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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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退了几步,退到了后方暗处。这时,大丫头春杏笑嘻嘻的跑了过来,在窗下捡起军帽,一边掸灰一边跑了回去。又有一条裹着衬衫长袖的粗胳膊伸出来关闭了窗扇,同时有细细的声音传出来,是冯芝芳含嗔带笑:“你就会讨人的厌。”

金效坤没有太惊讶。他转身向后原路返回,按照原计划去了书房。

在写字台后的硬木椅子上端正坐了,他目光一转,盯住了墙壁上的大号全家福,不看别人,只看金玉郎。

视野有些摇晃变形,金玉郎的笑容也随之扭曲,活了似的,眯着眼睛,眼眶里是茫茫的一片漆黑,宛如魔鬼。但是金效坤不怕他——金效坤从来就没怕过他。

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黑,他知道自己是累得过分了,将要支撑不住。俯身趴向写字台,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一闭眼睛就是一阵眩晕。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及近,最后房门一开,他听见了果刚毅的声音:“金兄。”

他没动,于是果刚毅走到了他身旁,深深的弯下腰去,凑到他耳旁低语:“什么时候接收遗产?”

他还是不肯抬头,埋头含糊的回答:“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先把他的后事办完,横竖没人和咱们抢。”

果刚毅深以为然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直起身。金效坤悄悄的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水香。

香气有点特别,源自于冯芝芳常用的一款香水,香水是她的表妹从法国带回来的,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不是俗香。

他早就知道不是自己多心。

第10章 三人行

金效坤忙着为弟弟操办后事,要把金玉郎这个人从世间彻底的抹掉,而与此同时,他那位不肯入土为安的弟弟,已经逃出了长安县境,进入了邻县文县。

他们一行四人,逃得不算太艰难,因为金效坤和果刚毅一走,三十四团也就班师回营,无人再来理会这座挨了炮轰的野山。而段氏兄妹扮成了一对学生兄弟,形象伪装得既好,对周遭的情形又熟悉,所以一路走得很是顺遂。对外,他们只说自己是从北京回乡的学生,因半路遭遇了大兵剿匪,所以载着他们和行李一起回乡的大骡子车被军队征用了去,他们没处说理,只能徒步行走。至于师爷,在这里扮演了赶车的车夫,金玉郎则是穿了段人龙脱下的旧衣,算是车夫的帮手。车夫因为不肯交出大骡子车,所以被大兵打了眼睛,帮手也受了连累,挨了大兵一顿好揍。

段氏兄妹坦然的进了文县,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医院。师爷跟着他们上路不久,就发起了高烧。谁都看得出他是左眼受了重伤,然而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谁也说不清,反正在他们进入文县之时,师爷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左眼珠子也高高的鼓出眼眶,随时都有暴出来的危险。

段家的这一对龙凤,绝非博爱之徒,但对这师爷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小感情,所以先把他送进了一间教会医院,又将手头钱财匀出了三分之一作为医药费,交给了那神父兼医生的老英国人。然后他们也没向师爷打声招呼,带着金玉郎就溜了。

金玉郎这几天,简直是长在了段人龙的后背上。

他的左脚踝始终是有点肿,送师爷入院之时,段人龙请老英国人也给他诊了诊。老英国人捏了捏他的脚踝,认为骨头没事,纯粹只是扭伤了筋,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回家休养几日就是了。

离开医院之后,在一处偏僻胡同里,段人龙回头对着背上的金玉郎说道:“听见了吧?老洋毛子让你回家养着去,那你的意思呢?你回不回?”

金玉郎趴在他的宽脊梁上,摇了摇头。

旁边的段人凤开了口:“你再不回去,你大哥可能都快把你的后事办完了。”

段人龙也发了议论:“办后事还是小事,反正也办不死他,我只怕后事没办完,他大哥先把他的钱接收完了。咱们忙活到如今,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钱吗?难道是为了弄个便宜儿子背着玩?”

