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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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地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的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的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起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得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吧?"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胁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皇太叔教诲,昀凰永铭于心,感激不尽。"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你无须挂心。"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身时,神情已淡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齐,是我自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唯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好,你说便是。"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你是说贤妃裴氏。"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昀凰点头:"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做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这树也上年头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咔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送至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起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

  第二十章 【红颜此历千万劫】

  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列阵。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优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只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出那是何人。

  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竟没有出现,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的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出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屏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的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已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个个冗长烦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画,鬓如裁,苍白肌肤几近剔透,墨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般模样。

  一个玩偶般的大活人,就这样来到面前,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映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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