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小说免费阅读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蒋胜男作品芈月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屈原道:“一个沐浴干净的人,怎么能愿意跳进污泥里?一个心灵干净的人,怎么去附和混浊的世间?”
老渔父听不明白,但仍问道:“那您怎么办?”
屈原刚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伴随着隐约的叫声:“屈子,屈子,您在哪儿?”
屈原站住,喃喃道:“难道是子歇回来了,难道是他救回了大王……还是新王终于明白了那些人的奸谋,有心振作?”
老渔父见状忙道:“不管怎么样,有人找你,就是好事。”连忙扬声叫道:“屈子在这里……”
转眼,便见芈戎率着手下骑马自远处而来:“屈子—一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
屈原看着他们的黑袍黑甲,瞪大了眼睛:“你、你们是秦军,这里是楚国,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芈戎下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国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阳。”
屈原怔怔地看着芈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消息,震惊地倒退几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没有理会芈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芈戎叫着他:“屈子,您要去哪儿?”
屈原摇头喃喃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满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儿……”
芈戎的副将见状上前问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芈戎跪着不动,冷冷道:“让他去,让他亲眼看到,就会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却只见满目疮痍,顿觉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昀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憨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于泪罗江。
黄歇闻听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马疾驰,自秦入楚。
沿途但见断壁残垣,昔年的楚国,已经尽在秦人铁蹄之下。曾经繁华无比的郢都城,亦成为一片废墟。
他冲过长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个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还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黄歇冲入庭院,仓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终于回来了!”
黄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顿时跌坐在地,颤声问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将手中木匣捧给他:“夫子临死前,还念叨着你,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黄歇颤抖着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数篇竹简、一封帛书,他哽咽着问”夫子,他、他是怎么去的……”
女媭闭目,流泪:“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叹道:“先生哀郢都之灾,痛君王之陷,自知无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国,唯望他的死,能够唤醒君王之沉睡,能够唤起楚人抵御外敌之心,亦望子歇够承他遗愿,救楚报国。”
黄歇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魂不附体,茫然无措。夫子就这么走了,竟连他也不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一项难于登天的重任交给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还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住何处去哭求啊!
此时,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着,登上章台宫的高台。
太后芈月已经在台上置案几,自斟自饮。
楚王槐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也不再困顿,只挥了挥袖子,走到芈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意欲何为?”
芈月道:“我准备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兴吗?”
楚王槐摇头道:“你宁死都要杀了寡人,现在却说要送寡人回楚国,回郢都?寡人不信。”
芈月道:“因为我们已经攻下了楚国,攻进了郢都。”
楚王槐整个人如被雷击,倒退三步,失声惊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们楚国,立国八百年,从周天子到晋国到诸侯,没有人可以过江东,没有人可以……”
芈月道:“我的兵马,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爱妃郑袖、爱子子兰,一路为我们打开关卡……”说着,她将身边几案上的一个木匣打开,推到楚王槐面前,”认得这颗随侯珠吗?”
木匣内,一颗径逾盈寸的圆珠,发出碧绿色的莹光,楚王槐颤抖着手接近圆珠,快碰到的时候却又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惊叫道:“母后的灵蛇珠,这是母后的灵蛇珠……”他抬起头来,看着芈月,眼神变得凶恶,”你、你把我母后怎么样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凶恶,于芈月来说,也是毫不足惧,她摇摇头道:“和氏璧与随侯珠,是楚国列祖所传的国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更不属于你母亲。”
楚王槐却恍若未闻,只问道:“我母后呢,你杀了我母后吗?”
芈月道:“郢都城破的时候,你的儿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间他抬头怒视芈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后悔,没有听母后的话,母后早就说要杀了你,杀了你的……”
芈月忽然笑了:“你当真信那个预言?”
楚王槐反问:“难道你不信?”
芈月摇头道:“我的确不信。今日的结局,皆出于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样会落人今天的结局中!”
楚王槐愤怒之至,喝道:“你胡说!”
芈月毫不客气,一一历数:“你继位之初,有先王余威,还有令尹昭阳能征善战,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国,所以楚国一时呈兴旺之势,甚至成为六国合纵之长。只可惜,你信佞臣,宠奸妃,贪小利,少谋略,将先王创下的大好基业,步步断送。”
楚王槐听着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听听,寡人输在什么地方!”
芈月道:“你听从张仪的劝诱,与齐国断了邦交,失信于齐国;与秦国开战意气用事,失汉中,败蓝田,国势至此日渐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张了张口,意欲反驳,竟是无言以对,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君王威仪:“是,那又如何?”
芈月道:“昭阳、屈原图谋巴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你理政无方,坐视良机丧失,反让秦国得了巴蜀,才能够令我秦军从巴蜀之地顺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宠信靳尚,有违与韩魏的联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贪图小利而不知大势,得罪于诸侯,最后使楚国众叛亲离。你宠信郑袖,在子横与子兰间摇摆不定,令得这两人各怀私心。子横没有告诉你秦国的内情,子兰打开城门引进了秦兵,最终导致了楚国的毁灭。其实有没有我,你都注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来都是寡人的错,都是寡人的错。”
芈月厉声道:“你对不起先王的在天之灵。待我进了郢都,我会把你押回去,把你关在陵园之中,日日向先王忏悔,让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场!”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芈月坐下来,看着他发狂。
楚王槐止住笑声,道:“你说得是,寡人的确有负江山,有负列祖列宗。不过寡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不会任你羞辱,苟延残喘地存活。”
芈月道:“那你还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来整整衣冠,向着楚国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孙槐,昏聩失德,有负社稷,有负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国,向我芈族列祖列宗谢罪!”
