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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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位极人臣"惊得众人相顾失色,分明是直讽陈国公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车骑将军涨红了脸:"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绝无犯上之心……"不待他说完,长公主已负气转身:"也罢,你要拦着,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时从内殿亟亟奔出,扑通跪倒在长公主身后,"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还未进药,已等待殿下多时了。"那跪地受罚的沈觉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众老臣面面相觑,一齐望向车骑将军,谁也不敢出头担当此等罪责。昀凰驻足回眸,目光扫过一干老臣,停在车骑将军脸上。老将军紫涨了脸,心知长公主有备而来,与中常侍早有勾通,众人却只知明哲保身,当此关头不敢开口,心中一时大恨。眼看着长公主手托金盘,衣袂拂动,一步步走上阶来,车骑将军跺脚长叹一声,终究侧身让过。

  走过了无数次的殿廊,唯觉此次最是漫长。一重重深垂密掩的帘子,挡住外头初升的晨光,将偌大寝殿掩在昏暗里,仿佛已是暝色四合。晨风吹拂,垂帘微动,投下些许光亮在莲华宫砖上。昀凰低了头,一步步走过,看着自己凤羽绛锦缀珠绣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过无穷晨昏岁月。

  四下宫人尽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声响都格外清晰。昀凰静静捧了托盘,在最后一重九龙屏前驻足,听着里头苍劲浑厚的老者语声,一句句掷地有声,痛陈她的罪责,直陈国事多蹇、苍生多难,内忧外患一齐涌上眼前,天灾人祸党乱统统都是她华昀凰招致的祸患。

  "前月闵单二州连日水患,决堤千里,毁舍万间;同日单州雷电下击,三圣塔陨,民皆以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墙垣深裂数尺,人畜惊恐;聿州海上匪盗横行,劫掠往来商旅船只……"听着陈国公抑扬语声,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异象丛生。昀凰无声地笑,将唇紧紧抿了,愈发抿得薄削失色。向来不曾过问政事,竟不知民间战祸方歇,又生出这许多祸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疮痍满目。

  昀凰想笑,却听见一声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间。饶是低不可闻,却已惊动了九龙屏风后面的人。里头语声一住,片刻寂静后,少桓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臣妹昀凰,叩请圣安。"这袅袅语声自外传来,令陈国公觉着后背一凉,转头望去,见那碧玉屏风底下只现出深红宫锦一角。"皇兄,这时辰该进药了。"那语声轻袅,随之环佩声动,长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内殿,托了金盘玉盏,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参奏到此处,她便来得恰是时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头几个老朽能挡得住她。陈国公泰然抬目,见斜倚软榻的皇上微闭了眼,将那洋洋千言的奏疏执在手中,脸上不见喜怒,只哑声道:"药先搁着。"

  长公主依言搁下了药,仍是低头敛息跪着,也不朝陈国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扫过,凝定在长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线笑意:"也好,你来得适时,且瞧瞧这折子。"

  陈国公抬头便见皇上广袖一扬,将那折子劈面掷在长公主跟前。

  覆褚绫的折子散开来,墨迹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的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见废帝女瑶的字样映入眼中--

  废帝女瑶便是去姓更名,以贱籍侍婢之身嫁与裴家的子瑶。如裴令显这般占了前朝贵眷为姬妾的新贵权臣并不在少数,尤以裴家军中青年武将为多。当日陈国公部将与裴家军从东南二门合力杀入京师,诸多旧臣全家遭戮,女眷落在两军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陈国公治军手段严苛,嗜杀戮,好敛掠,入城之日下令将逆臣家眷一概杀尽,妇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处以腰斩。睿王自尽后,王府陷落,年仅十六的安乐郡主遭陈国公部属凌辱至死,新帝获知震怒,颁旨禁绝虐杀妇孺;而裴家军中多为少壮将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掳掠回营,纳为姬妾。乱世若此,随后虽有禁令,此前被掳去的女子却木已成舟,将其逐出反而只剩绝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军中,多有旧臣女眷为妾。自裴令显纳了子瑶为妾,对其宠爱非常,常邀军中部属女眷入府相陪,盼旧识女伴能令子瑶一展笑颜。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细细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讳。

  "张氏明慧、杨氏月楼、孙氏眉娘、薛氏幼淑、陈氏韫言、魏氏灵蕴……"统统都是私聚裴府,心怀废帝,挟怨非议今上,何月何日何处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记载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妇多达三十余人,亦有名姓。最要紧一人便是子瑶身边婢女,昔日郭后乳母的孙女田氏,因受牵连而全家遭贬,罚入贱籍。裴令显特意赎出此女,由她陪侍身侧,令子瑶万分倚赖,视若姐妹一般。却也是此女,将子瑶的一言一行秘报于陈国公,供出其余女眷姓名。