金玉郎侧脸枕着段人龙的肩膀,一张脸脏得看不出了本来面目,没面目,也没表情,眼皮垂着,长睫毛粘着眼屎和尘土。段氏兄妹看出来了,他是受了绝大的打击,也许他这二十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众人眼中的宝贝,万没想到亲大哥有一天会架起大炮对着他轰。还有他那个未婚妻——未婚夫生死未卜,她不哭不闹,反倒是一派镇定,还有闲心给大伯子擦汗。那一擦可是挺有看头,动作又自然又细致,擦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她大伯子是一对,两口子一起给金玉郎收尸来了。

三人静默了一阵子,段人凤看着金玉郎,忽然有点不耐烦:“说话!难道你要在我哥背上趴一辈子吗?”

金玉郎慢慢的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不敢回家,我怕他还要杀我。”

段人凤一听这话,便决定不理他了,直接去问段人龙:“哥,你有主意吗?”

段人龙刚要开口,哪知道金玉郎蚊子哼似的又出了声:“我还有一个舅舅。”

舅舅是母亲娘家的人,应该不会和金家串通一气来害他。段人龙扭头问他:“那,咱们找你舅舅去,让你舅舅帮忙?”

“我舅舅也帮不了什么忙,他没本事。可是……”金玉郎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底气不足:“我们可以先过去落脚,然后……然后再想办法回家去。”

段人龙又问:“你舅舅家在哪儿?也在北京?”

“天津。”

两人交谈到这里,段人凤放下手里的小藤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小卷钞票,展开了开始数钱。数到最后,她抬头对着二人说道:“够买三张火车票的,不过只能买三等票,二等票钱不够。”

这一对兄妹先前在长安县悠闲度日,也不正经上课,时常就偷偷的结伴登上火车,北京也去过,天津也去过,很有一点出远门的经验。段人龙听了妹妹的话,并不在乎:“三等就三等,自从当了大半年土匪之后,我是什么苦都能吃了,别说三等,让我扒着煤车去天津,我都肯干。你呢?”他问段人凤:“你行不行?”

段人凤一皱眉头,意思是嫌哥哥废话。她向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别人不知道,哥哥还不知道?

段人龙把金玉郎往上托了托:“那就这么定了,走,上火车站去!”

三人走去了火车站,结果发现通过此站开往天津的列车,每天只有一列,而今天这一列已经错过,他们需得混过一夜,明天才能上路。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三人要了一间客房。客房里摆着两张小木床,拼在一起倒也挤得下三个人。段人龙对于一切都不在乎,但是讲究“男女有别”,自己躺在中间,他将妹妹和金玉郎隔了开。结果入夜之后不久,金玉郎一翻身,“咕咚”一声滚到了地上去。

段氏兄妹立刻全醒了,段人龙探身下去,一把将金玉郎拽了上来。金玉郎没受伤,但是摔懵了,也不哭叫,单是又惊恐又沉默的看着他们,像是饱受了人间酷刑,已经被折磨傻了。

三分钟后他们重新睡下,床上格局有所改变,金玉郎被兄妹二人夹在了中间。侧卧着面朝了段人凤,他紧闭双眼,一只手撂在面前枕上,这几天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腕子尺骨高高的突出来,手指柔嫩细长,松松的蜷握着。

段人凤静静的凝视了他片刻,他生得高挑,个子不小,此刻又是脏兮兮的胡子拉碴,仅论形象,不能说他缺乏阳刚之气,但他那阳刚不是男子汉式的阳刚,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大男孩,身量长成了,可灵魂还柔弱着。

柔弱起来也真是柔弱,甚至让段人凤不知道是应该拿他当个弟弟,还是当个妹妹。虽然按照年纪来算,她还比他小一岁。

凌晨时分,金玉郎做了噩梦。

他出了一头一身的汗,人在梦中醒不过来,只从鼻子里往外嗯嗯的哼。段人凤握住他的肩膀狠摇了摇,他醒了,怔怔的和她对视,起初像是不认识了她,后来回过神,认识了,他竟蜷缩了身体,向她怀中一拱。拱了之后还不够,他又将两只泪光闪闪的眼睛贴上她的肩膀,缠绵而又坚决的来回磨蹭,蹭得她肩膀潮漉漉。从来没人这么拱过蹭过她,她抬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推了几下之后,他倒恼了,一个翻身过去,他又拱起了段人龙。

