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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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诧异。只觉得身上那如坠地狱中的痛苦减轻了,脑子也非常清醒。除了不能动,她几乎认为自己在好转。混不知,这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回光返照。

听到琉璃的回答,她有些疑惑,不禁又问,“你是谁?”是她眼花了吧?如果是二小姐来看她,一个漕帮之女,未来的亲王妃,温凝之的义女,为什么有仇恨的感觉?

“不是含巧贱人害我,侯爷下毒手吗?”

“我是琉璃。”琉璃不理冷玉的呓语,直接回答前面的问题,神情间有些骄傲,“不过,我不姓水,我姓霍。霍红莲的霍。”

冷玉怔住,以为自己耳朵烧没了,所以听错。但看到琉璃的眼神,她心里就像射进一道极为明亮的光,令她瞬间明白,眼前的姑娘说的全是真话!是在她死前,来告诉她真相!

“你到底是谁?”她突然想喊叫,但声量仍然低而暗哑。而她真的很害怕,知道谁害她时倒还好些,不知道敌人是谁才是真正恐惧。

“霍红莲,是我的姐姐。”琉璃神情安静,因为想到姐姐,甚至有些幸福,“你以为你和冷香是贴身丫头,就知道我姐姐的一切。却不知道,你们出现之前,我就被送到了山上。姐姐为保护我,不许人提起这件事。”

冷玉瞪大眼睛,因为眼睑烧伤,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了。

“我改头换面,身入漕帮,又与皇子定亲,来东京都,全是为姐姐报仇而来。”琉璃不留情地继续说,“你以为,当年你们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吗?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又怎么会直接找到宁安侯府?你还记得火儿吗?告诉你吧,火儿回家了,找到了我,我在火儿身上找到了姐姐留下的手札。姐姐不傻,她只是太信任身边人,可惜她错认错信了一窝子猪!”

冷玉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姐姐发现不对时,事无巨细就已经纪录在手札中了。你和冷香背着女主人、恩人、再生父母,偷她的丈夫时,姐姐就知道。她只是伤心,她只是善良的给你们留了脸面,考虑改天给你们一个名份。等姐姐发现身体不听自己使唤时,也开始了调查。那个供药的人,你以为没有找过姐姐吗?不,他找过,只是姐姐不答应他的条件,于是没有得到解药。你以为,姐姐没想过离开侯府吗?她只是发现有孕,走不了了。你以为最后她被你们害死之前,没有预感吗?不然,她为什么会想尽办法放火儿走?”

琉璃突然俯下身,面对那张恶心的、恐怖的丑脸,“你们以为切断姐姐的手脚,姐姐就什么也做不了,可她做了,她是在告诉我,她所受到的一切伤害和背叛!她要我小心!而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冷玉哀叫一声,想团起身子,因为有一种无边的恐惧袭击了她、淹没了她。她总是表现出无所畏惧,但此时她才发现,霍夫人被她们害死后,她就怕得要命。

“爱莲居闹鬼,冷香疑神疑鬼。最后被掐死,还伪装成吊死,你以为是谁的手笔?”琉璃重又站直,“吊死和被掐死,脖子上的痕迹不一样,你以为我没看过尸体?现如今,你和大姨娘争权夺利,互相陷害,你以为谁在推波助澜?若是没有逍遥散的细节,温凝之不会相信是你泄露了当年的丑事。也不会对你动了杀机。这些。你又以为是谁布的局?你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无比,你能好好活着,不过是真正的聪明人从来没想过要修理你而已!”

“原来是你!”冷玉恨。

原来她一直被人耍了!连所谓闹鬼也是人为!

“因为你该死。”琉璃丝毫不惧冷玉的恨意,“而且你该不得好死。所以我不直接杀你。我要你受尽折磨,被你出卖良心和灵魂才得到的男人、一心要依靠,争宠谄媚也想得到的那个男人亲手除掉你。我要让你明白,你用尽一生争取的,其实不过是恶心的垃圾!你活在人世,生得肮脏,死得无聊,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冷玉想掐死琉璃,可是她动弹不得。徒劳的挣扎,就像落到岸上的鱼,还是烧糊了的。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琉璃向后退了几步,坐到空无一物的桌边。

