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小说在线阅读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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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后当下也不理会郑袖失声尖叫,只冷笑一声,伸出手指指公子兰,又指指楚王横道:“你们心里有什么样的算计,我这双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给我讨好卖乖,你们两个用行动给我看,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子横,你还是大王,子兰,你做令尹,你们兄弟同心,把你们父王给接回来!”
太子横与公子兰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楚威后看向屈原,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憎恨,若不是这个人庇护芈月教导芈月,她早就将芈月杀死了,何至于有今日之祸。她越想越恨.扬起鸠杖指着屈原怒骂道:“屈子,是你护出了一头豺狼,害了我的王儿。你给我滚,老妇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边所有的人顿时都闪开了,只留下他一个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愤地独立。
屈原强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后,国难之际,您切不可意气用事,害了楚国,害了大王!”
楚威后却不理他,转向楚王横厉声呵斥道:“子横一一”
太子横左右为难,然而,从小到大慑于楚威后之威,迫于郑袖的压力,让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来支持屈原。他虽然明面上已经是大王了,可是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这上面两层的长辈悍妇,拿礼法都能压死他。
他终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国,并无传位诏书,是昭阳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阳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后虽然年迈老朽,蛮不讲理,但以祖母之尊,积威多年。如果他敢违她之意,他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让子兰成为新王。
他没有同他们对抗的实力。
犹豫再三,楚王横只得艰难下令:“将屈原逐出朝堂,终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愤地向天而号:“威王啊,您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啊,这楚国,要亡在他们手中了!”
郑袖尖厉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将屈原逐出去一”
泪罗江边,屈原一身凌乱,孤独而怆然地走着,口中低声念着《涉江》诗篇:“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一骑飞驰而至,向寿跳下马来,走到屈原身边。
向寿道:“屈子一”
屈原却视若不见,茫然向前走着:“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向寿道:“屈子,您为楚国立下如此大功,却遭楚王这般对待,实是叫天下人为之悲愤洒泪。”
屈原没有理他,蹒跚前行:“接舆髡首兮,桑扈赢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寿上前两步,挡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国太后之命而来,请屈子前往咸阳,秦国相位虚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觉被挡住了路,不耐烦地抬手挥开向寿,继续向前:“乱日: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
向寿看着屈原越行越远,站在当地,沮丧失落。
[注1]

第十六章 边城险
楚国所发生的一切,黄歇并不知情。
他在咸阳仍然积极行动,一方面游说秦国的臣子们,一方面积极打探楚王槐的下落,终于打听到他被囚在太后新修的宫殿章台官之中。
他远远地站在离章台宫不远的一个小土丘上,看着章台宫,想着如何能够混进去,救回楚王槐。只有救回楚王槐,才能够解决太子横的危机,才能够破解楚威后、郑袖的威压,才能够阻止子兰、靳尚的卖国行为。在知道了所有的往事之后,他比任何人都痛恨楚王槐,然而,他却不得不想办法救他。如若任由情势发展下去,秦楚两国将会演变成更激烈的战争,他不能坐视它发生。
他已经站在这里,观察了好几天。
忽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见芈月沿着小土坡走上来。
芈月微笑:“子歇,你在看什么?”
黄歇退后一步,看着芈月表情复杂:“皎……太后怎么会在这儿?”
芈月登上土坡,指着章台宫道:“你看,这座宫殿是不是很像我们楚国的王宫?”
黄歇看着眼前熟悉的宫阙,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宫,觉得那宫殿高得似在天边一样,为了那么美的地方,他可以去奉献一切。那一次,他亲见一个骄傲的小姑娘遭遇她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孤独地站在高台上叫着:“为什么我不可以是鹰?”
如今,她已经一飞冲天,她甚至给自己复制了一座宫阙.再复制一份童年。
芈月负手站在土坡上,遥指章台宫,道:“我将它起名叫章台宫,为了纪念父王的章华台。以后我会搬进这里来,把它当成我的主殿,以慰我的思乡之情。”
黄歇却尖锐道:“太后宁可造一座假的宫殿来慰自己的思乡之情,也要摧毁真正的故园。臣,当真不知道当如何言说了。”
芈月看着远方,神思悠悠,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尖锐,不再愤怒,只微笑道:“这里面是我的故园,也是你的故园。它里面的一切.就像父王生前一样,没有被后来那些不堪的人破坏。子歇,我的故园只在我六岁之前,此后我待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和痛苦,每一天都怀着想把它一把火烧掉的愿望。那些人占据了我的故园,毁掉了我的故园,他们待过的地方,我只想一把火都烧掉。子歇,我只要我自己心目中的故园,它不在了,我可以重建它。”
黄歇看着芈月,伸出手想要安慰她,但伸到一半却迅速收回了手,扭头道:“我先走了,太后慢慢看吧。”
芈月道:“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进去看看?”
黄歇道:“你邀我进去?”
芈月道:“你在这里看了好几天了,难道不是想进去看看吗?”
黄歇一惊,终于咬牙道:“好。”
两人同行,走入章台宫。看着旧景处处,竟恍若隔世。
这宫中,也有回廊处处,也有高台楼宇,也有繁花遍地,也有百鸟飞舞。连地砖的纹路,也是熟悉的蔓草纹;两边的壁画,也是熟悉的少司命大司命故事;廊上的木柱悬顶,也是同样的飞鸟纹;那章台宫主殿上的,也依旧是熟悉的青玉蟠螭玉枝灯。
整个主殿的风格,一如楚威王旧时,芈月指着某一处,说这是她小时候捉迷藏爬过的,又指着另一处,说柱子松动可以旋转。黄歇看着她一处处数来,轻叹:“看来你于这宫殿,花费了不少心思啊。”
他此时已经明了,楚王槐必不在这里了,从芈月对章台宫的倾心用情来看,她也不会将楚王槐长囚于此。她一定觉得,他不配。
纵然他曾经被带到过此处,黄歇相信,也顶多只是教他看一眼而已。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一处廊桥上,芈月指着远处笑道:“那边就是阳灵台。我记得那次,你们泮宫大比之后,从阳灵台出来,就走过这里。我们就站在桥上,向你们投香囊、荷包还有手帕……”
黄歇看着桥下,轻声道:“如果这里还是楚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了。
他与她近在咫尺,却隔得比天涯还远。
她邀请他游遍全宫,送他走出宫殿。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秦宫宫闱,九重宫阙,次第关闭。
从此,便是陌路了,是吗?