段人龙猛的睁了眼睛,在黯淡的晨光之中,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脑袋,然后抬头望向对面的妹妹。段人凤一挑眉毛:“做噩梦了。”

段人龙打了个哈欠,眼皮也重新阖了下去,同时从鼻子里哼出了回答:“妈的吓我一跳。要不是他值二十万,过会儿起床我掐死他。”

天大亮时,三人起床,段人龙早忘了凌晨时分的狠话,还出门买来刀片,给自己和金玉郎刮了刮脸——要进城见人了,他得把自己收拾得有点人样。

金玉郎睡足了一觉,精神有所恢复,并且有了志气,不用人伺候,要自己洗漱。把脸埋在水盆里,他哗啦啦的洗脸洗头,扑腾得满地是水,洗到最后,他甩着水花一扬头,出水芙蓉似的,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前胸后背全部湿透。

段人凤看不下去了,扔给他一条干毛巾,让他脱了衬衫好好擦擦。他挺听话,白亮亮的光了膀子,他先擦头发再擦身体,一边擦一边转向了段氏兄妹。兄妹二人正盯着他,一人手里捏着一张字纸,一人手里拈着半截铅笔。他被这二人盯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啦?”

段人龙笑了笑:“你说你事成之后,会给我们二十万酬金,没错吧?”

他一点头:“没错。”

“那你得给我们立个字据。”

他“嗯”了一声,放下毛巾,单腿跳到了二人面前。从段人凤手里接过了那张字纸,他就见上面粗粗的写了几行字,是“立借据人金玉郎今由家事向段人龙借款现大洋二十万元整承诺一年之内归还如逾期未还则以身抵债”。

他喃喃的读了一遍,显然是没读明白,但是伸手从段人龙手里拿了铅笔,他把字纸贴上墙壁,也不思索,直接就签了名字和日期。

他行事是如此的痛快,以至于段氏兄妹忽然统一的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家伙境界甚高,把自己都衬托得吝啬猥琐了。

第11章 舅舅

段氏兄妹和金玉郎早晨上了火车,火车是辆缓缓而行的老火车,直到入夜时分,才姗姗驶入了天津火车站。

金玉郎经过了这一天的休息,左脚踝的伤势好转了许多,已经可以慢慢的走路。然而舅舅家距离火车站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于是段人凤拿出最后几毛钱,雇了一辆三轮车,她和金玉郎在车上挤着坐了,段人龙跟车小跑,如此穿大街走小巷,在天黑透了的时候,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小四合院,院门是紧闭着的,可是院门口平整洁净,足以证明院内住着一户体面人家,起码也是个认真过日子的,因为知道天天出门扫扫地。路上段人凤和金玉郎窃窃私语,她已经问清楚了这舅舅的来历,顺带着也探得了金玉郎本人的隐私。原来金玉郎是个姨太太养的庶子,而他口中的这位舅舅,因是姨太太的兄弟,所以还没有资格去做金家的舅爷,充其量只能算是金玉郎一个人的舅舅。这还是现在文明解放了,要是倒退些年,他根本摸不上金家的门,连给金玉郎一个人当舅舅都没资格。这舅舅姓陈,因在家大排行是第七,所以外界都称他一声陈七爷。陈家穷得叮当乱响,但是满门俊俏,要不然他家的姑娘也不会被金老爷子当个宝贝娶回家去。而陈七爷文不成武不就,见姐姐凭着姿色一步登天了,他便受了启发,也想嫁个有钱的小姐,没有小姐,来个有钱的寡妇也行。然而造化弄人,他四处寻觅佳偶,却是阴差阳错、总不成功,结果不但虚掷了年华,还闹得人人皆知他想吃软饭。幸而他姐姐常年暗地里帮衬着他,让他能穿绸裹缎的做陈七爷,否则单凭他的本领,现在可能已经饿得归西了。

金玉郎是问一答十,傻子似的,一点也不给他舅舅留脸。段人凤听到最后,感觉这舅舅都不是一般的不靠谱,便问道:“那我们这次去投奔他,能行吗?”

