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小说免费阅读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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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芮亦赞同道:“臣认为向寿将军此言有理。臣闻苏秦游说五国,联合攻秦,不可不防。”
芈月听着众人之言,神情慢慢地平静下来:“那诸卿以为,我们下一步,是要对付哪个国家呢?”
群臣对视一眼,庸芮道:“太后,臣以为,齐国势大,又与楚相交,我们若继续攻楚,不可不防他们突然背后袭击,到时候怕我们首尾不能相顾。为今之计,不如利用燕国人对齐国的仇恨之意,联燕灭齐!”
芈月轻敲几案,沉吟:“如今苏秦游说齐国……”
樗里疾道:“正是,苏秦已经游说得列国拥齐,除秦国外,苏秦已经得到六国相位。若这六国联手对付我们秦国,不可不防,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芈月点头:“所以,必要先除去齐国,对吗?那朕就来助苏秦一臂之力吧。”
群臣一怔,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苏秦与燕易后的情事,自然也不知道,苏秦入齐,为的并不是令齐国强大,而是使其消亡。
芈月站起身,点头道:“好吧,叫他们撤军。”
群臣亦站起,一齐道:“太后英明。”

第十九章 夫与子
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归,诸侯俯首。
芈月下旨,大封亲族,军功最高的弟弟魏冉为穰侯,另一个弟弟芈戎为华阳君,将公子芾封为泾阳君、公子悝封为高陵君。同时,封白起为武安君,向寿、公子奂、公子池等亦得封赏。
因为太子赢栋降生,也因为义渠王一统草原后归来,芈月决定迁宫于刚落成的新宫殿章台宫,并举行家宴。
但这个消息,却令得赢稷大为愤怒:“家宴,什么家宴?寡人岂能与戎狄野人为一家?”
赢稷一怒之下,掀翻了竖漆手中的托盘,冠服滚落一地,他怒气不息,顺手拔剑将几案砍为两半,几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
竖漆吓得不停磕头,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赢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国之主,威震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于寡人。可寡人、寡人虽然站在这高台之上,受万人朝贺,实际上呢,实际上呢……”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自他继位以来,虽然大事由母后执掌,但芈月亦一直在注意培养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务,也是由他去办。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万人俯首,他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狄戎野人在他的宫中大摇大摆地出入,旁若无人。他越不想面对这种难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赢稷举目看去,此时宫中只有几个心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顿生凄凉之感。他一脚踢飞了半张几案,颓然坐下:“可寡人发个脾气,也只能对着你们几个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谒者王稽膝行上前劝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满,只是,公子芾与公子悝毕竟也是太后亲生的儿子啊!”
赢稷脸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们是谁家的公子?他们不过是义渠的野种罢了……”
王稽的脸都吓白了:“大王,噤声!”
他不劝还好,越劝赢稷就越加恼怒,叫道:“寡人为何要噤声,寡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寡人为王这么多年,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教群臣与诸侯耻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却是毫无顾忌啊,公然就把他们二人分封为君。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与战功赫赫的白起并称为君,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劝道:“大王当知道,穰侯与华阳君虽然也是因战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太后的至亲,是因亲而封,因亲而贵。俗云‘亲亲’、‘尊尊’,自周以来便有‘分封亲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亲,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泾阳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为……义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义渠君了,所以转封二位公子,也是为二位公子亮于人前,证明身份。”
赢稷冷笑:“证明什么身份?证明我的父王在死后英灵不散,又为我生了两个赢姓的弟弟吗?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真当天下人不知道吗?而今还要寡人与那野人、与那野种共享‘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岂不伤了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赢稷冷哼一声。
王稽道:“大王,来日方长啊!”
赢稷怒斥:“滚!”
正在赢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头来,见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礼,不敢抬头。
唐棣笑吟吟地迈过门槛,走进殿中,却一脚踩到滚落地上的玉带。她俯身拾起冕服,递给后面的侍女,道:“竖漆,你真不会办事,这套冠服大王不喜欢,还不快快换套新的来?”
见唐棣使个眼色,众人忙退了出去。赢稷没好气地坐下道:“你也想来劝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吗?”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赢稷身边,笑着劝道:“大王,太后常言,鲲鹏想要高飞于九天、遨游于四海,就要让自己的双翼有足够的力量。太后对义渠君格外看重,为的也是义渠君拥有一支无敌的骑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里最看重的人,难道不是大王吗?大王如此猜忌,岂不会让太后伤心?”
赢稷神情渐渐缓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义渠君,只不过是义渠君有可用之处?”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义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赢稷看着唐棣的神情,阴晴不定,半晌,终于站起来道:“好,寡人去。”
此时章台宫里,歌舞酒宴,说不尽的华丽。
廊下乐工奏乐,殿中歌姬献舞。芈月坐在上首,她的左边空着一个几案,右边下方摆着三个几案。
赢稷迈步向前,走到芈月身边的几案,习惯性地正待坐下,不想还没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赢稷怔住了,他抬起头来,见不让他坐下的人,正是义渠王。
他脸色涨得通红,不能置信地看着义渠王,这个野人好生大胆,他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义渠王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亲身边,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们坐那边吧!”说着,一指芈月右边的那三个几案。
赢稷又惊又怒,看向芈月,叫道:“母后!”
芈月看了一眼,义渠王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尽是强势的占有欲,而赢稷的表情更是惊怒交加中带着一点求助。可是此时此刻,她当真不能让这浑人闹腾起来,只能让子稷稍作退让吧。他是国君,这点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须比这浑人知道进退。
芈月只得轻描淡写地对赢稷笑道:“这是家宴,不必拘礼。我与义渠王好久不见了,有些话要同他说。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叙叙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纵些,多喝些酒。”
赢稷想要说些什么,芈月却已经逃避似的转头,令道:“奏乐,献舞!”
