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把年华赠天下番外 且把年华赠天下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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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阿娇打了个哆嗦,双手环抱着双臂,紧张的看着他。

“冷,很冷,我很冷…大人,你行行好,饶了我吧?”

甲一像听了个笑话,幽深的眸子,烙铁似的定在她脸上。

“你竟然还想…从这出去?”

顾阿娇面如死灰,颤抖着,牙关轻敲。

“你们…要杀我?”

甲一不知她为何有此猜测。并不回答,只是慢吞吞将油灯挂在墙壁上,在这一束淡淡的光茫中,一步一步走向恐惧万分的顾阿娇,看着她白苍苍如同女鬼的面孔,突然拔出腰上的绣春刀,以刀背掷向她抱胸的双臂。

“咚”的一声,仿佛有骨头碎裂的轻响。

顾阿娇惨叫着,哀嚎不已。那抱住的双臂像棉花似的垂了下来。

“啊…啊…为,为什么?痛…啊…”

甲一刀身轻扬,扬了扬眉梢,手腕潇洒翻转,便将刀入鞘。

“顾贵人是建章 帝的宠姬,身份高贵,抱胸发抖成何体统?不敲断你的手,如何维护皇室体面?”

用这样的理由,打断了手,他似乎并没有觉得牵强,只一脸平静。

顾阿娇痛得双唇发紫,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

“…痛…饶了我吧。”

甲一冷冷看着她,“顾贵人勿恼,痛过几日若是不能痊愈,本座会为你宣太医的。”

“…魔鬼…你是个魔鬼…你们都是魔鬼…”顾阿娇喃喃着,身子软在墙根,双腿使劲儿并拢,像是想要靠寺,可被敲断了骨头的手臂疼得钻心,加上天寒地冻,她囚衣单薄,根本无法抵挡那尖锐的疼痛。闷闷的呼痛着,终是支撑不住,身子往前一扑,便软倒在地上,只头颅微微抬高,大张着嘴看着甲一,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有本事…杀,杀了我。”

“杀了你,岂非太便宜?”甲一仍是那般看着她,冷冷的,静静的,并无强烈的情绪,似乎只是在陈述某种事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可知道?在通宁远,我兄弟的坟头上,青草都有一人高了…你若死了,我如今向他夫妻两个交代?”

顾阿娇面色灰败,额头有汗滴落下。

几年的诏狱生涯,她心里很清楚,相较于她做过的其他事情,他们对她最为憎恨的地方,便是她配合耿三友,引陈景入通宁远,导致他与晴岚双双亡故,留下孤女老母…也成了他们终生的遗憾。

顾阿娇虚弱的嗫嚅着唇,匍匐着上前,抓住甲一的靴子。

“大人,我都交待过了,交待很多次了,与我无关的…我没有想过要他们死的…我只是受了赵绵泽的逼迫…他是帝王,我是她的妃嫔,他要把我送给旁的男人做姬妾,我心里是有恨有怨,但我又有什么法子反抗?”

“你们一定已经查到了是不是?他们是把我绑着出的京师,交到耿三友手里的…”想到往事,顾阿娇暗自垂泪,哭泣不已,“耿三友是个好人,他对我不薄…引诱陈景的事,我只是为了报答于他,对他们的计划,实则一无所知…”

甲一轻呵,低头,踢开她的手。

“那又如何?”

顾阿娇一愣,疼痛的喘息着,几近崩溃。

几声低泣之后,她终于忍受不住,大声嚎叫起来,又提出说过无数次的条件。

“我要见楚七,求求你,我要见楚七…”

“啪”一声,耳光响起,震得囚室回音阵阵。

顾阿娇的哭声止住了,她咬着下唇,看向甲一阴沉的脸。

他道。“胆敢提及皇后娘娘的尊名?看来顾贵人吃的是竹笞子,长的却是熊心豹子胆?”

顾阿娇饮泣着,嘴巴不受控制的发颤,“我…要见皇后娘娘,要见娘娘…”

这几年来,楚七已经成了顾阿娇活下去的动力了。

只不过,夏初七前几年没法子见她,如今似乎也没空见她。

诏狱是什么地方,夏初七其实很清楚。但是,在知道顾阿娇关在这里之后,她除了说过一句“留下性命”,便再没有任何表示。这些事儿,顾阿娇自然不知情。不过,她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日五年,成日没事琢磨的便是为什么自己还活着。想来想去,她总觉得楚七对她是有情分的,是楚七不想让她死。

为了制造与楚七见面的机会,她想过各种法子,甚至以死相迫。

只可惜,对她而言,死也是一种奢求。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她看向甲一在微光里轮廓分明的脸,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滴。

“不让我好好活,还不让我死,是你的决定是不是?…楚七是不会这样待我的。”

看着她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趴在地上伤心恸哭,甲一便没有同情的心思。他的脸色,有些阴,有些冷,有些暗,飞鱼服在身,绣春刀在侧,他不仅穿出了帅气,还穿出了阎王气。上前一步,他潮湿的鞋底踩在顾阿娇瘦削的手指上,在她哀嚎痛哭的求饶声里,他慢慢蹲身,掐紧顾阿娇的脖子。

“你害她至此,竟然还想着她会会救你,你长没有长心?”

顾阿娇被迫仰着头,挣扎着身子,嘴里“呜呜”有声。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刚嘶吼到这里,她目光猛地一瞪,只觉脖子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疼痛不堪。

“你…你给我扎了什么?”

“针。”甲一说得很轻松,扼住她脖子的手,稍稍松开,一根细针便顺势钻入她的身体里,越来越往里,越来越深入…顾阿娇紧张得身子直颤抖,疼痛让她整张脸都变了形,扭曲得五官抽搐,哀求痛哭。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甲一抽回针,慢慢放手,把她丢在稻草上。

“你不会死,你会长命百岁。”

顾阿娇软得像只大虾似的蜷缩在角落里,身子颤抖不停。而甲一的手掌离开时,她的脖子上,一股子血线如同盘旋的蚯蚓,慢慢滑落下来,爬入她的胸前,染红了污浊的囚衣。不多一会儿,胸前的囚衣上便显出一滩乌黑的痕迹…

甲一看着她痛苦不堪,仍是面无表情。

“好好享受吧。”

“你…你到底给我弄了什么?”

甲一淡淡道,“楚七那里弄的药。”

闻言,顾阿娇瞪大了眼,却说不出话来。

甲一叹息,补充,“你不是一直念着她的好?本座这是成全你。放心,你死不了…不要害怕。”

确实是死不了,可于她而言,此时每多一刻,都是生不如死。

果然是楚七的药,实在霸道。她瞪大的双眼,慢慢黯淡了下来,在被甲一刺过细针的地方,像是有无数的蚂蚁顺着裂开的肌肤钻入了血管,游走在她浑身各处的经脉。痒、痛、又痛又痒又刺挠。可她双臂先前被甲一敲断,根本没法去挠…

“啊…啊啊…”

她呻吟着,叫唤声破败,虚弱,令人不寒而栗。

甲一看着她,慢慢起身,一叹,似是慈悲了不少。

“你好好想想吧,若是能交待赵绵泽的藏匿点,或许我可以饶了你。”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顾阿娇不停呻吟。

甲一知道她没撒谎。依赵绵泽的狡猾,又如何肯对顾阿娇交底儿?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事无事逗逗她。一个人想要解脱,若是毫无希望,那其实不叫折磨。正是因为有希望,也看得到希望,却又无法获得希望,无法触碰希望,想死都得不到痛快,那才是真真的痛苦。

“求求你了…大人,求求你让我见见楚七…”

顾阿娇疼痛的在地上蹭着,蹭着,声音已有些含糊。

“楚七…楚七会放过我的…我没想害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死不悔改。到了如今,你仍觉得自己是对的?只为自保,就可肆无忌惮的害人?”甲一表情很平净,看着这张脸,想着那个刚从清岗来时懵懂怯懦的小妇人,有些唏嘘人性的转变,也替她悲哀。

她当初若不是一念之差,选择了背叛楚七,又怎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大人,皇后娘娘来了。”正在这时,外面有狱卒低低禀报。

甲一微愣。

这么久了,夏初七从来都没有来过诏狱,今儿是为了什么?