他跪叩毕,忽然冲上栏杆,纵身跃下。
芈月跑到栏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宫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窍流血,已经死去。
芈月闭眼,片刻睁开,缓缓道:“将楚王槐的遗体,送回南郡。”
楚王槐遗体被送回楚国,以国礼安葬。他虽然举政失措,但君王死于异乡,却是国家之耻,国人之悲。楚人追其谥号为”怀”,谥法日:“慈义短折日怀。”史称楚怀王。
就在楚怀王死去的次日,秦宫之中,也因为他的死,而出现了另一场纷乱。
王后芈瑶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惊恐哀绝之下,竟是忽然早产。
椒房殿外室,一阵又一阵的痛呼从内室传出,赢稷急匆匆进来,喝问:“怎么回事?”
竖漆忙回报:“大王勿忧,王后早产,御医已经在里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会无事的。”
赢稷问道:“王后还不到产期,怎么会忽然早产?”
竖漆低声道:“听说是……王后听到了楚王的死讯,动了胎气。”
赢稷大怒:“身边侍候的人呢,是谁胆敢把这件事告诉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见他盛怒,竖漆顿时不敢说话,屋内一片吓人的安静,只余内室芈瑶痛呼之声,与女巫吟念之声。
唐棣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景,也站在门口,不敢挪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她身后跟着的诸侍女更是不敢动上一动。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从内室传了出来,竖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来了……”
赢稷一喜,正准备往内室而去,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从里面走出来,向赢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后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气,迈过门槛进来,率众跪下贺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赢稷接过襁褓,却焦急地问:“王后怎么样了?”
乳母犹豫了一下,赢稷喝道:“说!”
乳母扑通磕了个头,哽咽道:“王后难产,血流不止……”
赢稷一惊,抱着婴儿就向内冲去,竖漆一边叫着:“大王,血房不吉,不可进去啊……”一边也跟了进去。
乳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唐棣已经站起身,冷静地吩咐乳母:“你快进去,帮大王抱着孩子。”
乳母茫然地站起,急忙奔进去。
唐棣身后的傅姆道:“夫人,您……”这时候,作为一个聪明的妃子,应该跟进去讨好和帮助,以显示存在啊。
唐棣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时候,我不便进去。还是在外头多照应着些吧。”
赢稷抱着婴儿冲进椒房殿内室,见侍女女医俱跪下了,急问:“王后怎么样?”
女医叹息着摇了摇头,赢稷疾步上前,掀起床帐,只见脸色惨白的芈瑶已经陷于半昏迷状态了。
赢稷将婴儿交给侍女,扑上前抱起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闭着眼,似已陷入昏迷之中,任赢稷怎么叫唤,就是一动不动。
婴儿忽然大声号哭起来,这哭声终于将芈瑶唤回,她微微睁开眼睛,吃力道:“孩子,孩子……”
赢稷伸出一只手,侍女连忙把婴儿递过去,赢稷把婴儿捧到芈瑶面前,忍悲含笑道:“王后,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的孩子。”
芈瑶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婴儿,露出一点喜悦的笑容,旋即泪如雨下。
赢稷用力抱紧芈瑶,努力用欢欣的语气说道:“是个男孩,王后,你为寡人生了个儿子。寡人会立他为太子,你想不想看到他立为太子的典礼?”
芈瑶哽咽道:“想,可惜妾身看不到了……”
赢稷心头一痛,再也装不出欢快的语气了,哽咽道:“不会,不会的,你要撑下去。栋儿才刚出生,没有母亲会活不下去的。”
芈瑶喃喃道:“栋儿?”
赢稷道:“寡人早就想好了他的名字,叫栋,栋梁的栋,要让他将来作我大秦的栋梁。你说这名字好吗?”
芈瑶不住地落泪,不停地点头道:“好,好……”忽然她整个人身体一软,向下滑去。
赢稷一惊,忙把婴儿递给侍女,双手抱住芈瑶叫道:“王后,王后……”
芈瑶奄奄一息,气息微弱地说:“大王,大王,我不成了。栋儿以后,就只能拜托大王多加怜惜了。”
赢稷哽咽不已:“王后……”
芈瑶嘴角忽然露出一个极微弱的笑容,道:“我单名一个瑶字,母亲小时候叫我阿瑶。”
赢稷点头:“我知道……”
芈瑶努力睁开眼睛,这么一个极微小的动作,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亦是极吃力的。她看着赢稷,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爱恋:“大王,您一直叫我王后,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赢稷颤声叫:“阿瑶……”
芈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道:“大王,我觉得此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了您……’’
赢稷扭头拭泪,哽咽道:“你别说了,我、我对你……”
芈瑶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努力地想再看看他:“大王,您对我一直很好,哪怕我的母族一落千丈,可您一直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别人的欺负。”
赢稷只觉得胸口堵得紧,悔恨交加:“不,阿瑶,我应该对你更好的。”
芈瑶轻轻摇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母亲早亡,我在楚宫受尽冷落,这一生唯一对我好的人,就是您。我一直告诉自己,应该满足的……可我快要死了,我不甘心,我想任性一回。我知道大王是个君子,您对我好,因为我是王后,是您的妻子。可我还想问问您,在您心中,这份好,可有一丝是给阿瑶,给我这个人的?”