顿时乐声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场上的热闹掩盖了上首的暗争。
义渠王直接坐进位子,举杯向芈月笑道:“太后,我们共饮此杯。”
赢稷脸色极坏,却克制住了愤怒,没有发作,他冷着脸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赢芾见状,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时赢芾已经九岁,赢悝八岁,多少有些懂事了,这些年来也出落得乖巧可爱。赢稷虽然极为排斥义渠王,但因为经常去芈月宫中,也算得亲眼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对这两人还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虽然背地里恼怒痛骂义渠王的时候,也会对这两人口不择言,但于内心,多少还是把这两个年纪接近于他儿子的弟弟半视为弟,半视为子的。
赢稷握紧拳头,又松开,缓缓地接过酒来,勉强道:“芾弟,你还小,少喝些酒。”
芈月一直暗中观察着赢稷,见到赢芾出来打圆场,赢稷终于平静下来,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长子也历练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义渠王见芈月一直看着赢稷,心中微有些别扭,忙用银刀割下一块肉,递到芈月面前道:“皎皎,你尝尝这块炙鹿肉。”
芈月横了他一眼,这人某次听到黄歇唤她”皎皎”,便厚起脸皮,也要如此称呼于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总是不理会。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心中虽暗恼他顺杆爬的脸皮越来越厚,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过银刀上的肉:“好,我尝尝。”
赢稷沉着脸,看两人眉来眼去的,忽然站了起来,举杯叫道:“义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义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来道:“好。”一饮而尽,转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两人举杯饮酒。
赢稷举袖掩盏的同时,也遮住了眼中的杀机。
两人居然就此你来我往,灌起酒了。
芈月这下可当真恼了,知道赢稷是又犯了倔强,要与义渠王斗酒。可义渠王的酒量,又怎是赢稷能比的?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居然也与孩子斗气。见赢稷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义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样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盏,恼道:“你带两个孩子先进去,一股子酒气,待会儿当心他们不与你一起耍。”
义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揪着赢芾、赢悝甩上肩头,大叫一声:“跑啊!”
芈月吓了一跳,刚想骂他没轻没重,那两个孩子被他揪到肩头,却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脑袋乱叫:“跑啊,骑大马啊!”
一串银铃般的孩子笑声随着义渠王的脚步远去了。芈月看着这父子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亲自接了侍女递上来的热巾帕,递与赢稷。
赢稷其实一喝起来,便知不对了,自己喝得越来越晕,这义渠王喝起酒来,却如饮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亏。然而见芈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别扭。当下接过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借口要到花园中走走,散散酒气,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芈月见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园中,便见赢稷在花径中慢慢踱步。园中原是养了锦鸡孔雀,并不避人,只是此时不知是他身上酒气重还是杀气重,连这些鸟雀都远远避开了。
芈月走到他的身后,叫了一声:“子稷。”
赢稷似怔了一怔,回头勉强一笑:“母后——”
芈月笑道:“你刚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赢稷阴沉着脸:“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芈月轻叹一声,走上前拍拍赢稷的手,劝道:“义渠君不太讲究礼数,你不必放在心上。”
赢稷冷笑一声:“他不识礼数?当年他也曾人过咸阳,难道在先王时,他也敢这样对待秦王?”
芈月嗔怪道:“子稷一”
赢稷反问:“我大秦今日,还有什么原因要一个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脸色?是亏欠了恩义,还是逊色了武力?”
芈月没有说话。
赢稷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亏欠了恩义,这些年给义渠人的优容,甚至是大量的军械、财物、粮食已经足以补偿。若是不够,寡人还能够再给他们几个城池。若是逊色了武力,那我们也不必再去伐楚、征东,先把这卧榻之边的猛虎给解决了才是。”
芈月听他言来杀气腾腾,不由得震惊:“子稷,义渠君虽然礼仪有失,但对我大秦不但在过去、现在、甚至在将来,都有极大的帮助,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时之气,有这种自毁长城的想法?”
赢稷却道:“如果长城碍着我们的脚了,那就是筑错了地方,让我们画地自囚了。”
芈月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镇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独。等你冷静了,以一个君王的思维想清楚了一切,再来同我说话。不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顾前不顾后。”说完,便拂袖而去。
赢稷恨恨地一跺脚,也转身离去,可内心的杀机,却是怎么也无法按下去了。
芈月离了赢稷,走进章台宫后殿内,看到屏风后的身影和传来的水声,想是义渠王正在沐浴。他刚才喝多了酒,浑身酒气,知道芈月必是不喜,故而与孩子们玩耍一阵之后,便去洗漱了。
芈月看看站在屏风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连忙屈了下膝解释:“是义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芈月挥手令侍女们退下,自己走进屏风后,见义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惬意放松。
芈月走到他身后,拉好系带挽起袖子,拿起浴巾为他擦背。
义渠王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也猜到了是谁,不禁笑了。他头也不回,从背后握住了芈月的手道:“哎,帮我擦擦这边,有点痒。”
芈月看到他的背后,轻叹:“怎么又多了几道伤口?这伤口还没完全好呢,自然还有些痒,不许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义渠王由她擦着背,十分舒服,不由得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唉,还是你这里舒服,让人住下来就不想走了。”
芈月道:“不想走就别走了,每次回来就多几道伤痕,你就这么喜欢马背,舍不得离开?”
义渠王却笑着摆手道:“哎,你属于宫廷,我属于草原。我没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别勉强我一定要住到这四方天里头来。”
芈月一边帮他擦背一边劝道:“难道这里不好吗?离开我这么久,你就算不想我,难道也不想想两个儿子?你年纪也不轻了,何必还要自己上战场,让白起、魏冉帮你的忙不好吗?”
