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宠医妃番外 御宠医妃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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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号”的古董店晕倒后,夏初七怎么回的京都都不知道。当她从噩梦中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占色家大别墅的床上,夜色笼罩了落地窗,她紧紧抱着枕头,满脸都是泪水,那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占色…我又给你添麻烦,是你把我捡回来的?”

一个“捡”字,逗乐了占色。

她为夏初七倒了一杯温水,塞到她手上,“那个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机上翻到我电话,通知了我。我这才飞去鄂市带你回来的,我找周益来看过了,说你只是气血虚,劳心倦怠,累的,没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没事啊。”

休息能好么?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着茶盏苦笑。

“占色,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天晚上,就在这间有着大落地窗的房间里,夏初七偎在软软的枕头上,向占色讲述了那个梦…一个关于爱情,友情,生死与离别的离奇梦境。在那些金戈铁马与滚滚硝烟里,占色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尔还为故事落泪。夏初七突然感动起来,一种找到了诉说的感觉,让她嘴巴不停地说了整整一夜,后来,她说累了,便睡着了。

后来的后来,她发疯似的满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动用关系查户籍,在网上发贴寻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寻找。

只可惜,庞大的户籍系统,没有能提供给她任何帮助。

也就是说,墨九的本名,也许就不叫墨九。

她发的贴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时间漫漫溜走,她日夜颠倒,思绪混乱,要么整天整天的满街寻找,要么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觉,整个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终于受不了她了,几个月后,她强制性地把夏初七带到了京师某著名大学的心理实验室。

“好好坐着,吕教授很快就来。”

实验室里,摆放了一排排的书,密密麻麻的书,看得人很累眼,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克星。

夏初七脑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为她的精神出问题了。

是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她病了…还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孤独,一种不被人了解的,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融入现代世情的孤独,一种想念赵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独,啃咬着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吕教授是在十五分钟后推门进来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发福,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干练、精神,与夏初七脸上的沧桑和憔悴相比,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微愣一下,她随和的看向占色。

“先给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温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温暖,夏初七没有拒绝,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谢。

吕教授是国内心理学泰斗,催眠专家,从事教学和心理研究数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患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夏初七这样的正常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与占色交流过,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况,但是根据她的经验,患有沉迷梦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这个女孩儿只是憔悴伤感,却并无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虑一瞬,她温暖的笑了笑,“与我说说吧,你的梦。”

让她倾诉,是放松心情进行催眠治疗的首要因素,与治疗的效果也息息相关,这似乎是必要的步骤。可夏初七笑了笑,指头轻轻抚着水杯壁,却笑眯眯地反问,“占色不是都对你说了?教授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吕教授愣了一下,又亲和地笑笑,“人的大脑是极为神奇的所在,其实我们并没有不信…或者你的潜意识,真的残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你不要排斥科学,也许我可能用科学的办法,为你解开谜底?”

夏初七深锁的眉头微松,“你没把我当神经病?”

吕教授一笑,“哪里会有你这么可爱的神经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吕教授有意无意把桌布的一盏台灯调成了容易引起人视觉疲劳的浅色调,又侧过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书架留给了夏初七的直视面,又把一个正在“嘀嗒嘀嗒”跳动的小闹钟放在台上。

“你先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梦里那个他的?”

夏初七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却抵不住倾诉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为批了个‘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的命数,我根本不信…后来看上她家的一个桃木镜,她说是古董,我看那镜面与现代工艺没区别,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你见到了什么?”吕教授问。

“我见到一个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杀我,我身上被粗麻绳捆绑着…”

“是他救了你吗?”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时钟的“嘀咕”声和吕教授引导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与赵樽的种种说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讲到那些美好的,她脸上会浮出笑意,讲到伤感的,她脸上会有忧色,讲到她生子的凶险,以及对赵樽金川门事变之后的担心,她脸上的恐惧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占色默默不语,吕教授也沉默了。

兴许是情绪没有抵触,很快夏初七便进入了浅度催眠状态,话题也在吕教授的引导下,渐渐深入。但不论问什么,她的回答有逻辑,有条理,并无丝毫漏洞…这就和普通的梦境有了本质的区别。吕教授微微笑着,突然问,“你很爱他吧?”

“我很爱他。”夏初七浅阖的眼睑,轻轻眨动着,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吕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见到他吗?”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吕教授温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吗?”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吕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时钟拿近,停顿片刻又柔和道,“你现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觉了…等你睡着了,就可以见到他…见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叙旧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头偏到左侧,你想一下,你到了那个古代的小村庄,有个妇人,她叫范氏,她在骂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镜,你是特种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着,就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们…你不想与她们纠缠,你想快点见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见到他…”

“好…”她喃喃,似无意识,却照着在做。

吕教授接着说,“你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你睡了,睡着了…”

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回,夏初七没了声音。

“她睡过去了。”占色轻轻一叹,“这是深度催眠状态?”

“是的。”吕教授转头看着她,“不过,你确定要为她洗去这段记忆?”

占色皱眉考虑了许久,无奈道,“她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不吃不睡神魂无主…老师,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做一场梦,就变成了这样?”

吕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占色点头,“是啊,希望等她醒来,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吕教授看着时钟的指针,一字一句严肃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闭负向记忆,并无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会怎样。”

占色不安地考虑一瞬,“不成功,也不会比她现在更糟糕吧?”

看着夏初七蜡黄憔悴的面孔,吕教授点头,“姑且一试吧。”

夏初七觉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个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头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转,旋转,在不停的旋转…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呕吐,却吐出来。她的耳边,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环着,让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她睡着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挣扎。挣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过,她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自己在飞机前拍照,看见自己站在坦克上,叉着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见自己拎着医药箱跟着部队辗转进入深山老林军事演习…慢慢的,她看见自己拿起了桃木镜,看见自己软倒在沙发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身子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赵十九…真的可以看见赵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梦千年依旧清澈,那片没有被污染的天空高远湛蓝。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吕教授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夏初七激动得嘴皮颤抖着,几近喃喃,“看见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芦苇丛中,身上受着伤,老孙头正在为他清洗伤口…可他伤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吕教授看她身子蜷缩,起伏,却不去动她,静静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梦里,你忘记他好吗?从这里开始,忘记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优渥的薪酬,有令人称羡的医术,有亲如兄弟的战友,这里还有现代化的文明…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见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导,可夏初七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抵触越发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吕教授额头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疗数百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在深度催眠状态还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与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没有父母,没有…”

吕教授拭了拭汗水,看着“嘀嗒嘀嗒”的时钟,“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们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着你…你必须忘掉他,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着,说到占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紧接着,她突地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的家在晋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喃喃着,她的声音终于听不清了,这时,偏向左侧的头,也突然没了动静。

吕教授一惊,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样子,不太对!”