金玉郎有了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理直气壮,可见他终究还是个顽强的青年,虽是灵魂受了重大的刺激,但还是能够一点一点的回春还阳。

“能。”他告诉段人凤:“前几年是妈给他钱,后来妈去世了,他又跟我要了不少钱。我后来搬回了北京家里,离他远了,才不贴补他了。我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去投奔他,我原来对他很好的。”

段人凤听了这一番幼稚言语,简直懒得反驳,直接敷衍着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正好三轮车也停了,段人凤扶着金玉郎下车付账,然后和气喘吁吁的段人龙并肩站了,让金玉郎独自上前拍门。金玉郎还是有点瘸,东倒西歪的在大门前站住了,他扬手开始啪啪的拍门。院子里头立刻亮了灯光,有个半大孩子问了声“谁”,金玉郎朗声答道:“是我,舅舅在家吗?”

半大孩子又问:“谁?”

“我,金玉郎,来找舅舅。”

院子里头无人再出声,只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破鞋片子响,想必是那孩子正趿拉着鞋往屋里跑。不出片刻的工夫,门后响起了个男子声音:“你说你是谁?”

金玉郎左脚踝还是疼,一手向前支着门板,他累得一弯腰一垂头,气急败坏的不耐烦:“舅舅,我是玉郎啊!”

“啊?你不死了吗?”

金玉郎一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段人凤听到这里,怕门内的舅舅被金玉郎吓昏过去,于是清清喉咙,沉着声音说道:“先生,你不要误会,金玉郎并没有死,他确实曾经遇险,但我们兄弟当时路过,救了他一命。你若不信,可以开门看看。我们送佛送到西,等他安全了,我也好和我哥回家去。我们可不是天津人,还急着赶火车走呢。”

门内结结巴巴的又问:“玉郎……那你既然是还活着,怎么不回金家找你大哥呢?”

金玉郎气得原地转了一圈:“我又不是傻子,能回去我会不回去吗?家里出事了,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院门开了一线,一只眼睛贴上来向外看了看,紧接着向后一退,大门也随之开了一扇:“玉郎?真的是你?”

金玉郎索性不理他,迈步就往里闯,且闯且道:“舅舅你好好招待人家,人家担惊受怕的护送了我一路,没有人家救命,我这回非死了不可。”

段氏兄妹看清了舅舅,发现这舅舅看起来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油头粉面,果然拥有吃软饭的资格。而陈七爷向外一望,夜色之中,就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学生,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不细看,侧身请了他们进门:“哦?那二位真是好心肠的小先生,快请进快请进,我先替玉郎谢谢你们。”

段人凤和段人龙将双手交握于下腹部,直直的站着,做拘谨状:“您别客气,我想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找家旅馆落脚,明天就想回家去了。”

舅舅见他们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越发认定了他们是没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那怎么能行?今天太晚了,二位先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和玉郎再重谢二位。快快快,进来进来。”

段氏兄妹这才进了门,发现陈七爷虽然没有如愿吃上软饭,但是仅从这方方正正的房院上看,七爷的小日子应该算是很舒服——院子还是两进的。只是房屋虽多,人口却少,院子里唯一的听差,是个十四五岁趿拉着鞋的小子,除了正房卧室之外,其余各屋子黑洞洞,也是一点人气都没有。

十四五岁的小子引了段氏兄妹往内宅走,内宅有家具齐全的空屋子,床还是黄铜大床,铺了被褥就能睡。而在段氏兄妹喝热茶吃点心之际,金玉郎也跟着他舅舅进了房。

金玉郎真是累了。

他一进门就直奔了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他叹了口气,累得表情都没有了。陈七爷关了门,随后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听说你被土匪撕了票,我在家还哭了一场。这也由不得我不信,金家那边这些天大办丧事,后天就要给你出殡了。”

金玉郎无精打采,冷着一张面孔:“大哥要杀我。”

陈七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杀?”

金玉郎扫了他一眼:“对,杀。”

“怎么——怎么——你招惹着他了?还是他知道什么了?”

