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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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疼得发昏,颤巍巍的吸了一口气:“杀了。”

段人凤回头去看金玉郎,他们近在咫尺,士兵的话,金玉郎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段人龙又问:“为什么杀他?”

士兵挣扎着摇头:“不知道,长官怎么吩咐我们,我们就怎么办。”

“你们是从哪个方向上山的?”

“我们把山包围了,我是从东边上来的。”

段人龙一推段人凤:“听见没有?包围了。”

段人凤却是低声说道:“杀了他。”

“谁?”

段人凤猛的扭头反问了他:“你是傻子吗?谁要杀我们,我们就杀谁!”

段人龙拄着步枪站起来,抡起步枪就往下砸。段人凤向后一躲,躲过了飞溅的鲜血和脑浆。段人龙再次抡枪,这回他用枪托彻底砸碎了士兵的脑袋。段人凤向后退了又退,心里知道这人是非杀不可,然而依旧悚然。在此之前他们耍刀弄枪,杀人放火的狠话没少说,可说归说,他们充其量只能算是蟊贼,这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段人龙拄着步枪,呼呼的喘气,回头望向妹妹,他忽然一笑:“有点儿意思。”

某种异于常人的性情,原本一直是隐藏在他骨子里的,此刻乘着血腥的东风,苏生了过来。他不怕,更不悔,甚至心胸一片畅达,单只是痛快,“有点儿意思”。这点儿意思说不清道不明,让他只能是向着妹妹笑。而他妹妹冷着脸,伸手向他一翘大拇指。

妹妹并没有从杀戮中得到快感,不过哥哥这活儿干得崭截利落,确实漂亮,值得一赞。

兄妹二人惺惺相惜完毕,一起望向了金玉郎。金玉郎静静的跪坐在草丛里,喃喃的自语:“我不明白。”

段人龙收了笑容:“还是不能走?”

金玉郎摇摇头。

段人龙看了妹妹一眼,随后说道:“那你给我们一个继续救你的理由,要不然,我们没道理带着你这么个扫把星逃命。”

金玉郎怔怔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大哥要杀我,可我不想死……我自己赎自己好不好?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你们带我去北京也行,去天津也行,只要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就可以从银行里取钱给你们。我——我——”他六神无主的有了哭腔:“我给你们二十万,只要你们救我。我不想死,我害怕。”

段人凤忽然问道:“如果你死了,谁会继承你那很多很多的钱?”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眼泪:“大哥。”

段氏兄妹又对视了一眼,然后段人龙走回金玉郎面前,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很多很多,到底有多多?”

金玉郎一下子趴上了他的后背,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一百万。”

段人龙起立到了一半,听了这个数字,登时一晃,差点把他晃了下去。段人凤伸手扶住了金玉郎:“一百万身价的少爷,值得一救。”

第8章 大戏落幕

段氏兄妹不是一般的疯狂,也不是一般的狡猾。

他们狡猾起来甚至可以不动理智、全凭直觉,譬如段人龙在刚刚上山落草之时,就“狡兔三窟”,设计出了逃亡密道,虽然当时他只是闲极无聊,设计密道不过是为了玩。而密道刚一完工,他就因为忙于抢劫马帮,把这密道完全抛去了脑后。

他们兄妹全没想到密道竟会当真派上用场,如今踏上了逃生之路,他们也淡然,仿佛知道自己是天选之子,多么幸运都是应当。密道其实更像一条僻静小径,但是需要不停的钻山洞,东一拐西一转,弯弯绕绕的就下到了半山腰。

兄妹二人身体都好,段人凤又健康又轻巧,可以摸黑疾行。段人龙背着金玉郎,迈开大步也不觉辛苦。山中不时有枪声响起,疏一阵密一阵,吓得他们越走越快,接二连三的穿林钻洞,待到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时,他们终于到达终点,在几大块巨石之后停了脚。

