手上,我便知道你是谁了,别人或许还不晓得,我可清楚的很。你若不想那两母女有何闪失,最好乖乖的把《琴操》交出来!”他凝气欲发,目标赫然便是船舱。他一手暗器功夫名动天下,一旦万箭齐发,即使那黑衣人武功再高,也难确保袁氏母女周全。
林阁选的这一手玉石俱焚,果然狠辣。没想那人却又大笑道:“林阁选,亏你老谋深算,你怎么就没算到,早有人先我一步上了这条船呢?”林阁选一惊,却听他又大喝道:“兀那小子,还不出来,你以为躲在船底,我便觉察不出了么?”只听哗啦一片水响,有个人影从水底激射而出,接着破空声大作,林阁选无处闪避,只得强硬头皮,冒着被那黑衣人格杀的风险钻进舱内。他前脚才跨进去,身后吋吋吋的连响,竟是二三十件暗器如密雨般钉在了船头。
那水中跳出之人分袭二人,一手“漫天花雨”击退林阁选后,跟着猱身扑向船篷上的黑衣人。那黑衣人右手食指指在琴弦上一勾一放,一股强劲的气流顿如强风般弹出,若非那人轻功了得,早被他击中。这股劲气毫无遮拦停顿的打到水面上,竟将湍急的河流打得水花爆起两丈许,足可见威力惊人。
黑衣人傲然喝道:“你以为老夫还会再怕你的归元掌么?”
那水中之人轻飘飘的在空中打了个转,停在了林阁选原先站立的船头,一身湿答答的粗衣麻裤,宛然便是方才在船后摇橹的船夫。可是一张脸却是眉清目秀,宛若女子,黑衣人猜得不错,正是何云栖。
只见他淡淡的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涩然道:“前辈果然神功有成,恭喜恭喜!”
黑衣人颇为得意,眼睛透出一丝笑意。这时猛听舱内林阁选一声厉吼,怒道:“何云栖,你把袁氏母女弄哪去啦?”原来林阁选入舱后,发现船舱内空空如也,两母女竟不翼而飞。
舟行河上,这船统共也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何云栖居然有本事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救走!林阁选见能挟之充当护身符的人质陡然失踪,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慌得他脑袋里一片空白。
正所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口。计无可施下,林阁选恨恨的抬头叫道:“老东西,咱俩谈笔交易如何?”黑衣人笑道:“你死到临头,居然还妄想和我谈交易?怕是昏了头罢!”林阁选冷笑道:“我早说过,旁人不知你的底细,我林某人可是一清二楚,你若不想我泄你老底,便放了我,我发誓可为你永守秘密!”
黑衣人先是一愣,随后大笑道:“只有死人才会永守秘密!”运掌在船篷上重重的一拍,他人反向空中弹去。
这一掌,他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用了十成的功力。若打得实了,恐怕不只林阁选当场毙命,便是整条船也会炸得粉碎。他出手时算计得相当慎密,谁知船头的何云栖突然星驰电掣般掠入舱内,双掌一抬,硬生生的接了他这一掌。
一触之下,何云栖像个破布袋般被震下,重重的摔在了甲板上。林阁选见他浑身发颤抽搐,脸白如蜡,眼耳口鼻中细细的渗出缕缕鲜血。此种情状,林阁选连伸手去抱他起身的勇气也没有,就怕这轻轻一碰,他一口气喘不过来而散手人寰。一时间,恐惧、愤怒交杂,他猛地跳起,破口骂道:“沈慈航!你个老东西!你诈死不就为了那本《琴操》么?你以为你当真是练成什么天下无敌的武功了么?呸,那只是假的,不过是诚意伯为了蒙蔽世人所设下的一个谎言!什么天下无敌,你知道什么才是天下无敌么?”
他骂得起劲,索性踏出船舱,昂然站到了船头,直接指着那黑衣人激动道:“沈慈航,枉你号称中州大侠!什么大侠,你何来的侠名?你又凭什么来指责于我?你为了得到袁家私藏的《琴操》,下毒害了袁家十七口。我不过奉命收回《琴操》,不过无心害了你老婆儿子,你凭什么来杀我?凭什么?”
那黑衣人左手扶琴,右手在脸上缓缓抓下一块人皮面具,竟然真是已死去多日的沈慈航。只见他目光迷离,任由林阁选谩骂,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道:“假的?”他似乎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忽然撕开胸前衣襟,从里头抓出一本古朴的书籍,疯狂的翻动,叫道:“假的?怎么会是假的?你看,我明明是照着这上头写的练的,又怎么会是假的?”