天空里乌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师长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颜色。夏初七看见了万家灯火,看见了正在修缮的金川门,看着了黑漆漆的宫中小巷里,有一对正在偷情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看见了华盖殿的灯火未灭,看见赵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 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却如一条游荡在大海里的鱼,看得见漫天海水,却无法呼喊,也无法到达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识,却没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卷走,不敢乱动,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牵着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书房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宝音公主,矮的是皇长子赵炔。

炔儿被宝音牵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宫娥嬷嬷,他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主子,大气都不敢出。御书房门口值守的丙一与郑二宝没有阻挡,殷勤地为小主子推开了门。

宝音笑着把炔儿牵到门槛口,又低头看着他,小声嘱咐道,“父皇正在批阅奏疏,一会儿咱们见了他,父皇要是生气,你记得说…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样子才来的,知道吗?”

小小的炔儿约摸两岁左右,跨过门槛都不太稳当,却重重点头。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头姐姐给你做吃的。”宝音摸了摸弟弟的脸,满脸喜色。

兄妹两个跨过门槛,正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便听见赵樽的声音,“进来吧,在门口作甚?”

宝音“咯咯”笑着,牵着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过去。炔儿腿短,跑不过她,被强行扯了一个踉跄,“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终还是双手撑着地,笨拙地爬了起来,在赵樽蹙眉的注视中,吸着鼻子走过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现下是永禄二年,炔儿两岁了。

夏初七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绪,想要发泄出来,想要高声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怀疑自己彻底变成了一抹游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拥抱这一切了。

御书房里,氤氲的灯火下,赵樽的侧脸仍是那么尊贵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凿成,俊气得比世间儿郎都要阳刚上几分。他脸上的冷漠,也在看见宝音和炔儿时,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宫人,他先把宝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问,“炔儿为什么不哭?”

炔儿畏惧地看一眼宝音,小嘴巴扁着,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说,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会回来了…娘喜欢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赵樽面色一黯,看向宝音。

宝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咕哝道,“父皇,是你说的呀,娘不在的时候,长姐为母,要照顾弟弟,也要教导弟弟…我这不是教他做男子汉么?”

看赵樽脸色仍是难看,她转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错了,不该诅咒娘。”

一声寻常百姓的“爹”,果然让赵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宝音的头。

“我告诉过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没事的。为什么要这样教弟弟?”

宝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红了,扁着嘴巴道,“她们都说,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变的…是国之祸水…这才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们,他们还说…”

赵樽眉头拧得死紧,“还说什么?”

宝音扁着嘴巴抽搐几下,“哇”一声大哭。

“还说炔儿是祸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说八道!看朕不剪了他们的舌头!”赵樽面有厉色,可吼完了,怕吓着儿女,又伸手把宝音搂过来,与炔儿一起抱在怀里,贴着他们的身子,久久不语。儿女小小的,软软的,还不能立世,他们需要依靠着他才能活着,他们还离不开他,生在皇室,他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如何抵御得住风雨?头慢慢低下,赵樽闭上眼,紧紧了胳膊,父子(女)三个紧紧搂成一团。

他沉声道,“你们的阿娘不是祸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们的阿娘,她根本就没死,她只是生病,喜欢睡觉,每天都要睡觉。所以没有办法来看你们,你们暂时也不能影响她休息,知道吗?”

宝音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许久许久才小声道。

“可是,宝音想娘了,有时候,宝音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爹,宝音想去看看娘…”

说罢她轻轻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脑袋靠在赵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从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赵樽陈放在花药冰棺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宝音和炔儿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是为了瞒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给他们一个企盼,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向世人、向孩子,圆这样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谎言。

他看着一双小儿女,哑着嗓子商量,“等你们再长大点,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着姐姐,宝音却小有心计。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樽眉心一皱,对儿女有点束手无策。

“等到宝音出嫁的时候,可好?”

宝音今天八岁,虚岁已是九岁,时下的姑娘都早熟,对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点点。考虑一瞬,她瞄着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可以嫁给阿木古郎吗?”

“…”提到东方青玄,赵樽头痛了,“宝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宝音扁着小嘴,却答非所问,“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吗?”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还挺多。赵樽又好气又无奈。这些年来,东方青玄与宝音一直有联系,毕竟做了两年的“父女”,他感念东方青玄对宝音和炔儿都曾有过再生之恩,也始终默许着这种行为,但如今宝音的思想,分明与东方青玄的父爱不同。

女儿还小,他不知怎样解释。

但在儿女面前,他也不惯撒谎。

“还没有。大妃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得仔细找人品贵重的才行。”

“哦”一声,宝音问,“那宝音人品不贵重吗?”

“…贵。”赵樽叹息,“很贵。”

“宝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宝音是公主。”赵樽对女儿,只有附合。

“阿嬷说,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宝音嘟着小嘴,又强调了一遍,“还有,宝音问过阿木古郎,他爱不爱宝音。阿木古郎回信说,他爱宝音。爹,宝音也爱阿木古郎。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婚配呢?”

赵樽眉头紧拧着,想着漠北的东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宝音,这个爱,分很多种的。阿木古郎对你的爱,是像阿爹一样的爱…”

宝音蹙眉,歪着脑袋看她,“可阿娘说过的,爹是只有一个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宝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么人?”

与孩子讲道理,与对牛弹琴差不多。

尤其这句话直戳赵樽的软肋,让他登时没了脾气,无奈低叹。

“阿七…我该怎样教育女儿才好?”

宝音看他爹苦闷的样子,晶莹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揽住弟弟,齐齐偎进了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么让宝音亲自去问阿娘可好?”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原点。

宝音聪慧,完全继承了阿七的俏皮与伶牙俐齿,脑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发瞒不住。

考虑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宝音道,“为什么要等三年?”

赵樽顺顺她的头发,“等三年,我们便会回家,北平那个家。会把阿娘带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阿娘了。而且那个时候,你们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着你们,会更喜欢。”

宝音不太相信的睨着他,“真的么?”