夜深了。
一灯如豆,远处秋蝉鸣叫声隐隐传来,楚王槐整个人憔悴不堪,瘫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双目无神。
一个侍童坐在他的榻边,打着瞌睡。
忽然窗上出现刀尖,轻轻拨动闩子,一会儿,窗子开了,一个蒙面人跃入,一掌击晕侍童。
楚王槐差点惊叫起来,那人忙拉下蒙面巾,俯身行礼道:“大王勿要声张,臣是黄歇。”
楚王槐的眼睛蓦然瞪大,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子歇,是你,你是来救寡人的吗?”
黄歇道:“是,臣是来教大王的。”
这些日子,经过多方打搽,他终于找到了楚王槐的下落。这座秦孝公时代的离宫,如今囚禁着楚国的前王。
楚王槐站了起来,—把抓住黄歇,叫道:“快、快带寡人出去,寡人一刻也不能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黄歇按住了楚王槐,劝道:“大王,请少安毋躁。臣只是一个人,现在没有办法带您出去,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楚王槐泄了气,跌坐在榻上,掩面恨声道:“这样的日子,寡人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寡人要离开,要离开……寡人给你谕旨,你快叫昭阳发兵,来救寡人离开。”
黄歇道:“大王,老令尹已经……侍奉先祖去了。”
楚王槐大惊,跳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那现在呢.现在楚国是谁在做主?”
黄歇叹道:“大王被秦人扣押以后,秦国攻打我楚国,连下十五城。国家危亡之际,老令尹恐秦人以大王为人质,他临终前扶立太子……”
楚王槐顿时紧张起来,急问道:“怎么样?”
黄歇道:“太子已经登基!”
楚王槐瘫坐在榻上,忽然捶榻放声痛哭起来:“逆子,逆子,寡人怜惜他失母,三番五次不舍得废他,可如今寡人落难,他居然如此急不可耐地谋朝篡位。他、他这是要寡人的命啊!”
黄歇心中厌憎,却不得不劝道:“大王,噤声,若是叫人听见,只怕会对您不利。”
楚王槐一下子停住声音,惊恐地张望,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拉住黄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子歇,你带寡人出去,寡人要回楚国去。寡人才是大王,对不对?”
黄歇道:“大王放心,臣一定会想个周详的计划,把大王救回去的。”
楚王槐神经质地点头道:“对,你是忠臣,等寡人复位以后,一定会大大地封赐于你。”
黄歇不能置信地站起,看着楚王槐道:“大王,您说什么,复位?”
楚王槐一昂首道:“寡人当然要复位!寡人才是一国之君,寡人不能让逆子就这么夺了王位。子歇,你是忠臣,只要寡人一回国,就废了谋朝篡位的太子横……昭阳,老匹夫,寡人还以为你虽然刚愎自用,至少对寡人还是忠心的呢,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
黄歇不禁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楚王槐,冷冷道:“大王可知,秦人的军队.如今还占据着楚国的城池?外敌虎视眈眈,国家危亡之际,大王心心念念的,只是您的王位吗?”
楚王愧怔了一怔,恼羞成怒道:“那是因为太子横得位不正,臣民不附,执政无能。寡人自继位以来,四夷无不臣服……”
黄歇道:“大王自继位以来,只有头十年才是四夷臣服的,那也是因为先王的余威尚在,老令尹南征北战。可后来,大王听信张仪之言,贪图小利而撕毁与齐国的盟约,以至于数次兴兵皆劳而无功丧师辱权.让楚国在列国之中地位一落千丈;您信任靳尚,任由他排除异己,以至于仁人志士远离朝堂;您宠爱郑袖夫人,以至于听信公子兰怂恿,上了秦人的当。大王,楚国今日之祸,正是由大王引起的啊!”
楚王槐大怒:“住口!”
黄歇缓缓跪下道:“臣出言冒犯,请大王恕罪。”
楚王槐看着黄歇,眼中杀机涌现,却双手握拳,硬生生忍住,强笑道:“子歇,你骂得好,寡人深感惭愧,一直以来骄傲自满,竟不知道步步踏错。你是忠臣,才会进谏寡人,纵然出言冒犯?也是出于好意。寡人纳了你的忠言,当改过从善。太子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寡人甚为欣慰。只是太子毕竟太过年轻,难以慑服老臣。如今楚国危亡之际,寡人恨不能插翅飞回,以救国难。子歇,子歇,你若能救寡人回国,寡人当封你为令尹。”
黄歇缓缓伏下叩首道:“主优臣劳,主辱臣死。君王蒙难,是楚国的耻辱,更是我们为臣子的耻辱。救大王脱困,是我们为臣子的本分。黄歇不敢邀功,不敢领赏,只望大王回国,能够拯救国难,收拾民心。”
楚王槐满口答应道:“好,好,寡人答应你。你快快请起。”
黄歇站起来道:“臣先走了,请大王安心,臣一定会尽快救大王回去的。”
楚王槐看着黄歇蒙上脸,跃窗而去,握紧了拳头,满脸杀气。
宋玉焦急地在驿馆房间里来回走动。
门外传来敲门声,宋玉受惊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人?”