“你说。”冷玉想不理。却控制不住自己。

“姐姐给我的手札,是她去世前几天。我想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

冷玉忽然笑起来,鬼哭一样难听,“你说得对,霍夫人是聪明人。她发觉走不了了,就放走了火儿。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侯爷虽不知道手札的事,他却向来谨慎,派了无数人去追一匹马,往宁安郡的方向追,却没有找到。他还以为火儿走丢了,或者死了,哪想到火儿果真是神马,居然那么聪明,能绕路回家。那时候,霍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因为胎儿不动,身为娘亲的,哪能不知道?不过她身子很差,连门也出不了,就自己换了成亲时的大红嫁衣,安然等死。她说:我霍红莲就算没能光荣的死于战场,却也不会自尽,因为放弃自己的生命是懦弱的行为!我霍家人,不屑!”

冷玉一口气说这么多,喘息急促,缓了会儿继续道,“侯爷叫人给霍夫人虎狼药,说是要让死胎下来,但女人生子本就一脚跨过鬼门关,已经七个月的胎儿又太大,就算女病圣手,也未必能保住霍夫人性命。何况,侯爷叫那个大夫加重了数倍的药量。霍夫人明白,那是借机要她的命,可她一口把药喝了,她对侯爷说:这是你给我的孩子,我还你!”

冷玉停下来,陷入当日的回忆。

血啊,到处都是血。人的身体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血?霍夫人疼得冷汗如浆,可她硬是一声没吭,脸上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直到血尽人亡,面白如雪。但那身红衣,却如血袍般包裹着她,令她看来并没有死人的可怕,只有她最风光时的美丽。

自愧弗如!在一个死人面前,她居然惭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些事,这些话,她没有任何人面前说过。此时,人之将死,她居然喃喃的合盘托出。

琉璃认真的听着,要拼命攥紧拳头,才能控制自己不愤怒的大叫,不悲伤的大哭。她仿佛看到那一天,看到了姐姐,虽然痛得心如刀绞,却骄傲的昂起头来。

姐姐,永远是她前方的旗帜。

“为什么?”琉璃的声音都变形了,“姐姐对你和冷香这么好,你们为什么这样害她?就为了一个男人?!”

人,怎么会轻易昧得下良心!

第七十三章我骗你的

“我不是生来就是丫鬟。”好半天,冷玉缓缓地道,“我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惜家安在西北边境,与宁安郡相邻。我十一岁那年,鞑靼人打进来,屠了全城。家烧没了,父母兄弟全被杀了。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就死了,和全家死在一起多好。可我逃了,逃到了城外,躲过了杀劫。那时,我遇到了冷香,从此姐妹相称。”

“可你恨她。”琉璃一针见血的指出。

冷玉哼道,“我是恨她!我不该恨她吗?她比我年纪大,可我们一路逃难,都是我照顾着她,找吃的、躲开坏人、偷人家的衣服、寻找安身之地……她死赖着我,是个废物倒罢了,可她……连半点人心也没有。”

说着说着,她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眼中还分泌出一些液体,不知道是不是血泪,“我们逃了一年多,因为不识路径,越走越远,最后又绕回西北,到了宁安郡附近。那天,我们遇到了几个乞丐。我不明白,我到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凄惨到乞讨为生,肮脏如猪,到哪里都被驱赶、被打、被欺压,却还要欺侮和伤害更弱小的人!我才十二岁啊,就因为长相俏丽,就被三四个乞丐给……”

琉璃头皮发麻,没料到冷玉的过去如此悲惨。虽然,这并不是她伤害别人的理由。

“你猜,当时冷香在哪里?”冷玉又笑起来,惨笑,痛笑,“她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就那么看着我受尽凌辱。她甚至没有胆,冲出来丢一块石头。你问我为什么恨她?还用说吗?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她看到我最最不堪的一面。她看在眼里,钉在心里,我永远被她钉在耻辱柱上。所以你知道吗?她死了,我真的很高兴啊。”

“那姐姐呢?我姐姐救你于危难。给你温饱,给你一个家,给你安全,让你再不用受男人的侮辱。她给了你一切,给了你重生,可你呢?你的报答就是联合别人害死她!自己还要送上门去,自荐枕席!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贱!”