顾阿娇也听见了狱卒的话,虚弱的身子狠狠颤抖着,她脸上是狂喜的表情,身子拼命爬动着。

“楚七…楚七…救救我…”

“楚七…我想见你,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楚七,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楚七…阿娇都知错了…你待我亲如姐妹,是我…是我猪狗不如…我不该背叛你…楚七…”

“楚七…我要见你,便是死…我也要见你…”

“楚七…求求你了,楚七…”

她似乎疯魔了,聚起全身的力量呐喊着,呻吟着,泪水混着囚室的污垢糊了一脸,样子看上去格外慎人…可门外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瞥了一眼她期待的眼,甲一冷笑着出了门。

红方伞,降引幡,凤仪威严…确实是夏初七来了。可也不是她一个人。跟在她鸾仪旁边的,除了几个随身伺候的宫人外,还有一个唯唯诺诺,躬腰驼背的干瘦老儿,长长的胡子,憔悴的面孔,一双痛色灰败的眼眸,老态龙钟…他竟是顾阿娇的父亲。

夏初七看见甲一,冲他古怪的一笑。

“带顾老爹来见见顾阿娇…顺便,我也找找你…”

甲一喉咙一噎,明白了。夏初七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初在清岗,她得过回春堂的收留,顾老头儿也是个善良的老头儿,待她不薄。更为紧要的是,顾氏的母亲是她母亲李氏的随身丫头,也算是有些渊源,她可以不管顾阿娇,但是不好不管顾老头儿。早几年,为了钳制顾阿娇,她把顾老头弄到了魏国公府养病,一直是夏常的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五年,为了能见上女儿一面,顾老爹拜托了夏常无数次,都没有结果,因为赵樽不允。如今夏初七醒来了,她比赵樽心软,只是见个面而已,这点薄面她还是要给顾老头的。

甲一吩咐狱卒领顾老头进去,自己走到夏初七身侧。

“你打算放了她?”

夏初七笑了,“我有那么善良吗?”

甲一绷着脸,观察着她带着凉笑的表情。

“那是为何?”

“为了这老头子吧。父母之心,都是一样。我也是做娘的人,能体谅。”

甲一似是而非的“哦”一声,眯眯眼,“你不进去瞧瞧她?”

先头顾阿娇的号啕大哭,夏初七自然是听见了。

可她抿抿嘴,却冲甲一狡黠的笑。

“我不想见她。让她见见她爹,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找的人,是你。”

甲一头都大了,她每次找他,除了做媒还是做媒,绝对没有旁事。

一念至此,甲一决定先发制人,抢在她的前面开口,“东方青玄要来了。”

甲一似笑非笑地瞥着她,她却看向门梁,“哦。”

甲一又道,“今早刚接到消息,人已到了居庸关,说是要赶在腊月初七前到达顺天府。”

夏初七继续看门梁,“哦。”

甲一观察着她的面色,慢慢抬头,也看门梁。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夏初七撇撇嘴,低下视线,盯住他机器人似的刻板脸,一本正经的皱着眉头问他:“有,咱大晏的粮食够吃么?这厮是来国事访问,还是来寻花问柳?你们也不想想,若是他来了,肯定得带不少随从,指定还要在咱大晏过年。过完了大年,这货说不定还要过十五…咱们又不是冤大头,凭什么让他白吃白喝?”

“…”

这话题扯得真远…甲一听着,默默无言。

夏初七捋了捋头发,依旧正经,“我在想,要不要立点规矩?”

“啥?”甲一不知不觉被她引导了话题。

她接着道,“咱是天朝上国,那些小国,屁大的事就跑来,交流啊,学习啊…但来了白吃白喝不说,咱们招待完了,他们还又拿又带…说不定,咱大晏的妇女还得损失几个,实在太亏了。所以,回头咱得建议陛下,但凡到大晏的外宾,都得遵守三点。第一、自带口粮。第二、带上美女。第三、净身回国。哼哼,可心疼死我了。”

听她放鞭炮似的说了一堆,全无重点,甲一也是默了。

他提醒,“他想赶在腊月初七之前,是为了给你祝寿。”

“哦哟哟。”夏初七直拍脑门儿,“寿什么寿啊?祝一回,老一回。我这么年轻貌美,可不能祝寿…”

“王婆!”终于轮到甲一看门梁了。

“嘿嘿,大人,买瓜么?”

“不买。没钱。”甲一翻白眼。

“赵十九没给你发俸禄?”夏初七惊讶。

甲一盯住她的脸,“他说,帮我攒起来,今后娶媳妇儿用。”

“噗”一声,夏初七笑不可止,“甚好甚好。”看四周无人,她又近了一步,笑吟吟的盯着他,腻歪着一张脸,“你看你妹夫,多为你着想?日理万机之余,还顾惜着你的婚姻大事和生存琐事。”

“…”甲一的脸更黑了,那是坑银子好不好?

“所以啊!”夏初七笑叹,摇了摇头,“你若是坚持不娶妻,这辈子都得白干活喽。”

说完这句,她像是想到什么,微微一顿,不由哑然失笑,“算来算去,还是赵十九厉害,只出一招,就掐准了你的命脉。换了我是你,为了银子,好歹也得挑一个。”

甲一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再想想赵樽逼婚的手法,真心觉得他两个天生一对,除了他们自己,估计谁在他们手上都得吃亏。而且,分明就是“仗势欺人”,搞得好像他反倒欠了他们家银子一样。

哼一声,他黑着脸,“无耻之徒。”

夏初七笑得更厉害了。

不得不说,无耻这个毛病,赵十九学得很好。

爱钱这个毛病,似乎也是她传染给他的。

看甲一气急,她敛住笑,可恶地挤了挤眼睛,“放心吧,只要你成家,嫁妆一点会很丰厚的,国舅爷…”

她话到此处,监舍的木门处,传来“砰”的一声。

是一个狱卒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一不小心撞在了门上。

甲一面色微冷,正要呵斥,那狱卒便按住歪歪斜斜的帽子,慌张的跑过来,重重跪在他与夏初七面前,紧张得舌头都打了结,“禀、禀报娘娘,禀报大人…死了,死了…”

“谁死了?”夏初七面色一变。

“都,都死了。”狱卒几乎咬到了舌头。

天上的雪花,飘得更大了,狱中似乎也传来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儿。

顾阿娇死了,顾老头也死了。不是别人杀的,是顾老头儿自己。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老头子已经受够了父女分离的折磨,他如今千辛万苦才见了她一面,却没想到,是为了来送她上西天的。

狱卒颤抖着手,把一个满是鲜血的信封递上来。

“娘娘,那老,老头儿死前捏在手上的。”

信封上有几个字“皇后娘娘亲鉴。”

甲一接了过来,拆开信封,抽出发黄的纸笺,瞅了一眼,递给夏初七。

夏初七看着纸上的字,目光顿了顿,并没有说话,只胸口微微起伏。

顾老头说,养不教,父之过,是他教女无方,对不住她,也对不住阿娇的娘。可姑娘再不仁不义,到底他还是爹,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所以,他亲自结果了女儿的性命,只好对不住她了云云…

末了,顾老头儿还写了一句。

“如果来生,她还是我闺女,我定会好好教她做人。”

如此,便结束了这父女俩悲催的一生。

对于夏初七来说,顾阿娇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帮过夏初七,也害过夏初七。曾经的她,虽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实则也单纯无知。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做了无数宠妃的梦,想过要倾国倾城倾天下,最终却轮为阶下之囚。在诏狱里关押了数年之后,她似乎没有了棱角,先前也口口声声懊悔求饶,但是人生并无后悔药,做错的事情,就是做错了,一步行错,再无回头,她也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夏初七久久没有说话,那纸上的鲜血染到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注意,

看着满天的雪花,她想到了清岗县的回春堂,想到了那个喜欢顾阿娇的腼腆小伙儿,想到了她与阿娇两个嘻嘻哈哈的过往,想到了她们随官船北上时,顾阿娇羞羞答答唱“碧云天”时的娇媚,想到了她与夏常的情分,想到了她被夏巡调戏,被夏衍侮辱的不堪,想到了她寄希望于赵绵泽,步入深宫再无回路,想到她历尽艰辛,却未能得到赵绵泽的半分爱重,临行之前,竟然把她送给了耿三友,只为笼络他的心腹重臣…

凛冽的北风,吹皱她的衣摆,她唏嘘不已。

紧绷的心弦在这刹那,勒紧了心脏,跳动似乎也慢下不少。

顾阿娇的一生,是不幸的。但上天并没有对不起她,甚至于,待她不薄。

她曾经有数次选择命运的机会,可终是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好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口气,看向甲一。

“买两口好点的棺木,安葬了吧。”

人之一死,万事皆空。一口薄棺埋葬恩怨,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看着她静静走向凤辇的背影,甲一却蹙紧了眉头。

“娘娘…”

夏初七回过头来,看他,“还有啥事儿?”