赵樽点头,“真的,我保证。”

“好吧!”宝音伸了尾指,“拉钩。”

赵樽把手伸了过去,与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宝音想了想,又把炔儿的小手牵过来,与赵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个人紧紧勾缠住,她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期盼,然后像个特别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诉炔儿。

“弟弟,快快长大!等你长到五岁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炔儿似懂非懂,重重点头,又狠狠摇头。

“炔儿乖的,炔儿不会哭。”

夏初七看着他们在御书房小声窃窃,悲喜交加,感受着他们,却怎么也融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挣扎,不能呐喊,不能动弹,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初七,听见时钟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快回来…”

似乎有人在唤她,可她听不见,听清了也不想理会。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见赵十九和她的儿女了,就会忘掉这一切,就会连梦都没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强烈的意志力,让她扭曲着再次挣扎起来。

“…我宁做游魂,不做人。”

吕教授看着椅子上满头大汗的姑娘,双手捧住了面颊。

占色也惊慌失措,喃喃自语,“怎么办?老师,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催眠她,试图洗去她的记忆,她却无法进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们试图唤醒她时,她却沉入了更深的梦里,再也不能醒来…

吕教授撑着额头,面色煞白,“我再想想办法。”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春复一春,一年复一年。

欣欣向荣的万物,在永禄盛世蓬勃生长。赵樽继位后,巩固北方边防,大力发展农耕,兴修水利,疏通运河,减轻税负,编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国富民强,疆域辽阔,俨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华盛世。

天地间,锦绣一片。

寰宇里,壮丽河山。

永禄五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达京师,北平皇城宫殿已初具规模,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史上之最。同时那历时四年的帝后陵寝,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应天府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离赵樽登基为帝,已过去五年。

那一日,永禄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迁都北平,便改北平为北京。

那一日,也终将成为过去…

永禄五年三月底,满载着京师皇室、重臣与货物的官船,一辆一辆地驶入了河道。有心人发现,相传恩爱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辆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巨型凤辇。自始至终,皇后都未露面,有人传说,凤辇里装着的,是一口花药冰棺…

平息了许久的流言,再一次传得沸沸扬扬。

可赵樽并不理会,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禄五年九月,历时数月的搬迁后,新京事务,基本理顺。其时,宝音虚岁十一,炔儿也六岁了…可花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却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美貌如初,肌肤白皙,宛若少女,没有一点变化。

赵樽坐在冰棺边上,一口一口哺着她吃药,唇边露出笑意,“阿七,爷都老了,你还是这般娇俏的模样。”

“你说,等你回来,爷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宝音昨儿又吵着要见你…姑娘长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聪慧,还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岁,文能提笔做诗,武能弯弓射箭,字儿也写得有模有样,国策朝论,也样样在理。朝内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说,将来他必成国之圣君,想来会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随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对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样的一抹魂,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他。习惯了看他对她说话,“如今国事平顺,孩子也大了,有他两个舅舅和外公看着,还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个个都是顶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国泰民安,山河稳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你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我?”

“你说过会等我一起,打杀孟婆,不忘前世,下辈子还做夫妻的…”

“彼时的诺言,你可还记得?”

静静地,看着冰室里熬尽的油灯,他说了许久,抹了抹眼,喟叹着起了身。

“郑二宝!”

郑二宝小心翼翼进来,低头,不敢看冰棺,“主子。”

赵樽淡淡看他,满眼的血丝,眸底略有湿润。

“去御书房,为朕备上笔墨。”

郑二宝“嗳”一声,照做了,自去。

赵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冻结了。

空旷,静寂,连顶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无法拥抱他,她在她的梦里,看着他走出冰室,看着他进了御书房,遣退了郑二宝,一个人凝神半晌,铺平黄色的帛绢,一字一字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之命登极以来,兵戈匪患不断、灾荒祸乱连年,民生凋敝…汲汲营营五载,督六部,设内阁,勤于政务,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国运昌隆,疆域东起高句,西据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碛,物阜民丰,兵精将广,正是‘固国本,立元储’之时…皇长子赵炔,天资聪慧,品性端方,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统…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禄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他又写,“皇后夏氏,为朕之所爱,可配享太庙,与朕同荣。”

他还写了很多,各种人事安排,各种给炔儿的指点…

夏初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写这些。他才三十五岁,正当创基立业的大好年华,怎么写得就像遗书似的?“遗书”两个字突地崩入脑子,她惊愕了。

她正待再看,宝音却突地跑了进来,欢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宝音长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额头的细汗让看她起来很真实,一点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只可惜,宝音看不见她。她嘟着嘴,笑眯眯地问赵樽,“什么军国大事,要劳你女儿大驾光临?”

这性子!赵樽唇角微牵,“你与袂儿,过几日就能见到母后了。”

“真的?”宝音张大嘴,不敢置信。

赵樽点头,但笑不语。

“太好了!”宝音拍着手,灿烂的笑,“我这就去找炔儿。”

赵樽看着女儿的身影,扬了扬眉,静了一瞬,笑了,“阿七,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还心心念念着东方青玄,可怎么办?写圣旨的时候,我犹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缘,无须圣旨。若是无缘,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宝音又拉了炔儿跑了进来。

六岁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汉的样子,俊气的外表,冷漠的气质,模样像他,脾气也像极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赵樽缓缓弯腰,把儿子抱了过来。

袂儿愣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

赵樽拿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痒痒,笑了起来,“父皇…父皇…”这孩子背负着“儿生母死”的传言,平常寡言少语,今日这般笑,已是难得,“痒,痒,父皇放儿臣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统了。

赵樽看着炔儿,又看一眼宝音,把他两个拉到面前。

“炔儿,宝音,你们答应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帮扶,互相照顾。好吗?”

宝音笑吟吟的,心情颇好,“那是自然,长姐为母,宝音记得的。”

炔儿拧拧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点点头,“儿臣是男子汉,自当照顾长姐。”

“好儿子。”赵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托负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别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片繁花似锦。他淡淡笑道,“去罢,等册封典礼完了,就能看见娘了。”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京师城万人空巷。

宫中,礼乐喧天,锣鼓齐鸣,郑二宝在承天门宣读圣旨,册封皇长子赵炔为皇太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大典。这是天家的头等大事,册封之礼,遵循祖制,极尽奢华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大晏及各臣属国,纷纷遣使来贺,百姓也在民间自发组织庆典,贺大晏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整个京师,一片繁华热闹。

可他们的喜悦似是照不进冰室,那里一样透凉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盘旋着,低空飞过。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赵樽坐在花药冰棺前,身侧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数年调养,依旧绝色芳华,似乎比他还要康健。赵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如今想来,这首诗,竟像是母妃为我所写…阿七,你以为呢?”