义渠王自负地笑了笑:“义渠人的兵马,只能义渠人统率。”
芈月不语,义渠王见她不语不动,只得自己从水里站起来,叹息道:“你啊,当久了太后,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如今竟是越来越难说话了。罢罢罢,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之后,回来就不走了。”
芈月转嗔为喜:“真的?说话算数。”
见义渠王从水中站起,芈月转头去拿起衣服给他穿上,为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义渠王倚在芈月膝上,让她为自己擦着头发。他不但不喜欢阉奴服侍,便是连官女服侍,也不甚喜,宁可自己动手。芈月无奈,有时候也屏退宫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儿。义渠王却说,这样才是一家子的感觉。
此时他听了芈月的话,笑道:“这次我再出去,就带着芾和悝,让他们跟我一起上草原。他们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教会他们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来我就不走了,让两个儿子代我去打仗。”
芈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边,不悦道:“芾和悝还小呢。再说,他们是秦国公子,我已经给他们封了城池,他们麾下自有百战之将,何必他们亲自去草原打仗!”
义渠王见芈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头发,叹道:“慈母多败儿,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给你养成屋檐下的小家雀了。我义渠的儿郎,哪有不骑马、不打仗的?”
芈月压下不悦,劝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没想劝你,没想能够说服你。可是义渠人要学中原人传千秋万代,就得学会定居一方,学会遵守规则。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马刀和弓箭去解决,儿郎们不必从生到死都在马背上……”
义渠王听得不顺耳,便讽刺道:“就跟你儿子似的,看我的眼睛里都能飞出刀子来,却什么也不敢表示。这要是我们义渠儿郎,早八百年就已经拔刀决斗了!”
芈月恼了:“什么我儿子你儿子,子稷又有什么不好?他懂事知礼,倒是你身为长辈,故意惹他生气,有点长辈的样子吗?”
义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当成儿子一样,就算撩拨他、惹惹他,也不过是当个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没有半点善意。你自己说说,他有把我当成父亲吗?”
芈月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他父亲长到他十多岁的时候才走的,他心里记他生父,不容易转弯。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
义渠王摇摇头:“他若是个小孩子,我自然不计较。可一个已经生了儿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会仍然当他是个孩子。”
芈月生气了,一拍义渠王,恼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吗?”
义渠王放下粗巾,坐到芈月的身后搂住她,笑道:“哎,别以为我多事。我这双眼睛看过胜利者也看过战败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气。你这儿子,心思多,不驯服,迟早会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里会飞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带走。”
芈月不悦道:“你别胡说,子稷的性子是独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没有兄弟之情?”
义渠王坦率地说:“我不想让你为难。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只老狼王,也不容许小狼在他面前挑衅的。”
芈月无奈,只得转头劝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放心。”
义渠王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他从身后亲了亲她的颊边,笑道,”想不想我?”
芈月轻笑一声,转脸反亲过去:“你说呢?”
风吹帷幔,旖旎无限。
表面上看来,义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芈月的努力下,已经暂时被压下,呈现出和乐融融来。可是只有两个当事人才明白,义渠王一统草原气焰日益张狂,秦王稷年纪增长帝王心思滋长,两人已经无法共存了。
樗里疾府书房里,赢稷阴沉着脸,焦躁地来回走着。
樗里疾并没有问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
赢稷忽然止步,问道:“王叔就不问问,寡人为何而来?”
樗里疾道:“大王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老臣说。”
赢稷道:“如今能够让寡人来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几件?”
樗里疾道:“大王指的是……”
赢稷已经焦躁地自己说了出来:“义渠君!”
樗里疾的脸色也阴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动手?”
赢稷道:“是。”
樗里疾道:“大王是秦国之主,只要大王一声旨意,老臣愿意为大王扑杀此獠。”
赢稷却沮丧地坐下,摇头道:“寡人不能。”
樗里疾轻叹一声,劝说道:“大王,您才是一国之君。”
两人目光对视,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赢稷却摇摇头道:“不,寡人不能——”
樗里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赢稷忽然暴躁起来:“寡人知道王叔是什么意思。义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泾阳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统的耻辱。我身为先王的儿子,您身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这种耻辱的存在。”
樗里疾道:“大王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执政了。列国都没有成年的君王依然还让母后继续摄政的先例。”
赢稷颓然道:“是,王叔是旁观者尚觉得不服,难道寡人就不想亲掌权柄,号令天下?这样的想法,在寡人心中,过了百遍千遍万遍,可……寡人不能!”
樗里疾道:“大王是怕伤及母子之情?”
赢稷却反问:“王叔不是我,不怕伤及与母亲的感情。可王叔为何不质问母后,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里疾默然。
赢稷冷笑道:“因为我们都目睹了那一场季君之乱带来的灾难,有生之年绝对不想让大秦再遭受那样的灾难。列国争雄,虎狼环伺,如若再内部分裂,那才是亲痛仇快。与江山社稷比起来,义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樗里疾沉默良久.才苦涩道:“不错,与江山社稷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一桩。可这江山.终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为大王当初年幼,代为摄政而已。”
赢稷也苦涩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为摄政而已。可这世间的权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会这么轻易易手。寡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又如何能够从母后手中接过这江山来?寡人还掌控不了魏冉、白起这样的骄兵悍将,还不能与赵主父雍那样翻云覆雨的老手对弈天下。寡人还需要母后,秦国还需要母后!秦国赫赫威名,秦王于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实都是母后的。”
樗里疾亦是无奈叹息:“是啊,有时候细想想,太后若是没有这么骄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对决天下的强悍和手段。所以我们想要秦国强大,就不得不承受统御之人的专横和气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让,但是大王却不一啊!”