她这是忘记说媒了?甲一偷偷在心里乐了乐,嘴皮微微动了动,正经了黑脸,“买棺木的钱,算谁的?”

“…”夏初七看天,久久没有回应。

“娘娘?”甲一沉着脸,又复问。

夏初七“唉”了声,睨他,“你没有看见,本宫很是苦痛?”

甲一,“嗯、所以呢?”

夏初七继续做悲苦状,“小小银钱,你不必如此计较吧?”

甲一,“所以呢…”

夏初七幽幽叹息着,抬起大袖。掩面“哭泣”,然后挥挥衣襟,只留下一句。

“算你的。”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了。

御书房里,赵樽正与几个亲近的臣子商议国事。

除了君臣各自在座外,皇太子赵炔也像往常般,列席在侧。

这是赵樽对他的要求,不仅“御门听政”时,让他躲在帘后学习,便是私底下的交流,也都要求他参与。他对炔儿的教育,属实比宝音严厉了不知多少。在他看来,读书虽是学习的必备条件,但人的见识最主要还是来自于实践。

在听政的中途,他一般不会理会赵炔,也不许他在臣工面前插嘴。只是听政之后,会考考他,询问一下炔儿可有良策。炔儿这孩子本就聪慧,如此这般历练下来,更是被他爹打磨得精明了不少,寻常的人,根本就考不住他。

这会儿,听臣子与父皇叙话,他一动也不动,那端正坐在椅上的身姿,小小的一个,不足宽椅面积的三分之一,可却有模有样,气度不凡。御书房的臣子们,也早就习惯了皇太子的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皇帝就一个儿子,皇长子是他,皇太子也是他,也不存在储位的争执,早晚是他的江山,早早懂些政务也是好事。

半个时辰后,诸事了去,众臣也纷纷散了。

可看着大家退下去,炔儿却双手搭在膝盖上,慢慢撇头看向陈大牛。

“定安侯…”

“啊?”陈大牛像是有些走神,微微张着嘴,神思不定地看着赵炔严肃的小脸儿,皱着眉头考虑了一瞬,方才回身拱手道,“微臣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炔儿盯着他,语气很淡,隐隐却能听出一丝调侃来。

“这便急着走了?”

这话莫名其妙,陈大牛又“嗯”了一声,四周看了看,像是反应不过来。

“大家伙儿都走了,微臣也得回了…太子殿下是有事?”

赵炔盯着他脸的视线,慢慢往下挪,“我看你脖子上有挠痕,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想问问你?”

陈大牛脸一红,像是反应过来,捂了捂脖子,微垂着头。

“回殿下的话,是,是被俺家猫儿挠的。”

炔儿像是没明白,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哦?”

看小家伙儿分明不信,陈大牛窘迫不已,可对着这么点大的孩子,他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支吾道,“殿下,俺家的猫儿…性子烈,脾气大,厉害着呢。”

语罢,见赵炔不语,他终是哑口无言了。

看儿子故意正经的逗耍陈大牛,赵樽于心不忍了。

他淡淡看过来,轻轻咳了一声,“炔儿,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去给你母后请安?”

有陛下为自己解围,陈大牛自然松了一口大气。可没有想到,赵炔皱着小眉头,却慢悠悠在他二人的脸上扫了一遍,严肃着小脸道,“父皇,定安侯,你们不必大惊小怪,儿臣只是问问。再说了,定安侯家的猫儿算得什么?它只会挠脖子,我家的猫,连我父皇的脸都要挠。”

陈大牛:“…”

赵樽:“…”

看他两个面面相觑,炔儿叹息一声。

“养猫如此,甚于惧内也…”

说罢,小小的身子慢条斯理地滑下了高高的椅子,拍拍衣摆,便往外走去,那慧黠的双眼里,有着一抹不同于他年纪的笑痕与狡意,可是却无人看见。

走到门口,他突地又回过头来,看向陈大牛。

“想来从今往后,再无人笑话定安侯惧内了。因为皇帝家的猫,比定安侯的更厉害!”

赵樽:“…”

陈大牛:“…”

等那小小的孩儿没了影子,两个大男人才互视一眼,哭笑不得。

不过,赵樽是高冷帝,向来绷得住脸面。他冷哼一声,拂袖坐下捧茶盏,不温不火地为自己解围,道,“这兔崽子,越发不像话了,改日定要好好整治。大牛,你家宗昶,可得看好了,千万不要学了他。”

陈大牛嘿嘿笑着,装着不经意地抚了抚脖子上的痕迹。

“无事,宗昶有他娘管着,学不坏。”

“嗯?”赵樽冷脸,放下茶盏,“你是说,炔儿坏?”

“不不不。”陈大牛胀红了脸,笑着赔罪,“微臣不敢,哪敢说太子殿下坏…”

赵樽哼了哼,像是不悦,淡淡挥手。

默默退下时,陈大牛长舒一口气,低低一叹,“果然伴君如伴虎。”

在他的背后,赵樽却想:若不吓唬唬他,这惧内的传闻经了儿子与陈大牛之口传出宫去,陈大牛的黑锅,岂非要老子替了他来背?

~

陈大牛是骑着马捂着脖子回定安侯府的。

这所府邸在原来的宅地上又重新扩建过,四年前,从南边得胜归朝时,赵樽把隔壁的两所宅院一并赐给了他,他家老大早几年做了建宅修城的营生,便把这活儿给揽下了。地方宽敞,银钱也充盈,捯饬起来极是容易,如今的定安侯府,可比当初的侯府更为气派了。

陈大牛“嘚嘚”的马蹄声刚传过来,门房便有了动静儿。

开正门,掌灯,仆役们分列两侧迎上主子。

陈大牛“驭”了一声,翻身下马,没看两边的人,急慌慌往里赶。

还未入后院,便见一行人从园子里过来。

下着雪的天色,有些昏暗,但他只定睛一看,就认出来了。

可不就是他家养的“猫”么?

“侯爷,您回来了。”赵如娜并未近前,而是停在他前方不远处,微微笑着,臂弯里抱了一件深青色的狐皮氅子,温柔地看着她。陈大牛放下抚脖子的手,原本的郁闷心思都没有了,大步走过去,他一把勒住她的腰,紧在怀里。

“回来了。媳妇儿,今日你都做了些甚事?”