赢稷抱紧了芈瑶,温柔地轻声道:“在成亲之前,我只知道要娶一个王后,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在新婚之夜,我看到的是一个令人怜爱的女子,她叫阿瑶。从那一天起,到现在,我眼中看到的你,都是阿瑶,而不仅仅是王后……”
芈瑶脸上陡然焕发出光彩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跟睛也放光了,她绽开一丝笑容,吃力地说:“谢谢……”
这一刻,是芈瑶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候。
转瞬之间,芈瑶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眼中的光彩一闪而没,眼睛已经闭上。
黄歇自离郢都,一路收罗失散的楚国兵将,又打听芈横等人的下落,方知芈横等楚国君臣,因郢都被攻破,逃到陈地,仓皇栖身。
所谓的新王宫,不过是原来的旧郡守之府,狭小陈旧,完全不能与郢都高大的宫殿相比。然而在这样狭小陈旧的屋舍中,各派争权夺利之烈依旧不下于郢都的章华台。
因厅堂太过狭小,庑廊窄到没有办法坐人,便是开一个所谓的朝会,亦只有楚王横、郑袖、公子兰、靳尚、昭雎等六七个人在敞开的厅堂中跪坐争辩,其余诸人不得不在院中呈两排站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时,郑袖尖厉而极具压迫性的声音几乎划破鼓膜:“与秦人交战,真是笑话!子横,你拿什么交战?还能够调集多少兵将?依老妇之见,不如早早归降,以保全宗庙,也免得黎民受苦。”
靳尚也跟着劝道:“夫人之见有理,请大王决断。”
昭雎却怒道:“大王,我楚国立国八百余年,不曾言降。我大楚地广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今让秦人占据山河,挟持君王。凡我楚国男儿,皆当泣血执刃,以报国仇,岂可言降!”
公子兰不以为意:“不降又能如何?难道昭雎将军就拿我们这些人,去和秦人决一死战?这与送死何异?”
昭雎膝行向前,朝楚王横伏倒,泣告道:“大王,老臣叔父一生忠心报国,含恨而亡。请大王坚定心志,休受奸人蒙蔽,莫让我楚国列祖列宗于九天含恨。”
公子兰冷笑道:“大胆昭雎!你说谁是奸人?我母亲乃大王的长辈,我是大王的亲弟弟,是楚国令尹。你不过是个莽夫,贪酷粗鄙,屡犯律令,每每仗着先令尹而逃脱法纪。当真要我一一说出来不成?”
昭雎顿时语塞,他虽有昭阳之脾气,却无昭阳之能力,这些年来贪恋楚威后、郑袖等财色等贿赂,竟是落了不少把柄在对方手上,此时见公子兰威胁,又气又怒,却只说得”你、你、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公子兰见压下了昭雎,与靳尚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一齐上前劝说楚王横:“王兄,我们从郢都逃到陈地,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朝不保夕,日夜惊惧,苦不堪言。强撑着这个虚架子,又是何必呢?秦兵不日将到!这个破城能抵挡得住吗?到时候那些凶残的兵士可无从分辨您是大王还是黔首,若是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岂不冤枉?”
楚王横听他语含威胁,明知他不怀好意,竟是不敢拒绝,只脸色惨自道:“你们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郑袖劈头斥道:“子横一向优柔寡断,只怕想上百年,也未有结果:既然战不成,早早晚晚都是答应,还想什么想?”
楚王横受迫不过,满眼哀求地看看群臣,期待有人能够为他解围。只是此时能逃出来的群臣,不是郑袖党羽,便是畏她历年手段的人,再者屈原被逐之事犹在眼前,人人皆知楚王横不是个能顶事的主公,也都对他灰了心,此时此刻,自然不愿意跳出来替他杠上郑袖等人,当下皆回避着他的目光。
郑袖见楚王横惶恐无助,众臣俯首,不禁得意,当下发号施令道:“子兰,你是令尹,起草好文案,请大王用印。靳尚,你升为左徒,与秦国议降。”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个冰冷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楚国危难之时,敢言降者,当以卖国之罪论处!”
楚王横正自绝望之时,闻声顿时惊喜地跳了起来:“子歇一”
众人立刻看向外面,却见黄歇一身战甲,带着一群衣甲破旧、犹带血迹但气势昂然的兵士大步闯进,一直走到厅前,方才跪下道:“臣黄歇救驾来迟,还望大王恕罪。”
楚王横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迎上去扶起黄歇。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子、子歇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郑袖见状,却是又惊又怒:“大胆黄歇,竟敢披甲带剑直入宫中,你这是要谋逆吗?”
黄歇冷冰冰道:“夫人要大王归降,要让楚国覆亡,有什么样的谋逆之罪比这个更大?”
郑袖大怒,连屈原都被她施计放逐,连楚王都要在她淫威下低头,区区黄歇竟然敢对她无礼?当下击案尖声叫道:“大胆黄歇,你竟敢以下犯上。你敢对夫人我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大王回来要你阖族性命吗?”
黄歇冷冷道:“夫人等不到这天了。先王在秦国听说夫人与令尹子兰为迎秦人的嫁妆开了郢都城门,怒而殉国了。”
郑袖闻听此言,顿时怔住了。半晌,才颤抖着伸手指向黄歇,尖叫道:“你、你说什么,大王他……”
黄歇冷冷道:“秦人要将先王遗体送回楚国安葬。夫人,您如今是个寡妇了,当摘了笄钗簪珥,下去换掉这红衣艳妆才是。”
郑袖整个人都呆滞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黄歇一个眼色,楚王横身边两名乖觉的宫女连忙将她扶下。
郑袖回过神来,尖叫挣扎道:“你们、你们敢对我无礼!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
郑袖身边原也有不少宫女内侍,本不应该让她这么轻易被楚王横身边的宫女挟走,只是她身边的宫女内侍皆是知机之人,见那黄歇浑身杀气进来,三两句话便控制了局面,竟是无不胆寒,均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公子兰看着郑袖下去,不知所措地跟了两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母亲——”
靳尚见势不妙,连忙叫道:“大王,我们当备灵堂,为先王大祭。”说着便要拉了公子兰下去,准备召唤自己心腹之人前来相护。
黄歇却喝道:“慢着——”
靳尚往后一缩,赔笑道:“子歇还有何事?”