段人凤像个半大小子似的,满头短发都被热汗浸透了,一绺一绺的贴了头皮。她将刘海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清秀面孔,倒是额头如玉。段人龙的领口也敞开了,蹲下来轻轻放下了金玉郎,他随即转身,开始对着地面刨坑。大块的巨石掩护了他们,巨石之下是一片陡坡,陡坡之下是一条细长土路,细长土路直通长安县,而顺着土路往长安县的方向走,半路还有一座小城隍庙。那庙里的城隍时运不济,因为不知怎么处于了要道,一旦过大兵,城隍老爷必定要让位给军官老爷,小庙也必定会被军爷占去歇脚。

段人凤听到了隐约的人声马声,于是抓起一团野草盖在头上,她试探着从巨石之后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土道上有军马有汽车,士兵从小庙门口一路排列到了土道上,又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护兵,簇拥了中间的两男一女。两男看着都不是凡人,一位是个军官打扮,昂着脑袋趾高气扬的;另一位更阔了,西装革履,是方圆百里都罕有的摩登先生。至于女子,虽然没有摩登先生那一份洋气,但也比长安县内的小姐们娇嫩许多,远远瞧着,只看她站得好看,又苗条又直溜,有点女子式的气派。

向下缩回了脑袋,她转身告诉金玉郎:“我好像看见你大哥了。”

经了昨夜的剧变之后,金玉郎的身体和精神一起受了大刺激,一张白脸变成了土色,眼神也呆滞了,尤其是下巴和唇上有些泛青,忽然有了点胡子拉碴的意思。听了段人凤的话,他先是直勾勾的盯着她不言语,后来忽然如梦初醒似的,他扶着巨石就要起身往外看。段人凤慌忙给他也盖了一头野草。抬手一揽他的肩膀,她控制着他慢慢露头:“看见了吗?是不是你大哥?”

金玉郎吐出了嘶哑的一声“是”。

段人凤来了兴趣,定睛细看山下的摩登先生,结果发现他们兄弟两个其实都是一路的长相,只不过金玉郎的面貌更柔和些,而他那大哥看着硬邦邦直挺挺,面孔和身材都像是刀砍斧劈雕刻出来的,整个人是介于英俊和刺目之间。

“你大嫂也来了?”她又问。

金玉郎摇了摇头:“她不是我大嫂,她是我未婚妻。”

段人凤惊了一下,偏巧这时那未婚妻忽然一抬手,用手帕触了触她大伯子的额头鬓角,分明是在给他擦汗。扭过脸再去看金玉郎,她见金玉郎定定的盯着那两个人,牙关咬紧了,目光也是直的。

她不由分说,带着金玉郎蹲了下去,然后一转身背靠巨石坐了,她说道:“别看了,仔细让他们发现。”

金玉郎的声音有些颤:“我真想去问问他。他是我亲大哥,我没招惹过他,他怎么忍心杀我?”

“那你去问吧,正好自投罗网,也好给你大哥省些事。”

金玉郎忽然向她一扭头,眼眶是红的,眼泪亮晶晶:“你闭嘴!”

没人敢这么呵斥段人凤,但段人凤看着他的眼睛,只觉自己和他心灵相通,他的惊惧迷惑、恐慌茫然,她全知道。既是知道,就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了。向着他伸过手去,她用掌心擦拭了他的泪水,他不躲不避,依然瞪着她,像是孩子对亲人发怒,恼是恼的,亲也还是亲的。

这时,一直蹲着挖土的段人龙大功告成,从地里挖出了两套学生装,还带着皮鞋帽子以及一只装了武器的小藤箱。他们两个若是想要乔装,以他二人的气质,真是装什么都不像,唯独能扮学生。段人龙就地脱衣,段人凤挪了挪背对了他们,也开始更衣。片刻之后,两人一手理头发一手戴帽子,成了一对大学长和小学弟。段人凤一边系着领口纽扣,一边端详着金玉郎:“哥,他怎么办?”

段人龙搓着手上的泥土,刚要回答,哪知身旁野草一动,探出了一只血淋淋的人头。段人龙一声没出,单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段人凤的心脏也一哆嗦:“你——师爷?”

人头下面连着个全须全尾的身体,段人龙透过鲜血仔细辨认,确定了对方真是他们的师爷。师爷的左半张脸被血块糊了个面目模糊,人倒是还挺有活力:“是我,你们逃命,带我一个,我又不想死了。”

段氏兄妹对视一眼,段人凤问哥哥:“带吗?”