左右的丫头看他二人相拥,都低头垂目,默默离去。

夜风里,赵如娜回环着他的腰,浅浅笑着,把头窝在他怀里。

“还不是伺候你家小祖宗。”

“嘿,媳妇儿,辛苦了。”陈大牛低头亲她。

赵如娜别扭的躲过,嗔他一眼,“还有心思笑?宗昶这小子,愣是不肯读书,非要跑去骑马…”

与赵炔的天才不同,陈宗昶虽才四岁多,可赵如娜便已经断定了,这小子随了他爹,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虎头虎脑的,整一个问题儿童,不是要上树掏鸟窝,就是要下河摸泥鳅,要不然,准趴在草丛里抓蛐蛐。她恼急了,把他关在书房里读书,他也有本事搭凳子爬窗户逃跑,搞得他夫妻两个很是头痛。

可这小子是他们的独子,赵如娜与陈大牛婚后那么多年,才得了这一根独苗,侯府里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宝儿来对待,但凡赵如娜在人前多说他一句,老太太就不高兴了。来来去去的,为了儿子,搞得婆媳关系更上了一层楼的怨。

“侯爷,你看怎生是好?回头你得和宗昶说说,唬唬他…”

“嘿嘿。急啥?”赵大牛笑着,似乎根本就游离在她的话题之外。不等她说完,这货左右看看没人,索性将她揽腰一抱,整个儿裹在氅子里便横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去。路上遇到的丫头仆役,纷纷低头不敢看,赵如娜又羞又急,却也不好挣扎,只小声道,“侯爷,妾身在说正事。”

“爷们儿办的也是正事。”

陈大牛瞪她一眼,示意她看自己的脖子。

“看你昨晚给俺挠的,害得今儿在陛下面前丢了丑…”

想到御书房里的事儿,他咂了咂嘴,突地又笑了。

“不过,也不妨事…丢丑也不止俺一个。”

赵如娜不知道他们发生的事儿,皱眉拉着他的领子看了一眼,想到昨夜的恩爱,心窝里软软的,哪里还寻得到半分脾气?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脖间,低低一叹,“下回妾身不敢了。”

“嗯,你说啥?”陈大牛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皱着眉头问。

赵如娜微愣,咬着下唇又重复,“我说,下回不敢了。”

陈大牛嗯嗯着,嘴里咕哝着,又扬起头。

“你说啥?俺还是没听清,你说大声点?”

他眸底的狡意,适时掠过,也落入了赵如娜的眼睛里。

她明白了,这货是总听人说他惧内,想给自己树威,振振夫纲呢。她心里很是好笑,但自家爷们儿,自家不惯着,未必还让旁的妇人来惯么?她严肃着脸,抬高了嗓门,用下人们都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道:“我说,都是妾身不对,侯爷大人大量,不要与妾身计较了。妾身实在…愧之不已。往后,妾身都听侯爷的话,侯爷说往东,妾身不敢往西,侯爷说要纳妾,妾身不敢为您娶妻…”

“哈哈哈!”

陈大牛满足的大笑着,很是爽快。

“那俺就饶你一回。”

只等笑声落下,他又垂下头来,凑她耳边小声讨好。

“好媳妇儿,委屈你了,回头俺好好疼你。”

赵如娜羞臊不已,捶他胸膛,“侯爷…”

“哈哈。”陈大牛又笑,捉住她嫩白的手,啃一口,“小声些,一会儿子来捣乱…”

 

实体番外傻傻付出(看过勿订!晚上二更)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节。

京师天牢里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天还未亮,望玉岛的庭院中,一方烛台,照着一个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红影动,那天然的妖娆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无损分毫。他一动不动,静静地靠着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人的空茫,直到门外传来轻声禀报。

“大都督,那位小姐发烧了。”

他微阖的眸子睁开,轻轻“嗯”一声。

“大夫怎说?”

“大夫开了方子,奴婢煎了药,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头提着风灯,前头领着路,他一身轻薄的红袍,长发未有束冠,颀长的身姿在夜色下更显丰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轻幽的兰桂香气便布满了空间。屋内侍候的几个小婢女纷纷福身施礼,他并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们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齐划一的声音后,丫头们鱼贯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还有一个安静的她。

红木的椅,红木的床,红色的床幔,红色的被褥,衬得床上那人纤弱的样子,瘦可堪怜。他看了一眼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慢慢端起碗,走向床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轻,轻得似乎窗外的风雨击在竹林上的“沙沙”声音都更为刺耳。

大概因了发烧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苍白,而是带着诡异的潮红。一双被大火浓烟熏过的眼睑微微肿胀,双颊微陷,不过在天牢关押了几个时辰,较之在沁心园小宴上见到的样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着汤药碗里的热气,眼角余光扫着她。她真是变了许多,不仅性子变了,样子更是变了。常年的乡下劳作,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极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却像被岁月暗琢过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岁。

一个鲜嫩如花骨朵的年纪。

良久,他目光移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放下碗,手臂横在她的后颈,准备扶起她喂药。她毫无声息,额角的刘海在他的搬动中错开,露出左额上陈旧的疤痕来,那个已然瞧不清黥刻“贱”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现那日火炙一般的视线,那日排列整齐的囚车,那日滚落了一地的人头,那日遍地流淌的鲜血…那日无数的触目惊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紧她的鼻,撬开她的唇,将汤药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

脑子里,不期然却是她很多年前的样子…

那年的京师,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正像今日。

文华殿的后殿书堂,一个小身子探头探脑的不停观望。那时的他还未掌锦衣卫事,在东宫任詹事丞,觉得那窥视的小姑娘实在可笑。尽管她每次来都会拎着香甜的桂糖糕,也无损他对她的看法。

那糕点,是她那个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绝天下,名冠京师,她却一点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却长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知,她却一无是处。京中世家小姐会的她一样不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国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极。

可就这般的她,身上却有一个让人称羡的传说。

当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亲自入府为她批命,说她三奇贵格,贵不可言,乃母仪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给了皇长孙赵绵泽,她喜欢的赵绵泽。

可赵绵泽却一点也不喜欢她,每每见她,便如见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绵泽今日为何不高兴?”

“青哥哥,绵泽今日书读得可好?”

“青哥哥,绵泽他有没有提起我?”

“青哥哥,绵泽可是又被陛下责骂了?”

青哥哥,听上去像亲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却一如既往的这般叫他。

因他尚能给她几分脸面,她也总是得寸进尺,傻乎乎来缠住他打听赵绵泽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脑袋往他的身边钻。

他骗过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打扮得媚气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脸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唱戏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现在赵绵泽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弃。比如他告诉她赵绵泽喜欢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缠着她娘做。其实她不知,那是他喜欢吃的,不过说来占她便宜罢了。

“青哥哥。”

见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丧,双手搓着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复那一个人的名字。

“我看绵泽一直沉着脸,他定是不高兴了对不对?你告诉我,他是怎么了?”

“嫌你长得丑。”他没好气地看她。

她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长得好看,但谁说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说,我长大了就美了。”

他确实是一个生得极为精致的男子,肤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风流气,不论男女都为他倾倒。于是,看着她平凡普通的长相,他实在奇怪,自己怎生还会让她跟在身后?

突地顿步,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她脚下半湿的绣鞋,还有那窘迫尴尬的样子,莞尔一笑。

“你想帮他?”

她眼睛亮了,睁得大大的,其实也不难看。

“嗯,我想。”

他轻笑,“他羡慕他十九叔,可习武骑射,可征战沙场,可远走八方,而他却只能整日困在东宫,要读经史子集,要学兵书战策,却走不出这皇城,你可有办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着他。

在这之前,她没想到绵泽会有这般多的烦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烦心事就是绵泽不理她。

经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来。

她私下里是唤他十九爷的,那是当今皇帝的第十九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她曾经远远看过他几次,却没有胆敢走近与他说一句话。

不过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会理她的。那个人从来不苟言笑,长得虽好看,但脸上却无情绪,看不出喜怒哀乐。听说他不满十五岁就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自行统兵,打了无数的胜仗。他不仅是大晏的神话,也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世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纵横四海之力,将来定是要为大晏创万世基业的。他每次出征还朝,奉天门外的红毯都辅得老长老长,她也偷偷去看,那铺天盖地的“千岁”声音,振聋发聩。每个人提起他来,都津津乐道,热血沸腾,仿佛不是在说一个人,而是一个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与她无关。

他让绵泽不快乐,她就觉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绵泽快乐。

过了两日,她又出现在了东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他甩开袖子,有些不耐烦,“说。”

她打量着他的脸色,轻声说:“你带我去栖霞寺求一个灵符可好?听说那里的灵符有菩萨加持,极是灵验,我给绵泽求来一个,这样他就可以得偿所愿,像十九爷那般厉害了。”

他凝视她良久,眸中有异样的情绪滑过。

说她是一个傻子,果然没有冤枉了她。

这般发痴,可赵绵泽何曾有过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甚至有点讨厌。但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她人长得很普通,声音却极是婉转好听,就像那幼嫩的鸟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鸟儿的声音,却无半分鸟儿的灵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马车,一出京师,她就真像出了笼的鸟,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气难得晴好,薄薄的雾气,带着雨后天晴的朦胧,还没到栖霞寺,远远便看见栖霞山上的枫叶红得似火。

“青哥哥,你说绵泽为何不像你这般好脾气?”