冷玉大笑,仍然有如鬼哭,“是啊,贱。真贱。可论起下贱。远远有人比我更甚。哈!你知不知道。在你那好姐姐,我那霍夫人的新婚之夜发生了什么?前一刻,侯爷在洞房花烛。后一刻,他却在柴房要了我。”

“闭嘴!无耻!”琉璃忍不住气。

“你道是为什么?我更年轻漂亮?告诉你。不是。霍夫人姿色普通,可她的气质岂是我这种下贱人可能比的?我跟她比起来,就像石头和美玉。可有的人,就配滚在石头堆里,配不上美玉。温凝之在霍夫人面前也自惭形秽,怕掩盖不住心中真正的目的。于是,他不敢说不敢做的,在我身上发泄一番。是啊,我没有反抗。还用尽浑身解数取悦于他。我很高兴,我居然能和霍大小姐共享一个男人!”

“你有病,你真是有病!”琉璃看着那张糊烂的脸不断抖动,眼睑无法闭合的眼睛闪出贼亮而异常的光芒,显得极为兴奋。不禁摇头叹息。

变态无药医,人的心若扭曲了,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魔鬼和这种人比起来,都算是有底限的、善良的。

“这是病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霍夫人救了我不假,让我活下来不假,但我仍然恨她,比恨冷香还要更恨!冷香算什么?她看到我的不堪,但她自己也是低贱的烂泥,有什么资格嘲笑我?霍夫人就不一样,她是西北明珠,是万千男人也要崇拜的女子。她不肯嫁罢了,若她点头,无数男会人趋之若鹜的上门提亲。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霍夫人?因为每回看到她,就觉得她干净高贵,而我肮脏无比。她是我梦想成为的人,却永远做不到的人,所以她只有死,我才会感觉我比她强。因为,至少我还活着。因为,她折在我的手里。当年,她救了我,杀了那几个乞丐给我报仇。但是,她如果早到一步呢?宁安郡内若没有那些坏人呢?我就不会那么惨法!所以我恨她,我恭顺,我做她的贴身丫鬟,却一直恨她!”

“你简直无法理喻!”琉璃拍案而起,“被攻破的不是宁安郡,你家破与我姐姐无关。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可能没有坏人,你的不幸更与我姐姐无关。没有任何人有义务救你,你不但不感恩,反而还仇恨,只能说你的心肠全是黑的!”

真是超级玛丽苏、小白花,认为整个世界都要围着她转,任何不关注她的人,都是对不起她,都是她的仇人!什么逻辑!姐姐太冤枉了,好心,却救了这样的人。拿着不是当理说是什么德行,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我不管!”冷玉嚎叫,因为回忆,因为剖析自己的内心,情绪完全失控。可是她身体情况不允许,大叫后就是呼吸困难,咳得像是连肺也要吐出来。

琉璃冷眼看着,没有丝毫的怜悯。在她的观念中,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怜毒蛇的结果,就是农夫被咬死。

屋外,忆秋听到冷玉的动静,禁不住身子发抖。那婆子也从黑暗中了来,很有些不安。但转念想想,三姨娘早晚活不了,早死点,还能省得她守夜的麻烦,于是又退回去。

屋内,过了好半天,冷玉才又熬过这一波痛苦。她拼命扭转身子,“快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你答应过,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就给我解脱!”

刚才,她感觉身上好些了。可此时,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又回来了。她心中明白,她活不了了,就想求一个早死早了。

琉璃站起来,二度慢慢来到冷玉床边。她笑了。和丑陋无比的冷玉比起来,她笑得干净纯粹,如雨后小花,清新无害到令人心软的程度。

可她却残酷的摇头,“我不会帮你的。”

“你说过的!你答应了的!”冷玉没想到是这个回答,怔了片刻之后,又急又气。

“我骗你的,你居然信了?”琉璃恶劣地笑,“你也不想想,对你这种人,诚实会落到什么下场?我既然早已预料到,又怎么会那么傻呢?”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冷玉腾身而起,狂怒的抓向琉璃。

可琉璃是有武功的,身姿灵巧,只漂亮地转了个身,就退到安全地带,任冷玉直直摔到地上,像一块烂掉的床板。

“我告诉你当年给我逍遥散的人是谁,你杀了我!”越来越痛苦了,越来越难熬了,她只求速死,不管要出卖谁!