段人龙轻轻拍了拍双手的土,也是迟疑:“带吗?”说着他转向师爷:“要不你还是死了吧,你不是一直都很想死吗?现在机会来了,我劝你不要错过。”

师爷连连摇头,摇得血珠子乱飞:“不不不,我现在不想死了,还是活着好,死亡太可怕了!”

段人凤叹了口气,段人龙也嘀咕道:“麻烦。”

段家这两只煞看管着金玉郎和师爷,在巨石之后静静的蛰伏,于是金效坤自始至终,完全没有察觉到弟弟的存在。

这一带的山,劈开了都是石头,石头太常见了,以至于让人见了也只当是没见。沉着面孔站在路上,他想悲痛,可又怕自己悲痛得虚伪,反倒会让身边这位证人生疑,所以索性板住了脸——他这一路的长相,单是板着脸,就已经是足够的肃穆森煞了。

果刚毅是在天亮之前下的山,见了金效坤和傲雪之后,他痛心疾首的大说大讲,讲这帮土匪果然是心里有鬼,要不然为什么一看山下来了军队,就要吓得要连夜逃亡?

“火力还挺猛!”果刚毅告诉他们:“县保安队都是吃屎的货,山上土匪弄了那么多枪,他们还在城里乐呢!要不是老子这回带兵铲除了他们,过两年这帮土匪敢下山打县城!”

金效坤问他:“玉郎呢?”

果刚毅立刻收了大嗓门,痛心疾首的程度则是加了倍:“你家二爷……可能是凶多吉少了。”他移开目光,面露悲哀之色:“我的小兵在山上找了半夜,没找着你家二爷。”

金效坤当场向后一晃,还是傲雪及时出手,扶了他一把。她的心其实也凉了,但是没有大惊,因为早从后半夜起,她就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金玉郎不是她理想的丈夫,可丈夫再不理想,终究还是个丈夫。没了这个丈夫,她就成了大姑娘守望门寡。况且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得了个痛快?还是被土匪零碎折磨死的?

她对金玉郎没有私情——不必有私情,单是凭着他们从小就相识,这点情分便足以让她落泪。怔怔的跟着金效坤和果刚毅,她糊里糊涂的走到了外面路上,忽然发现金效坤正在出汗,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她手中那要用来拭泪的手帕便临时转了方向,落到了金效坤的头上脸上。金效坤面无表情,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猛的神魂归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她收回手,又恍惚起来,有人扶了她的手臂,是要请她往哪里走,她乖乖的迈步走了,结果是一路走回了庙里去。

这回她坐了下来,感觉自己其实不必忍着眼泪,甚至是应该哭一哭,可在心底,她总不愿承认自己对金玉郎有感情,所以尽管是能够哭出来,但她不好意思哭,像她那大伯子一样,她只怕旁人慧眼如炬,会误以为她是虚张声势、不哭强哭。

他们是在这一天的中午,才真正落下泪来的。

果刚毅把整座山都搜遍了,找到了许多七零八碎的胳膊腿儿,他择其修长者而拼之,勉强拼出了一具与金玉郎身材相似的尸首,只是实在是没有脑袋。没有脑袋就没有脑袋吧,他把这具尸首摆进棺材,抬去向金效坤交了差。金效坤走到棺材前,向内望了一眼,然后当场昏迷了三分钟。果刚毅含了一大口茶水,“噗”的一下子把他喷醒,他水淋淋的睁开眼开始垂泪,傲雪走过来也想瞧瞧,金效坤抬手挡住了她:“回去,别看。”

傲雪只看到了棺材里的一只脚,那只脚血糊糊的,足以吓得她后退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再不哭就不合礼数了,于是转身背对了众人,她用手帕捂了脸,正式开哭,明面上哭的是金玉郎,暗地里哭的是自己——原来一直看不上金玉郎,一直怕着嫁他,现在好了,金玉郎死了,她不必怕了。只是嫁他虽不好,可再不好也总强过守望门寡。她今年才十八岁,一生一世的事业还未开始,但是已经成了克夫的不祥之人,往后如何再嫁?将来纵是真遇着可心可意的郎君,只怕也是要无缘了。

哭着哭着,她又想起了金玉郎的好处来。他是糊涂不上进,但他也不招灾惹祸;他是显然的不爱她,可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从来没怠慢过她。

他对她一直不算坏啊!