见她撩了帘子来看着自己,他双眸微微眯起。

“因为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人喜欢我,自然好脾气。”

她原本兴高采烈的脸,蔫了下去,马车的帘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没有再出声。他勾了勾唇,觉得这般说一个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赵绵泽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脸的讨好人家,受这点委屈算什么,等她将来嫁入东宫,要受的罪更多。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他原以为她会置气一会,可还未入栖霞寺的毗卢殿,她就又高兴了起来,拿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哭过的样子,可唇上却是牵着笑。

“不管旁人说什么,我都是要嫁给绵泽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着她,却没再反驳,只不耐烦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还有公务。”

“哦好。”她提着裙摆走了几步,突地回过头来看他,“青哥哥,你也觉得我很傻对不对?可若是喜欢一个人了,就不会计较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与你说,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这般喜欢上一个女子,也就懂了,喜欢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讨厌她絮叨,恨恨出声。

“还求不求灵符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再试图说服他了,毕竟为赵绵泽求灵符才是一件极紧要的事。她飞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黄桷树下,静静等待。

喜欢一个人,便想心甘情愿的傻傻付出?

他想,这样傻的话,只有她才会相信。

栖霞寺里很喧闹,人声鼎沸,钟声悠悠,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络绎不绝。他们或求前程,或求姻缘,或求富贵,但绝无一人像她这般,只为了求心上人能超过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颇不耐烦,频频看向毗卢殿门。可过了好久都没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带她出来做这样的傻事。

可恨归恨,他终究还是抬步入殿去寻她。

她跪在蒲团上,正与一个老和尚说话。

她很专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没有发现他来,只恳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师,你可否在这灵符中注入法力,让佛祖能保佑携带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个让他艳羡的人,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这时的她,这时的他,都不会想到,她口里那个想要赵绵泽去超过的人,会在若干年后成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诉求心愿,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听完,愣住了。

“施主,念头宽厚如春风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头忘刻如朔雪阴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这诸多圆满?凡事还得放宽心,靠自己方为紧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吗?大师,我给你多添些香油钱,您帮我施个法可好?那就一个要求好了,让携带此符的人,能超过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摇了摇头,道:“佛渡人向善,是为劝世人消除孽障。凶吉与仇敌之说,本就是孽,佛祖又怎会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气了,摊开手上的符。

“那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无难,静心平常,自能驱邪免灾。”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没反应。

他想,这般高深的话,就她那脑子如何听得懂?

为了不耽误时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钱,把她拎出了栖霞寺,懒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马车,她却一个人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忍不住追问,她才懊恼地道:“我果然是个蠢笨无用的人,什么都帮不了他。”

这样幼稚的话,他无法回答。

在东华门的门前,她小心翼翼地抚了抚那个“灵符”,双手将它合在掌中,默默低头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才郑重其事的交给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给他,让他要每日放在身上,虽然大和尚没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我告诉菩萨说,只要能帮他达成所愿,便是收去我十年寿命,二十年寿命,三十年寿命,或者是四十年寿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过灵符,突地觉得有些沉重。

一个人一世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她为了赵绵泽,一个愿望竟许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阴,这样真的值得吗?

“愚蠢。”

他低低讽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怀中。

“好了,别看我,我会给他。”

她带着热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着他,“谢谢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诉她,是夏三小姐给的。我三姐长得好看,他肯定会喜欢她给的灵符。”

他无言以对。

这般傻的人,实在让他可怜。

他直接去了东宫,见到了赵绵泽。但他没有像她说的那般,告诉赵绵泽这个符是夏三小姐给的。他虽然不喜她,却没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轻易与了那个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进去的时候,赵绵泽正在为皇帝亲自出的一个考题而苦恼。听完他的话,他接过灵符,温和地向他致了谢,然后把那个她宁愿用半生寿命换他得偿所愿的灵符丢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呓语,双唇红得仿若滴血。

东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备递水给她喝,却听见她唇间溢出一句模糊的话来。

“赵十九…你个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爱则生恨,恨而生爱。

他并不知那个宁愿用四十年寿命换赵绵泽心愿达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从赵绵泽到赵樽,她的爱与恨,从来都与他无关。

她的世界,留给他的,不过一片空白。

 

番外依然不悔(3)

建平城外,夜下,风雪未停。

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闪烁的鬼火,在积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个个穿着兀良汗铁甲的兵卒远远观望着,不敢靠近风雪肆虐的葫芦口。

他们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关,却没有直下北平,而是沿着卢龙塞、大宁、建平走了一趟…不仅如今,像今儿天这么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驿站里歇着,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葫芦口来发呆。他这样的行为,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猫,忐忑不安。

葫芦口,小瀑布结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细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凛冽。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葫芦口子,白雪积压下,早已寻不到当初建平战役时血流成河的模样,但东方青玄似乎并不在意。自从坐在石头上,他就再没有动弹过,看着远山暗影,思绪已不知飘向何处。

人生最无情,是时光。

时光改变了事,也改变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岁月的沧桑。

当东方青玄还只是一个除了满腔仇恨一无所有的少年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会因为一个女子,执着在自己情爱的茧里,自缚数年,挣扎不出,大有不死不灭之势。

在楚七之外,他见过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说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并非绝品。但就是这么一个“乍看普通,再看夺目”的女子,在经过了从无见面的长长五年之后,那一张灵动如狐的脸蛋儿,还能清晰地留在他记忆深处。

尤其那些与她走过的日子,他怎么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从来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这个葫芦口,他为她挡了致命的三箭。

当时他挡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时的分析,并不仅仅为了她,也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识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狈。以至于后来的无数次,他一个人独处于无边的寂寥中时,常常扪心自问过,若排除掉阿木尔的原因,在她生命悬于一线时,他还会不会去挡那三支箭,还有没有为她去死的勇气?

答案是…不知。

人的执念,有时只是一瞬。

爱是,恨其实也是。

很多事情在发生时,若不是那时那地那人,结果都会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与楚七更为年少的时候,那一夜的皇家猎场,作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观者。旁观着夏问秋的陷害,旁观着夏廷德的无耻,旁观着赵绵泽的无知,更旁观着夏楚的痴和傻。作为一个自己的大事都没有办的人,他原本就是应该袖手旁观的…更有甚者,他恨着她的爹,她出了什么事,他应当高兴才是。可他却管了闲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卫玷污了清白。

他记得,当就在那晚之前,她还傻不颠颠的找到他说,“青哥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绵泽他突然就很喜欢我了,愿意娶我了?”

那时的他只想冷笑。

赵绵泽会娶她么?不会。

他看着她满带憧憬的脸,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见你,你还缠着他,你就不累,不烦?”

她笑着,把头摇得像陀螺,“才不会呢,他是我放在心里头喜欢的那个人,便是他不待见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见他的脸,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对我发的脾气,那我都是开心的。”

她的傻,常常让他无言以对。

不过,那个时候的他,并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她。

他对她偶尔的爱护,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点同情心。

可后来,不仅赵绵泽爱上了她,连他自己也不知何时…爱上了她。

只不过,后来的她,似乎不像当初的她。但是,当他喜欢上了那个不像当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却常常回忆起那个喜欢赵绵泽的她因为那个她,像极了后来的他自己。

命运就是这般无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让人在经历了诸般无奈与苦痛之后,方能明白当初的想法都是错的…正如她所说:若不是心上那个人,多看一眼都会嫌烦,例如那时的赵绵泽。若是心上的那个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时的她笑问过,“青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没有回答过这么幼稚的问题。

被仇恨蒙上了尘埃的心脏,哪里容得下“喜欢”与“爱”这样阳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处,只住着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可她永远就像看不懂他的脸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说,“便是绵泽不爱我,但他终有一日会知道,最爱他的人是我。他也会知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他。便是我死了,也不会放弃他。”

因了夏楚那些话,他后来时常琢磨与怀疑。

叫楚七那个夏楚…到底还是不是曾经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样的人。

爱了她一生,她却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独,似水无边。她没有错,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着这么多人陪你吹冷风,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肠呀…”幽幽一叹,清婉入骨,伴着裙裾被冷风吹得沙沙的声音,是东方阿木尔轻盈曼妙的脚步。

除了她,无人敢接近东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东方青玄最无奈的责任。

五年前,东方青玄离开应天府回兀良汗,曾经与赵樽深谈过一次。那一晚的晋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着酒樽,说着旧事,从头到尾并没有说太多的正题,但也是在那一晚,他从赵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况她死了。长寿宫的花药冰棺,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其实在夜闯长寿宫时,他便已经有了预感。

只不过,从赵樽的嘴里得到证实,更为难受。

赵樽还告诉他,阿七希望他过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个字很简单,却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撑下去的唯一念头。他把她当成了楚七给他的遗言,每次支撑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说这五年里,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安慰,便是楚七说,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诉自己,他是幸运的。

他爱的女人,也同样关心着他。

那晚离开晋王府前,他想给赵樽留下的,是阿木尔。

在那之前,他曾无数次说过不再管阿木尔的事情了。可血浓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飞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睁睁看她入了歧途而视若无睹?