  昀凰的目光自那一个个名姓上掠过,仿佛瞧见蕴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鲜活身姿、顾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浅吟低咏风情。只是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许再也见不到下一回的花开月出。

  第十四章 【红染绣线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语花,忽一朝狂风吹尽,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沦落人下,为婢为妾,闺阁旧识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愤泣诉一番。偏偏,几个弱质女流,三两句闺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备之人手里,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枪伤不着的,便有暗箭来喂。

  一箭双雕,分射两头。以裴令显为首的少壮将领,但凡有家中女眷牵涉入案者皆遭弹劾,其中不乏良将,颇受今上倚重青睐;此案首恶者子瑶,却是宁国长公主亲赐给裴令显的侍妾,撇去贱籍婢女这一层身份不说,她与长公主同为废帝之女却是人尽皆知之事。

  因着苏氏一门忠烈的荫庇,更因着圣眷隆宠,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旧宫残垣之下。世间只有宁国长公主,再无人提及废帝之女。及至今日,复又有人记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脉,仍涌流着废帝的罪孽。将同父异母的妹妹赐予朝臣为妾,便是她与外臣私相勾连,结党营私之铁证。众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瑶身为首恶,宁国长公主亦脱不得干系。

  奏疏中陈词竣严,言之有据,据证缜密,密不透风,活脱脱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不知何时已在黑暗中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叫人甩不脱,挣不破。

  陈国公一双长眉低垂,美髯微动,狭长双目在浓眉下半眯半合,眼缝里闪动精光,将长公主脸上的神色一丝不漏地收入眼里。饶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动,他却窥得她目光变幻,越往后读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条罪状俱在,乱宫规,违女训,纵婢结党,都不过付之一哂而已。只这最后一条令她心头骤紧,冷汗尽出。

  "申时正,长公主车驾至停云别馆,北齐女客未至……酉时初,长公主私见晋王,二人独晤于室,及三刻晋王辄出,长公主乃归……"昀凰一字字看过去,那些字都映入眼里,一笔一画却似扭曲伸缩的蛇,红芯子森森欲啮人。不过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踪去向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来去时辰记录精准,只差没将她每一句话记下--是沈觉,是她,还是晋王,究竟谁身边一早伏下了陈国公的耳目,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然而此时,昀凰顾不得后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紧,眼前有一双目光正深深望着她,如丝绕颈,如刃刻骨,仿佛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她肺腑里去。

  少桓,少桓。她望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像昨夜漫过玉阶的月光,终于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个笑容,别再这样悲伤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语声有些弱:"朕说过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来去何处需预先告知内廷。昨日嘱你代朕拜会晋王,早知路远归迟,知会内廷有个报备,也不至令陈国公有此误会。"

  "老臣惶恐。"陈国公不紧不慢地俯身,肃容凛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斗胆,敢问长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当备齐仪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风,为何定要在行馆私见?且不论失礼丧节,损我天家风范,便是于男女之防也有亏。长公主身为帝女,岂不知女训有言……"

  "够了。"少桓蹙眉咳了几声,神色极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亏,无须外臣理论,赏罚约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岂不闻忠言逆耳!"陈国公昂头直视,尽露跋扈之态,"臣自知冒犯公主,自当请罚认罪,然纲纪礼教不可妄顾,国法家规非同儿戏!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公主有过岂能独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轻法度,何以谢天下黎民?"少桓一声轻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鉴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岂能荣耀至此?"陈国公霍然抬头,一霎时惊怒交集,紫涨了面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脸,将往日君臣翁婿颜面俱扯了下来。

  一时间君臣二人僵然凝对,病榻上的少桓面寒如霜,陈国公阴沉双目里却似要喷出火来。

  蓦然听得一声叹,长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语声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错了。"

  少桓含怒侧目,见昀凰抬起了头,寒玉似的脸颊不见血色,唇边却是一抹爱娇笑容。昀凰朝陈国公瞧上一眼,曼声而笑:"国丈好一番疾言厉色,叫人不敢答话。你既问我为何私见晋王……这女儿家的事,你当真要听吗?"