赵樽磁性绵长的声音,极是好听。

混着宫中的礼乐入耳,夏初七听见了,却无力挣扎。

赵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还会做皇帝。他与宝音都会好好的…阿七,是时候了。”

他闻着茯百酒幽幽的香气,慢慢从怀里掏一本小册子。

“等了五年,终于能看这个东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这五个没有你的年头?”幽深的眸,闪过一抹悲凉,他抚了抚她的发,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刚满三十。可如今,我的头发,快白了。”

翻开小册子,赵樽慢慢看着。

一行又一行,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那是夏初七在京师待产时写下的,她称之为《孕儿日记》。有苦有乐,有悲有苦,但大多时候,她是欢愉的。他的阿七总是这般乐观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笑着应对,比起她来,他常感汗颜。他不在的时侯,她可以笑着入宫为他复仇,可如今换到她不在了,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总是长不起来…你见过怀孕妇人还在瘦的吗?我就是…与怀宝音时不同,我有一种感觉,早晚会离你而去…赵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师时,我却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玫瑰糕,手艺比以前好多了,样子好看,口味也不错,我真想把它带到营中来,让你尝尝…可赵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吗?”

“赵十九,天凉了,你有没有加衣,有没有吃饱饭?”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坏了,表姐骂了我一顿,说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与你之间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坚持下去的。赵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你…”

“今天墙角的花儿开了,都说有事,我却一直打喷嚏,我觉得是你在想我…”

“赵十九,是你在想我吗?反正…我很想你。”

“赵十九,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见人,尤其是熟人…因为,我怕人家问起你…怕你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会崩溃一样的想念…然后奋不顾身。”

“赵十九,你在想我吗?”

“…想,阿七,我很想你。”赵樽的手指,死死抠着小册子,页面上抠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没有察觉,“阿七,我也害怕见人。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无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宝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会需要旁人来同情?”

他拿着小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来我也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

兴许是疼痛难忍,他下陷的眼窝处,有一滴泪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来,我只能来找你。”说罢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过来,拔开了塞子。

赵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赵樽的行为时,夏初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动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着脖子,鼓着喉结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种无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经。痛,她很痛,像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经,意识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臊动、在沸腾,视线渐渐模糊,画面像隔了一层玻璃,影影绰绰…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还是她要被他气疯了?

这个为她遮风挡雨,坚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赵十九…赵十九…

她心里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可为什么她会痛?她不是没有感觉吗?为什么身上会痛?

僵硬一瞬,她看见他浅浅一笑,半跪在棺边,为她换上一双缀满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脚,吻了吻,然后摆平她的身子,浑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紧紧搂住她。

“阿七,等着,爷来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传入鼻端,夏初七崩溃般大喊着,以为自己很大声。可实际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骇,她气若游丝,其有身体在绝望中有一丝丝的颤抖。

赵樽看着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贵,一如往常,可她绝望的悲呼着,喊不出声,也无法阻止他双唇慢慢变成乌紫。

学医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赵…十…九…”她哑着声,悲鸣。

很轻,很细,几不可闻,她几乎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让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而他,只是眉头蹙了下,没有动弹。

夏初七破哑着声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动。但是,她却知道,她回来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许是赵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间,刺激了她潜意识的爆发,她的灵魂终于着了陆。

可是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她这破身子,仍是动不了,一点也不能动。

两行清泪滑下,她想杀了自己。

“赵…十九,为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赵樽不动,不语,嘴唇越来越乌青,一点动静都无。

“我回来了,赵十九…我回来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着,除了流泪和小声饮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冻成了冰块。此时,冰室墙角的沙漏,细沙在静静流淌。而二十一世纪吕教授的心理实验室里,时钟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绕着圈儿的秒钟,也不再动弹了。

“赵十九…”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

一下…

两下…

三下…她试了无数下,慢慢的,手指头终于能动了,胳膊也慢慢地动了,可身子虚软无力,她根本无法晃动赵樽凝结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躯。

哆嗦一下,她泪珠串串落下。

“赵十九,我回来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边搭向他的脉息,为他诊治,一边与他说话,试图唤起他与她同样的意志力,“你别走,先别走,听我说说话,好吗?…我在大晏认识一个叫赵十九的男人,他与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们约好共走奈何桥,要为彼此一诺,守护终生。但是,我不小心与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住。

那一只把脉的手,也僵在赵樽的腕上。

咚…咚…咚…

细若游丝的,但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脉搏颤动,充满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像在打颤,像在悲鸣,随着一声嗔怒从齿缝中流出…

“赵!十!九!…”

赵樽喉头一鲠,慢慢的,试探着抚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声音哑哑的,又哭又笑,“骗我。”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埋下的脸,笑意深深地贴着她的面颊,摩挲着,摩挲着,声线黯沉、沙哑,一字一字都带颤意。

“骂吧,爷的阿七,又能骂人了…”

【全书完,新书11月11日发布】

番外依然不悔(1)

枳壳陈皮半夏齐

麻黄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药宜陈久

入药方知奏效奇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永禄五年,冬。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廓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墨家九号…这个名儿,曾让无数人猜测它的喻意。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她是活着的。

她活着便是好的。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面前这个身为皇后却不着盛装的小妇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欢她。

原因是他的父亲太喜欢她。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可是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那么喜欢我?”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许人家的,不能一辈子和父母在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我与你父亲今天都得指着你呢,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了。”

那时的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向他解释。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他感受得到,父亲是在忍。父亲不想打他。

这个“不想”,却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不爱,并不代表父亲对他不好。只是他的“好”,与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他多么努力,与父亲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隔三十年才揭晓,尽管此时的他完全能理解夏廷赣为什么不好管教他,也无法真正用心的去爱他,但他仍然觉得遗憾。

于他而言,太子赵柘这个名字,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距离他的世界很远。夏廷赣却是被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敬和爱戴过的男子,深刻的铭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心里的父亲,尽管是武夫出身,却有学识,忠诚、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将,是受皇帝恩宠和百姓爱戴的开国功臣。从甲一记事起,父亲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

而这种崇拜,也成为了在父亲放弃他的生命之后,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

小时候的夏弈不喜欢妹妹,却喜欢有妹妹在的场合。

每每那个时候,父亲就会变得更为慈祥可亲,他们的家也就显得更为温馨和美。父亲会把妹妹抱到膝盖上,给她讲他南征北战的故事,在他和暖的声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阳光里轻轻跳动。小小的夏弈那时总是低着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着,看妹妹兴致勃勃地扯父亲的头发,听父亲呵呵轻笑,看父亲不再严肃的面孔上,闪动着的父爱光芒…

