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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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进了内室,推开枕头下的暗格,抽出一个锦盒,锦盒里装着一本薄薄的手册,轻轻翻开来,看着那端方隽永的字迹,眼泪滑落下来。

生怕泪水污了手册,忙拿帕子捂了脸,无声涕泣许久,泪水将手中帕子打得湿透,冷静下来拿着手册从内室走出,吩咐鸳鸯过来洗脸梳头,鸳鸯瞧见一双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忙问道:“怎么又哭了?”

丽贵太妃叹一口气:“最后一次了,我要将这惹我伤心的东西送出去。”

洗脸梳头换了衣裳,坐到窗下埋头写字,上午写到中午,中午写到黄昏,不眠不休,将手册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誊写了下来。

眼看着天色已暗,唤一声来人,吩咐道:“太后回宫的时候,只要过了紫宸门,就来禀报我。”

白日里见到荣恪,抱怨每日里走暗道,跟地穴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天日,荣恪笑说:“延平如今有孕七月,太后也该到织金巷去瞧瞧。”

二人说好今夜里去公主府,看望过延平后,再一起去泡温泉解乏。

回到宝慈宫下了肩舆,鸳鸯正候在宫门外,瞧见太后身影,忙过来行礼说道:“禀报太后,丽贵太妃求见,正在里面候着。”

温雅嗯了一声,丽贵太妃甚少来她的宫中,从来都是打发鸳鸯传话,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回寝殿换了衣裳来到客室,丽贵太妃正抱着一本书册发呆,竟没听到她进来。

笑唤一声贵太妃,她才抬起头茫然看了过来。

脸色青白两眼红肿,站起身竟忘了行礼,将手中书册递给她,两手颤颤得发抖。

温雅接过书册忙问道:“贵太妃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她将手缩回衣袖掩饰,倒退着跌坐回去,喉间吞咽两下方说道:“这手册是先帝的遗物。”

看温雅要打开翻看,忙出声阻止:“妾还有些话要说,说完就走,妾走后,太后再打开来看,算是妾恳求太后。”

她的眼泪滚滚而落,温雅忙道:“贵太妃有话尽管说,跟我用不着说求字。”

“这手册是先帝临终前交给妾的,先帝嘱咐妾,待他入殓的时候,贴身放在他怀中,他要带入地下,孤单寂寞的时候翻看着解闷。妾一时好奇,悄悄打开来看,大概认得一些,连蒙带猜,竟读懂了其中的相思。先帝这些文字虽不是为妾所写,可这样深情的先帝妾从未见过,一时不舍,便大着胆子违抗遗命留了下来。先帝驾崩已快五载,也该让太后知道先帝的深情。以前是妾贪心,还望太后恕罪。”

丽贵太妃站起身,坚持行了福礼,恭谨说道:“妾告退。”

温雅忙唤一声鸳鸯,鸳鸯进来扶住她,丽贵太妃走得很慢,整个身子都在抖颤。

温雅打开手册翻看着,眼泪潸然落下。

满纸都是相思,满纸都写着雅雅。

文德十四年二月

雅雅进宫已有半年,这半年在荣华殿读书,长进出乎朕的意料,朕对她愈加喜爱,昨夜里硬留下她秉烛夜谈,不舍得放她离去。

文德十四年三月

听雅雅说,荣华殿外的垂柳已经吐绿,朕来了兴致,特意过去瞧了瞧,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透过嫩绿的柳枝,可看到荣华殿的窗户,雅雅课间调皮,推开窗扇向外探头探脑,朕竟像做贼一样躲了起来,又忍不住探头去看她,看她春花般娇艳的面庞,她关上窗户的时候,朕怅然若失,朕突然明白,朕假意来看柳,其实是思人。

文德十四年五月

今日端午,后宫宴罢,朕追到景福宫,厚着脸皮跟雅雅讨要五色缕,雅雅扑闪着眼问为何,朕说五色缕又叫长命缕,雅雅一听,忙忙答应。等到夜里,她终于来了,红着脸摊开手,掌心里五色丝线扭曲着结在一起,她说跟着柳真学了一下午,这个是最好的。朕连忙夸赞说真漂亮,她竟然信了,她告退后,朕耐着性子一点点捋顺了,结一对小金玲,装在贴身的香囊袋中。

雅雅何时能给朕缝一只香囊?

文德十四年八月

中秋月圆,看着清辉中的雅雅,朕后悔了。

后悔为了爱护她不去碰她,后悔为了给她留有退路,跟她说朕心有余而力不足。

朕想要与雅雅有肉体上的契合,就若朕与雅雅精神上的默契。

那样,岂不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夫妻吗?