  她神容妩媚,忽有几分娇羞之态,令陈国公一时惊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闻言却将眉心紧攒,铁青了脸色斥道:"你既知错便退下,无须多话。"

  昀凰一笑:"皇兄好没道理,国丈既问了我话,岂能不答。我同晋王的确说了些话,只是……只是国丈听了切莫笑话。"陈国公心觉不对,来不及思索其中究竟,只见长公主低首道:"我听闻北齐太子痴傻传言,心中忧虑,便向晋王询问。虽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国丈大人窥破。昀凰虽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儿家未过门便打听夫婿之事,自然耻为人知。"

  "夫婿?"陈国公失惊之下,脱口呼出这二字,却见长公主明眸微垂,貌似含羞:"国丈不知吗,皇兄已赐昀凰和亲北齐了。"

  一声清响,软榻上玉枕坠地。

  皇上撑起身子,煞白了脸色,直勾勾地盯住长公主。只一眼,便猝然侧过头去,却已来不及掩住一口鲜血从唇间呛出,猩红点点溅落榻前。

  朗朗晴日照耀金殿,折映着龙凤琉璃瓦上宝光潋滟。一列绿衣内侍从太初殿亟亟奔出,在羽林骑护卫下各自往四方去了。中黄门白衫皂冠,一手执令,一手秉拂,汗湿两鬓地穿过三重宫门,驻足在内宫与外宫相衔的长阶之上,长声高喝:"口谕--宫门落锁,各宫禁避--"

  尖细高亢嗓音越过宫墙重檐,远远传递开去。沉重的落锁声里,宫城四门缓缓闭合,全宫上下七十二门由内依次关闭。诸妃嫔所居宫室逐一闭宫落闩,内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回避。

  中黄门即刻马不停蹄地折返太初殿复命。夏日骄阳似火,似火燎烤在嗓子里,内衫汗津津贴着脊背……眼见汉玉重阙已在眼前,中黄门张荣却是奔走过急,眼前一黑竟跌倒在地。左右忙去搀扶,张荣举袖擦汗,心神儿竟似秋千晃悠,没处着落。

  乱了,真真是乱了。

  跟随中常侍大人多年,风里雨里,刀里剑里,未曾见过他半刻惊乱之态。那矮山一样的人只要伫在那里,便知天塌下来有他撑着。可今日里,今日里……张荣想起中常侍大人一脚踹开当值黄门歇息的夹室,额角青筋暴起,脸色仿若黑铁,喝令他立即传下闭宫口谕……

  张荣骇然,从不曾听闻宫中有白日落锁的先例,宫门开闭皆是大事,但有异动必将震动帝京,更何况骤然禁闭六宫。这一愣神间,只听中常侍王隗断喝:"还不领命!"张荣汗出如浆,忙扑通一跪,双手接下令符,又听王隗肃然沉声道:"羽林骑护卫你等传令,谁若违逆圣谕,斩立决!"

  羽林骑出,皇命如山。这一路奔去才知传令者并非他一人,中常侍手下亲信尽出,分头持符领命往各宫去了。有监使赶至宫门,见一骑当先,堪堪只差一步便要出了宫门,幸被阻下……果是陈国公遣出宫外报讯的心腹,中宫也有报讯宫人被羽林骑所阻。

  白炽阳光灼痛人眼,时近正午,一丝风也没有。张荣气喘吁吁爬起来,咬牙一撩袍摆直奔殿前。耳听得步履声急,随后又有数名监使齐齐赶回复命。遣出的羽林骑已屯守宫门与各殿,余下兵马列阵外宫,玄色旌旗依稀可见,怒马嘶鸣遥遥相闻。

  张荣奔上殿前,一抬头便见中常侍王隗负手立在殿阶正中。

  太初殿外,白玉阶上,昀凰深红宫衣被艳阳照耀出血一般颜色,貌若天女,神似罗刹,将陈国公等一干重臣挡在阶下。受刑已毕的沈裴二人重整衣冠,血痕狼藉犹在,虽是戴罪之身,却左右侍立于昀凰之侧。

  十六名御医已进了寝殿良久,医侍药童鱼贯出入,殿中情形不明。当此关头御医正在全力施治,外面却已是剑拔弩张,长公主与陈国公各自守在殿前,谁也进不得,谁也不肯退。

  "陛下龙体攸关国运,长公主却一再阻挠臣等探视,究竟是何居心?"陈国公面色阴寒,步步进逼,昀凰将下唇咬得泛白,纤弱身躯仿佛一阵风也能吹折。张荣随在中常侍王隗身后疾奔殿前,王隗抢前一步跪倒在地,面朝殿中,却目视长公主道:"奉圣上口谕,宫门四下已闭,羽林骑护卫中宫,内外咸定!"