他总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贪婪。

便是如今仅存的幼时记忆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亲也这样对他笑。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小时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在“魏国公案”案发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不好了。那些日子,父亲很是焦灼,与他一样,整日整夜地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药倒水,伺候得无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为了赵绵泽而忧伤,关注母亲更少。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以美艳冠绝京师的母亲,脸色蜡黄而憔悴,头发干焦也凌乱,便是额上和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

父亲是爱母亲的,甲一看得出来。他很爱,很爱。

母亲…似乎也是爱父亲的。但凡是父亲的事,不分巨细,母亲都当重要的大事来办,贯穿她一生的琐碎事务,几乎都是在围着父亲打转。而且,母亲对父亲的包容与体谅,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并论的。甲一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出门小半月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妇人。

身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紧张了起来。

宠妻灭妾的事儿,他常有耳闻。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那么…他这个原就不受宠的儿子,能得的爱就更少更少。

可他没有想到,母亲并无半分不快。不仅大度的建议父亲把他的外室妇人接回府来安置,还喜逐颜开地在后院腾了一处最为宽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洒扫,添上崭新的家什,像是要为父亲迎娶新媳妇儿那般热情。

然而,就是这样大度的母亲…却让父亲出离的愤怒了。

他再次拂袖而去,这一回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才怀上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那个时候,正是雷雨季节。早上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时而昏迷时而苏醒,意识似乎混沌了。

她认不出他,也认不出父亲和妹妹,嘴里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儿,是“乌衣巷”。

甲一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在那里认识的。

当时他觉得母亲是在念叨与父亲的初识,那是父母相爱的铁证。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若干年后,当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查询了一些档案资料,方才知道,母亲不仅在乌衣巷认识了父亲,也是在那里识得的太子赵柘。这时回想起来,他不由生出疑惑,母亲在弥留之际念着“乌衣巷”时,想念的人到底是赵柘,还是父亲?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求证。

那一天,当他听见第十四声惊雷响起时,母亲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妹妹却只知道哭,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甚至还期望着赵绵泽会帮助他们,跑去跪在东宫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这个比他小了近八岁的妹妹,一直这么傻。

想到妹妹的年纪,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他还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在他之后,她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又生养了妹妹?小时候的他,自恃聪慧,时常想别人不能想。他记得,母亲笑着回答他说,“那是因为父亲太爱你,怕有了妹妹会分去对你的爱。”

妹妹的存在,确实分去了他的爱…本就不多的爱。

可惜妹妹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疼爱,却不成器。在他看来,她蠢、笨、傻、粗心大意…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来他根本不喜欢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会想着他这个哥哥。当然,她有什么需要,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撒娇要求。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她说:“哥哥你站在这里不动,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说:“哥哥,三姐头上那个珠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有钱了,给我也买一朵可好?”

这样子的妹妹,常常让他无措。

他对她嗤之以鼻,可也总会照办。

他厌恶那样的妹妹,也厌恶那样的自己。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会跑过来,有了要求就会肆无忌惮的找他。也正是这样的妹妹,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对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对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一切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她常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怎么这么面熟?”

这句话被她挂在嘴边,说得理所当然。

这也证明,她心里是有过他存在的。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他的妹妹。

是不是妹妹这个问题,困惑了甲一数年,也让他研究了她数年。

可越是研究,他越是心惊胆战…那个女子,分明就不是夏楚,而是有着另外灵魂的人。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半点夏楚的影子。可是他却只能把当成是夏楚,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忽然有些害怕面对这个再次醒来的妹妹了。

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曾经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走过去,揖了一礼,无意看见她握着药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开视线,严肃的回禀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抬头随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呵呵笑着,眼波飞过,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坐下说。”

甲一没有说话,僵硬着脊背坐了下来,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藉,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看她:“娘娘…”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指挥使大人,非得逼我发飙还是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让甲一目光浅眯,怔住,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从花药冰棺中醒过来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可她这个哥哥,统共也只见了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是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确实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戴着,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却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确实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

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哉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确实是个纯爷们儿,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么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果然,夏初七翻个白眼儿,不继续与他扯皮了,只是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一直笑眯眯地立在边上,闻声儿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实非这位皇后娘娘莫属了。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堂政务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心在“墨家九号”的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蛋痛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当其冲,遭老罪了。

念及此,甲一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

“一个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甲一磨得没了脾气。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还有啊,你可知道你现在都拥有些什么资源么?大晏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人长得嘛…也还将就。这可都是姑娘们向往的高富帅啊,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不着抖着羽毛耀武扬威到处嘚瑟,过什么苦行僧的单身日子?毛病!”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便是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怎么想的,得与我交交心吧?”

“…”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听着,就是没有回应。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气得发僵的面颊,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她炮仗似的嘴,噼里啪啦敲过不停。

可药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是只剩她的声音。

看甲一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夏初七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哥,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甲一抬起头来,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

“她死了。”

死了?怪不得…

夏初七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般,有些歉疚地道,“哥,对不住,我不晓得…”转念一想,她与赵樽也是经过生死的人,极是不容易。甲一心底有了一个人,感情的事确实就勉强不得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劝解,只是可惜地叹问,“那姑娘是谁?我可认识?”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良久方才摇头,“你不认识。”

“咦,有你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人?”

“嗯。”一声,甲一答了,却像没有答。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说着,并不直视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砚,朝他扬了扬“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信。”甲一坐着纹丝不动,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当年。夏初七气咻咻的放下墨砚,觉得这厮还真是个固执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没有棱角,对赵樽唯命是从,其实满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块生铁铸成的模具,硬绑绑的,怎么都撇不弯他。

一阵沉默后,夏初七听见自己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吧?”

药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窗外的北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火盆里的银炭燃烧的“噼啪”声。甲一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回答:“她长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脸儿似花,会向我使坏,也时常给我怄气,有时候惹急眼了,还会破口大骂…”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忆,不由唏嘘。

“这姑娘确实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甲一面无表情,不回答,也不拒绝,“看缘分吧。”

夏初七微微一怔,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

可不待她再问,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来。

“娘娘,属下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顺的施了一礼,大步离去,那仓促的背影就像见了鬼似的,让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无奈地叹息放下。

“真是个怪人。”

她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问的。

比如她的老爹到现在还不知道甲一是谁,他要不要与爹相认?毕竟夏廷赣养了他那么大,虽非生父,也有养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多余的。这个怪胎根本就没有认亲的打算,莫说夏廷赣,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认,口口声声“娘娘”,比在锡林郭勒第一次见面,还要陌生与僵硬。

“金袖…”她叹了一声。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侧。

“我做了皇后,当真这么让人害怕么?”

