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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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的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绮艳逸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也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的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地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的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自地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吗,沈觉真的可以倚重吗,少桓真的可以依托吗?

  昀凰蓦地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地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婷婷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的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的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吗?"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的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吗?"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吧?"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确有这个习俗,这里借用,并不是说北齐就是匈奴人。

  第十三章 【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作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然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的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的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眼下何在?"昀凰强自稳住心神,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地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吗?"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也未挽起,从双肩垂覆下来,衬得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的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君臣议事,还请长公主回避!"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内廷搅得一大早就不安宁?"长公主微笑,并不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一声道:"好一个不得安宁,公主说得甚是。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愤,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

  老将军怒目相视,昀凰无言以对,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地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挨,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地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他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行了,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地截断老将军的话头:"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妊娠,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

  此番蓄力一击,一本参奏三人,陈国公妙计旨在将眼中钉连根铲除,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当此关头,万不能因意气坏了大局。

  廷尉思及宫宴上大司农被贬斥的一幕,不由得背脊阵阵发冷。眼看车骑将军性子暴烈,险些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公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两人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老臣糊涂,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会,拂袖直往殿前去,却听一声:"且慢!"

  车骑将军阔步而上,径直挡在阶前,声若洪钟道:"请恕老臣无状,陛下与陈国公尚在殿中商议国事,殿下不宜入内,且在此处稍候!"长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议事要紧还是陛下龙体要紧?"

  "陛下龙体……"车骑将军一愣,还未明白这同龙体有何干系,却见长公主将手轻轻一拍,身后上来一名素衣宫人,手托金盘,内盛脂玉瓶与琉璃盏。长公主亲手接过金盘,冷冷道:"这是陛下每日要进的梧桐甘露,佐以参丸,由我亲手侍奉。老将军的意思是陈国公位极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连进药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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