赢稷反问:“如何不一样?”
樗里疾目光炯炯,充满了煽动之力:“臣等能退让,大王却未必要退让。人寿有定,大秦的江山终究要属于大王。大王越早能够承担事情,就越早能够得到掌控的权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镇压。大王做了,却是一种成长和尝试,太后是会宽容大王的。”
赢稷看向樗里疾,心头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里疾道:“大王或许暂时无法接过全部的权力,但却可以尝试着踏出一步两步来。只要大王做得够好,就能够得到更多拥戴、更多机会。”
赢稷沉吟着,来回徘徊。
樗里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赢稷忽然停住,问道:“寡人当如何着手?”
樗里疾心中一喜,道:“从义渠人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之局。”
赢稷问:“何谓天时?何谓地利?何谓人和?’’
樗里疾道:“当日季君之乱,若是太后不安抚住义渠君,西北发生变乱,五国围城,大秦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要对义渠诸般退让。然此时大秦如日中天,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义渠退让了,此天时也。本来义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们亦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样子似要在咸阳久留,一只老虎离了巢穴,入了我们的地盘,此便为地利也。太后执政以来,推行商君之法,而义渠君这一路东行人成阳,义渠人时有犯法之举,此时我们制服义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够让各郡县借此整肃风气,取得地方上的拥戴,此人和也。”
赢稷缓缓点头:“如此,我们就要找一个机会,除掉义渠君。”
樗里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制造一个除掉义渠君的机会——秦王若没有,我们就要帮助他一下。”咸阳城郭,一个戴着斗笠的大汉负手立于小土坡上,悠然地说。
在他的身后,数名随从低头应道:“是。”
那大汉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风,拿着斗笠遥指前方道:“那个方向,便是义渠大营吧。听说秦太后令义渠人不得出营,一应用度,皆由太后之人运至营中。这些义渠勇士,刀里来剑里去的,受此拘束,岂不苦闷?”
随从中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笑一声,道:“主父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样的废话呢?”
那大汉哈哈一笑,道:“此事,却须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赵边境挟持芈月未遂的赵主父雍了,他身后的女子,却是东胡公主鹿女。
她当年与义渠王成亲,为的乃是部族利益,后来义渠王为了芈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义渠兵马相助,回到东胡,夺了她异母兄长的王位,另挑了个年幼的弟弟为东胡王,自己便成了东胡真正的统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与义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赵雍既然心怀大志,早看出将来的战争决定因素必在骑兵,趁着季君之乱时,抢占了秦国的榆林之地,收林胡、东胡等族,训练赵人进行骑战。
他既有这等心思,又岂能容得秦人收纳义渠部落,大肆训练骑兵?他所收诸胡人之部落虽然不少,但终究不如义渠已经立国,且如今差不多已经荡平了秦国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马之盛,无与伦比。
此番他再入咸阳,便是图谋义渠而来。他手底下既有东胡部落,又有曾经与义渠关系颇深的鹿女,如此好棋,岂能不用?于是便将鹿女一起带了出来,让她成为自己与义渠部落的桥梁,以便沟通。
但他亦知在秦赵边境试图劫走芈月的行为,已经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卫亦不是吃素的,何况他此来主要目的就是针对咸阳城外的义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镇指挥,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脱身。
他这边一一分派,鹿女与其他赵国暗卫便分头行事。
过了数日,咸阳市集来了一行义渠兵,大摇大摆地逛着看着。
市集商贩初时与义渠人有过争执,但后来太后把义渠人全部约束在义渠大营,只叫这些商贩送货过去,时间久了熟悉了,他们也知道这些胡人虽不懂礼数不识规矩,却并非完全蛮不讲理。商人重利,既然这些人做买卖倒还爽气,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争执,拉去义渠军营外秦人专设的管理小吏处说个明白便是。
义渠人生性豪放,教他们当真在大营只进不出,岂不拘束?有些中上层的将领,便私下三三两两地出来逛咸阳城,只要不出事儿,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虎威受与义渠人有货物来往的向导煽动,说今日乃是十五会市,十分热闹,便起了好奇之心,前来观看。果然这一日市集十分热闹,人头攒动,货物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见虎威兴致勃勃,买了许多东西,还要去酒肆痛饮,他身边的副将忙低声劝道:“虎威将军,大王吩咐过,让我们待在大营中,不要随便出去,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吩咐他们送到大营里。我们现在私自出来已经是违令了,还是早出早回的好。将军若是要喝酒,不妨买了我们回营再喝!”
虎威恼道:一怕什么?我们义渠的勇士,以刀马说话,何必要遵守那个女人的规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么都听她的,可是这繁华的咸阳城近在眼前,凭什么不让我们进来?我们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这份爽快劲!”
那煽动虎威出来的向导忙赔笑道:“虎威将军说得是啊,咱们是草原上高飞的鹰,不是关在笼中的小雀。我们用刀马追逐猎物,砍下敌人的头颅,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女人尽欢,又怎么能与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里刨食的秦人相比?”他与义渠人混得好,便是说话时也常常将自己站在义渠人一边,教人听得十分顺耳。
虎威大喝一声:“说得正是。”便要去饮酒,无奈副将苦劝,又抬了义渠王出来,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买了酒,又由那人引着,在市集中取乐。
不觉来到一家店铺中,那家卖的是齐纨,染作缤纷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洁白如雪,抚之光滑柔顺。虎威顿时来了兴致,他与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这几日重续旧欢,便要买下这些齐纨送与那心上人。
不想那向导一摸口袋,却叫道:“将军,不好,这市集上有盗贼,将我的钱袋都摸了去。”
义渠人素来习惯以物易物,待芈月约束他们以后,又赐下大批金帛。似虎威这等高级将领出来逛街,自有知机的手下帮着准备钱袋。虎威嫌麻烦,一路行来,便扔给那向导,不料却在集市中遗失。
虎威大为扫兴,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死人吗?”