“呃…”金袖微怔,赶紧甩头,“娘娘对奴婢等都很好。”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怀里的桃木镜,看了看镜中的脸,摇头叹息着收拾起了“媒心”,出门左拐过院子径直走向药庐里的小灶房,系上围裙,开始洗手做羹汤。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小宫女们身着宫装,在院中挂了帐幔的四角亭里,摆上几个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汤点和果品摆放整齐,便依着规矩,径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糕点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块奶酪,还没得及丢入嘴里,赵樽明黄的衣摆便准时出现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便是朝务再忙,也从未迟到过。

大抵是那几年吃够了教训,哪怕朝中大事快要塌方了,他也不会再冷落她半瞬。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气,沉稳尊贵,似笑非笑。

夏初七两只指头夹着奶酪,吊在半空,脑袋半仰,红艳艳的嘴巴大张着,那样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刚想起做皇后的威仪,闭上嘴巴咂了咂,把奶酪丢回盘子里,撅着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贤良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再把它夹起来,丢入嘴里,轻轻嚼动着,细声细气的笑。

“陛下,您来了。臣妾给你请安了!”

赵樽摇了摇头,低笑着走近她的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可还快活?”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说起话来,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又喝了一口汤,然后舒服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哦?”赵樽淡笑,静待她下文。

“赵十九,说个事儿啊,你没想到吧?甲一这个顽固的东西,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叹,“只可惜,那姑娘却过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单身到底的样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亲算了,随便许个什么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说到这里,她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睁眼拍了拍赵樽的手,懒洋洋指挥,“重点。”

赵樽低笑一声,加大劲道,“娘娘,这样可还合适?”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一声,回头瞄着他,又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这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第一句“尸体”,让赵樽手指微微一顿。

第二句“尸体”,让赵樽再一次轻笑出声。

他道:“有阿七在身边,变成尸体又如何?”

夏初七微怔,想着自己灵魂一般跟随在他身边做影子那三年的时光,亲眼目睹他过的那些作死的日子,思绪不由凝滞,嚼着东西的腮帮也停止了蠕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吞咽下嘴里残留的奶酪,偏头睨视着他,“赵十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问。”一个字,简洁明了,十九爷风格。

“那日,我若是不醒来,你会怎样?”

赵樽皱了皱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夏初七嘿嘿一乐,笑着挑眉,“会如何?”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流氓!”夏初七哼一声,阖上眼,不理会他了。心里话儿却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极好的,至少皇帝不会每天只有一个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来。尤其是赵樽这种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难以应付。自打她醒过来,身子稍好了一些,这厮便不知餍足似的缠着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补回来,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还得尽医者本分的提醒“节制啊节制”。可这厮却说,“失去方知可贵,一日得按两日来做”。她恨恨咬牙,这才两日么?分明就是无数日…

他不懂她的猥琐,只是笑。

夏初七自然也不会解释,于是,便继续腰酸背痛。

“阿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年,我时常感觉到你在身边。”

“嗯?”夏初七回过神来,愣了愣。

“我觉得你是在的,可我寻不着你。”他道,“没法子,我只能等待,等着你气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可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却没有料到,长达五年的日子,你也没能消气。”

为免吓着他,那些离开的日子,夏初七从来没有与他细说过。

如今听来,想到那灵魂般飘荡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话岔开。

“所以,你便写下遗书,喝了药,孤注一掷了?”

“错。”赵樽淡淡解释,“爷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

瞥着他,夏初七竟无言以对。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晓得这货嘴毒,她也懒得辩解,撇撇嘴,再次嘻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为我殉节了,是么?”

赵樽高冷的面上情绪皆无,并不回答这种“丢分”的问题,只是收回为她拿捏肩膀的手,轻轻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侧,特别大爷的吩咐她,“皇后,来一碗神仙粥。”

夏初七晓得这家伙在逃避话题,笑着为他盛满,放在面前。

“你也忒没劲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为妻殉情么…”

“咳咳!”赵樽咳嗽一声,掩饰的拭拭嘴,形象比她优雅了许多。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赵樽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爽滑酥嫩,口齿留香,皇后,再来一碗。”

夏初七嘴角微弯,盛满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在他吃完的时候,又笑着逗问:“爷,你到底是不是想为我殉情嘛,为啥不好意思回答?”

“…”依旧高冷的沉默着,赵樽把空碗递给她。

“咸甜适中,令人食指大动。再来一碗。”

一碗,二碗,三碗…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递了碗过来,夏初七终于玩不过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点的。这些天来,朝中事务极其繁忙,北边闹着雪灾,南边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极晚,早上却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补身,也不能不知节制的补吧?

她把碗挪开,双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还吃?第几碗了?”

“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夏初七面颊微热,斜睨过去,转念,又笑了。

“别耍流氓岔话啊?承认想为我殉情,就那么难吗?”

赵樽面色淡如水,说话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是啊,殉情这么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爷怎么会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着他,口口声声“为她殉情”,让赵樽装得极为从容的脸上,略略有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赵十九向来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辫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着,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坐在怀里。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闪,他声音微喑,“爷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刚好安抚一番,也顺便消消食儿。”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着,拍打他肩膀。

“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敢乱来?”

“为何不敢?”赵樽立有规矩,他与皇后在一起时,旁人不得进园子。所以,他胆儿自然是壮的。更何况,他是皇帝,与自家妇人亲热,谁规定他还得选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亭中温暖如春,放下帐幔,便是一处消魂的好所在…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哑着拂过耳侧,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货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浅笑着推他,挣扎,他却把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搂她起来,抱入怀,慢慢起身,亲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帐幔,然后将她摊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红的楠木桌上,低头贴近她,呼吸喘喘…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两个人认识了十余年了,相处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过,若说按寻常的道理,赵樽也该早已腻味她了。身为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有机会换换花样,换换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赵十九,确非寻常男子,哪怕与她熟悉得早就已经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了,仍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地带着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云雨道路上,颇为享受,也总得魂销。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乐,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奋,大有年纪越长,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态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让她美得魂飞魄散,面红耳热。

此事说来犹觉浅,欲知滋味要躬行…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节奏似的,“噼啪”不停,红红火火的燃烧着,两个人恩爱合美,好一顿折腾,把院子树上的积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罢。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爱缠蜷一番,舍不得放开彼此。

“赵十九…”

夏初七累得半趴在他的怀里,下巴挂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

“再这般下去,你丫早晚阳虚…”

“无妨!”赵樽把头埋她脖间,低笑,“有我阿七在,爷便是八十岁,也金枪难倒。”