林阁选见他目露凶光,才鼓起的胆气一泄,反倒害怕起来,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见何云栖蜷缩着身子,从船舱里艰难的爬了出来,他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殷红的鲜血,显得格外的恐怖,幸而经雨水一淋,血水慢慢冲开,才现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来。
何云栖闷闷的咳嗽了声,低声道:“沈世伯,请问……井里、取韩、亡身、含志、烈妇、沉名、投剑、峻迹、微行……何解?”沈慈航微微一愣,忽然面有得色的说道:“这就是关键所在,这是练气的法门……”接着,似乎陷入自我沉醉般,滔滔不绝的讲解起所谓的内功心法来。
林阁选若非早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也险些被他讲解的精妙心法所迷倒。心中不禁暗暗佩服沈慈航的能耐,忖道:“他竟能自说自话的编出这一脉高深武学,可见其才智绝顶聪明!只可惜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也逃不开这利欲熏心,可悲可叹!”
何云栖听沈慈航详尽说完后,又问道:“那通篇讲解的武功招式又在哪儿?”沈慈航更为得意的笑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你不见那《胡笳十八拍》么?这十八拍,表面上看只是十八个招式,可是每一拍又有若干个小标题,这每个小标题便是招式变化的名称,你且看……”他不光说,还演练起来,只见掌法大开大阖,虎虎生风,颇俱威力。他本是一代宗师,这套由《琴操》中自行想像出的章法另成一派,打到最后,居然渐渐显露出妖异诡邪之气。
林阁选见他竟从琴曲中硬套出武功招式,感叹不已,后又见他越打脸上紫气越盛,心下骇然:“沈慈航年岁大了,心力毕竟有所不及,这套武功邪门的很,非我玄门正宗!长此下去,必出大祸!”他猜度的一点不错,沈慈航打到后来气力不继,竟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若非琴具支撑,早一头栽下。
林阁选瞥眼见何云栖脸现微笑,心惊道:“何云栖年纪轻轻,却是好重的心机,他几句话便轻而易举引得沈慈航发癫,走火吐血!”
何云栖撑起上身,将身子软软的靠在船篷上,只这简单的几个小动作却似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好半天他只是脸露微笑却迟迟不开口说话。
沈慈航直打得汗如雨下,又吐了两口血,这才喘吁吁的勉强收住。林阁选见他双目赤红,凶狠狠的好像要吃人似的,心下一阵惶然害怕。果然沈慈航目光一触及林阁选,便大叫道:“好你个恶人,你杀我妻儿,这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手一伸,七根琴弦尽数拉起,只听“锵”地声,弦丝断裂,一声轰然,船身猛烈摇晃,沈慈航这一击,固然将林阁选打落河中,自己也因内力反震一个倒栽葱摔下篷顶。
他摔下后便径自不动,何云栖用脚尖轻轻踢他,他丝毫未觉,仍是脸朝下背朝上的趴在甲板上动也不动。


真相

蓦地,船身一个激荡,随浪颠起两三丈,而后落下——原来小船已进入河流湍急的大拐弯处——何云栖被抛离甲板而后落下,眼看沈慈航也同样情况危急,可是苦于双臂经脉已断,他连自身亦难保全,又如何救得了别人?
两岸右边是万丈崖壁,左边是浅滩礁石,小船无人掌控,若是一个不小心撞上崖壁,或是碰到礁石,后果都是不堪想像。江河滔滔,如怒龙捣江般打着深深的漩涡直往下游冲去,这时船舷边忽然攀上一双血淋淋的手,林阁选竟从水里挣扎爬出,双手死死的抱住船头的一根桅杆,嘶哑的拼命尖叫:“救我……救命!”噗地猛灌了口凉水,他呛得连连咳嗽。
何云栖也正勉强用双脚勾住了那根桅杆,林阁选顺势一把抓住他的双脚,攀爬上来。只见他浑身衣衫褴褛,鲜血淋漓,说不出的狼狈。他在水里耗尽了真气,一上船便趴着再也不动了,任由浪花将船抛得上下跳动。
何云栖叫道:“去掌舵!要不然咱们……都得……死!”林阁选也知情况危机,眼见何云栖受伤严重,无法行动,而沈慈航更像是气绝般动也不动,半边身子都已经挂在了舷外。林阁选爱莫能助,精疲力竭的叹道:“我……我……生死由命罢!”
偏偏天公不作美,刹那间雷电交加,蒙蒙细雨转眼化作倾盆大雨,雨点子砸在人身上,说不出的疼。
何云栖咬牙挣了挣,却是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他拼力接了沈慈航一掌,不但双手折损,连带经脉受伤,一身武功尽毁,现在别说救人,连自救也已不能。正心灰意冷间,忽听左岸一声娇叱,呛啷啷一连串的铁链甩动,一只铁锚落在了甲板上,勾住了船身。
大雨遮蔽,何云栖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头一阵欢喜一阵哀伤。
锵!铁链拉得笔直,小船在湍急的河面上顿了顿,只听嘎嘎嘎的几声脆响,似乎整个船体都要断裂般,何云栖惊觉不妙,忽听岸上清叱,一条纤细的人影跳上船头,一把抓起何云栖的衣襟,将他翻转背到了背上。
何云栖感觉到身下那人温暖的体温,心中跟着一暖,动情的喊了声:“若水……”只听底下一声娇斥,道:“别叫得那么亲昵,我和你可不熟,叫我兰若水——”呵斥间,她已利落的捞起林阁选,正欲急速离去,何云栖突然叫道:“船舱舢板下还有人!”