“我知道那人是谁,下个倒霉的就是他。所以,我不需要你。”

“还有……还有……我还知道其他秘密!我想想……我想想……”

“别费力气了。”琉璃继续说,“不如我再告诉你件事?你们害得我姐姐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你却非常幸运。纵然不足月,活不成,但你到底是让你的孩子见了天日。只不过,那胎儿双头带尾,根本就是怪物!这就是害人终害己,老天虽然不帮忙,却还是有眼睛的!”

啊!冷玉再次惨叫。

如果说,温凝之毫不犹豫的要她死,是对她第一次绝命打击。那么,她生下了个怪物,就是随她沉到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试图再抓琉璃,却只感觉琉璃的裙边扫过她的脸。而那个苗条却挺得笔直的背景,已经飘然远去,就那么把她扔在当地,像是丢弃一团烂泥。

原来,她始终是烂泥!

“侯爷!我要见侯爷!”她大叫,却突然觉得下巴上一凉,似乎有什么掉了。随后,再也发不出声响。

她不甘!她不服!她突然改主意了,又想活下去了。她要告诉侯爷,这府里真正的危险是水琉璃。不。霍琉璃。她是霍红莲的妹妹。当年的霍家人,还剩下一个!

她在地上翻滚,像虫子一样蠕动,可却不能挪动半步,喉咙中也只发出嗬嗬的怪声。身上的疼,有如万蚁钻心。

好不容易抬起头,却看到冷香站在墙角,十二、三岁时的冷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如当年两人一起逃难时,瑟瑟发抖着,一起奔同那条看不到未来的路。

“来吧。”小冷香走过来,向冷玉伸出手,“玉儿,我们从前走错了,所以一起到地狱去恕罪。等去了这满身罪孽,再重新做人吧。”

“到头来,原来我们还是一路人。”冷玉苦笑,也伸出手。

此时的屋外,琉璃走出门后,招那婆子过来,又塞了块碎银,“三姨娘情况不好,你不用上前了。再有,今晚没有人来过。”

那婆子立即会意,弯着腰,低着头,再度回到黑暗之中。

第二天一早,宁安侯府传来三姨娘故去的消息。温侯连失两妾,心痛得病了,都没有去衙门公务。妾死,不用正经办丧事,也不入家族墓地,侯府只闭门三日也就完了。

侯府的下人们流传着:那日三姨娘惨号了半夜,天亮时没的,手伸向墙角,好像是见了鬼的。然后,三姨娘的贴身丫鬟杏儿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

第七十四章温暖的手

十一月十五,宁安侯府霍夫人的祭日到了。

往年,虽说只是温家人自行祭拜,但总有人上门送上仪礼,以表示对霍夫人的尊重和对宁安侯的安慰。当然,更多的是拉关系、做样子。毕竟温侯虽无根基,爵位在京城也不算太过耀眼,但什么比得过圣宠?什么比得过实缺?何况,温家人的声誉极好,沾点光总是不错的。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宁安侯府不知犯了哪路太岁,或者冲撞了哪位凶神,家中恶事不断。先是相继死了两位姨娘,接着就着了一场烧毁整个爱莲居的大火。更有甚者,侯府的小二爷温映宣在府里走得好好的,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好巧不巧的正撞在太阳穴上,昏了整整三天,养了足有十日,人虽然是保住了命,哪想到却傻了。

温二往常也不是伶俐人,非但不成器,还很有些纨绔苗头。但他到底是温侯的嫡幼子,现在据说连父兄都不认得了,也实在令人唏嘘。

宁安侯府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温侯心力交瘁,卧病在床,大家也就因着这个借口不登门。其实,是生怕染上晦气。古代人么,总是迷信的,加上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于是到了正日子这天,侯府门前人马稀落。因为侯府的大门又紧闭着,就显得格外凄清。

琉璃不愿意待在府里看温凝之惺惺作态,干脆就说要去城外的白云观进香,为去世的霍夫人祈福。在大赵,漕帮中人拜的是道教仙祖,府里做的法事却是佛教一派,所以她这样做并不失礼、突兀。只有温倚云大为不屑,认为这位义姐只是不耐烦愁云惨雾,找借口出去玩了。

事实上,琉璃到白云观后只虔诚敬拜了清香一柱,请道祖保佑姐姐的在天之灵。而后就去了大慈恩寺。因为那里会摆戏台子,唱流水戏。明知道是假的,但伶人的扮相,以及那些远去的故事,却令她感觉姐姐重新又活了一遍。