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心。

唯除两个女人,他不能一个是阿楚,一个就是阿木尔。

赵樽没有同意留阿木尔居于后宫,却给了他的情谊一个折中的法子。他愿意让阿木尔留在大晏,不过,她得搬去灵岩庵,常伴青灯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为国祈愿…

这样的留下,不如不让她留下。

东方青玄只能苦笑。

赵樽的固执,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从来没有拧过赵樽的原则。

想到阿木尔为了留在大晏的寻死觅活相逼,他无奈同意了,却又向赵樽提出了一个条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会我,我会来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没有想到,没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却等到了她醒来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满腔的惊诧花药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赵樽又怎会撒这样的谎言?

经此,长久以来深埋在他心底的疑问终于破土而出。

这世上,若有灵魂转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着一个不是夏楚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当她精灵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种完全懵懂却狡黠的声音问他,“你认得我?”,当她为了脱身,装着不在意的与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说,“妖精,你说说,你现在是在卖艺,还是在卖身?”当她无辜的装疯卖傻说“你这求爱的方式,一直这么诗意”时,带给他的诧异与震撼。[超多好看小说]

当初的夏楚也爱笑,但永不会这么狡黠。

若说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草,那么,后来的楚七便是辐射大地的阳光。果然,他的猜测是没错的…她早就已经不是她。

几乎是马不停蹄的,他夜以继日的办完手上的政务,安排了到访大晏的行程。虽然他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国书上写着“以贺大晏新京落成,迁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执念。

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的笑,那个女人的眼神…几乎没日没夜的折磨着他,克扣着他的睡眠,克扣着他的饮食,克扣着他的神思。让他的脚不听他的脑子指挥,纵有关山万里,纵有沟壑千条,他也非来不可。

“五年过去了,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多情?”

阿木尔的声音,有一丝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纱裾飘飘,只是,借着微弱的火光与白雪的反射,却遗憾的发现佳人已变她虽未落发,身上穿的却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记你一丝半点?”

她又幸灾乐祸的补充,完全无视东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说,她喜欢这样的在打击。因为在她打击另一个比自己更为痛苦的人时,心底那种变态的满足感,可以让她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毕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求而不得。

“说够了?”东方青玄抿紧唇角,回头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静,淡然,就像没有苦痛那般。

阿木尔目光微微浅眯着,视线像缠绕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想占有与得到的爱,她也不相信爱一个人可以笑着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声音里,更添讽刺,“哥哥,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其实比起我来,你更为可悲,也更加可怜。”凝视一眼东方青玄,她轻轻莞尔,错开他的肩膀,走向结了冰的葫芦口,一字一句道,“我爱天禄,我告诉他了,我争取过了,我杀人放火,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来没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怜我,或说我与他没有缘分。哪里像你,压抑着,苦熬着,错失无数良机…”

回头,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东方青玄。

“你曾经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一连三个“为什么不”,她一句比一句语气重,到最后,几乎已经咬牙切齿,歇斯底里。

很明显,她不是在为东方青玄抱不平,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会来与我抢天禄?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会有今天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还没有清醒吗?我们兄妹两个的悲剧,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责的时候,东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个人都在笑,那绝艳无双的脸,风情万种…

“阿木尔。”唇角牵动着,他眉梢怪异一扬,明明灭灭的眸底,像是蕴了无数交织的情绪,又像简单得只有一种嘲弄。他道,“你说得对,确实是我的错,我做哥哥做得不称职。我竟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我那个单纯善良的妹妹,已经变了…是你被迫嫁入东宫时,还是你第一次求我…帮你杀掉既将嫁入晋王府的王氏时?”

阿木尔看着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视着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变了。爱,会让人不择手段,变成魔鬼。”

“不。”东方青玄道,“爱不会让人变成魔鬼,爱只会把一个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趣事,他错开阿木尔盯视的目光,看向天际冉冉飘飞的雪花,唇角隐隐流露着一抹安宁的笑意,“你或许不知,在喜欢上她之前,我心底无一丝阳光。阿木尔,你知道一个人住在黑暗里是什么感受么?杀人,杀人,不择手段的杀人,直到杀得手不会再颤抖,面不会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没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种痛,嗤心剜骨,那感觉,比死更难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与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却不能。我虽然每天都在笑,心却在流泪,我本来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停顿一瞬,他看向那处悬崖,像着楚七那晚为他寻来草药,嚼烂治伤的紧张样子,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爱,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现了…不是当初的夏楚,是重新活过来的楚七。我对她,是爱,是真的爱。可惜,少年时的认识,误导了我的思绪。我以为,年少轻狂都没有对她打磨出情爱,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却没有想到会爱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声,阿木尔像听了一个笑话。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东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阳光,是救赎。”

“所以呢?”阿木尔看他陷入沉默,笑着讽刺道,“你都离开南晏,回到兀良汗了,还在用生命和回忆来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与赵樽认识了十二年,爱了十二年,你也像个傻子一样,爱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当?”

“值当如何?不值当又如何?”

东方青玄目光寂寥,静静看着阿木尔。

“十二年…不也过了?”

算算清岗再见,确实已是十二年过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却永不如后面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远离了从小生长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宝座,与哈萨尔并称为漠北两鹰,成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却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渐渐老去,也亲自在兀良汗掐断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缘,只是为了守护一具永不能再见面的尸体…

而且,她就算是尸体,也不属于他。

“你真可怜,你比我更可怜。”阿木尔还在笑,不段重复这句话。

东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着她,突地一笑。

“我不觉得可怜。她生,她死,我都心许之,那是幸福。”

阿木尔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锐的笑了出来。

扶着僧尼帽子,她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东方青玄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去南晏,只是想见到她,并没有要如何。

轻叹一声,他戴着假肢的左手掸了掸衣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声音终是染上烦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禄的信件…”

阿木尔竖起耳朵倾听,可他话锋却突地一转。

“阿木尔,我让你过来,便是为了相助于我。”

阿木尔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不是无所不能么。”

无所不能?连心爱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还叫无所不能吗?

他知道阿木尔在讽刺他,无奈地轻笑一声,并不回答。

到底是亲兄妹,阿木尔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轻笑着睨他,“说吧,这么远把一个被你们逼成了姑子的寡妇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了她许久,东方青玄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迷离。

“有件事,有些难办…”

“何事?”阿木尔追问。

他沉吟着,突地道,“我得有一个大妃。”

“大妃?”阿木尔嘴皮微微一动,见鬼般诧异地看着他,恍悟一般轻笑,“为什么要我来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赵樽还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脸,也能瞧出我的样子来。”

时隔多年不见,她的说话,其实有点过于自信了。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东方青玄没有拆穿她,只是看着她素净的脸,无奈一笑。

“只要宝音认不出,就好。”

阿木尔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没等她问出原委,东方青玄又有些烦躁地搓揉了一下额头,把视线调向了远山,敛紧眉头道,“再说,有机会见一见天禄,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尔心脏微微一抽搐,终是噤了声。

东方青玄说得没错,她想见赵樽,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整整五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孤灯之时,她从身体到灵魂…无一处不在想念着他。

隆冬季节,天寒地冻。

夏初七有些郁闷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门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发的懒了,便是赵樽要为她好好庆贺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劲儿来。可不管她愿不愿意,从进入腊月开始,宫里就忙活开了。而且,筹备寿诞的事儿,赵樽不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还总是避着她,让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一闪成婚,非妻不可

小宝音,风一般打了软帘扑进来。

人还未至,吼声已经飙开了。

“你要为宝音做主啊,阿爹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宝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满脸都是恼意。夏初七却不当回事儿,一边仔细收拾着医药庐里木头架子上晾晒的药草,一边打量着身量又冒了一节的女儿。

“又怎么了?”