文德十四年九月

对坐也相思,朕对雅雅,相思成狂。

她在的时候,朕假作一本正经,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一走,朕就会想她。

今日批阅奏折竟然走神,回过神来,明白是因为她,朕老脸发烫,像是不经事的孩子。

文德十四年十月

朕三个月未进后宫,因为怕见到雅雅。

又盼着见到她,几乎每日都召见她,让她来福宁殿考核她的功课。

朕与她之间隔着一张书案,像是千山万水。

文德十五年春

朕喝了酒,将丽妃错当成了雅雅。

丽妃伤心哭泣,朕才想起已冷落她多日。

朕在早朝的时候走神,引得方太师不满,罗御史上表弹劾,朕是皇帝,不能随心所欲,朕将对雅雅的所有情绪埋藏心底,收敛克制。

朕又做回了皇帝该有的样子。

文德十五年夏

丽妃有孕又小产,朕自责心疼。

想到雅雅又觉庆幸,庆幸雅雅不知道,她若知道朕骗她,会讨厌朕。

朕喜欢她崇拜信赖的目光,生怕她厌恶疏远朕。

文德十五年秋

朕甚少召见雅雅,却几乎每日都要抽空去荣华殿,站在窗外看她。

看她读书写字,看她与方太师侃侃而谈,看她孩子一般与昕儿玩耍。

雅雅昨夜月下吹笛,可是想家了?朕命人送了江宁的土仪过去,雅雅甚是喜欢,朕也分外欢喜。

雅雅穿得有些单薄,朕送了紫绒鹤氅过去,那是朕年少时穿过的,她穿着正好。

文德十五年冬

朕已病入膏肓,朕的江山天下前朝后宫,朕的昕儿,朕的一双女儿,朕的皇妹,朕的妃子,每一位宗亲,朕俱已妥善安排。

可是雅雅,朕该为她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她?

文德十六年二月

雅雅走了,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朕拿出那串五色缕看了很久,朕一直当做那是雅雅送给朕的定情信物。

朕想要告诉她,朕心里一直当她是朕的妻子。

朕险些说出来,朕忍住了。

朕想要最后亲亲她,也忍住了。

朕已走到生命尽头,而雅雅还有大好的年华。

朕做的,没有错。

文德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朕最后一次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朕又将手册看了一遍,深悔没有从初见那日,将与雅雅之间的一点一滴都记下来。

朕太忙了,朕又总是克制收敛,只有在相思难耐的时候才会寥寥写下几笔。

雅雅跪在榻旁端着参汤……

那不是她……

雅雅,是你吗?

一道歪歪扭扭的毛笔印长长划过,然后是一片空白,永远的空白……

第132章 靠山

看着那永远的空白, 温雅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

她忘了与荣恪的约定,她拥着下雪时最爱穿的紫绒鹤氅,枯坐了一夜。

天光大亮时,她唤一声芳华:“你教我结五色缕吧,这次我一定用心学。结好后,再缝制一个香囊,黑色丝绒布上绣五爪金龙,”

今日该是早朝,皇帝与文武百官等了又等, 薛明气喘吁吁来了,进大殿说一声:“有懿旨。”

站定脚步深吸一口气,大声宣读:“朕因偶感风寒身子不适, 今日停朝,前朝诸事暂停。”

昨夜在公主府等她半宵, 没见人来,原来是病了, 怎么不打发人说一声?

荣恪皱着眉头摆一摆手,对诸位大臣说道:“都散了吧。”

大臣们陆续走出,荣恪追上薛明问道:“太后的病如何了?可请了太医?”

薛明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其实没病,就是心情不好, 昨夜里坐了一宵,早起跟芳华学着缝香囊呢,小的提醒说到了早朝时辰, 艾姑姑忙忙进去请示,太后就说传懿旨下去,今日停朝。”

荣恪眉头皱得更紧,雅雅可不是随性闹脾气的人,昨夜里先是失约,接着一夜未眠,早起还停朝绣上香囊了,她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进内阁交待几句,坐下来处理政务,雅雅今日没来前朝,由我替她坐阵一日,夜里再瞧瞧她去。

温雅跟着芳华缝制香囊,又是乱七八糟的,一上午过去熬不住了,将手中一团狠狠抛开,咬牙说道:“比读书写字难多了。”

“这针线活好比读书写字,也得一点一点去学,慢慢来。”艾姑姑在旁说道,“太后过于心急,依奴婢看,不如从一针一线学起。”

“有道理。”温雅看着艾姑姑,“我五岁进书房,启蒙先生讲的道理和艾姑姑差不多。”

艾姑姑微笑着:“民间有句话,叫做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 ,太后歇息一会儿吃些东西再缝不迟。”

温雅细细算着日子,离他的祭日还有四月半,便问道:“艾姑姑,四个月可能学会?”