“吱吱”笑着,夏初七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似的,身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别动!”他看着她一截雪藕似的雪腿,按着她柔若无骨的腰儿,只觉心火未灭,身子仍在叫嚣,不得不无奈摁牢了她,不许她再胡乱动弹。

这事儿说来也奇,不仅夏初七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都说夫妻日久,便只剩恩情与亲情,再难找旧时的欢娱与激昂。可阿七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在她身上,总有一股子道不明猜不透的魔力,让她成了一处引诱他的神秘所在,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忍不住探索,再探索…即便是这会子,两个人刚刚云雨事毕,他处理政务又累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却也没能压下那股子火苗。

“阿七…”

他喃喃的声音,就在耳侧。

无须解释,无须细说,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劲发作了。

“我累!”她望天,拒绝。

“无妨,你休息便可。”

“我腰酸。”

“爷给你捏捏。”

“我哪都不舒服…”

“正好活络经脉,爷帮你治。”

“…赵十九。”

夏初七浅斥一声,可身子还未转过来,便被他反抱过去,重重地叉坐于他的腰间。她微微一怔,看向他深幽的眸底,飞快地摁住他的手。

“爷…”

“嗯?”他低应着,看她小鹿似的双眸可怜巴巴的瞅来,不免失笑。忍了忍情绪,他放开手,原是想要放弃的,可没有料到,他这小妇人却突地情绪发作了,双手缠向他的脖子,那贴合在他身上的线条便轻轻拧动着,主动与他缠在一处。

他激动不已,“阿七…”

“你别动。”夏初七哑声阻止,“我来。”

不一样的心跳,同一样的频率,在他二人的耳侧响过。熟悉的温存,换了她来主导,似乎也有了不一样的旖旎之乐。夏初七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半阖着一双满是水雾的凝视他片刻,唇微微一抿,凑了过去,死死咬住他的嘴,钩缠一番,那狂浪癫狂之态,惹得他气喘不已,却搂得她腰身更为牢实。

“爷,我可有长进?”

她低笑一声,呼吸不匀地轻问着,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满是激情时的柔美与快活。

“你个小狐狸精!”赵樽不甘示弱,低头咬她红艳艳的唇儿,顺势把她身子往上搂了搂,狠狠捏一把她柔柔的腰,并在她忍不住想要出声之前,堵紧她的嘴,深深吻住。

吻是爱人间,最为美好的交流。

有了爱情做媒介,有了亲吻做指导,不管他二人是蜂戏蝶,还是蝶恋蜂,欢愉之中,低低浅语,都是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痴缠。

“赵十九!”她含糊唤他,“你爱不爱我?”

“嗯…”他声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许久之后,四角亭的帐幔拉开了。

夏初七脸上红艳未褪,不好意思的探头唤了一声金袖。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的这么冷,炔儿还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可她急得很,催他赶紧过去见儿子,赵樽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理了理身上袍袖,轻揽着她的腰出亭,好一派丰神俊朗的闲适雍态。

这时正是午后,天下着雪,似是露出一抹阳光。

园中树木,枝叶茂盛,光线反射在积极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泽。风里,树枝飘荡,雪花片片飞舞,景色极美。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孩子?

夏初七看着儿子,笑不可止,只觉这小子一身的霸道总裁范儿,很对她的胃口。更让她美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儿子。

“父皇,母妃。”

赵炔走近,拱手施礼。

不过几岁大的孩儿,有模有样,行礼极为规矩。

“炔儿,快快免礼。”夏初七笑腻了脸,眸子里满满的母爱变成一颗颗红心,“嗖嗖”往外冒。实际上,比起宝音来,她总觉得对炔儿亏欠更多…所以,再次醒过来,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母爱交给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补上…

然而,赵樽比她更为固执。

他让炔儿读书习字骑射武功,却偏生不让他常与母亲见面。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但他是皇帝,对于皇太子的教养,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事,还是国事,说严重点,关乎国体社稷与江山稳固。既然她是炔儿的亲生母亲,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对她有意见的臣子,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块丢入河里喂鱼…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养着炔儿的胃,再按时为他检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儿子了。

想念得久,见面自然喜不自胜,便想过去拥抱儿子。

可她人还没有扑过去,腰身便被赵樽搂住了,紧紧的,不放。

他却一本正经对儿子道,“正当未时,你不读书,到这里做甚?”

炔儿小眉头皱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亲的手,“儿臣前来,是想向父皇借一个东西。”不足六岁的孩儿,身量极矮,身子骨也并不强键,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从容淡定的小样子,在一袭尊贵的皇太子袍服衬托下,竟是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之态。

夏初七也是这时才发现,她家儿子简直完全继承了赵樽的优点…那股子雍容贵气,比起他爹来也毫不逊色。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乱了后宫一群大妈大姐们的芳心,收获了一堆大妈大姐粉儿。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看着儿子,再次眼冒爱心,抢在赵樽之前接过话。

“儿子,你想借啥?快说,你爹定会满足你的。”

这种“惯儿”的言行,是每个当娘的人都会做的。但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阴,做起来尤其夸张,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摆在他的面前。可赵樽却比她理智,冷漠。

“阿七!”他侧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娇惯。”

每次他都会用“炔儿还是一个孩子”来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养。但夏初七也同样会用“他还是个孩子”丢回去炸他,以示他还小,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于是乎,对炔儿的教养,也成了夫妻两个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争论点。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余飞,“儿子都还没说借什么东西,你着什么急啊?”

没错,她是不服气的。在她的思维里,炔儿是应该像宝音一样的,爱玩爱闹爱跳爱蹦,满是童心的小男孩儿,哪里能像赵十九一般,把他培养得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冷漠?可赵十九却非得坚持,认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将来必定没有出息。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反总是顺着她毛抚摸的心态,硬是别扭得紧。

眼看这两个人又要进入“教子循环争论”,赵袂叹一声,说话了。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说一句?”

小家伙年纪不大,可自从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仪,那一双深幽的、孤冷的眸子,也仿佛带了魔力似的,尤其一眨不眨的看着人时,模样儿可爱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哄着,宠上一番…可他这一招,唯独对赵十九无用。

“说。”这一回,赵樽抢在了夏初七前面。

“…哼。”夏初七憋着气,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炔儿看一眼他娘,分明没有对他爹的冷漠吓到,反倒上前一步直视他。

“儿臣要借父皇一样东西。”

“嗯?”看他执着如此,赵樽黑着脸,“何物?”

“借我母后怀抱一用。”炔儿比他还冷。

夏初七听罢,心里闷笑,赵樽却绷着个脸,盯视着儿子,“我若不借呢?”