  话音落地,如锤定音。

  车骑将军暴怒,迎面指向长公主:"妖女,你敢私调羽林骑,当真反了不成!"

  "逆臣出言无状,辱及皇室。"长公主淡淡回眸,隐忍之色霎时尽化作凌厉,"中常侍,将其拿下,廷杖四十。"

  寻常壮年男子也当不得廷杖二十,这四十记尽数打下,老将军一身骨头只怕要散在这里。张荣冷汗透衣,陈国公身后一干老臣已见过长公主杀人手段,知她说得出便做得出,纷纷惊惶跪下,连连求恳。车骑将军暴跳如雷,兀自喝骂不歇,恨不能生啖了眼前女子。

  只余陈国公与廷尉二人犹自僵立,短短一刻,廷尉已是汗如雨坠。今日这一搏,原是势在必得,胜券在握,未料变生肘腋,这女子竟不顾后果,以命相搏--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却不料她金枝玉叶竟也性烈如此。今日若要抵死一搏,区区羽林骑未必奈何得了陈国公留驻皇城的策应之军。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原可完胜的局面也沦为一盘残局。

  真要同她拼个鱼死网破吗?朝中兵权在手,对头软肋已现,沈裴二人自顾不暇,皇上病入膏肓……皇后与皇嗣已是何家的人,至此赢面在握,却同一个将被远嫁夷酋的落魄女子拼命?她,也配吗?

  陈国公兀自笑了,眯眼注视昀凰,缓缓振衣跪下。

  廷尉暗松一口气,随之俯跪在侧,一干老臣同为车骑将军求取宽贷。

  六名执仗内侍已将车骑将军按倒在地,夺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圆木大杖高高举起。左右俯乞恳求不绝,长公主袖手垂眸,与陈国公目光冷冷交汇。历来只有皇帝才能当殿杖杀臣工,便是太后也不能逾越。当年郭后悍然杖杀文定侯苏焕,才破了这祖宗规矩。即便如此,郭后也曾请旨行刑,长公主却只凭一言,便要诛杀大将于殿前。

  南秦立国以来,为臣之耻,莫过今日。

  僵持之际,沈觉竟也跪了下来,哑声道:"微臣斗胆进言,国之肱股,不因小节而废大义,其行虽可诛,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车骑将军咬牙跪地,脸颊几已贴上地面,闻听沈觉此言,心中竟是一震。党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关头,沈相竟肯摒除私见,顾全大局……长公主似也有所触动,眼中凌厉之色稍敛,回眸注视陈国公,缓缓开口:"不因小节而废大义,沈相言之有理,国丈以为如何?"

  她问得恳切,眼瞳里光华鉴人。

  好一句"不因小节而废大义",陈国公冷笑,何尝听不出那恳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挟,逼他来做一场交易。所谓小节,明指车骑将军冲撞犯上,暗地里将裴令显御下不严,渎职从犯之罪转为轻描淡写的小过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竖子脱罪。

  "古云,勿以恶小而为。"陈国公长须拂动,神容竣严,"臣以为,惩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话音落地,众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顺着脖颈滚落。打死一个车骑将军,拔除裴令显这一丛劲敌,虽是值回代价,未免兔死狐悲。长公主亦为之一窒,再开口时,语声似在冰雪里浸过,入耳彻骨:"你等都听见了,还不照国丈说的办。"

  执杖内侍怔了一瞬,猛醒过神来,手中高举的廷杖重重落下,击打在老将军躬起的背脊上。一声闷响,老将军哼也未哼,额角青筋却暴起,硬受了这摧筋折骨的一击。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闭眼,唯有昀凰定定睁眼瞧着,纹丝神情也无。那颤动的白发,皱纹间滚落的汗,随朱漆大杖带起的血珠子,转眼间泼剌剌洒满天地,将眼前一切变成猩红。

  当殿受刑的人,面目在刹那间模糊。仿佛是车骑将军,仿佛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张脸,是她早已不记得形貌的外祖父,当年也是这般殒命于杖下……昀凰微微张口,咽喉似有钝刀割过,叫不出一声"够了"。沈觉瞧见她煞白的脸,发青的唇,只觉万箭呼啸穿心。

  忽见殿内奔出一名医侍,扑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长公主入见!"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个箭步上前,语声因急切而破了调。其余跪地诸人纷纷起身,忘了尊卑礼数,焦灼拥上前来追问医侍。眼前红衣拂动,长公主已入殿内,却又驻足转身:"御前喧哗,成何体统,还不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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