“能,太后冰雪聪明,不出三月,准能缝制成一个漂亮的香囊。”艾姑姑说道。

温雅仰倒在榻上,说声我要睡会儿,闭了眼眸摸到枕下的手册,抱在怀中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鸟叫,空气中有鲜花的芬芳,她睁开眼,满眼绿树葱茏,这是哪儿呢?仿佛来过。

顺着林间小径向前,穿过树林,眼前出现一座木屋,屋门前站着一个人,温和笑看着她。

她喊一声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靠在他怀中:“你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让我知道?你是皇上,我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有那么多顾忌?”

他一动不动站着,也不说话。

温雅仰脸去够他的唇,却怎么也够不到,她跺脚嚷道:“你我做一天夫妻也好,一年也罢,我都愿意,你为何要躲着我?我们本来可以有三年的时光。”

“若朕贪图眼前,雅雅以后的一生,便要孤独终老。”皇上终于说话了。

她大声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皇上。”

“你心里有了朕,便无法再敞开心胸去爱另一个人,即便能拥有爱情,也不纯粹。”皇上抚着她的头发,“雅雅值得拥有纯粹的爱情,朕想让雅雅能有心满意足的一生。”

她哽咽起来:“可是,皇上一直那样孤单。”

“那是朕的命运。”皇上声音里都含着孤寂,“也是朕爱雅雅的方式。雅雅,退下吧。”

“我不。”她大着胆子反抗他,“我要陪着你。”

“荣恪呢?你不要他了?”一个声音问道,像是皇上,又不是皇上。

荣恪,她心头巨震,茫然看向皇上。

“朕隐忍收敛,雅雅方可毫无顾忌与荣恪相爱,雅雅与朕已经错过,不要再错过荣恪。”皇上轻轻将她从怀中推开,温和说道,“雅雅,退下吧。”

皇上的身影渐渐淡去直至消失,她喊了起来,兜兜转转四处寻找。

眼前渐渐没了树林没了木屋,更不见皇上,只有汤汤湖水浩如烟海,她脚下的陆地眼看就要被淹没,可她无路可去。

彷徨无计的时候,一叶轻舟划过湖面,飞速朝她驶来,船头站立的人衣袂飘飘,朝她伸出手笑道:“雅雅,跟我来。”

说着话伸手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把她稳稳放在船上,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靠进他怀中,他的怀抱干燥而温暖,她安心得闭了眼眸:“困死了,我要睡会儿。”

“睡吧。”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母亲拍哄小婴儿入睡。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揉着眼睛趴在榻上,软软唤一声柳姑姑。

艾姑姑和芳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芳华笑道:“可醒了,这一觉睡得沉,都有小呼噜声了。”

“饿了一日一夜,太后起来洗漱了用膳吧?”艾姑姑笑问。

温雅嗯一声,从榻上爬起来,手中依然握着那本手册。

人走到那儿,手册就带到那儿。

用膳的时候,腾出一只手翻看着,只看两行又是泪湿双眸。

收了泪眼唤一声艾姑姑,屏退左右看着她:“姑姑是镇国公的人吧?”

艾姑姑忙忙摇头:“镇国公于奴婢有恩,是奴婢的恩人,奴婢进宫前,镇国公就交待了,以后奴婢眼里只许有太后,惟太后之命是从。”

温雅点头:“你出宫一趟,跟镇国公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心里烦乱,这几日暂时不相见了,让他夜里也别过来。”

艾姑姑忙说一声是。

温雅又道:“其他的,无需多说。”

艾姑姑答应着,领了腰牌带人出宫去了。

临睡前温雅又抱着手册看了几遍,一边看一边哭,哭着哭着,突然想起白日里的梦境,先帝问她:“荣恪呢?你不要他了?”

我不会不要他,他那个人爱吃醋,我这样的情绪难免被他看出端倪,他一定要追问,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不痛快,不跟他说实话,他心里会憋闷。就暂时不要见了,等我这难受劲儿过去,等我把手册引发的情绪埋藏在心底里,再与他相见。

白日里多亏梦见了他,梦见靠在他的怀中,他轻拍着自己后背,才能睡得那样香沉。

想到他有些想笑,吸着鼻子哭哭笑笑,自己跟自己闹了一会儿,躺下去拿过枕边的熏球抱在胸前,心情慢慢平静。

平静下来理智回转,想着丽贵太妃的话,她分明将这手册当做了先帝的遗物,又或者将手册中的人换成她自己,手册的边沿已经磨得起毛,可见她视若珍宝爱不释手,怎么突然给了我?她意欲何为?

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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