金玉郎一皱眉头:“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还用我专门去招惹他?再说我招惹过他吗?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说到这里,他中气不足,声音低了些许:“我看他就是惦记着我的钱。”

陈七爷听了这话,轻笑了一声,倒是放松下来,也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怕他惦记,不怕我惦记?平时对我千躲万躲的,生怕我沾了你的光去,恨不得和我划道界线;现在发现金效坤根本没拿你当亲人,才又认得我这个穷舅舅了?玉郎,舅舅并不是要跟你翻旧账,只是我想着,做人也得讲讲良心,自打世上有了你这个人,舅舅就拿你当个宝贝,天天带着你玩,后来出了那事,要不是舅舅帮着你护着你,你还能有今天吗?不用金效坤动手,国法就先把你给毙了。”

金玉郎急得一跺脚:“你讲不讲道理?我为什么躲你,你还不知道吗?家里顶数大哥最大,上上下下全听他的,我的一举一动,他全知道。你说我怎么敢大笔的取钱给你?你要是个做正经事业的,我还可以说我是拿钱给你投资,还能找些正当的借口;可你的名声早烂透了,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别看那些钱是存在我的户头里,可我若真把钱给了你,大哥绝不会坐视。都知道他是好大哥,也都知道我不成器,他真是把我打一顿关起来,外人也不会同情我,恐怕还要夸他管教弟弟管教得好。”

陈七爷被他堵得没了话,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是我的亲外甥,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舅舅都没意见,可时间紧迫,大后天就出殡,咱们总不能坐等着看金效坤抢你的钱。为今之计,我想你还是得壮起胆子,先回家去,反正金效坤总不敢当众宰了你。你先把钱守住,若是有他谋杀你的证据,就更好了,咱们上法院告他去,就算治不死他,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金玉郎摇了摇头:“我没证据,我确实是被土匪绑票了,他也确实去赎我了,他是赶在土匪放人之前,让军队对着土匪窝开了炮。我不知道这账该怎么算,我可以说他是故意杀我,他也可以说是要来救我,这说不清楚。”

陈七爷又有了妙计:“那你算算你现在能提出多少款子?能提多少提多少,然后咱爷俩溜之大吉,到南边过好日子去,让你大哥找不着。”

金玉郎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不算了,我连着好些天没睡踏实过,脑子算不动了。”

陈七爷起身扶了他一把:“唉,舅舅知道你这回是受了大罪。要不你就在这边卧室里睡吧,舅舅到厢房睡。”

他从鼻子里曲折的哼出一声,表示拒绝,又道:“我和他们睡去。等度过了这场难关,我一定要重谢他们,他们真是好人。”

陈七爷猜出他口中的“他们”,一定是那两个学生,两个学生是该重谢的,外甥要和那两个人凑合一夜,也没问题,正好他其实也不想搬去厢房,厢房哪有卧室舒服?

陈七爷前一阵子赌场失意,元气大伤,虽然留住了这处安身的好宅子,但宅子内部不得不精简了人员,只留了个半大孩子做小厮。小厮提着灯笼,送金玉郎去了内宅,而金玉郎进门之后见大床上影影绰绰的躺着两个人,便轻声说道:“我回来啦。”

段氏兄妹是和衣而卧,段人龙闻声坐了起来:“都到你舅舅家了,怎么还来和我们挤?”

金玉郎不理会,走到床边脱鞋上床。在他窸窸窣窣的动作声中,段人凤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段人龙也警告似的“诶”了一声,然而金玉郎浑不在意,自顾自的伸展身体,躺了下来。

他又挤到了二人中间。

段人龙将胳膊肘支上大床,侧身低头看着金玉郎:“男女有别,要点脸行吗?”

金玉郎闭了眼睛,声音轻成了耳语:“心里难受,不要脸了。”

“都到你舅舅家了,一条小命也保住了,怎么还难受?”

“舅舅逼我回家去。”

“不愿意收留你?”

“不是,是逼我回家和大哥对质。”

“那没错啊,你到这里暂住,不过是权宜之计,难道你还能总也不回去?”

金玉郎抬眼望向了他:“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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