温凝之是天底下最龌龊无耻、又薄情寡性的男子,但他的文采却另当别论。那些歌颂姐姐的唱词,被他写得荡气回肠、优美动人,令人听来热血沸腾,又心酸落泪。

为了出行方便,琉璃坐着马车出去。但半路在车内换了男装。在车外又换了马匹。单人独行,城内城外跑了个来回。之后就骑在马上,站在大慈恩寺空地的边缘,远远望着舞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都一动不动,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坚定的向前,就像变成了化石。

渐渐的,从晌午开始,天暗了起来。大片阴云好像浸了水的棉絮,一团团积聚在头顶。东京都地处大赵东北偏南的地方,不像西北那样四季分明,但算算日子。也确实该冷了。而这场启承十年的初雪,很快就飘飘扬扬的洒了下来。虽然不疾不徐,看样子却是不覆盖世界就不肯干休的下法。来看白戏、并吃白食的百姓见此情况,都很怕大雪封路,于是纷纷离去。伶人们见此。也到寺内早安排好的地方去歇着了。

前一刻,还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所在,很快就一片萧瑟,人迹皆无,茫茫天地间只余飘雪和落地的银白。这一切,忽来忽去,就有如,人生的无常。

琉璃仍然身姿挺直地坐在马背上,就像世界上只剩下她似的,又是好久,才动了动。

落雪,洒了一地。露出她大红色的锦裘大袍和同色裤子与靴子来。就连头上,也戴的是红色小冠,鲜红色的飘带系下细嫩的颚下。她觉得,既然是祭奠姐姐,就不应该身着素白,而是必穿火一样的红。就像姐姐当年在雪天的长街上走近她,就像姐姐这辈子全部的生命颜色。

可惜,火儿不在。胯下马,只是普通黑马。

当年火儿找到家里,一路不知有多少艰辛,完成使命后几乎死掉。是她哭着求火儿不要离开,因为它是她与姐姐之间的感情纽带。又哭着求石头,让他救救火儿的命。火儿也争气,硬是死熬着,似乎知道琉璃没了它就撑不住,不管多痛苦也努力活下来。石头更不用说,找遍了有名的马医,几昼夜不吃不睡,陪着火儿。

火儿活下来了,只是身体极差,从一匹神骏的马,变得虚弱无比、瘦骨嶙峋。每天只能待在马棚里,偶尔陪着琉璃出来,沿着江南的青石板街道,缓缓的散步。

有时候,琉璃觉得自己真的很自私。因为,她早该放火儿走,却强留它。它是一匹英雄的马,它应该驰骋在广袤的土地上。可它先是为了姐姐进了繁华但狭窄的京城,又为它困居于江南水乡。就算是死亡,它也应该陪在姐姐的英灵身边!

可是,她就是舍不得!哪怕知道它痛苦的熬日子,还是不想放它走。而火儿,就沉默的陪伴着她,直到她来京城那天,它站在岸边,那双眼睛带着全部的温柔意,看她上船离去。

她想火儿!她想石头!她想姐姐!

她的复仇之心如此坚定,她也能做到勇往直前,但是真的、真的、她的内心脆弱不堪,真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真希望回到启承元年的同样雪天。

然而,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她在别人的眼中,却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间,迅速的被白雪覆盖,平时的嘈杂丑陋,都被修饰为晶莹剔透的模样。琉璃,就像这冰雪世界中的一朵小小的火苗,虽然小,却吸引了萧羽的全部视线。

霍大小姐的祭日,他预感到琉璃不会待在宁安侯府里,只是琉璃出门早,他没有堵到。本是满城乱转,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在大慈恩寺前,真的看到了她。

他也单人独马。她安静地站了多久,他也安静地站了多久。只是,在一个便于观察她的地方。雪中,她不走,他也没走。那个姑娘,那个他想挖掘出秘密。想赶出京城的小姑娘,却在这一刻深深的打动了他。她身上,有一种极为强大的悲怆感,于寂静无语中散发,旁人也许不能明白,却震得他心神都颤了。

琉璃给东京都人的感觉是淡漠,可他看到了,她的感情其实浓烈得化不开!

一带马缰,他提马上前。本来不想露面,但那个小姑娘太孤独了。他冷硬如万年寒冰的心肠上忽然滑过一溜儿小风。引得他自然而然的向她而去。

叮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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