兰若水皱眉道:“什么人?我一双手哪救得了这许多,算了罢!”何云栖大叫道:“不可!我宁可你扔下我,也要先救她们!”兰若水气道:“你这人……”她一跺脚,放下林阁选,却仍是背着他,钻进船舱,此时舱内已进了积水,兰若水掀开舢板,竟看见袁瑾卉与袁夫人五花大绑的躺在积水中,嘴里塞着厚厚的布,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唔唔唔的拼命挣扎。
兰若水愣道:“是她们?”随即省悟,难怪何云栖拼死也要先救她们,他顾念着兄弟情谊,自然是宁可自己死,也要救出她们的。她心里一阵酸涩难过,拖出袁氏母女的时候,忍不住泪流满面,幸好雨下得正大,泪水混在雨水里,旁人也瞧不出异样。但何云栖感觉她肩膀颤动,仍是有所察觉,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兰若水将袁氏母女拖到甲板上,只听啪嚓一声,那铁锚拉断了桅杆,小船哗地顺着水势冲下三四丈。她赶紧将袁氏母女,连同林阁选和那已不知死活的沈慈航拖到了一块,用原先捆绑母女俩的绳索将四人连同舱内卸下的那块舢板捆在一起,确保他们即使小船被撞得粉碎,也能由舢板托住,不至淹死。她自己则背着何云栖站到了船后,操起船橹奋力摇了起来。
何云栖默默的看她做完这一切,只见她一向笑容满面的脸上露出一丝凄苦决绝的神情,他心中一动,震惊道:“她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和我死在一块么?”果然耳畔兰若水细细的道:“我这双手,抚过琴调过弦,没想到为了你不仅破例拿起马鞭做了车夫,眼下还要来摇橹做船工。你可要记着了,这次若能大难不死,你后半辈子的命就是我兰若水的了!”
何云栖大笑,笑得眼角溢出眼泪,直到笑声震动伤口,他才倏然住口。
小船在风浪中颠上坠下,雨势加大了河水的急流,兰若水再不敢分心讲话,全神贯注的把好船橹。

谁也说不清这半个多时辰是如何惊心动魄的度过的,总之小船最终平安的驶入了入海口,何云栖见兰若水身子僵硬的笔直站立,手里仍是紧紧的抓着摇橹,便柔声道:“若水,可以歇歇啦!”兰若水恍如未觉,好半天才“呀”的一声尖叫,瘫软坐倒。
雨势渐止,山壁上空高高挂起一道七色彩虹,煞是绚烂瑰丽。兰若水大大的松了口气,背着何云栖摇摇晃晃的走到船头,将四人捆缚的绳索解开,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却将她累得双手直打颤,何云栖注意到她掌心已被磨破皮,起了无数个血泡。
小船在水面上悠悠晃动,林阁选忽见身旁一直没动静的沈慈航不知何时竟睁开了双眼,正木然的看着天上的彩虹。事出突然,他几乎已经认定沈慈航死了,没想他竟然死而复生,一时惊吓得大叫起来。
沈慈航闻得叫声,回过头来,忽然冲他亲和的一笑,又转过头看向天空。这一笑,将林阁选笑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壮起胆子,问道:“沈慈航,你又弄什么玄虚?”沈慈航回头奇怪的看着他,问道:“谁是沈慈航?”
这一问,将在场的四人都给问傻了眼。袁瑾卉怯怯的喊了声:“公……公公……”沈慈航表情古怪的看向她,又问:“你是谁?公公是谁?”兰若水“唉呀”一声跳起,而后咯咯的笑个不停,道:“他傻了!”顿了顿,她这才想起沈慈航应该是个已死了好几月的死人才对,不由大叫道:“何云栖,他……他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还傻兮兮的,谁把他打傻啦?”
何云栖叹道:“是他自己把自己打傻了!”
林阁选丧气的耷拉下脑袋,何云栖忽然对他说道:“林大人,你要的《琴操》此刻就在沈世伯的怀里。你要拿走可以,但是请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林阁选见那张苍白隽秀的脸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如尖刀般锐利。他心一抖,呐呐的道:“你其实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我?”
何云栖冷哼一声,道:“刘伯温真乃神人。他这番辛苦算计果然没有白费。”兰若水不明其意,问道:“这关诚意伯什么事?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何云栖冷笑道:“他倒确是个好官!”
