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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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谢,我什么都没做。”
知春有点不好意思,也很难解释自己内心的感激:“你是个好医生。”
“谢谢你这么说。”
知春扭头时,正碰上岑慕彬略带揶揄的笑脸,两人同时笑起来,知春一下子放松多了。
“小时候,我打碎过奶奶的一只玉手镯,据说那是她的传家宝……”她给岑慕彬讲幼年时噩梦一样的经历。他没有大惊小怪,点点头说:“童年阴影,谁都有一点。”
“我以为你会被我吓到。”
岑慕彬很有风度地笑笑。
知春心里涌起温暖的情绪,她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却毫不费劲地告诉了他,那么自然。
“可以试试深呼吸。”岑慕彬忽然说。“嗯?”
“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
知春懂了,嫣然一笑:“谢谢。”
他们在大厅分道扬镳,知春走出医院。
外面蓝天白云,晴朗明媚,知春仰头,深深地吸气、呼气,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
手术完成并不等于移植成功,荣钧还需要留院观察,看移植的皮肉存活状况如何,这又将是一段漫长的住院时间。
知春的假期所剩无多,这让她纠结,再向领导开口显然有点厚颜无耻了但她舍不得将荣钧扔在医院。
荣钧却不愿拖累她,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吧。我在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你完全可以放心。”
知春陪惯了他,猛一走,诸多不安。
荣钧见她犹豫,只得实话实说:“我这个样子,恐怕有段时间没法做事,公司业绩困难,我和袁松都是按干活的量分成的,家里暂时得靠你了。”
让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容易,听着也心酸,知春点点头,不再争辩。荣钧又问起肇事赔偿的事,知春怕他病中烦恼,含糊其辞遮掩了过去。
知春给小周送了点东西,麻烦她多留意荣钧,小周盛情难却,爽快答应下来。知春又按荣钧的要求给他收集了不少书籍和资料,顺便把自己喜欢的几本书也塞在其中,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读书。
每天下了班,知春先到母亲那里,带上姚天若早已装好的餐盒,再赶往医院和荣钧一起吃晚饭——家里的饭菜要比医院供应的可口很多。待到八点,等服侍荣钧睡下,她再返家。
她每天做着三角形的循环运动,躺到床上时,往往疲倦到沾枕头就能睡着,别说读书,连思想都转动不起来了。
而这并非坏事。知春傍晚去医院,经常能碰见岑慕彬,他早晚两次会到病房来看荣钧。知春看见他,总是习惯性地先揣摩一下他的表情,以便判断荣钧是否安好,而岑慕彬总是面含微笑,沉静优雅,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惊讶害怕,这让知春觉得安心。
12-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姚天若做的酱排骨特别好,是荣钧唯一吃不腻的肉菜,知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一盒到医院,两人关起门吃晚饭,整个病房里都香飘四溢,反正荣钧住的是个小单间,就他一个人。
荣钧问知春,女儿乖不乖。
知春说:“挺懂事的,昨天邻居阿姨给了她一碗红糖小圆子当点心,她吃到还剩最后三粒时忽然对我妈说,不吃了,留给妈妈回来吃。我妈说给我听时,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荣钧也笑:“这小妮子也开始会疼人了。”他看看知春,面带歉意,“知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知春最见不得他这样,心里有个结难免会被拉动一下,她忙转开话题:“星期天我带她来医院吧。”荣钧摇头:“上周不是刚来过么,这种地方小孩子还是不要常来。”
有人敲了敲门,荣钧忙把饭盒放到床柜上,对知春说:“一定是岑医生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岑慕彬,在门口站着,轻轻嗅一嗅房间里的味道,笑说:“好香的饭菜。”
知春忙起身去把窗户拉开透气,回头问:“岑医生,你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食堂里的饭哪有自己家做的好吃,能赖一时是一时。”他开着玩笑,掀开荣钧腿上的被子,开始例行检查。“这儿有感觉吗……这儿呢……”
知春站在窗口看着他俩,有点出神。
小周曾告诉知春,岑慕彬的妻子在外地,两人长期分居,他一个人生活,忙的时候会连饭都忘了吃。
知春想起岑慕彬办公室里那些讲究的摆设,很奇怪他在吃饭这件事上为什么如此粗糙。
下一次姚天若烧酱排骨时,知春叮嘱她多装一盒:“我给岑医生也送一盒去。”姚天若连连点头:“对主治医生是该巴结着点儿,荣钧的好坏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知春有些反感母亲的这种论调,但也懒得和她争辩,接过那装得满满的餐盒,转身去了医院。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好意思等岑慕彬来查房时塞给他,思量再三,决定一到医院就先上他办公室。
岑慕彬不在,但门也没锁,知春做贼似的溜进去,把餐盒端端正正放到办公桌上。