黄歇从自己身后护卫手中接过一个木匣,掷在靳尚面前,匣子裂开,滚了一地的珠宝。他冷笑道:“靳大夫走得太急,忘记把您府中的珠宝还有与秦国往来的书信带走,我给您带来了。”
靳尚脸色大变,连忙摆手否认:“没没没,这些不是我的……”
黄歇继续将一叠木牍扔到靳尚面前,冷冷道:“何必客气呢?您受了秦人的贿赂,游说先王入秦,以至于先王被秦人扣押,让秦人长驱直入。您又欺哄公子兰和郑袖夫人,让他们以为秦人会助他们夺位,甚至不惜假传令谕,为秦人一路打开城门,以至于郢都被破。这些信里还提到,您与秦人商议好,哄了大王投降,献上楚国,秦人就会授你上爵,赐你封地……”
靳尚已经瘫坐在地,浑身冷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黄歇没有理他,转向楚王横道:“臣请大王下旨,将卖国通敌的靳尚当殿处死!”
楚王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靳尚忽然蹦了起来,尖叫道:“黄歇你竟敢要挟大王,来人,来人,将带剑擅闯朝堂的黄歇——”他才一张口,黄歇忽然拔剑,一剑刺中他心窝。
靳尚扑倒在地,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两个字:“拿……下……”这才咽气。他的脑袋就倒在公子兰的膝盖边,却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身上鲜血蜿蜒着流了一地。
公子兰看着面前的头颅,短促地”啊”了一声,双手向后撑地,膝行退了几步,吓得颤抖不已。那鲜血沾染了他的膝盖、手掌,一股腥恶之气扑面而来,只觉得双手黏滞,那血气似要自他手掌渗入骨髓中去。
黄歇收剑,吹了吹剑锋上的血,冷冷地看着公子兰道:“公子兰身体欠佳,看来不适合再担任令尹一职。大王,您说是吗?”
楚王横看着芈兰,恐惧中交织着兴奋,颤抖着声音道:“子兰,你是不要向寡人请辞——”
公子兰已经浑身哆嗦,他虽然一向骄横,但也不过是恃着楚王槐和郑袖宠爱,若遇上事情,还有靳尚出谋划策作助力。如今看到黄歇一来就押下郑袖,杀了靳尚,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脑袋糊成一团,见黄歇朝着他一瞪眼,顿时吓得险些尿了出来,只应得一声:“是,是——”
黄歇立刻拄剑跪下,对楚王横道:“请大王下旨,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楚王横一把抓住黄歇的臂膀,站了起来,亢奋道:“有再敢与秦人言降者,杀无赦!”
庭院中所有的将士一齐跪下道:“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楚王横看着眼前所有伏倒的头颅,听着山呼”大王英明”,因生性懦弱而长期以来备受钳制的这个君王,此刻才终于有了身为一国之君的骄傲。
群臣散去,内室中唯黄歇与楚王横对坐。
楚王横身体前倾,紧张地问道:“子歇,寡人当如何处置子兰?”
黄歇神情冰冷:“大王仁厚,当恩养公子兰,令其闭门读书。”
楚王横怔了怔:“就‘闭门读书’?那读到什么时候?”
黄歇意味深长道:“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情,公子兰喜欢钻研学问,就让他闭门读书一辈子吧。”
楚王横懂了,又问:“那郑袖夫人呢……”
黄歇微带厌倦:“大王也说了,郑袖不过是夫人而已,又不是王后。如今先王已去,她自当为先王素服戴孝。待先王入陵以后,再为先王终生守陵。”
楚王横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此,大善。”看到黄歇会意的眼神,有些心慌地解释着:“寡人知道应该处置他们……可寡人怕,怕别人说先王尸骨未寒就……后世之人未必知道他们之恶,人人都只会同情败落之人……”
黄歇轻叹一声,抬手阻止楚王横再说下去,冷冷道:“大王,如果连今世都不得自主,哪里还管得了后世?”
楚王横脸一红,拱手道:“子歇说得是,寡人之前就是顾忌多……’
黄歇看着眼前懦弱又好虚名的君王,想起郢都之灭,想起屈原投江,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的民生之哀,忽然觉得极度疲惫。他抬起手,已经不想再听他继续解释下去:“大王生性仁厚,是臣下之福。臣明白,所以为恶的当是奸臣靳尚,郑袖夫人和公子兰不过是受了蒙蔽,令夫人静养、公子读书便罢了。”
楚王横顿时放了心,看着黄歇充满希望地问:“子歇,你来了,寡人就有了主心骨。你说,既不能降,又无力战,如今这楚国应该如何?”
黄歇道:“降是万不能降的,我们只能以战促和。”
楚王横一怔:“以战促和?”
黄歇道:“楚国八百年王业、五千里山河,秦人只不过是打我们一个猝不及防,才使得人心涣散,溃不成军。若是大王坚定信念,收拾人心,便是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亦不是不可能的。”
楚王横一路逃亡,心胆俱丧,能够偏安一隅便是万幸,听黄歇说到击退秦人收复郢都,不由得精神一振:“子歇,我们真的能够回郢都吗?”
黄歇见他心心念念,只在”回到郢都”,心中暗叹,口中却道:“只有将秦人打痛,让秦人知道,灭楚付出的代价太高,才能够使他们为了减少损失与我们谈判。大王别忘记了,秦人不止我们一个对手,他们背后还有三晋和齐燕五国,如果楚国之战拖长了时日,兵力都陷在楚国的话,那其他五国未必不会在背后伸手……”
楚王横自郢都逃出,但见兵败如山倒的情况,早已吓得斗志全消,若不是靳尚、公子兰等人逼他投降,令他作牺牲品而使他们自己得利,他也不会拼命抵抗。如果秦人略施好处,他也想一降了事。如今听得黄歇分析,顿时又信心大增:“子歇说得是。”
黄歇道:“大王放心,万事都交给臣吧。”
楚王横不断点头:“是,是,子歇。寡人不倚仗你,还能倚仗谁呢?”