那向导见他发怒,忙上赶着讨好赎罪,又劝虎威将带来的五张狼皮与那店主交易。谁知那店主却不愿意,说只肯收铜钱,不要臭烘烘的狼皮。两人便争执起来。
闹得凶了,便见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缓缓过来,副将急得额头冒汗,劝虎威道:“将军,休要生事,回去再说,再叫人拿铜钱来罢了!”
虎威哼了一声,将锦缎扔回给那店主道:“还给你。”
那店主却是个细致人,接过锦缎细看,发现上面已经出现道道划痕,一匹素纨上还沾染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十分显眼,顿时拉住虎威道:“你把我这锦缎划坏了,你们赔我,你们赔我!”
不问可知,那向导乃是赵人所派暗卫,早就暗做手脚,当下假意劝道:“分明是你这奸商故意损坏锦缎,想讹诈我们。不要以为将军为人实诚,就可以任由你们讹诈!”
众人正在纠缠间,忽然从远处隐隐传来鼓声,副将叫道:“糟了,闭门鼓开始了,我们得在关城门前出城回大营去。”
虎威急着要走,见那商贩还拉着他,一挥拳道:“滚开!”那向导也跟着推了一把,叫道:“滚。”
那店主被打得飞起,跌落在货摊上,一动不动。
忽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杀人啦,杀人啦,义渠人杀人啦——”顿时整个街市的人四散逃开,那向导亦装作胆小,混入人群逃开。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几个义渠兵将孤零零站着。那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不妙,忙敲起锣来,召得巡逻的秦兵四面包抄,与虎威交起手来。
虎威辩解无效,只得与秦人交手。他虽然勇猛无比,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押走关入了廷尉。

第二十章 至绝境
这虎威原是义渠王手底下数得着的大将,虽然性情鲁莽,但却屡立战功。义渠王闻听他在市集与人争执打死了人,竞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头火起,气冲冲来找赢稷。
此时的赢稷却在校场上,好整以暇地带着赢芾和赢悝练习箭术。
但见赢芾一箭飞出,射中箭靶,却射在红心边圈上。赢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悦。
赢稷笑着走到赢芾身后,托起他的手,指点道:“芾弟你刚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紧一点,看准了,手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些,好,射!”
赢芾听了他的指点一箭射去,射中红心,只是离正中稍微差一点,高兴地冲着赢稷笑道:“多谢王兄。”
赢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练。”
赢悝见状,亦拖着弓跑到赢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赢稷拿起他的弓,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才还给赢悝,教训道:“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知道吗?”
赢悝天真地点点头应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赢芾教训赢悝道:“你应该说多谢王兄教诲。”
赢悝乖乖地点头:“是,多谢王兄教诲。”
义渠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强抑怒气,站在一边。
赢稷早知内情,见状亦微笑道:“义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义渠王满腔怒气,当着这两个年幼的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冷笑道:“好啊!”说着接过赢稷递来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掷到地上道:“太轻,换把大弓来。”
赢悝见状却跑过去,拾起那弓,认真地对义渠王道:“阿耶,阿兄说了,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
赢芾机灵,见义渠王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墨来,连忙一把掩住这个傻弟弟的嘴,哄劝着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们去别处玩。阿娘那里备了好糕点,你再不去我便要将它吃光了……”
赢稷忍笑,见赢芾哄劝着赢悝迅速走掉,才看着义渠王笑吟吟道:“义渠君有事找寡人吗?”
义渠王却不答话,只接了大弓来,一连十发,箭箭皆人红心,这才将弓箭扔给内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马说了算。大王以为如何?”
赢稷负手而笑:“弓马虽好,却只能在我王旗指挥之下进退冲锋,如此方成大业。”
义渠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强压怒气:“如若没有弓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们不是曾经有过周天子吗?你会在他的王旗之下听令?”
赢稷向义渠王笑着摇摇头:“看来,义渠君以为,有弓马就行了?”
义渠王不理会他的假模假式,他发现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当下直接道:“我有个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误伤了人,被廷尉抓走了。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说这是你的吩咐。”
赢稷点头道:“不错。在秦国之内,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义渠王冷笑:“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大营中去接人都只要缴了赎金便成,何以这次不放人?看来你是成心要跟我为难了。”
赢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杀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缴了赎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杀人,寡人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义渠王怒道:“就算是杀了人,那又怎样?一个卑贱的小贩,怎么能够让我义渠的勇士抵命?”
赢稷冷冷道:“再卑贱的人,也是我秦国子民。我身为秦王,就要为他们做主。”
义渠王道:“看来你是不肯放人了?”
赢稷道:“不错,就算你搬来母后,也没办法改变秦法。”
义渠王怒极反笑:“刚长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来?还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亲分上,才对你再三容忍,看来是我给了你一个错误的信号。”
赢稷索性也不再客气:“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对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这里是大秦,不是义渠,这里我说了算。虎威触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经下旨,让廷尉府议罪处死。”
义渠王大怒:“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是我让你做这个秦王,你才能够做这个秦王。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做不成这个秦王。”
赢稷亦怒:“寡人乃赢姓血胤,继承祖业,做这个秦王怎么需要你来答应?真是笑话。”
义渠王怒道:“你对父亲如此无礼?”
赢稷听了此言,顿时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亲乃是先惠文王,你一个蛮夷之辈,也敢自居为父?”