等知春赶到病房,荣钧说岑慕彬刚走,她反而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到医院,与岑慕彬又是前后脚,知春有点心不在焉,问荣钧:“岑医生说什么了没有?”荣钧看看她:“没有啊!和平常一样,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春便不再问了,心想,也许岑慕彬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送的吃的。
吃过晚饭,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在荣钧的一再催促下,知春离开病房回家。
才走到二楼,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谢小姐!”
她回眸,看见岑慕彬从楼上走下来。
“昨天的排骨是你送的吧?”他脚下不停,与知春一起往底楼走。知春忽然想耍一把淘气,说:“不是我。”
岑慕彬没有反驳她,口气一如既往平和,但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下次别再这样。”
知春听口气不对,不觉愣住,停下脚步,而岑慕彬没有,他径直往前走。知春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不是滋味,她只是想表达一下感激。
她咬了下唇,追上去。
“这样不算犯规吧?只是一点吃的东西而已,我是诚心诚意的,没别的意思……”岑慕彬忽然驻足,侧过脸看着知春,她顿觉不安,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很陌生,她看不懂。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他顿一下,又迅速扯了扯嘴角,神色冷淡到近似轻蔑,“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知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显然,她无意中得罪了他,也许是触犯了他的隐私,甚至可能是他的痛处。她讶异而无措地站在医院大厅银色的灯光下,眼睁睁看着岑慕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走道的暗影里。
又一天,他们在病房相遇,岑慕彬神态自若,也不刻意回避知春,和他俩说话时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
知春对他的亲密度却大打折扣,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私人领地,比如岑慕彬,他并不像知春以为的那么平易近人,他需要跟人保持一定距离,而知春却热情而鲁莽地撞上去,完全忘了他们之间仅仅存在医患关系。
荣钧渐渐习惯了在医院独处的生活,他生性好静,成天以读书为消遣,并无多少抱怨,入院这么久,也从来没胡乱发过脾气,总是显得那么镇定沉稳,不过只要知春一到病房,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现在是荣钧拖着她聊读过的书了。知春疲于奔忙,早已对读书缺了兴致,但还是得提起精神敷衍丈夫,有时她会觉得荣钧很可怜,每天只能做这一件事,有时又觉得欣慰,至少他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她常常询问荣钧,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他开口,知春都会替他弄过来,她希望荣钧开心。
星期六,知春去娘家看了趟女儿后便匆匆赶往医院,周末如果没别的事,她可以全天候陪荣钧。
荣钧告诉她,这两天老觉得脚背很痒,总忍不住想挠,知春问他有没有告诉医生。
“嗯,岑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荣钧低头看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真想拆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他几次痒得受不了,想去挠伤口,知春看在眼里着实担心,便说:“我找人问问去,看有没有止痒的药可以用得上。”
荣钧有点固执地嘟哝:“得问岑医生,其他人我不相信。”
周六查房的不是岑慕彬,但知春知道他在医院,他们几个医生是轮休的,岑慕彬这周四刚休息过。
她反正没什么事,决定去找岑慕彬问问。岑慕彬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专家门诊部,知春无功而返,怅然往病房楼里走,却在走廊迎头遇见小周,小周告诉她,岑慕彬刚被叫去急诊那边处理一桩突发事故。
到了急诊部,知春打听到岑慕彬在第三诊室,她一路找了过去。
诊室门开着,岑慕彬和其他两名医生围在一张床前,他似乎在指点什么,两名医生频频点头。床上的病人露着血淋淋的断腿,知春猝不及防,这血腥而狰狞的场面赫然印入眼帘。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知春慌忙捂住嘴转身,往前走一段就是盥洗室,她一头扑进去,扒着水池呕吐不止。
知春没有亲眼见过荣钧的断腿,她赶到医院时,荣钧已经被推进急救室做处理了。
她边吐边流泪,想到荣钧曾经也是这样血淋淋地躺在床上,想到他曾经承受过的痛,知春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岑慕彬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欲言又止。知春抬眼时从镜子里扫到他,立刻又低下头去,双手接水,不断冲洗自己的脸。每次她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时,他都有份欣赏到。
等到终于觉得可以见人了,知春直起腰,转过身,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散乱的发丝在额前勾出婀娜的线条。
岑慕彬递给她几张面巾纸:“好一点吗?”