傲雪哭得昏头昏脑,金效坤也顾不上她了。如此在长安县城内又过了一夜,两人上了汽车返回北平,汽车开得慢,后头又跟了一辆大骡子车,车上拉着金玉郎的棺材。

汽车上路不久,金效坤叫了停,对着傲雪说道:“我去坐果团长的汽车,你在这里凑合着躺一躺,歇一会儿吧。”

然后不等傲雪回答,他推开车门下了去,转身走向了后一辆汽车。

后一辆汽车里歪着果刚毅,见金效坤跳了上来,他懒洋洋的坐正了身体:“不陪你那个小弟媳了?”

金效坤下令开车,然后转向果刚毅说道:“多谢你这些天的帮忙,你辛苦了。”

果刚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你知道就好。”

然后他吃了一惊,因为金效坤忽然转身拥抱了他,抱住之后,还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烈火见真金。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果刚毅愣了愣,随即一把推开了金效坤,简直有点尴尬:“行了行了,你刚发现我是你的亲兄弟?我可早就拿你当大哥了!”

第9章 新兄弟

在金宅里,唯一一个肯为金玉郎真心实意哭一场的人,是冯芝芳。

虽然她不是“长嫂如母”的老嫂子,金玉郎也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叔子,可有丈夫在那里对比着,小叔子就成了她在家中唯一的朋友,正好她是糊里糊涂,小叔子也是一样的没心眼。现在小叔子惨死了,听说棺材里只剩了个身子,连脑袋都没了,她便又是悲又是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会呜呜的哭。

亲朋们闻讯也是大惊,立刻前来奔丧,家中乱哄哄的,一切准备全没有,她这当家的太太心里也没个数,由着性子嚎啕一场之后,她丢下了满堂的亲朋不管,自己闹起了心口疼。

金效坤自从回到北京家中之后,莫说休息,正经热饭都没能吃上一口,忙得滴溜乱转。太太在他跟前哼哼唉唉的叫疼,他听得心烦,恨不得掐死她。还是果刚毅睡醒一觉后过了来,连劝带哄的送了冯芝芳回内宅歇着。

如此忙到了傍晚时分,金效坤终于将这场白事安排停当。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问身边的小刘:“太太呢?”

小刘揣测着回答:“歇着呢吧。”

“别歇了,你去传话,让太太去趟连家,把二姑娘接来坐坐,陪二姑娘说说话。玉郎虽是没了,可二姑娘还算是咱家的人,不能扔了她一个人不管。”

小刘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回了来:“大爷,春杏把我拦了,她说太太先前心口一直疼得厉害,如今刚睡下了,不许我去打扰太太。”

春杏是个聪明伶俐的大丫头,堪称是冯芝芳手下的第一干将,不会胡说。而金效坤虽然对太太不是很有情意,但也没有逼迫太太卖命的道理,所以说道:“那让小王把汽车开出来,我自己去一趟。”

天擦黑时,金效坤到了连宅。

傲雪是清晨到家的,这一路她独坐在汽车里,能流的眼泪也流尽了,故而到家之后,她反倒没了情绪,她那个老奶妈子听闻噩耗,替她大哭起来,她还嫌烦。

洗漱更衣躺了下去,她不管奶妈子怎么哭,自己闭了眼睛睡觉,睡到半路,老奶妈子得了援兵——傲霜大姐闻讯也来了。

从生理上论,傲霜属于少壮派,哭得比老奶妈子更有声色。傲雪隐约听着,有心翻身起床将姐姐撵走,可四肢百骸都是软的,她像是陷在了梦里,不能动弹。如此睡了大半天,她终于在傍晚时分清醒过来,这时老奶妈子已经哭够了,傲霜大姐也回家做晚饭去了,她坐在镜前拢了拢头发,因见自己脸色苍白,有心擦把脸再敷点胭脂,然而话未出口,她的心忽然一冷:大姑娘小媳妇才涂胭脂呢,她涂什么胭脂?