就听得有人道:“是我,开门。”
宋玉听出声音来,忙打开门,便见黄歇疲惫地走进来,急问道:“子歇,怎么样了,找到大王了吗?”
黄歇点了点头道:“找到了。”
宋玉道:“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沉默着,没有说话。
宋玉急了:“你说啊,大王怎么样了?”
黄歇掩面,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我当真没有想到,我们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大王……”
宋玉一惊:“怎么?”
黄歇叹道:“国家危亡之际,他没有忏悔自己的错误,没有关心楚国的安危,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王位。他想着回国复位,要报复现在的大王。甚至到了最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纳谏了,后悔了……可是,不过是玩弄权术了,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宋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若是这样的话,他回到楚国。又是一场祸患。我们怎么办,真的要救他吗?”
黄歇苦笑:“这样的君王,何堪我们效忠?这样的国家,实在是前途渺茫。”
宋玉道:“那你……不回楚国了?你要去哪里,留在秦国吗?”
黄歇摇头道:“子玉,我、我不知道。”
宋玉叹息道:“如今的楚国一败涂地,只怕以后根本没有机会与诸侯争胜了。至少这一二十年.是无法恢复元气了。你我有志之士,不应该陷在这个烂泥潭中。你若真的要换个国家,还不如就留在秦国,必定够得到重用,一展所长。”
黄歇没有说话。
宋玉道:“得了,我知道你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你不就怕人家的闲话,说你是仗着与师妹的旧情……”
黄歇道:“闭嘴。”
宋玉道:“师兄,男子汉大丈夫,想的是令诸侯平天下,建功业留万世,何必计较区区小事?”
黄歇沉默片刻道:“我把大王救出去,就当还了大王、还了夫子的情分,从此以后,各归大道。”
宋玉道:“也好,秦国扣着大王,无非是想借战争的胜利勒索更多,他们终究还是要放了他的。”
秦宫红叶林中,芈月与黄歇对坐,几案上一壶酒、两只漆杯,还有一盘橙黄的橘子。
黄歇道:“我听到消息,说屈子又被流放了。”
芈月道:“楚国在这群人的手中,是无可救药了。王槐如此,子横更如此,我听说连子横的儿子,都是懦弱不能担当之人啊!”
黄歇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叹道:“我想回去看望夫子。”
芈月问他:“然后呢?”
黄歇一怔:“然后,然后……”
芈月问:“你是回来,还是继续待在楚国,侍奉这些昏庸的君王,浪费你的才智能力?”
黄歇沉吟不语。
芈月拿了个橘子,剥开后自己先吃了一瓣,又将剩下的递给黄歇。黄歇心不在焉地吃了。
芈月问他:“你觉得这橘子的味道如何?”
黄歇“嗯”了一声,细品之下,倒有些诧异:“这橘子……是从南方运来的吗?”
芈月道:“不,是我们秦国出产的。”
黄歇一怔:“秦国出产的?秦国也有这样甜的橘子了,我以前怎么从未吃到过?”
芈月微笑:“是啊,你以前自然没吃到过,这是新培育出来的。我记得以前夫子写过一篇《橘颂》,头三句是:‘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他们跟我说,橘子就只能在南方生长,到了北方就很难成活,纵然活了,长出来的果子也是苦涩难吃,没有南方的果子那样酸甜可口。我不信这个道理……”
黄歇没有说话,却又拿起一只橘子,仔细看看外皮,又剥了一瓣放到嘴里慢慢品味着。
芈月道:“我让他们移植了很多橘树,在秦国统辖的各个郡县都种上,看看到底能不能成活,能不能还是那样酸甜可口。后来他们说,在关中以南、商洛等地都能种,只要防止冬害、保持潮湿,精心照顾下就能够种出酸甜可口的橘子来。果然不错。”
黄歇道:“你派人去游说屈子入秦了?”
芈月笑了笑:“子歇不愧是子歇,深知我心。”
黄歇道:“屈子没有答应?”
芈月自信地微笑:“我能够种活橘树,就有把握让屈子、让子歇都能来到咸阳,与我重叙旧日之情。你看,我已经重建了章台宫,里面布置得跟楚国旧宫一样,我能够让橘树在秦国种活,就能够让楚国之材为秦所用。”
黄歇道:“你当真执念如此?”
芈月道:“这不是执念,而是目标。”
黄歇凝视芈月道:“我想先回去看望一下夫子,然后……也许我会再回到咸阳。”
芈月惊喜道:“子歇……”
黄歇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楚国君王如此,有才之士怀志难伸,楚国的确已羟不是可留之地了。”
芈月握住了黄歇的手:“子歇,我等你回来。”
黄歇既准备回楚,芈月便派人送来通关令符。令符装在一个木匣里,黄歇打开,一枚铜制通关令符摆在正中,发出灿烂的金光。
黄歇接了令符,对宋玉道:“令符已经到手,我们可以救主父了。”
秦楚之战陷入胶着,他的忧心也可以暂时放下来了。他救了楚王槐回楚,就当还楚国、还夫子、还新王横的人情,也同时阻止了泰国的攻势。
从此之后,他就留在咸阳,留在芈月身边,只站在近处,看着她吧。
宋玉却递过来一只鱼形匣道:“楚国送来鱼书。”
黄歇开了封印,打开帛书,看完以后放下。宋玉道:“信里说什么?”