林阁选解释道:“这也怪不得诚意伯……皇上灭了元朝,建立咱汉人自己的国家,这难道不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是元朝虽灭,那些蒙古鞑子们的心却还没死透,退出中原时留下了一大笔宝藏,以待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这宝藏的秘密后经诸位大臣参悟,确是藏在这本蔡邕的《琴操》内。这原是个天大的机密,可谁曾想有一日皇上忽然发现《琴操》居然被人调了包,变成了一本没用的赝品。诚意伯于是献出一计,这才有了后来御赐兰姑娘《琴操》之事。兰姑娘果然才智过人,查出了作案的可疑之人。她后来偷偷离宫出走其实也早在诚意伯意料之中,可她不曾想到,其实早在她出宫之前,朝廷便悄悄向外散布了一个谣言,说那蔡邕《琴操》真本内藏有绝世武功秘籍……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要引蛇出洞。果然,整个武林立马有了反应,为了这本所谓的绝世武功秘籍,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丑态百出……其实又有谁知道,这些不过是一个谎言,一个计谋,不过就是皇家跟整个江湖开了个玩笑,耍了个把戏。可就是令我最最没想到的是,头一个栽进这个玩笑把戏里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中州大侠!沈慈航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也不可不说是他咎由自取……”他叹了口气,继续道:“何兄弟,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啦,你若想现在便杀了我替你兄弟报仇,我也毫无怨言。我只是求你,能在我死之后,将这本《琴操》送交朝廷!”
袁瑾卉听到提及丈夫,不禁掩面轻泣。何云栖叹道:“嫂子,请节哀,你身子要紧。”他仰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沈慈航,看了看林阁选,最后目光落到兰若水身上。兰若水拢了拢湿答答的头发,回以明眸一笑。何云栖终于开口道:“你走罢!”林阁选没想到他竟会轻易就放了自己,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忙颤巍巍的站起身,对着诸人拱了拱手,道:“那么……后会有期!”何云栖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会,说道:“后会有期……林大人正值壮年,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应该不是问题,望好生保重才是!”林阁选还以为他是说反话挖苦,涩然一笑,将《琴操》收好,蹒跚离去。
兰若水斜着眼瞅着何云栖看了半天,忽道:“你后半辈子可是我的!”何云栖哑然失笑,反问:“我答应你了么?”兰若水嗔道:“你休想耍赖!”
何云栖苦笑道:“我如今只是废人一个,这你也要?”他为了救下舢板下隐藏的袁氏母女而拼死接下沈慈航的那一掌,伤情委实严重。武功尽废不说,只怕日后这双手臂也再无力提任何重物,形同残疾。
兰若水冷哼,手指直指上他的鼻子,大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是想等瑾卉把孩子生下来后,你传他武功,教他成才,待他日后长大了,好让他亲自去为爹爹报仇!是不是?所以你才会对林阁选说那些话!”
何云栖没作声,心里却是百转千折,矛盾不已。姑且不论自己眼下的伤势,只说这沈郁丹临终将其家人交托于他,其实已另含他意。
果然一旁的袁瑾卉听了两人争论后,忍不住小声插嘴道:“何兄弟,暂且不论我们母女,我只问一声,你又打算如何安置我家小姑郁婕?先夫临终之时,可是将他至亲之人交托于你啦!”
兰若水感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耳朵里嗡嗡嗡的一阵鸣响,她咬了咬银牙,一字一顿的问何云栖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何云栖没敢抬头看她,默默的点了点头。沈郁婕给他转述哥哥遗言时,虽说得含含糊糊,但其中的意思,他还是能够领会的。
兰若水突然恨恨的一跺脚,震得小船一阵摇晃,船儿晃动未停,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五六丈远。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何云栖张口欲喊,却终是没能喊出声,最后幽然叹了口气。袁瑾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即便是个木头人也看得再明白不过,不禁黯然道:“都怪我不好,何兄弟,你赶紧喊她回来吧,相信她此刻走得不会太远。”
何云栖摇了摇头,叹道:“由她去吧……”过得片刻,他忽然伸伸腿,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一扫脸上的阴霾之色,笑道:“若非她这般负气离去,我也始终放不开郁丹兄在我心里打下的这个结……我想等我伤好了些,就算天南地北,我也会去找她回来!”
他突然改了主意,做出如此决定,倒大大出乎袁瑾卉意料之外,她才说一句:“可是……”何云栖已抢先说道:“嫂子,感情之事不能强求,郁婕我一向当她是妹子,以后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袁瑾卉先是错愕,而后想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眼神缓缓放柔,脸上也慢慢露出笑容来。她侧过头,发现公公沈慈航也正傻呵呵的看着她一块儿在笑,边笑还边兴奋的拍着手,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完全就像是婴儿般天真无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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