“抢!”炔儿昂着小脑袋,冷冷回答。

一般的人看着赵樽就会害怕,不敢与他对视。

可炔儿大胆得紧,盯着赵樽,紧抿的嘴角,一个字:犟!

夏初七看父子两个像是拧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匆推开赵樽的胳膊,便想要把儿子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可赵樽却霸道得紧,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着脸对炔儿道,“回去读书,小孩子,捣什么乱?”

“劳逸结合,母后说的。”炔儿继续冷视他。

“对对对,我说的,我说的。”夏初七笑得腻歪,暗自掐赵樽的胳膊,让他放手。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浅浅皱眉,看着面前六岁的小儿子。

“回去。”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父皇今日气色不佳,似是操劳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别再碰我母后了。”

说罢他过来,拽着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拧头就走。

赵樽手一松:“…”

憋住心里的笑劲儿,直到走得远了,夏初七方才冲儿子竖了竖拇指,拍拍还在发寒的心脏。

“好样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横!”

赵炔抬头看她,骄傲的哼了一声,眸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谁的种!”

“…”夏初七再次无语,这不是变相的夸了赵十九么?

果然人家是亲生父子两个!她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风雪中的影子,岔开了话题。

“炔儿,你姐呢?”

赵炔小嘴巴撇了撇,“一个人在宫里发痴。”

“呃!”一声,夏初七诧异,“她咋了?”

赵炔轻声应道,“不知。”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说,不许替她瞒着。”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亲娘夸赞。

炔儿绷冷的小脸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却不答话。

“怎样?”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没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夏初七骇掉大牙,“回头母后为姐姐把个脉吧,看她还有没有治。”

“…”夏初七头痛的揉额,“无事,等你姐长大点儿,就自动痊愈了。”

炔儿微笑,“看个花能看出果来,看个云能看出雾来,她这不是无事,是有大事了。”

“…你懂什么?”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当世神医,定然懂得。”

夏初七一怔。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如今…似乎这个小子真的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聪慧了不少?

心里喜欢着,她得瑟的轻笑一声,使劲儿揉他脑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哼。”

“小兔崽子!”不远处,赵樽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慢慢放下空掉的掌心,喟叹了同样的话。

“小小年纪,给你爹耍心眼子…”

 

番外依然不悔(2)

永禄五年的冬天极寒。

今儿是个暴风雪的日子,冷空气肆虐着新京的上空。

锦衣卫,诏狱。

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一扇破败的木门。甬道的地面潮湿、阴寒,门口堆起的积雪闪着诡异的银光,让人遍体生寒。门廊上有一盏微弱的牛角灯,门里仍是黑漆漆一片,似是永不见底的森暗,幽长,把那黑漆漆的空间衬得如同地底的坟墓。

“指挥使大人。”

暗处的狱卒,低头拱手请安。

甲一点点头,并不言语,径直往里面行去。

若说大晏朝什么机构最神秘,非锦衣卫诏狱莫属。自打永禄朝锦衣卫重置以来,与洪泰朝相比,便有许多不同之处。洪泰朝时,锦衣卫在明,光明正大的横行霸道,惹下了许多血腥官司。到了永禄朝,锦衣卫虽然还是叫锦衣卫,行使的职能却变了许多。除了皇帝的鸾仪侍卫之外,其余机构基本隐于暗处,便是常时行缉捕与刑狱之事,也不是普通人能触碰得到了。

归根到底,还是吸取了东方青玄的教训了,添了节制。

诏狱与洪泰朝一样,行关押刑讯之事,但里间也分等级。按人犯的类型不同,所犯案件不同,轻重缓急不同,关押的地方自然也不同。而甲一去的地方,是整个诏狱中最神秘的一处。

许多新在诏狱担职的锦衣郎,都不太了解,那里关押的妇人是谁。

指挥使大人,平常并不许他们接近她。

她的案子,也不像旁的案子,按照程序提审,定刑,不论生死,该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反而悬了五年而不决。若说她是重犯吧,那早就该杀头了事,何苦浪费粮食?可她不仅没杀头,还享受着旁的囚犯没有的恩典,她生病时,指挥使大人还会请了太医来为她诊冶;说她不是重犯吧,偏生又关押在诏狱最阴冷潮湿的角落,里面还时不时会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有时半夜不绝,可见对她刑讯之狠…

他们好奇,却不敢询问太多。

只是隐隐有所耳闻,那个妇人似是与皇后娘娘有些牵扯。

可她若是皇后的人,为何又在此关押了整整五年?

“吱呀”一声,腐朽的木门打开了。

铺着干草的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抬头,仰着白惨惨的脸,看向甲一。

“呵…”

喘一道低气,她像是在笑。

可那喑哑破败的声音,却比哭更为难听。

“你今天不痛快了?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法子来折磨我?”

甲一并不答话,只是看向门边的狱卒。

那小伙子被他一瞄,吓得脊背都生出汗来,赶紧低头禀道,“大人,她今日吃了三顿竹笞子,嘴还是犟得很…冒犯了大人,回头小的定会好好收拾她。”

吃竹笞子算是一种业内俗话,差不多是笞刑的意思。

不过,诏狱的笞刑与别处相比又有不同。

那竹笞上…都是洒了盐的。

甲一微微眯眼,看他,“可有招什么?”

狱卒摇了摇头,“没有。”

他的回答,甲一并不意外。五年的时间过去,他又怎会不知道,从顾阿娇的嘴里,根本就套不出赵绵泽的消息来?再说,即便她当初知道点什么,在过去了长长的五年时间后,那些消息也已经没有了价值。但为什么还把她关押在这里,而不是或杀或剐,是因为她太特殊皇后娘娘有过交代,留她一命。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是好意还是坏心。

因为在他看来,诏狱里的人,最大的痛苦并非来自死亡。

死不足惧,活才要命。

甲一轻轻摆动下衣袖,两名狱卒诺诺下去了。他低下头,跨入满带腐臭气味的阴暗囚室,掌一盏油灯,看着顾阿娇的脸,静静不语。时隔五年,从她的脸上,几乎寻不到半丝昔日娇柔媚骨的香姿了。这样的地方,便是西施貂蝉来住上三五月,也得变成麻婆豆腐小黑芝麻。

今日之前,甲一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看着这个女人,他总是满身戾气。

好几日,他都怕自己会忍不住,直接掐死她。

脚下,是阴冷的地面,便是隔着皂靴,他也能感觉到潮湿的凉意。

“冷吗?”他问,声音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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