知春点点头:“谢谢。”
走廊里有几张椅子,岑慕彬指指说:“坐一会儿吧。”
“不会耽误你时间?”
“几分钟没问题。”
知春坐在椅子里,用面巾纸吸干脸上的水分。“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芦苇也没什么用,不过多大的风都吹不倒它。”
知春转头瞥他一眼:“你在安慰我?”
“嗯。”
知春笑起来,如今她在岑慕彬面前会觉得有些拘谨,不过依然残存一丝依赖,这种东西有时没法用理智克服。
“为什么你就不怕那种血淋淋的场面?”
岑慕彬有些意外她这么问似的,说:“我是医生啊!”
大概不想浪费时间,他直接问:“你来找我?”知春回到现实,把荣钧的困扰说了。
“觉得痒不是坏事,说明皮肤在生长。”岑慕彬沉吟了一下,“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没跟你们说。”
“什么?”知春恐惧盯着他,她现在经不起任何惊吓。
“关于他的脚趾。”岑慕彬见知春刚刚有点血色的脸忽然又煞白,便道,“你别紧张,问题不是特别大——嗯,下午有个会诊,专门谈你先生的情况,你要不要来听?”
他低头扫一眼腕表:“大概两点钟的样子。”知春先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还是不去了,你们讨论完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岑慕彬没勉强她,起身说:“你可以三点到我办公室,早一点也没问题,我们不会讨论很久。”
13-在乎
知春三点钟准时叩开岑慕彬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几位医生。
岑慕彬示意她进门,低声说:“还没完事,你先坐着等会儿。”
知春不好意思退出,只得跟在他身后进去,拣了个离会谈中心比较远的位子坐下。
他们讨论的却是别的议题,这让知春暗松一口气,干等很无聊,她开始打量办公室四周,总算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地方。
目光无意中扫到坐在办公桌前的岑慕彬,他单手托住下颚聆听,眼睛却注视着知春的方向,她心里一跳,意识到自己这样东张西望有些不妥,遂转头,木呆呆盯着窗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脖子发酸。岑慕彬很少发言,到总结部分才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荣钧身上。
荣钧脚部的植皮手术总体算得上成功,大部分细胞都能存活,但脚趾部分恢复得不够理想,骨肉都已坏死,毫无复苏希望,还是需要截掉。
“是……全部脚趾头都要截?”知春捏着把冷汗问。
“不必,就截最后两根。”岑慕彬解释,“以后可以装假肢,不影响走路。”
坐在知春斜对面的一位医生开口:“这和截掉整只脚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整只脚截掉,你先生以后大概只能一直坐轮椅了。”
岑慕彬给知春介绍:“这位是赵铭赵主任,你先生的手术会由他来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从没失过手。”
知春原来担心荣钧会闹情绪,但他没怎么费劲就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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