秦人攻楚,楚兵溃败,楚王横拜黄歇为令尹,封春申君,重整兵马,再抵秦军攻击。
黄歇一身玄衣,戴七旒冕冠,佩剑走过陈地新宫长廊,两边的侍从纷纷行礼:“君上。”
黄歇目不斜视,走进他所居的书房中,推窗而望,但见长天一色,心中感慨万端。
夫子,您要我做申包胥,我没有秦廷可哭,没有救兵可搬。我只能自己做楚国的救兵,我只能凭自己的双手,去匡扶这危亡的河山。弓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不能够容忍任何蠹虫挡在我的面前。我要把一切掌控在我的手心,绝不会再让他们用对付夫子的手段对付我。将士冲锋在前,就不允许背后射来的暗箭。臣道能守就守,不能守也只能以社稷为重了。

第十八章 杀机现
章台宫后殿庭院中,四个身着楚服的女巫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吟唱着《招魂》之辞,行着招魂之祭。
一女巫站于东方祭日:“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于南方祭日:“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于西方祭日:“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蒙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一女巫站于北方祭日:“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罢,齐叫唤曰:“魂兮归来!”
芈戎自廊下走过,看到这一场景,不由得轻叹一声,却脚下不停,一路直至芈月寝宫前。
侍女云容打起帘子,芈戎还未走进,便觉一股药气扑面而来,抬头,正见芈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卷竹简。
当日芈戎带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带来了屈原的这篇名为《哀郢》的绝命之辞,芈月便口吐鲜血,大病一场。可便是在病中,她依旧紧握这卷《哀郢》之辞,手不释卷。
此刻芈戎见到这一情形,不禁皱了皱眉头,走到芈月榻边劝道:“阿姊,你病了这么久,应该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这篇辞赋?”
此时毡帘放下,将外头的女巫作法之声隔绝了大半,只有隐约声响传人。
芈月摇摇头:“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芈戎小心翼翼地将新得到的消息禀告芈月:“阿姊,据楚国传来的消息,楚王横追谥楚王槐为怀王,拜黄歇为令尹,赐淮北地十二县,封为春申君。”
芈月没有说话,却拿起了竹简。
芈戎不安道:“阿姊——”
芈月轻声吟着:“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缓缓落泪,”屈子写的这篇赋,我这样的铁石心肠,也看一次就伤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黄歇的,一定是更加让他无法拒绝的。我与子歇,这一生,缘尽于此了。”
芈戎劝道:“阿姊,楚国之灭乃是注定,阿姊不必为此事挂心。”
芈月看了他一眼,问道:“白起入楚,没有逞暴吧?”
芈戎道:“阿姊预先吩咐过,他不敢的。”
芈月放下竹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与魏国、韩国交战,坑杀士卒。”
芈戎赔笑道:“为这件事,阿姊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了,只是此事须不能全怪他。三晋与秦有仇,当年秦人东进,在崤山受了晋人暗算,白骨如山,这是秦人百年之战,所以与三晋交战,双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嘱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与一些楚国封臣有了联络,他们纷纷投效,战事进行得很顺利,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大伤亡和怨气。”
芈月道:“魏冉与白起在军中日久,素有军功,部属甚多。你来秦国资历尚浅,手底下没有足够的部属,这批楚国降将降卒,就交给你与舅舅。”
芈戎道:“是。”
芈月道:“魏冉到秦国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对楚国没有太多感情。我把这些楚国旧部交给你,我知道你能够妥善安置他们的。”
芈戎道:“是。”
芈月便道:“你去吧。”
芈戎走了,文狸进来,悄声道:“大王来了。”
芈月一怔:“哦,他来何事?”
秦王赢稷却是为了芈瑶所生的婴儿而来。
他本拟令唐八子照顾这个婴儿,不料唐棣却推辞了,反要他另择一妥善之人照顾小公子。他不解,唐棣并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会不善待这个孩子。
可是,唐棣却拒绝了,她说大王亲许王后,此子将来为太子,且大王又已经令她主持后宫。后宫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权重则危,不利后宫。
赢稷知道唐棣经常会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还是震惊了,甚至为她的心胸和气量而自愧不如。在准备将这个孩子交给唐八子的时候,他是有过犹豫,有过猜忌的。毕竟,在先王的后宫,他见识过太多丑陋和争夺。
然而,这个聪明的女子,在几乎权倾后宫,乃至离后位仅一步之遥的时候,抵住了诱惑,选择退后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间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来,他便只能求助于母亲了。
赢稷走进章台官廊下,两边宫女纷纷行礼。
这时候,廊下煎药的宫女正熬好了药,文狸迎出来,端了药站起来屈一下膝道:“大王。”
赢稷摆手道:“免礼,母后怎么样了?”
文狸道:“太后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
赢稷接过药碗,尝了一下,放下,接过托盘道:“寡人给母后送进去吧。”
云容打起帘子,赢稷走进去,为芈月奉上药:“母后,请用汤药。”
芈月嫌恶地往后退了一下,摆了摆手拒绝道:“罢了,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赢稷劝道:“良药苦口,母后罢朝已经好几个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芈月拍了拍赢稷的手,安慰道:“其实我并不是病了,只是想放纵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纵一下自己的脆弱罢了。”
赢稷不解:“儿臣不懂,如今大争之世,列国环伺,如行于虎狼群中,我们难道不应该隐藏自己的脆弱吗?”
芈月轻吁一声,淡淡道:“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一直强撑着?只不过,母后有足够自信,可以放纵自己的脆弱罢了。国之大事,在祀与征,这两件事,我心里有数,其余的内政,交樗里子尽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里,放一放,才是长久之道。”
赢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后执政,已入化境,儿臣……只怕还做不到。”
芈月不在意地劝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和进步。”
赢稷想了想,道:“儿臣听说,母后要调白起回三晋的战场。”
芈月道:“是啊。”
赢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说,白起与三晋作战,有些过头,容易结下死仇……”
芈月道:“秦与三晋,有崤山之仇,本来就有百年之恨。”
赢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会更好些?”