宝音身为公主,基本不喊赵樽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礼仪,小时候便脱离父母管教长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这边夏初七问题刚出口,那边她已经叨叨开了。

“你给评评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来京师了,竟是不告诉我…不仅自己不告诉我,还嘱咐旁人都不许告诉我…太过分了,我要与他决斗!”

决斗?这孩子说话,总抓不住重点。

夏初七开始怀疑女儿的智商了。

她瞥过去,“不告诉你,你又怎么知道的?”

宝音低头,对手指,适时的隐藏了脸上小小的坏意,咬着下唇嬉笑道,“我把郑二宝头上的毛给拔了…他哪里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着女儿,闭紧了嘴巴。

这二宝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么倒霉,他越是稀罕他的头发,宝音就越是和他的头发过不去。这些年来,他那头发就没有好端端生长过,隔三差五的就会遭到宝音的荼毒。

不过,收拾了郑二宝,夏初七却很想给闺女点赞。

再回南晏这时代已有两个多月了,郑二宝对她诺诺恭顺,她对郑二宝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晓得是当初郑二宝的举动伤了她的心,还是郑二宝在她“故去”后想方设法撮合赵樽与阿木尔的行为,让她始终觉得不得劲。她对二宝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处时,也总觉得欠缺了一些什么。

尤其,这些年,郑二宝一直与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来,男人都是会听耳边风的。便是月毓不害赵樽,保不齐会利用郑二宝害她。就算二宝公公没有主动的危害,但月毓长得那么俊,郑二宝那太监…就不会被美色所迷惑么?

“阿娘,你倒是说话啊!”

宝音摇着她的胳膊,小嘴巴瘪着,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头,“你说什么?”

“…”

“再说一回,我没听清。”

宝音翻个白眼儿,哭丧着脸,瞥着她哼哼,“宝音在问阿娘,阿木古郎来的时候,我穿什么最好看?还有…宝音想…阿娘能不能把拿给菁华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给宝音几罐?”

“…”夏初七服了,“宝音,你几岁?”

“十一。”宝音仰天望她,小眉头狠狠一蹙,“阿娘连宝音的生日都记不得…可伤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抬手在她额头上一拍,“娘是想说,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么概念?”在她看来,十一岁还是小学生,什么情情爱爱的都是扯淡,爱美之心虽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种护肤的玩意儿,岂是她这个年纪能用的?

可不论她说什么,宝音接受的教育与她都不一样。

她小嘴巴蹶了起来,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么了?十一可以许配人家了。吴嬷嬷说,她娘亲十三岁的时候,就生下她了…”

吴嬷嬷是宝音的教导嬷嬷,从小带着宝音带长的,平常与宝音也走得很近,她说的话,宝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头痛的望着宝音,无力的呻吟一声,不解释,只下命令。

“小丫头,我告诉你啊,没有十八岁,你想都不要乱想。”

十八岁已经是夏初七的底线了。

在她的意识里,十八岁也不过刚刚成年而已。

可宝音愣住了,瞪大双眼看她,像看见了怪物。

“阿娘,你是想把宝音养成老姑娘吗?”

“十八是什么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现在还没有嫁人,不也没老么?你急个什么劲儿?”

宝音再次愣住。

过了一瞬,小丫头“噗”的一声,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凑近过来,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搀扶着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蹲在她身边,乖巧地道,“阿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宝音笑着仰头,双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册后大典呢,很是热闹,鞭炮齐鸣,礼乐阵阵,满朝文武都在奉天门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娘你生病,睡在长寿宫中,却没有瞧见。”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着她不吭声。

看她娘的脸色不好看了,宝音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却笑不可止。

“阿娘,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遗憾啥?我没那么无聊。”

宝音砸砸小嘴巴,满怀憧憬的道,“怎么会不遗憾,你都没有做过新娘子呢?吴嬷嬷说,女子大婚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不仅要与夫婿共结连理,还要在接受亲眷的贺喜之后,找到归属感与认同感。拜天地,喝合卺,洞房花烛…唉哟,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纪的小丫头,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还是故意打击报复,那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忽闪忽闪,带着一抹璀璨晶莹的光晕,看上去极是美丽。夏初七也是第一次发现,她十一岁的女儿,真的不能和后世十一岁的小学生相比。

“唉!”

长长一叹,她为宝音焦心了。

可宝音却误会了,她得意的笑,“阿娘,你可是难受了?”

夏初七哼一声,但笑不语。

宝音又道,“没有与我阿爹拜过堂,你肯定难过吧?…其实,女儿也有些为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这么久,阿爹也没有提出要给你补一个。啧啧啧…”

小嘴巴里吐出来的,是幸灾乐祸与调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没有不吭声。

正如宝音所说,大婚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亲不仅仅只是一个仪式,那也是认同感与归属感的来源。没错,不举行仪式,她也是皇后,她与赵樽也确实是夫妻,可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真就添上了那么一缕缕的遗憾。

“若不然这样好了…”宝音眨着眼,巴巴环着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给阿木古郎的时候,你就嫁给我阿爹…让他再娶你一次,怎么样?”

夏初七再拍她的头,“胡闹。”

宝音抚额,不悦瘪嘴,“我哪有?”

夏初七敛住情绪,正色告诉她道,“宝音,你年纪还小,不要琢磨这些不靠谱的事儿。莫说东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适合你,你也不想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说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怎么可能娶你?”

宝音面色一凉,受惊般看着她。

“他不会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声,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会,他告诉你的?”

宝音一愣,仔细想想,好像他真的没有。

可转念,她面上又晕出红色,“宝音问过他,他说爱宝音。”

“傻姑娘。”夏初七揽住她的小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他养了你两年,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此爱,非彼爱。宝音,你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夏初七说话,向来是犀利的。

是不懂,还是装不懂?这句话,登时让宝音委屈的沉下了脸。

“阿娘…”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脚反驳了。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道提醒的咳嗽声。夏初七看了宝音一眼,把她拉拽上来,走向门边,便见赵樽负着手,大步入内。在他后面,跟着六岁的炔儿。小家伙几乎与赵樽一个走路的姿势,一样的严肃表情。父子两个都绷着脸,俨然一模一样。

这情形,让夏初七觉得有些好笑。

“忙完过来了?”

赵樽点点头,扫了一眼宝音,一脸严父的样子。

“在说什么?”

“没…什么。”宝音气咻咻地看着他,又朝他背后的炔儿吐了吐舌头,方才凑过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声道,“准是你又告我状了,对不对?若不然,阿爹和阿娘,怎会都不瞒着我,不帮我,还故意整我?”

炔儿扳开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过了她的身侧。然后,他自顾自爬上椅子坐好,拿过夏初七早就为他们爷俩儿准备好的糕点吃起来,那悠闲自得的表情,就像没有听见宝音的话。

被忽略是什么感受?

宝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儿。

突地,她笑着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让你装,让你听不见长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当然不会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却知道,对于向来注意个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赵炔来说,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势实在太不雅观,他当即面色一变,放下糕点,拍向宝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亲,放手!”

宝音一愣,哈哈大笑,拎着他笑不可止。

“就你个小屁孩儿,前些天还尿床呢,这就男女授受不亲了?让你不亲,看长姐教训你…亲不亲?现在亲不亲?”拎着拎着,看炔儿别扭的脸,宝音嘻嘻一笑,猛地低头,在他脸蛋儿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现在亲不亲了?”