黄歇道:“是大王写过来的。他说,是威后出面,迫使他放逐屈子,封子兰为令尹。子兰如今主持国政,为求接回主父立功夺权,对秦人的要求无所不从,罢将领,撒城防,步步退让。他希望我能够救回主父,好打压子兰的气焰,也可以此功劳接屈子回朝。”
宋玉也不禁轻叹一声:“大王其实心里还算个明白人,就是南后早亡,他在主父和郑袖面前不得不步步退让做孝子,以致心志不够坚韧,性情也不够强悍。”
黄歇道:“也罢,我也就全了这份君臣之情,还大王自小伴读之谊,了夫子一份心愿吧。”
宋玉道:“你打算如何做?”
黄歇道:“随主父入秦的楚国将士被安置在俘营中,到时候你想办法让他们冲出俘营,引开秦人的注意力。看守主父的是向寿,我到时候会请他饮宴,想办法得到他手中的令符,救走大王,再以此通关令符助大王逃走,而我则引开追兵的注意……”
宋玉轻叹一声道:“可你这么做了,岂不是伤了师妹的心……”
黄歇也轻叹一声,看着木匣上雕刻着的莲花图案,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这种莲花一样,春天的时候赶不上百花争艳,秋天的时候等不到百果飘香,不尴不尬地夹在两个季节之间,向往着清澈的水面,却摆脱不了根中的污泥。想事事如意,却处处适得其反。”
宋玉同情地叹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向寿接到了黄歇的信,说是临回楚国前,要来与他共饮一场。
府中桂花树下,向寿与黄歇对饮,不知不觉间,两人双双醉倒在一起,侍人便扶了二人回房歇息。
待侍人走后,黄歇忽然坐起,看着手中的一枚令符。南郊行宫的兵士是由向寿掌管的,而凭着这枚令符,便可进入南郊行宫。
以他黄歇的身手,可以潜入南郊,但却无法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楚王不动声色地带出行宫,因此,只能借助向寿的令符了。
刚才,他趁向寿酒醉之时,在他身上取得了这枚令符,此时便是得用之机了。黄歇当下便与服侍他的随从更换了衣服,那随从扮了他依旧卧在房间“醉酒”,而他换了侍从的衣服,借送信回馆舍的理由,出了向府。
南郊行宫,一辆马车驰近,停下之后,两名随侍的军官掀起帘子来,一名内侍下了马车,捧着令符道:“太后有令,传旨楚王。”
天色极黑,那守卫验了令符为真,又认得那内侍亦是曾见过的,当下也不以为意,便放他们进了行宫。那马车边,又有两名军官守着,甚是严整。
过得不久,三人便又出来,因天色黑暗,守卫粗粗一看,见内侍与一名军官俱是原来的,当下不及细看,便令他们出去了。
却不知后面被遮在阴影里的那名军官,早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出了行宫,另一名军官便将他与那内侍一齐塞进马车,在原先两名军官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清晨时分,城门开了,马车随着人流出了城,直到郊外僻静处方停下。
一名军官掀起帘子道:“大王,请出来吧。”
那军官却正是黄歇。楚王槐抖抖索索地出来,另一名军官拎起车内已被击昏的内侍,向黄歇一拱手,迅速离开。
黄歇把令符交给楚王槐,指着两名秦军打扮的护卫道:“大王,此二人会护卫大王离开。”
楚王槐接过令符,不安道:“子歇,你不与寡人同行吗?”
黄歇道:“大王放心,臣在前面已经安排了接应大王的人。臣不能与大王同行,要赶着这马车引开追兵。”
楚王槐挤出一滴眼泪来:“你是忠臣,寡人不会忘记你的,回去当为你立祠祀奉。”
黄歇苦笑道:“臣与大王的君臣之义,就此了结,大王不必再记得臣这个人了。”说完,驾着马车离去。
楚王槐对两名护卫道:“快,快上马,我们速速离开。”
向寿一觉醒来,便知不对,追查之下,魂飞魄散,连忙飞奔入宣室殿,跪地请罪:“臣向寿向太后请罪,楚王槐逃了。”
芈月一下子站起来,带倒了几案,几案上的竹简哗啦啦倒地,砚石摔下,墨汁飞溅在她的红袍衣角,她大步迈到向寿面前,一把揪起他喝道:“怎么回事?”
向寿羞愧道:“是、是子歇,我没有想到,他在我酒中下了药,拿走了我的令符,放走楚王槐……”
芈月将向寿推开向外走去:“他人在哪儿?”
向寿急忙跟在芈月身后解释:“我的人追上他的马车,车里只有他……”
芈月已经走过门槛:“叫上玄鸟卫随我出宫,追赶楚王槐。”
向寿急道:“太后不可……”见芈月用杀人的眼光瞪视着他,他吓得不敢说下去,可见芈月要走,最终还是叫出了声:“不可涉险。”
芈月杀气腾腾地道:“朕会亲自将楚王槐抓回来!若不能抓同来,朕也会亲手杀了他!”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自她十岁起目睹向氏之死后,终其一生不可改变的执念。
咸阳城门,芈月骑着马,飞驰而去,身后一群卫队追随着。
赵国边城外,楚王槐与两名护卫骑马狂奔,却就在离城门还有数里的距离时,城门缓缓关闭。
楚王槐跑到城下,拼命捶门,却无济于事。他瘫倒在地,绝望大呼道:“寡人乃楚王,从秦国逃出,请赶紧打开城门,放寡人入城。”
两名护卫也下马高呼:“楚王在此,请赵国开城门。”
城墙上,几名赵兵好奇地看向城下,议论纷纷。
赵兵甲道:“他在说什么?”
赵兵乙侧耳仔细听:“好像说他是楚王,叫我们开城门。”
赵兵丙看向小头领道:“队正,我们要不要开城门?”
小头领沉着脸道:“你有几个脑袋敢开城门?他说他是楚王就是楚王啊,哪有楚王会跑到这儿来,还只带两个随从的?这楚王也太不值钱了吧。这里是秦赵边境,秦人狡诈,如果是故意来骗我们开城门的怎么办?”