芈月却摇头道:“稷儿,天地生万物,都有其作用。身为君王,要懂得包容万物,驾驭万物。我秦国自立国以来,每当国势扩张时,所用者都非寻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迈、商鞅之酷烈、张仪之放荡、白起之残忍……为君之道,岂可只求良马驯驽?你更要懂得驾驭包括像白起这样的孤狼、张仪这样的狡狐、商鞅这样的鹰鹫,甚至像夜枭、长蛇、蝼蚁之类的恶兽,他们的才能亦不是不能为君王所用……”
赢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应该礼贤下士,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的眼中,臣子们不但可以是良马驯驽,或者是烈马慢驽,原来竟然可以是狡狐鹰鹫、孤狼夜枭,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儿臣惭愧!”
芈月道:“慢慢学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赢稷缓缓点头,回味着芈月说的话。
他做了这些年的国君,亦不是没有帝王心术,可是每每站在母亲面前,却总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来。他跟着太傅学习,樗里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导于他。但是很多时候,他摸不清母亲的思路,那样随心所欲却又深通人性之隐秘所在,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导,由各自的君父指点,但她的思考方式却是天生的。所以,这些年来,她能够看透列国君王的心思,而他们却往往败在她的手中。
一时室内俱静。
半晌,芈月忽然问:“孩子怎么样了?”
赢稷一怔,好一会儿方省悟过来,忙道:“我暂时让唐八子照应,只是她却对我说……”
芈月问:“说什么?”
赢稷摇头,有些沮丧:“唐八子却向我请辞,说她已经代为主持宫务,权重则危,不利后宫……”
芈月听得微微点头:“唐八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说得对。我让薜荔去照顾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无恙。对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赢稷道:“叫栋,栋梁的栋。”
芈月也不禁有些唏嘘:“那孩子,也可怜。好生准备她的后事,以国母仪,令朝野服丧。”
赢稷知道她说的是王后芈瑶,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动尊,您还病着,儿臣原怕冲撞了您……”
芈月摆摆手道:“我岂是她能够冲撞得了的,她年纪轻轻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赢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运吗?”
芈月微微坐起:“怎么?”
赢稷看着芈月,只执着地问:“母后信吗?”
芈月看着赢稷,半晌,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信。”
赢稷苦笑:“您不信吗?儿臣还以为……”
他还以为,她是信的。他不敢说,关于她的谶言,他也曾经隐隐听到过。他以为她应该是信了这个,才会屡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么?
而芈瑶,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可怜之人吧。
或许只有这么想,他才会觉得心安些。
芈月看着赢稷,肃然道:“我告诉你所谓的谶言天命,只不过是心虚者的理由、失败者的借口、失势者的安慰罢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来,你曾经听说过,我上承天命的预言?”
赢稷睑一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低下头去。
芈月轻叹:“我这一生,只有在燕国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候,才会拿这句话来给自己打气。因为我为这句谶言,受了太多不应该受的苦,当时与其说是倚仗着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来,倒不如说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沦,不甘心让仇人欢笑,不甘心屈膝服输!可一旦我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以后,我就根本不会再去想这样的事。人不能倚仗缥缈无根的命运而活,更应该去征服命运,超越命运。”
赢稷震惊地抬头,看着芈月,久久不语。
而此时,唐八子宫中,唐棣与父亲唐姑梁并坐。
从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呈给唐姑梁:“父亲。”
唐姑梁饮了一口酒,点头道:“老臣听说夫人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会满意夫人识大体、知进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我拒绝。这是个好机会,我若再进一步,就能够成为王后了,甚至将来还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毕竟年轻,面临如此大的诱惑,还是会犹豫,会动摇。既然父亲将她送进宫来,是为了影响秦国将来数十年的国政,那么让她更早攀到这个位置,难道不是更好吗?
唐姑梁却摇头道:“夫人,在太后、大王这两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个有名有实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唐棣一震,顿时清醒过来,恭敬行礼道:“请父亲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们墨家经义的核心是什么?”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爱’和‘非攻’,可是,这与我如今有干系吗?”
唐姑梁抚须微笑:“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样,好的理论可以用于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后宫之中,也有‘兼爱’和‘非攻’吗?”
唐姑梁笑了笑:“虽然于先师的理论来说,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这四个字去对照自己的行为。所谓‘非攻’就是你从此以后,只准防守,不可进攻,可以自卫,不能反击。”
唐棣诧异地问:“大争之世,若是只守不攻,岂不是自断手足,坐以待毙?”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谁,都是挑战权威;同时,谁又能够在这样的天威下攻击你?轻举妄动,才是自寻死路。”
唐棣语塞,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可我就这么一直待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吗?从来日不恒升,花无常艳,父亲应该明白男人的好色,我焉敢以为大王会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人。如若是寻常人家,我倒也不惧,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约于他……”既是面对父亲,她自然直言不讳,甚至隐隐有些挑衅。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后宫只当成后宫,世间每一处地方,都是人间。你能兼爱世人,也当兼爱你在这四方天里见到的人,而不是把她们当成情敌。所谓的‘兼爱’,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对待后宫每一个人。只要你广施恩惠,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帮你,助你,为你说话……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没有一个男人想对自己的床头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欢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线,不犯错不出圈,善解人意,就会招人疼爱。让人离不开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欢,只要你不犯错,就只会是别人犯错……”
唐姑梁微一停顿,唐棣已经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为苦涩:“父亲,我明白了。你、你当真只是个男子啊!”