义渠王冷笑一声,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亲拜过长生天,祭过祖宗,成过亲,生下了孩子,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本来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是想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分子,我们草原上收养别人的孩子,也是视同一家的。可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养不熟,你依旧视我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强你。你要从我们的家里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营帐吧!”
赢稷知道与义渠王翻脸,他必讲不出好话来,然而听了此言,亦是崩溃。他指着义渠王,颤声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这戎狄野人,好不要脸,分明是胡说,胡说!”
义渠王镇定冷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去问你母亲吧!”
赢稷手按剑把,似乎就要拔剑而出。
义渠王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赢稷拔剑至一半,忽然按下剑转身疾走。义渠王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赢稷朝着章台宫一路狂奔,诸宫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礼,赢稷毫不理睬,径直冲入宫中。
此时芈月正与庸芮商议军事。三晋借秦国伐楚不义为名,要联兵征伐秦国,两人对着地图,考虑对魏国襄城的进攻路线,忽然听到声响,却是赢稷冲进门来。
他冲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门上,撞着了额头,捂着额头脸皱成一团,却不呼痛,只是眼睛发红,神情激动,怒气冲冲地叫道:“母后一”
芈月一惊,举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见赢稷冲到芈月面前,又叫了一声:“母后——”声音中充满了委屈,这种委屈的语气,自赢栋出生之后,他再没在芈月面前显露过。
芈月吃了一惊,问道:“子稷,你怎么了?”
赢稷喘息了几下,待要说什么,却实在说不出口,努力几次,才艰难地问她:“母后,您、您和那义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必是义渠王对他说了什么让他不能接受的话,嗔道:“这个浑人,素来喜欢逗你,你又何必死拗着他?”
赢稷羞愤交加,叫道:“谁要死拗着他,是他死拗在我们中间好不好?”
芈月长叹:“他又说了什么?”
赢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个戎狄野人,他说,他竟敢说,您是他的妻子……”
芈月心中一惊,暗恼义渠王不知分寸,乱了大计,脸上却是极为镇定,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坐下吧!”
赢稷被芈月的镇定所感染,终于慢慢坐下来。
芈月倒了一碗汤递给赢稷:“先喝口汤吧,缓缓气。”
赢稷捧着碗,却无心喝下,只执着地盯着芈月:“母后,您说,您说……”
芈月镇定道:“我的确与义渠君,行过义渠的婚礼。”
赢稷手中汤碗落地,羞愤欲绝,嘶吼起来:“您,您——可您是秦国太后——”
芈月镇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养男宠,却不好再嫁人,我也没打算昭示天下。”
赢稷怒道:“可您为什么非要成这个亲?”
芈月抬眼看他:“因为那时候我独身逃亡义渠,我要回来救你。”
赢稷顿时怔住了,好半日,才缓缓坐下道:“便是那时候,是权宜之计,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会儿,道:“后来也不必再敷衍于他。”
芈月缓缓摇头:“我不是敷衍于他,义渠君于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义。我与他是夫妻,我们不止在神前行礼,祭告过天地,我们还有一对儿子。子稷,你的父亲娶过庸夫人,也娶过魏王后,再娶芈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妇人为何不能再嫁?”
赢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芈月:“我确是你的母亲,也是芾和悝的母亲。子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一点。”见赢稷低头不语,她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向外走,赢稷跟在后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黄叶满地。
两人下了辇车,芈月踏着落叶走进院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叹息道:“原来这个院子这么小。”
赢稷跟着芈月走进来,惊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宁殿去,早已不记得此处了。
芈月亦是看着蕙院,一步步走进内室。这里因是赢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来都有人维护,恢复了他搬离时的原样。
可是此时的故居,在芈月眼中,却显得陈旧简陋、矮小昏暗。她坐下来,
不禁感叹:“这里原来这么暗,这么简陋!”
赢稷诧异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芈月叹道:“你不记得了,是啊,你在这里也没住过多久。子稷,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赢稷坐下来,打量着这简陋昏暗的室内,诧异道:“我就出生在这里啊?”
芈月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媵人,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这官里最僻静最狭小的院落来。当时,我还以为我可以出宫去呢……”
赢稷一怔:“出官?您出官做什么?”
芈月笑道:“因为我从前并不曾想过,要当你父王的妃子。当时我只想出官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这深官之中,与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她轻叹,”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不晓得这世间不是有单纯的愿望就可以获得安宁的。子荡的母亲想拿我争宠,子华的母亲又抓了冉弟来要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有再高的心叉能怎么样呢?想要不被别人欺负,不被别人要挟,就要倚仗一个强者的帮助。”
赢稷怔怔地听着,心中只觉得大受打击。原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并非一开始就相亲相爱,甚至是……
他忽然问:“您对父王……”话说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说不下去了。芈月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一开始并不是,但……”她看着赢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柔地说,”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听过他的名号,都会对他动心。更何况他聪明绝顶,通晓人心,在他身边待过的人,没有不对他衷心相从的。我一开始并不爱他,但是,后来我爱上他了。”
赢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简陋的环境,如果他的母亲爱他的父亲,那么他的父亲一定不会让他的母亲继续住在这里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后,我们就搬离了这里?”
芈月点点头:“是啊,因为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死在了这里……”
赢稷脸色一变,只觉得遍体生寒,芈月说话从来都不夸张,甚至是尽量轻描淡写,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这里?”