赵兵丙道:“那……”
小头领道:“我去禀报城守再说。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开城门。”
不想那小头领去了城守府一禀报,城守便跳了起来,叫道:“什么,他说他是楚王?”
小头领道:“是啊。”
那城守急得团团转:“这……这怎么办?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大功一件啊。如果是假的,那就有可能是诓我们开城门趁机夺城,那便是大罪名。”
正在为难之时,旁边的副将忽道:“大夫难道忘记了,主父练兵就在不远处,不如禀告主父处置。”
城守大喜:“正是,正是,我们速去囊报主父。”
且不提赵人城内之事,却说城外,服见天色渐暗,护送楚王槐的两名护卫警惕地扭头观察着周围。
忽然一名护卫稽着后面道:“不好,那边似有烟尘扬起,大王,为防意外,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楚王槐已如惊弓之鸟,大惊上马道:“快走。”
三人飞驰于草原上,天色睹了下来,后面追击的秦兵却是越来越近。
芈月已可看清楚王槐三人的衣服了,见三人仍在纵马狂奔,她却勒马道:“拿弓来!”
身边的护卫递上弓箭,芈月弯弓拉箭,一箭射去,正中楚王槐的马头。那马中箭,长噘一声,楚王槐便落马摔在地下。
楚王槐抬头,看到秦军已经将他团团包围,芈月一挥手:“绑了。”
正当芈月抓获楚王槐时,避处隐隐又传来马蹄之声,芈月脸色一变。
一名玄鸟卫从后面越众赶上前道:“太后,赵人追来了。”
芈月一惊:“有多少人?”
那玄鸟卫睑色惨白,道:“是我们的数倍。”
芈月睑色一变,此时一名护卫忙道:“太后,此去不远,便有一座行宫,我们可到那里躲避,并点起烽火召唤附近援兵。”
芈月苦笑一声,烽火调援兵,实不是良策,但此时却只能如此了。
当下一行人疾驰,终于在赵兵追上来之时,进了秦国行官。
此处行宫建在一座小小的城堡内,芈月人马前头方人,后头赵兵已经冲上来,两边杀成一团。
行宫是一座高台,一层层分别设卡,确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塞。这原是昔年秦王亲率大军对敌决战的指挥前线,或召集部族之人聚会饮宴之所,因此布置得易守难攻,虽然秦军人少,赵军人多,一时之间,竞也难以攻破。
当下双方便在这行宫内外,展开了浴血厮杀。
秦人悍勇,但赵兵越来越多,原来是赵主父在附近练兵,听说秦太后来,便亲自率了人前来追捕。
秦人抵挡了一天一夜,烽火燃起,附近的守军俱来救援,但赵主父亲自训练的百战之师兵强马壮,赵人又反过来占据了城堡。如此,芈月被困在行宫,行宫外围城堡之内,是赵人军队,城堡之外,又是赵人军队和赶来救援的附近守军。
这一天一夜的混战之后,又有无数赵军和秦军闻讯赶来,两边的兵马越来越多,直要演变成一场秦赵之间的大战了。
此时便有将领请赵主父先行离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果秦军持续到来,很可能难以抵挡。
赵雍便问:“你们可打听得清楚了,里面确是秦国太后?”
副将道:“臣已经打听清楚了,里面的确是秦国太后。”
赵雍便微笑着往前走:“寡人与秦太后一别数年,当亲自请她到邯郸一游。秦太后敢到赵国边城一游,寡人若是畏战先走,岂不遗憾得很?”
赵国数名将领相视一眼,实是无奈,当下只能加紧攻打,若在秦军大部队到来之前生擒秦太后,则满盘皆活。
在赵人的攻击下,数道防线皆破,几名玄鸟卫掩护着芈月冲进行宫角楼,守在外面道:“太后请上角楼,臣等会在此誓死把守。”
楚王槐却似看到了希望,挣扎着道:“寡人不走,寡人宁可死在这儿也不走了。”
芈月将剑架到楚王槐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冷笑道:“你不走,联现在就杀了你!”
楚王槐惊恐地被芈月拖着走进角楼,一层层走到顶层。
玄鸟卫便拿着弩弓守在角楼外,一层层的楼梯上都立满了人。
芈月拖着楚王槐走上顶层,将楚王槐往墙角一推,拄着剑喘息。
楚王槐狼狈地摔在一边,看着芈月却呵呵笑了:“呵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一心想要抓我回咸阳,必是没有料到,赵侯雍会在这儿等着你吧。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芈月冷笑道:“朕要做的事,是不会后悔的。朕要掌握的人,也下会让他脱出手心来。你是跑不了的,就别做梦了。”
楚王槐恼怒万分:“就算寡人无意害死你的母亲又能如何?寡人是一国之君,你母亲不过是个媵女,难道还要寡人替她抵命不成?况且,也下是寡人要她去死的。她沦落市井,还不是生不如死?”
芈月呵呵冷笑:“呵呵,我问你,她的痛苦是谁造成的?是你母亲,对吧?”
楚王槐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在芈月的眼光中竟说不出来了。
芈月道:“她想活.她受了你母亲加诸身上的那么多苦难,生不如死,可她还是想活下去,因为她不放心她年幼的儿女.再痛苦,为了儿女她也要坚持熬下去。可是你再次把罪恶加之于她,她到死都没有释怀不能放心!你让她那么多年的痛苦都白白煎熬了。我最恨的是?你居然全无心肝,全无悔意,甚至连我母亲的死,也未曾留下记忆!”
楚王槐咆哮道:“可寡人乃是君王,寡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王位,难道还不够吗?”