唐姑梁微闭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话语中的苦涩,转了话题:“墨子先师游说楚王救下宋国,归宋时遇雨,求在闾中避雨,却被人拒之门外。墨子并没有告诉阍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门外淋了一夜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为善不为人知,方是为善。为善若为人知,那便是伪,便是为了求名,是最令人讨厌的。夫人广施恩惠,要出自内心,不能是为了扬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壶来,缓缓倾出,眼见酒盏已满,他却仍未停下,继续倒着。唐棣不禁叫道:“满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壶。
唐棣却知道他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怔怔地看着食案上的酒渍,忽道:“满则溢,所以,不管名声还是善行,都不可过满。为善若是为了扬名,人助你扬名,便是报了你的善心。名满则溢,你若以名挟人,反会招致怨恨。为善若不为扬名,受惠之人无以为报,才会记挂于心,危难时才会有人助你。”
唐姑梁微笑点头。
唐棣想了想,又道:“父亲的意思是,太后、大王在上,我在他们眼皮底下,只可心地无私,善解人意,不可妄图揽权求名。”
唐姑梁点头。
唐棣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父亲说的是至理,只是,儿等年轻气盛之人,终究意难平……”
唐姑梁抚须微笑:“难道你认为自己比太后、大王更聪明更强势吗?”
唐棣摇头道:“不能。”
唐姑梁道:“所以,你就只能等,不能争。”
唐棣终于平心静气地朝唐姑梁行了一礼:“谢父亲教我。”
唐姑梁亦恭敬还礼道:“夫人任重道远,老臣谨致祝福。”
唐棣道:“父亲,朝上最近有什么事情吗?”
唐姑梁道:“听说,周天子将要派人来咸阳。”
唐棣诧异:“周天子?他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秦人忽然扣留楚王,又借此叩开关卡,攻入楚国。此举重击了楚国,也令得其他五国顿时有了兔死狐悲之心。
此时周天子的使臣入秦,实质上却是受了其他五国的支持,以残存的天下共主之名义,对秦国进行打压和道义上的讨伐。
虽然这些使臣俱是号称奉周天子之命,只可惜,此时政出两门,东周公和西周公都爱借着周天子的命令捞好处。
此番便是西周公所派使者。据卫良人对芈月分析,西周公素来不安分,仗着周天子在他城中住,一心要与行使权令的东周公争个高下,他又爱争名声出风头,常给三国当枪使。这回来,必也是韩赵魏这三晋在背后支使。
西周使臣赵累入咸阳,昂然走上正殿。
芈戎在殿外挡住了他,喝道:“使臣登殿,不卸剑履,实为无礼!”
赵累高傲道:“我乃天子使臣,代表天子而来。秦君难道不是天子之臣吗,岂可卸我剑履?”
芈戎冷笑道:“纵然你是天子使臣,要见诸侯,岂可无礼?卸了剑履。”
赵累针锋相对:“若卸剑履,有失天子威仪,将军不如先杀了赵某再说。”
芈戎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眼见两人僵持,便听得殿内传话,太后吩咐:“容他上殿。”
芈戎冷哼一声退后,赵累哼了一声,昂然直入。
登殿这一番较量,实是赵累有意为之,却见芈月浑不在意,自己先有些心虚,壮着胆子昂首走到阶前,并不行礼,只是微一拱手,高声道:“周天子遣下臣赵累来问秦君:‘自武王分封,诸侯皆各自有疆域,大勿侵小。而今秦君将楚王掠至咸阳私下囚禁,又入侵楚国,改郢都为南郡,可曾请得周天子的许可?如今秦君私下兴兵并吞诸侯,破坏武王的分封之策,是要与天下诸侯为敌吗?请秦君退出楚国,送还楚王,并向周天子请罪。否则天下诸侯将共讨之!”
朝堂两边围坐的众臣嗡嗡声起,看着赵累的眼光充满了轻蔑之意。赵累昂然不惧,他此番来已经得了列国好处,只消将周天子之诏宣布,再激怒秦人,便可以让诸侯联手,以”周天子之令”讨伐秦国。
不料芈月却不恼怒,笑道:“使臣既来,请前坐,与朕说话。”
赵累一怔,心中却是不惧,当下便走上前来,坐在芈月下首特设的席位。
芈月微笑问道:“听说周天子寄居西周公城中,不问外事,赵子前来,想是奉了西周公之命吧!”
赵累一惊,小心地绕过了这个话题的陷阱,道:“臣奉的是周天子旨意,诏书上盖的是周天子之玺。”
芈月”哦”了一声,道:“怎么我听说,西周公虽然奉养周天子,可与诸侯往来,应该是东周公的事才是。可真不巧,我这里倒有东周公送来的贺表,上面也盖着周天子的玉玺。不知道使臣手中的诏书,是经过东周公府颁发的正式诏书,还是西周公弄出来的私诏?”
赵累脸色顿时变了:“东周西周,皆为侍奉天子的卿士,天子之旨,不管出自东周还是西周,都是周天子的旨意。听说楚王死于咸阳,秦君擅杀诸侯,难道不应该给天下一个交代吗?”
芈月笑了笑,却道:“楚王做客咸阳,偶染小疾,以至天不假年,怎么能说秦国擅杀诸侯呢,这是谁放出来的谣言?”
赵累见芈月顾左右而言他,怒道:“秦君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傻子吗?”
芈月却笑了,看着赵累道:“楚怀王年老体弱,病死客途,难道不是很正常吗?说起这件事,我秦国倒有一件事想问问西周公。先武王荡,年富力强,出于对周天子的崇敬,不远千里去洛邑向天子问安,为什么忽然就被害身亡了呢?这件事,倒请西周公给我秦国解释解释!”
赵累听到此言,心中一惊,知道不妙,勉强回答道:“秦君荡妄图举起九鼎,却不知九鼎乃我大周国器,天命所归,是他自不量力,被鼎砸伤,与我周人何干?”