芈月淡淡道:“我怀了孩子,就招了子荡母亲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猎的时候,让人给我下了药,催我提前发动,又在那天让女医挚出城。当时我半夜难产,死去活来,整个宫中却求救无门。薜荔跑到王后宫中,却被关了起来…”
赢稷惊呼一声,恨恨道:“那个毒妇!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是黄歇发现女医挚被人绑架,救下女医挚,怀疑宫中可能有变,于是带着女医挚夜闯东郊行宫,惊动了你父王,连夜回城,召来太医,救下了我一条命,也救下了你一条命!”
赢稷一怔:“黄歇?原来他在寡人出生之时起,就救过寡人的命!”
芈月轻叹一声:“子稷,你来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险些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说,我如何会不重视于你……”
赢稷哽咽道:“母亲——”他停了停,轻轻道:“儿臣明白!”
芈月道:“你父亲有无数儿女,而我却只有你一个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长,若是无人做伴,终究太过孤单。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够再为你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赢稷心情激动,握着芈月的手,颤声道:“母后……”
芈月轻轻拍着赢稷的手道:“后来,我发现我居然再度怀孕了,我真是喜出望外。他们叫我打掉胎儿。怎么可能?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赢稷心情复杂地说:“所以您一定要生下他们?”
芈月道:“芾和悝是我的孩子,我生下他们来,不是为了给义渠君生儿子,是为了我自己。如同我当日舍命生下你,也不是为了你父王。后宫的女人生孩子有些是为了给君王续血脉,有些是为了拿孩子来争宠。我生下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如同当日我母亲为了我们姐弟受尽苦难也要活下去,我也是做了母亲以后,才更能够明白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什么…”
赢稷将头伏在芈月的膝上,沉默片刻,道:“儿子也愿意为母亲而死,母亲能够为儿子做到的,儿子也能够为母亲做到……”
芈月轻抚着赢稷的头发:“芾和悝于你,就如同小冉、小戎于我一般。我能够给他们富贵,可只有你才能够给他们以信任,你们是真正一母同胞的手足,可以相依为命,可以性命相托……”
赢稷低声道:“儿臣会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缓缓地站起,赢稷扶着芈月,走出蕙院。
芈月回头再瞧了瞧那个曾经留下过生命重要记忆的小院,轻叹一声,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母子别过之后,芈月回到章台宫,文狸便悄悄禀报:“义渠王刚才怒气冲冲,已经等了太后很久了。”
芈月点头,走进后殿,果然义渠王见了她,便问:“你去哪儿了?”
芈月道:“我带子稷去旧宫了。你下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番话?他还小,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够了,何必去刺激他?”
义渠王走到她面前坐下,冷笑道:“他可真不算小了,有些事,做出来比我们还狠。”
芈月见他如此神情,十分诧异。虎威之事她还未曾得报,先见了赢稷生气,她还恼义渠王为何故意去撩拨他,如今见了义渠王神情才觉有异:“怎么了?”
义渠王冷笑道:“他早就长大了,而且眼中已经没有你我。哼,他以为他是秦王,就敢看轻我。好,他如今已经长大,娶妻生子,你对他也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跟他分帐吧!”
芈月诧异:“什么分帐?”
义渠王道:“我们草原的规矩,孩子大了,就分给他牛马财物和手下,让他自己去另立一个营帐。我们也不叫他吃亏,他父亲留给他多少,就分给他多少。把咸阳也留给他,我们带着芾和悝走吧。”
芈月一惊,问道:“走?去哪儿?”
义渠王道:“随便哪儿。你喜欢跟我去草原,那就去草原;你喜欢回楚国,那就去楚国……你我打下的土地这么多,随便想去哪儿都行!”
芈月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把咸阳留给子稷,那其他的土地……”
义渠王道:“他登基的时候,他名下多少土地,就给他多少土地。”
芈月道:“你的意思是,巴蜀、楚国,还有自韩、赵、魏等国所夺得的近百余座城池,都不给子稷?”
义渠王冷笑道:“这些城池,是你、我以及你的弟弟们打下来的,与这小儿何干?”
芈月心中暗惊,他话说到这一步,显见事态严重,当下柔声劝道:“阿骊,我们是一家人,合起来就是无敌的力量,若是分开来,那就会被敌人各个击破。这么多年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为什么要把家拆了?”
义渠王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总是希望所有的至亲骨肉都能够聚在一起,所有的力量都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可有管过?可现在不是我要把家拆了,而是你儿子想把家拆了,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芾和悝。他只想唯我独尊,从没有把我们看成是一家人。”
芈月扶住头,叹道:“阿骊,你让我想想,我会劝子稷让步的。事情没有到最后的关头,你别太固执,就当看在我的份上吧。”
义渠王沉默片刻,终于道:“这件事,你如今已经管不动了。”
芈月劝道:“再听我一回,好吗?”
义渠王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芈月安抚住了义渠王,转头便去查问事情来龙去脉,却听得虎威集市杀人,被廷尉所捕,而义渠王为此事与赢稷大闹无果。
赢稷只口口声声说秦法自有铁律,若是义渠人杀人便可横行,他也不要做这个秦王了。义渠王却是暴跳如雷,说虎威是他的勇士,救过他的命,勇士死于战场,绝对不能够让庸人去处死。
芈月无奈,只得下令让蒙骜去提虎威及相干人等人宫,由她亲自审问。
不想蒙骜所派之人才从廷尉押着虎威出来,迎面就射来一排乱箭,众军士应声倒地。
待蒙骜得报冲到现场,看到的只有一地秦军死尸,虎威却已经不见人影。经人验看,这批箭头标号,却是出自太后分拨给义渠军营的批次。
芈月无奈,令庸芮以此事问义渠王,义渠王却勃然大怒:“你倒敢来问我,我们义渠人从来光明磊落,便是我要去救虎威,也是堂堂正正去带着他见太后,如何会不承认?”
庸芮只得问:“只是这批弓箭乃出自义渠军中,您看,谁有此可能?”