芈月道:“不够!”她盯着楚王槐,如同盯上了青蛙的毒蛇,”我还要你失去国家,我还要你母亲偿命!”
楚王槐纵声大笑:“可惜,你都办不到了。赵雍就在门外,等到他攻进来的时候,你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多少。”
芈月面无表情,道:“放心,在那之前,我会先杀了你。至于我和赵候庸对决谁胜谁负,你是看不到了。”
楚王槐又喜又惧,一面觉得自己将要脱困,一面又怕芈月发起狂来,最后关头杀了自己,当下缩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出,深恐惹得芈月起了杀心。忽然听得楼梯上有声音传来,芈月—惊,剑架在了楚王槐的脖子上。
却见黄歇浑身浴血,执剑冲上来叫道:“皎皎一一”
芈月一惊,推开楚王槐,看着黄歇,悲喜交加:“子歇……”
此时此刻,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又是他适时出现相救。看着黄歇,她整个身形不禁摇摇欲坠。
黄歇大惊,急忙冲到芈月面前,扶住芈月:“你没事吧?”
芈月神情复杂地看着黄歇:“你,你怎么来了?”
黄歇道:“我知道你只身带人去追……”他看了楚王槐一眼,”大王……却深入秦赵边境。我、我听说赵主父在边城练兵,深恐你遇险,所以就赶了过来。”说着不禁叹息,”赶到边城时便听到了你的消息,我深恐赶不上。真是少司命保佑,我总算及时赶到了!”
他被向寿抓回,却听到芈月亲自追赶楚王槐的消息,忙与向寿一起赶往秦赵边境。不想到了边境,却听说赵主父在边城练兵,暗叫不妙,当下夺了向寿一匹快马,一路疾行,日夜不停,只恐来迟-步,终于在赵人完全控制宫殿之前,赶到了行宫中。
他一路砍杀进来,在幸存秦兵的指引下,赶到角楼下,又杀了几个赵兵,方冲入角楼。此时秦赵兵力悬殊,全凭几个秦兵在角楼以地利优势,再加秦弩凌厉,方才保住角楼未失。他冲上楼,见到芈月仍然无恙,心底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芈月把剑收回鞘内,推开他的手,恼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来什么?”
黄歇跟上前一步,无奈哄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所以我更要来。”
芈月转头问道:“只你一人来?”
黄歇忙道:“舅父带看兵马随后赶来。”
芈月听了此言,忙走到角楼边从窗口在外看了看,却见整个宫殿黑压压的都是赵兵,有些忧虑:“整个行宫周围都是赵兵.舅父的兵马还不知道在何方呢。”
黄歇走到她的身后,搭住她的肩膀劝道:“你放心,有我在,便是我死,也必保你平安!”
芈月轻叹一声,看着黄歇,又怨又爱,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黄歇听得出她的意思,却叹道:“大义当前,不得不为。情之所至,不能不来。”
芈月坐下,盘算着:“不知道是赵雍先进来,还是舅父先赶到。”
黄歇也坐下,让她倚向自己的肩头,道:“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挡在你的前面。你现在累了,在我肩头歇一歇吧。”
芈月靠着黄歇的肩头,放松地吁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王槐蹬着他们,眼珠都快迸出来了!指着他们,手指抖得厉害:“你,你们……”
芈月斥道:“闭嘴。”
楚王槐闭上嘴,眼中透出了然的神色来。只是他不解,既然黄歇与芈月如此情深义重,为何又要冒险救自己,芈月甚至不惜亲身追赶,将自己置于险地。
这样的情感,他这一生,也是不会懂的。
黄歇解下腰间的水囊,问道:“你要不要喝口水?”
芈月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又放下递给黄歇道:“你也喝一些吧。”
黄歇喝了几口道:“够了,接下来你喝吧。”
芈月看了看楚王槐,楚王槐的嘴角已经有些脱皮了,正渴望地看着水囊,见到芈月的眼神,又转开头。
芈月将水囊扔给楚王槐,斥道:“你喝吧。”
楚王槐接过水囊,有些吃惊地看着芈月,又看看黄歇,犹豫道:“你……”
难道她不杀自己了?
芈月冷冷道:“若是赵雍先进来,我还是会先杀了你。若是舅父赶到,你的命运仍然不会有改观。不过,我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虐待你。”
楚王槐举起水囊喝了几口,叹息道:“你何必执念太重,若你不是亲自来追我,也不至于有此之困。你纵然有再多设想,若是落于赵雍之手,也是枉然。”
芈月道:“人若无执念,与行尸走肉何异?”
忽然楼梯上有人大笑道:“说得好。”
芈月一惊站起,黄歇剑已经出鞘。
却听得楼梯上步履声响,赵雍独自一人,提剑一步步从楼梯走上来,笑道:“咸阳一别,秦太后安好?”
芈月一惊,耳听得楼下果然已经没了厮杀之声、想是赵雍的兵已经控制了角楼。只是这楼梯狭小,只能容一人上来,赵雍自恃已经控制局面,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见他衣不沾尘,剑不染血,端的是风度翩潮,气派雍容。芈月想到此人之前种种所为,心中暗恼,冷笑道:“赵主父走得匆忙,害得朕来不及送别,实在深为遗憾。”
赵雍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微笑着收剑人鞘道:“太后实在客气,还派人在秦赵边境强留,使寡人差点不能回赵。太后如此盛情,令寡人常挂于心,得知太后来到边城,实是欣慰异常,也想请太后到邯郸一行,让寡人尽一下地主之谊。”
芈月冷冷道:“三年前主父趁我秦国大乱方定,夺我榆林之地,收林胡部族,致使我大秦失去东边的牧马之地;去年乔装入秦,窥我国政;今年与我争代地,夺楼烦部族;而今又困朕于此,桩桩件件,不敢相忘。”
赵候雍却仍微笑道:“太后当年入燕,是我赵国一路护送。太后自燕国归秦,更是我赵国一力支持。这桩桩件件,太后也不要忘记才是。”
芈月道:“函谷关外,赵人撒手,使我孤身入秦;季君之乱,赵人趁火打劫,秦国亦已经付足代价。”
赵候雍语带威胁:“太后有经略之才,若是秦国无太后,不知道将会怎样?”