就在这个时候,金效坤来了。

她请他进了堂屋坐,也照例张罗了热茶点心招待他,因见金效坤不住的看自己,她便问道:“大哥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金效坤答道:“我是看你的气色。”

傲雪明白过来:“大哥不必担心我,恕我说句冷血的话,我是想得开的,就只当我和他今生无缘。你也想开些,玉郎许是天上的什么神仙,这一世到你家来做人,其实是在历劫,如今他功德圆满了,也就回天上去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平了平情绪,又道:“大哥回去吧,接下来这些天,还指不定要怎样忙呢,得了闲空就自己歇一歇,不用管我,我这不是客气话,你听我一句就是了。”

金效坤的心中生了几分感慨——原来这世上还有活人知道他累,还有活人知道让他也“歇一歇”。他是操劳惯了的,不怕累,也不用歇,傲雪能说出这么句体恤话儿,管她是真同情还是假客气,他都知足了。

“我这一趟来,是想接你到我家里住几天。”他告诉傲雪:“让你嫂子陪着你说说话,把这头几天混过去。要不然你一个人闷在家里,心里不痛快,我怕要闷出病。”

“我不去。我毕竟还没有过门,不是你家的人,这个时候去了,没名没分不当不正,算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会没名没分?谁不知道你和玉郎早有婚约?”

说完这话,金效坤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些许:“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拿这纸婚约束缚你,只不过既然我们两家有过这一层关系,那么无论到了何时,我都当你和我是一家的人。哪怕你将来再遇良人、要出嫁了,金家也算是你的一个娘家。”

傲雪垂了头,也是喃喃的回答:“大哥,你无须安慰我,我也并无再嫁之心。我的情形,你全知道,我关起门来过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但吃穿总还不愁,若真能这样清清静静的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你年纪还小,别说这种清冷的话。”

“我年纪虽小,但人不糊涂。往后我怎么样,你瞧着就是了。”

堂屋的电灯光不足,暗沉沉的凉,金效坤抬头看着她,她端坐在他对面,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搭在肩头,因为青春正盛,气血充足,所以头发黑油油的有光泽,辫子总像是沉甸甸。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是怀疑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引他注目,可随即又释然——金玉郎一死,她往后关起门来守寡,和金家也就没了关系,真是哪句话得罪了金效坤,也无所谓,横竖她和他是没有日后的,今朝得罪就得罪了吧。

然而,金效坤忽然说道:“我对不起你。”

她一抬眼,却是有了嗔怪之意:“这是哪来的话?是玉郎命短,也是我自己福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你别乱揽责任。”

金效坤迎着她的目光,发现她那嗔怪不是虚伪作态,而是真情流露。她仿佛对他有袒护之心,他单是用言语自责,她都不许。

他一言不发,心领了她的情。

傲雪既是死活不肯出门,那么金效坤也不肯勉强她。告辞出门回了自家,他在后门下了汽车。后门离他的书房近一些,他可以步行过去小睡片刻,可是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冯芝芳。夜里也得有主人照应着灵堂事务,而太太一歇歇一天,现在是不是也该出面替他一阵子了?况且在这种时候,本来就该是主人夫妇一起张罗管事,冯芝芳做为当家的太太,哪有躲回房内歇个没完的道理?宾客们想必不会体谅他娶了个拙妻,只会批评他不懂礼数,笑他金家一代不如一代。

他越想越气,临时转弯穿过后花园,直奔了内宅。他们夫妇的起居之所——近两年因他常在书房过夜,已经将要变成冯芝芳独占的屋子——后窗灯光明亮,可见房内之人并没有睡,这让他的怒火又高涨了许多。隔着后窗呵斥太太显然是不雅的,他正要绕到前门进去训妻,哪知道后窗忽然一开,一条裹着半长喇叭袖的玉臂向外一挥,将个什么东西扔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然后看清楚了:那是一顶黄呢子军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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