芈月指着赵累,笑得停不下来:“西周公是当天下人都是傻子瞎子吗?我秦国有数十万甲士,一声号令之下,千军听命,何必自己效匹夫之行,亲去举鼎?你啊,连说谎都说不像。”
赵累怒道:“此事乃千万周人与秦军亲眼所见,秦君亲去举鼎而被鼎砸伤,不治身亡。”
芈月微笑道:“人死无凭,随你们怎么说罢了。可是我们武王的确是因你们周人而死。为臣子的,自然不敢问周天子的过错,可是除周天子之外,其他人的责任,你们不给我们一个交代,那是说不过去的。”
赵累大怒,长身而起:“你这是无中生有,蓄意挑事。”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们不挑事,可也不怕来挑事的人。”
赵累面对这样信口雌黄的回答实在忍无可忍,怒道:“周天子虽然失势,可他的身后,却是天下诸侯。你们秦人不要太过分了。”
芈月诧异:“赵子此言何意,我们安敢对周天子不敬?天下皆知,我泰国世代对周天子之忠诚于诸侯之中也无人能比。当年西京为戎狄所据,我秦国先祖仲公,为保护天子西迁,为西戎所杀。我秦国列祖列宗,奉周天子之令,为夺回西京,竟有七世先君死于戎狄之手。若论为周天子牺牲的先君之多,何人敢与我秦国相比?使臣信口雌黄,质疑我秦国对周天子的忠诚,实是辱我秦国列祖列宗,秦人凡有三寸气在,必杀你阖族老幼,以雪此仇!”
芈月越说声音越高,这厉声斥责令得赵累也不禁退后两步。
赵累暗悔失言,只得伏地请罪:“臣绝无此言,秦国历代先君对周天子的忠心,天下皆知,臣绝无辱及之意,还望太后不要误会。”
芈月假意以帕掩面,泣道:“呜呼,先王啊,我泰国历代先君在天之灵,看到如今群小挟制天子,诋毁我大秦世代忠良,于灵寝中也会不安的……”
赵累低头暗翻白眼,抬头却一脸诚挚想再做努力:“太后,今日臣奉周天子之令,议的乃是秦国无端侵占……”
芈月立刻截断了赵累的话:“秦人爱戴天子,至忠至诚。谁承想天地间竟有不忠之臣,轻慢天子。我听说西周公伪称侍奉周天子,却只是为了贪图诸侯献与天子的财物,对周天子却轻慢不恭。听说周天子衣食不周,不得不向人借债来维持生活,以至于如今负债累累,甚至还有无礼的债主登门索讨,令得周天子不得不筑高台以躲债。堂堂天子,沦落至此,实是令人惊骇不已。所以…”
赵累大惊起身:“太后意欲何为?”
芈月笑吟吟道:“我秦国愿接周天子到咸阳来,筑以瑶宫,奉以旨酒,饰以锦绣,侍以美姬,实不忍周天子在西周公手中,受此虐待。”
赵累本以为秦太后不过一介妇人,自己一张利嘴,说遍诸侯,此番入秦,自然是片言可折。不想对方巧舌如簧,指白说黑,翻云覆雨,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说翻脸就翻脸,竟是逼得他一身本事,无从发挥。眼见自己步步败退,不禁恼道:“此诬蔑之词也,我要抗议,我要抗议!”
芈月笑吟吟看着这个原本一脸自负的辩士一败涂地的样子,摆摆手道:“使臣还是先回去与西周公商议我秦国接周天子到咸阳的事情吧。至于其他的,我想你们此刻,也顾不了的。”
赵累无奈,狼狈地—拱手:“臣告辞!”便仓皇而出,两边的秦臣们发出哄笑之声。
赵累走后,芈月立刻召集重臣商议,樗里疾叹道:“看样子,战争又将开始了。”
芈月道:“三晋和燕齐从来都不是一条心的,现在又少了周天子这面旗帜,就算是再度联手,想要在他们中间离间也是容易的事。”
樗里疾道:“太后看似胸有成竹。”
芈月道:“齐王贪婪,燕国与齐国有仇,这两个国家都不足为虑。”
樗里疾道:“那楚国呢?”
芈月并不想回答:“楚国之事,我自有主张。”
樗里疾道:“太后不认为,如今的情景,有楚国在背后搞鬼吗?”
芈月凌厉地看向樗里疾:“国相此言何意?”
樗里疾呈上一份竹简道:“这是楚国令尹黄歇写给太后的信。”
芈月接过来,打开竹简,黄歇的字迹跃然简上,日:“太后若欲学伍子胥灭楚,臣唯学申包胥救楚。若秦国不肯收手,楚国将战死至最后一人……”
芈月重重地掷下竹简,怒道:“难道就凭这一封书简,便要朕收手不成?”向寿上前一步,跪下禀道:“臣请太后审时度势,不如就此撤军为上。”
芈月一怔,凝视着向寿,缓缓地问:“舅父何以也言撤兵之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向寿听了这话,知道芈月疑他为屈原、黄歇起了退意,当下忙解释道:“太后若真要拿下楚国,臣等也会誓死相拼。只是如今楚人的反抗变得激烈,灭楚之战久攻不下,战争再拖延下去,让大量军士滞留楚国,军费开销庞大而战场收获却甚少,得不偿失。战线拉得太长,还容易令楚人有反扑的机会。太后,我们已经失去快速灭楚的机会,而三晋虎视眈眈,倒不如暂时缓一缓,先得楚国十五城池站稳脚跟,再逐步蚕食。我大秦的兵力可以转向三晋的战场,先拿下其他国家,再图谋楚国。臣以为,楚国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什么时候吃都可以,若是太过心急,烫着自己的嘴,反而不好。” 

  如果觉得芈月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蒋胜男小说全集紫星传奇紫宸鹰王血衣蝴蝶太太时代/豪门巧妇万艳同杯燕云台魔刀风云凤霸九天大宋女主妲己之死玉手乾坤洛阳三姝武林百人录上官婉儿——我见证了女人天下花蕊夫人西施入吴芈月传,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