芈月反唇相讥:“秦国经历变乱,肃清隐患,就算无我,国政亦将在我的预设之中步向辉煌。但主父执掌赵国,外盛内虚,新政旧人尚未理清。恐怕不等主父离去,赵国就将爆发大乱。主父此时来劫持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两人唇枪舌剑,毫不相让,赵雍哈哈大笑:“楚主昏庸,齐主暴虐,魏主无能,韩国软弱,燕主年幼……这天下能与寡人对弈者,唯秦太后也。我赵国自寡人手中崛起,如今若论兵强马壮.也唯有秦国堪可比拟。若赵国去了外患,寡人厘清内政,乃举手之事!”
芈月却摇头:“错了,你和先惠文王一样错了。唯国有外患,才能够上下一心,若国无外患,内患就会变得不可收拾。”
赵雍拱手道:“听太后一言,胜读万卷书。寡人真盼望从今日以后,能够与太后日日相见,时时交谈。今寡人特来相请,太后,请吧。”说着,将手一摆,便要将芈月带走。
芈月却退后一步,笑道:“我说过,没到最后一步,我是不会束手就擒的。”
黄歇适时上前一步,执剑抱拳道:“在下黄歇,见过赵主父。”
赵雍见状,微笑着拔出剑来,弹了弹剑,叹道:“真可惜,公子歇为人,文质彬彬而后君子,可是如今又何必负隅顽抗,徒劳无益。”
芈月冷笑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人,所以不必跟你讲君子之道。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轻易认输。”
赵雍道:‘看来,寡人也是需要向太后展示一下剑术了。”
说着,一剑朝黄歇挥去,黄歇迎上,两人交起手来。
两人均在剑术上有着深厚造诣,赵雍固然是沙场百战,黄歇也历经阵仗,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依旧不见胜负。黄歇虽然一路赶来疲惫不堪,然而存拼命之念,赵雍自恃胜券在握,欲要姿势好看,一时竟拿他不下。
正当两人陷于胶着之时,忽然两名赵将冲上楼叫道:“主父,不好,秦国援兵到了。”
两人一惊,收剑跳后一步,形成对峙之态。
赵雍眉毛一挑,一指芈月吩咐道:“把他们都带走!”
那两名赵将却急了,叫道:“主父,不行,秦国兵马比我们多,我们得赶紧走。”
角楼狭小,楼梯只能一人通过,若是秦太后已经受擒,倒也无妨,可是此刻情势逆转,半点也延误不得。为安全计,只能以脱身为上,若是再图挟持秦太后,只怕秦兵赶来,自己倒脱身不得了。
赵雍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暗悔自己刚才过于托大,却彬彬有礼地向芈月拱手笑道:“太后的属下实是扰人兴致,今日看来请不得太后去邯郸了,咱们后会有期。”
芈月看着赵雍,冷冷道:“彼此,彼此。”
赵雍看着两人,长叹一声:“可惜,可惜!”深知今日事已不可为,干脆收起长剑,转身就走。
此时,大批秦兵已经源源不断地赶来了。
过得不久,便听得外面有人齐声道:“臣等救驾来迟,请太后恕罪。”
芈月走下角楼,走到向寿面前,问:“今天是几号?”
向寿一怔,旋即会意,看向芈月的眼中有一种兴奋的光芒,道:“五月初一。”
芈月眼睛一亮:“五月初一!”

第十七章 郢都灭
秦军伐楚,兵分两路。一路由司马错率领,借送秦女人楚嫁与公子兰之名,混于嫁妆队伍中,一路上骗开关卡;另一路则由白起率军,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
五月初一,秦军攻入郢都,直抵章华台下。
白起、魏冉与芈戎率领手下站在章华台高高的台阶前,看着巍峨的宫殿,大步进入。一路上,见到无数宫女内侍仓皇奔逃。
芈戎更不理会旁人,率兵直入章华台。这个地方,他只有小时侯来过,那一次,他目睹了楚威后滥施淫威,当着他姊弟的面,杖责女葵。
此后,他被送到泮宫学习,再也未曾踏足此地一步,然而幼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挥之不去。
虽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他知道,他的姊姊还在那个恶妇的手下受苦,活得战战兢兢,活在恐惧和压力之中。他知道她亲眼看见生母的惨死,她曾经被这恶妇暗算过无数次,溺水、下毒……无所不用其极。
他想起自己的养母莒姬,他本以为浴血沙场之后能够接她出宫安享晚年,没想到那恶妇却无缘无故地将她毒死,令她含恨九泉。
想到这里,芈戎更不犹豫,一脚踢开大门.大步迈进。
两边的宫娥内侍正在乱跑乱叫,看到这黑盔黑甲满身杀气之人,率着一支队伍凶神恶煞地破门而入,竟是吓得不敢吭一声,俱都跪了下来。
芈戎冷笑一声,长剑拔出,指向一个内侍,喝道:“威后何在?”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内殿,芈戎再不停顿,大步走到门前,一剑削下帘子,闯入内殿。
但见楚威后身着黑色寝衣,披散着满头白发,倚在几上半睡半醒,似乎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喧闹声了。门被打开,刺眼的阳光猛然射人,惊动了她,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满脸杀气的芈戎,竟是怔了一怔,似乎她这老迈迟钝的脑子,一时还回不过神,拍了一下几案叫道:“你是何人?好大胆子,竟敢闯进这里来……”
她身边的侍女女岚逃之不及,抖抖索索地扶住她叫道:“威后,不好了,是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睁着老眼问:“你说什么?”