义渠王怒道:“一定是那个小东西搞的鬼,是他在栽赃陷害!”
庸芮怔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您是说大王?”
义渠王哼了一声道:“他惯会两面三刀,此时咸阳城中,除了他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庸芮无奈,只得报与芈月。
芈月却是不肯相信:“子稷虽然不喜欢义渠君,但若说是他对义渠君栽赃陷害,我却不相信。”
庸芮犹豫:“是,臣也不敢相信。不管义渠君和大王,臣以为,都是被人利用了。只是臣疑惑,如今的咸阳城中,还有谁会有这样的心思,又有谁会有这样的能力?”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昔日的和氏璧一案?”
庸芮一惊:“太后是说,楚人,还是魏人?”
芈月摇头:“未必就是这两国,但我怀疑,这里头不止一国,联手做局。”
庸芮细一思忖,惊叫:“好狠。”
但是,不管最后此案能不能查清,现在这事情已经挑起了秦王赢稷和义渠王的积年旧怨,把深埋的矛盾摆到明面上,而且已经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时就算是找到虎威,赢稷和义渠王之间的矛盾只怕也不容易化解了。
见芈月心情低落,庸芮想起一事,迟疑道:“太后,还有一件事……”
芈月道:“什么事?”
庸芮道:“楚国求和,已经同意太后提出的全部条件。”
芈月有片刻失神:“这么说,子歇他快到咸阳了!”
黄歇辅佐楚王横,力抗秦人;又联手苏秦,游说列国抗秦;同时上书给秦王,献上先取三晋和齐国之策,建议秦人在继续攻打楚国已经无法得利的情况下,转图江北列国。
秦人考虑权衡,终于暂时撤军,与楚国和谈。楚王派其相黄歇陪同太子完入咸阳为质。
楚怀王死后,黄歇辗转数年,再度来到咸阳城。
此时,他牵着才六岁多的楚太子完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咸阳大街,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上一次来,他也是陪着太子为质,只是当时那个太子,是如今这位小太子的父亲。
上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刚刚清洗完季君之乱后的血腥,而这一次来,咸阳大街上又是一片新的血腥了。
太子完看着这陌生的街市、肃杀的场景,不禁心生害怕,躲在黄歇的怀中,怯生生地问道:“太傅,这里就是咸阳吗?”
黄歇点头:“是,这里就是咸阳!”
太子完问:“秦人是不是很可怕?”
黄歇安慰道:“太子放心,有臣在,一定能护你周全。”
他把太子重新抱人车中交给傅姆,转头寻了一个过路的老者问道:“这位老丈,前面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咸阳街头会有人打斗?”
那老者显然是个”老咸阳”人了,见斗殴严重时,会机灵地闪到遮蔽处,等人群打远了,便又出来瞧热闹,还喜欢评头论足,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听得黄歇询问,又看看他的服装打扮和身后马车及从人,笑道:“公子可是从楚国来?”
黄歇知道这些各国都城的老土著们,皆是长着一双利眼,笑着点头道:“是,我们是从楚国来的。”
那老者笑道:“那正好可以看热闹。嘻,您可不知道,这几天义渠人和廷尉府的人,在咸阳打得可厉害了!”
黄歇问道:“秦法严苛,怎么会有当街斗殴之事?”
那老者道:“这斗殴还是小事呢,听说昨天大王都要调动禁卫军去攻打义渠大营了,幸好太后手令到了,才没有打起来。但现在禁军还围着义渠大营呢,我看啊,打是迟早的事。”
黄歇一怔,路人走开了,他还陷在沉思中。太子完在马车中等了半晌,见黄歇不动,怯怯地又拉开车帘,叫道:“太傅,太傅!”
黄歇回过神来,笑道:“太子。”
太子完问:“太傅你怎么了?”
黄歇道:“没什么……太子,也许这里有我楚国的一线生机啊!”他坐上马车,将太子完抱至膝上道:“走,我们先回驿馆,回头再仔细打听。”
及至驿馆,安顿好了,黄歇便派人递了奏书与秦王,又递了名刺与向寿、芈戎等人。次日芈戎果然匆匆赶来,见了黄歇便道:“子歇!如今这个时候,
能够看到你真好。”
黄歇苦笑道:“这对于楚国,对于我来说,却未必是好。”
芈戎道:“秦楚和议,秦国撤兵,楚国也能够缓和一口气。”
黄歇道:“秦楚和议,楚国向秦称臣,娶秦女为王后,楚太子人秦为质,如今楚国也只能算是稍喘得一口气罢了。”
芈戎点头道:“那也是你写给阿姊的伐五国之策取得了成效,所以阿姊才指定你要与楚国太子一起入秦。”
黄歇却道:“如今看来,咸阳再度不稳,太后也未必有心情征伐五国了。”
芈戎道:“你错了,咸阳、秦国,包括天下,一直在阿姊的掌控之中。”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笑道:“你今日来,可曾听说过,前日齐国的盂尝君刚刚逃走。”
黄歇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当下芈戎便细细说明了经过。
孟尝君田文,乃列国诸公子中,贤名最盛之人。他与齐王田地算是堂兄弟。田地刚愎自用,将昔年齐宣王在时稷下学官所招揽的名士气得出走了七八成。田文却谦辞厚币、恭敬待人,将这些意欲出走的策士,还留了三成下来,这一来,顿时列国人人称贤。
臣子之名贤于君王,这原是大忌,以田地之为人自然不能相容。此时秦国便派人大张旗鼓,来请孟尝君入秦为相。盂尝君犹豫再三,尽管有门客再三劝阻,但终究还是难以抵挡此等诱惑,毅然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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