女桑附在她的耳边大声说:“秦兵攻进来了!”
楚威后猛地坐起来,厉声喝道:“你胡说,秦兵为什么要攻进来?秦国、秦国不是姝在做母后吗……”
芈戎大笑一声:“老毒妇,你那小毒妇女儿,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被处死了!”
楚威后大惊站起,又跌坐在地,失声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芈戎看着楚威后,想起昔年这毒妇高高坐在上首,威仪十足,任意发威,如同神执。可是眼前的楚威后,一身皱巴巴的黑衣,满头白发散乱,苍老不堪,形同鬼魅。
楚威后直瞪着芈戎和随后跟人的魏冉,似乎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忽然嘶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入章华台,给老妇滚出去,滚出去!”
她摸索着拿起拐杖,壮胆似的虚挥一下敲在席面上。
魏冉看着楚威后,有些不能置信眼前的老妪就是心心念念的仇人,不禁回头犹豫地问芈戎:“她就是……楚威后?”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着苍老不堪的楚威后,点头道:“是。”
楚威后有些惊惶地看着两人,问:“你是谁,你们是谁?”
芈戎轻叹一声道:“没有想到,你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楚威后混沌的神思慢慢恢复:“你们真是秦兵?我的姝怎么样了?对了,我的子槐,我的子槐被秦人扣押了啊!”她顿时想起了一切,不禁拍着几案大哭起来。
芈戎按住即欲上前的魏冉,慢慢地蹲下身子与威后视线持平,放缓了声音问她:“你还记得向氏夫人吗?”
正在号哭的楚威后一下子僵住了,她浑浊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惊恐,在席上不断后缩,不断摇头:“你说什么,你们到底是谁?”
芈戎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道:“王后不记得我了?我是子戎,是向夫人生的儿子。这是我弟弟魏冉,也就是我母亲被你赶出宫后在西市草棚中生的儿子……”
楚威后失声尖叫起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为什么我还没有杀死你们……”
芈戎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王后,您可还记得,当日您在这间宫殿里,将我的养母莒夫人毒死,她是不是就死在这个位置呢?我要不要在这个位置,也给您灌一杯毒酒,教您也尝尝,那毒酒穿肠的滋味如何?”
楚威后浑身颤抖,叫道:“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吃错了东西,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芈戎的声音更加柔和:“好教王后得知,我姊姊,就是向夫人所生的霸星,她如今是秦国的太后。您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姝,是她下旨赐死的;您最得意的儿子楚王槐,如今被她扣押在咸阳正受苦呢!”
楚威后掩着耳朵,不停地尖叫:“不——不——我的姝,我的槐啊……”
芈戎继续道:“我们奉了太后的命令,是为灭楚而来。我们要灭了楚国,占了郢都,毁了这座宫殿。再把你这个毒妇,带到我母亲的墓前,由我们兄弟,亲手砍下你的头颅,祭过母亲以后,再送到我阿姊,也就是大秦太后的面前……”
楚威后惊恐地不停后缩:“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你们父王的原配,我是王后,你们的嫡母,你不可以杀我的……”
芈戎哈哈大笑:“楚国都灭了,你还是什么王后,还是什么嫡母啊?”
女岚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楚威后正退往她这边来,顿时尖叫一声,推倒楚威后,连滚带爬到另一边,叫道:“奴婢只是宫女,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
楚威后被女岚推倒,头撞在几案上,撞出血来,她尖叫一声,咒骂道:“女岚,你这贱婢,你敢推我一一”
芈戎轻叹了一声。”女岚,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干过什么事吧!你自幼便监视我阿姊,欺负我阿姊。我养母莒夫人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何要挑唆这毒妇鸠杀于她……”
女岚尖叫一声,爬起来就准备往外逃去。
芈戎剑一挥,鲜血飞溅。
血浇了楚威后一头一脸,女岚的人头滚落到楚威后面前。
楚威后看着人头,疯狂大叫。
忽然间她的叫声停顿了,一口浊血喷出,整个人眼睛凸出,僵立不动。
芈戎的剑指在了楚威后的脖子上,喝道:“毒妇,现在该轮到你了。”
却见楚威后一动不动,魏冉上前,按了一下楚威后的脖子,抬头厌恶道:“她死了。”
芈戎恨恨地一挥剑,楚威后的人头飞上半空,芈戎将她的尸身踢开,恨恨道:“便宜这毒妇了。”
魏冉冷笑一声道:“教她这一生狠毒残暴,临了却被子孙抛弃,又得知女儿死于非命,儿子也将成刀下之鬼,也算是她的报应。”
芈戎大喝一声.”拿火把来。”
手下奉上火把,芈戎将火把往帷霞上—掷,冷笑道:“便让这罪恶之地,就此—把火烧了吧。”
大火冲天而起,这章华台,连它深藏着的种种罪恶,自此不复存在。
而此时被楚王横流放的屈原!正蓬头垢面茫然走在泪罗江边。
江边的老渔父看着他走过,忽然上前拉住他辨认:“咦,您是……您是三闾大夫,您是屈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啊?”
屈原长叹:“我被前王放逐,又被新王放逐!”
老渔父诧异道:“为什么,您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两位大王都要放逐您?满朝文武呢,难道没有人说话吗?”
屈原惨笑:“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就要被流放。”
老渔父拍了拍大腿:“那您就跟他们一块儿混浊,一块儿醉呗!”
屈原摇头:“我不能。”
老渔父不解问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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