炔儿摸摸小脸儿,看着拎着自己的阿姐,没恼,却很镇定。

“小小年纪,见男了便亲,看来是想嫁人了。”

“你…哼!”宝音探手把炔儿从高高的椅子上抱下来,使劲儿箍抱在手里,然后严肃地回头,看向一直无语的赵樽与夏初七,认真道,“阿爹,阿娘,女儿先告辞一步了。这小屁孩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树一树长姐威风,恐得被他欺到头上了。”

说罢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不管赵炔怎么挣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很快响起姐弟两个的笑声,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赵樽坐下。

“这俩熊孩子,玩闹一处,就不得了…”

“这样不是很好?”赵樽喝着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开了。

说来,他们这个家庭比较特殊,没有后宫争宠,皇子公主也只得一个,所以,他们抚养起来更是随性。宝音与炔儿平常都住在宫中,住在他们的身边,平素姐弟两个相处,就像寻常百姓家里的姐弟一样,玩玩闹闹,说说笑笑,疯疯打打。不过,再小点的时候,炔儿还会被宝音给唬住,随着他年纪增长,如今的宝音,常常吃弟弟的闷排头。于是乎,像这样互相贬损的事儿,时不时就会唱上一出。他们夫妻看在眼里,心里其实很欣慰。

难得有情帝王家,姐弟俩感情好,是他们所盼。

夏初七看赵樽喝了茶,舒心一叹,借机谏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这个点儿,你们才过来。依我说呀,炔儿年纪还小,你不要让他接触太多朝务。六岁的小不点,失了童真,搞得像个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应。”

赵樽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洁白的瓷盏,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认命。此时不严于管教,不习朝务,将来…”抬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着被人骑在头上吗?”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对赵炔的教育上,赵樽也特别坚持,她无奈的低叹一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像往常一样,偶尔假公济私的让他把炔儿带过来,尽一尽人母的慈爱。

“阿七…”赵樽突然喊,声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声,抿唇看着他,游离在状态之外。

赵樽淡淡道,“没有大婚之礼,你心里可有怨?”

夏初七飞瞄过去,抿唇轻乐,“你千里耳啊?宝音的话都听见了?”

赵樽但笑不语。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丝丝遗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纪,捋了捋头发,虽然盼着,但还是不好意思地矫情了一把,拒绝道,“你甭听宝音那丫头瞎咧咧,咱俩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没有仪式,又有什么关系?”

赵樽眉锋微蹙,看她,“当真没关系?”

夏初七唇角不经意动了动,含着气咽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没啥关系。”

赵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淡定的道,“爷原以为阿七会计较,既然你这般说,那便不办也罢。总归国事繁忙,爷这些日子,也顾不过来。”

有些话,自己说出来,没有问题。

可换到别人的嘴里,尤其是赵樽的嘴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错失的大婚,欲哭无泪。心里憋了一口老气,转过头去,佯装不在意地挑拣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鸽子食。但是,她却没有发现,赵樽在她背后,唇角浅浅的一勾。

好半晌儿,两个人都没有作声。

空间里的温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许多。

“阿七…”赵樽喊她一声,探手过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着鸽子食,咬了咬下唇,回过头来,眉头微微一蹙,“喏,这儿有我做的糕点,快吃吧,吃过了不是还要去处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说呀,你这么忙,何苦给我做寿?我又不老,这大寿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纪了似的…”

说到此处,她胳肢窝被人挠了挠,痒得她猛地回头。

她的面前,赵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气了?”

眉梢一扬,她不悦地皱起眉头,想要挪开她的搔弄,他却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话不说便大步往外头去。外面正在飘雪,冷空气一吹,夏初七瑟缩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缩入他怀里,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么?”

赵樽低头,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亲自为你沐浴,贺你高寿。”

夏初七脸蛋儿一红。

这货每次怀了不良心思的时候都会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瘪了瘪嘴,“我自己不会洗吗?”

“晋王府的汤泉,你就不怀念?”他声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晋王府的温泉,再看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实则却满是坏意的笑,心思活络了,情绪也软了下来。两个人分别了这么久,如今的他们,极是珍惜来之不易的相处机会,便是小小的争吵,很快便能平息下来。

说到底,世间最好的爱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有没有婚礼又有什么关系呢?

念及此,她几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赵樽的脖子,在宫灯氤氲的光线中,仰头上去,在他嘴上轻轻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劳烦陛下了。”

“为佳人沐浴,爷荣幸之至。”

赵樽低笑着,揽住她腰身的手紧了紧,盯着她脸上的情绪,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长长的几年分离,突地低下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阿七,爷有寿礼给你,要是不要?”

“什么?”她气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乱如麻。

赵樽低笑一声,在她唇上轻轻一吮,方才意犹未尽地抽离,黑眸中染上的视线,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风霜的不变情感,令她怦然心动。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极是膈应人。

“爷不告诉你…”

 

宝音炔儿闯祸记(看过勿订)

入了腊月,京师已飘满了年味儿。空气里,炮仗的烟火味儿,腊肉的熏味儿,家户人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令人心情雀跃。长街短巷里,穿新带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谈论着,指点着,拥挤在人潮中,把这一片盛世繁华之态点缀得更为安逸闲适。

宝音一手拽着炔儿,一手拉着陈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双大眼睛水灵灵、骨碌碌、乌漆漆,看上去狡黠而伶俐。在宫里头待久了,宫外的世界于他们而言,便满是诱惑。东街的糖、西街的布,巷子口的糖人,她看什么都新鲜。

“快点!炔儿,囡囡,快点呀!”

宝音身子挤在前头,看着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板棚商摊,眼珠子又亮了几分,压根儿没有考虑到炔儿才六岁,陈岚也只八岁。

小姑娘喜欢布匹、饰品,喜欢花花绿绿的世界,这嘈杂的、吆喝的、开怀大笑的、轻松惬意的景象,与宫中气氛的严肃沉重完全不同,宝音逛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仍是乐不思蜀,脚步也越发轻快。

“炔儿。你快点啦!”

“囡囡,你看那边…那边!”

宝音兴奋地尖叫着,指着不远处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猴戏杂耍,小脸儿上红扑扑的,使足了劲儿拽住弟弟和妹妹,想从人群中钻进去。炔儿被她拉来拽去,在人群里磕磕绊绊,早就不耐烦,一张小脸绷着,没半分喜气。

他拽住宝音的手,不挪步。

手上拉拽的力道突然加重,宝音回头看来。

“怎的了?”

炔儿依旧绷着脸,“要去你去,我不去。”

人群早已围满,他们想挤进去看猴戏和杂耍,必须从人群的胳肢窝钻,宝音调皮惯了,自是无所谓,可炔儿打小严肃高冷,又是皇太子之尊,让他这么往里钻,是铁定不从的。

宝音撇撇唇,咬牙嗔他,“没人认识你。”

炔儿沉默着扫她一眼,低头,看鞋子。

宝音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鞋上早已添了好些个深浅不一的脚印,显然是被给蹭的踩的,他身上的衣裳也不若在宫中时齐整,这狼狈的样子,自然不是皇太子该有的威仪。宝音有些想笑,但瞄着炔儿的脸,她又硬生生憋住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无奈的抽抽嘴角,转身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背留给他。

“来吧,我背你挤进去。”

炔儿看着皇姐单薄的后背,嘴角微跳。

“谁要你背?”

宝音奇怪的回头,又瞥他,“那你究竟要做甚?”

炔儿淡淡的,“回宫。”

眼看里面的猴戏越来越热闹,人群吆喝阵阵,宝音急了,噌的站起,手指戳向炔儿的额头,小声嘀咕,“你个小兔崽子,逗你长姐玩是吧?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囡囡偷带出宫见见世面,你还不领情?”

炔儿看着她,小脸抬着,不吭声。

宝音叉着腰的手放下,低头瞅他,又哄,“知道错了吧?乖弟弟,看你长姐多好?为了你和囡囡能出来玩耍,把小命儿都搭上了,回宫还得被阿爹和阿娘骂…唉,我怎的就这般勇于牺牲自我…”

“停!”炔儿像是听得不耐烦了,哼了哼,“是谁说要给阿木古郎买礼物?”说罢他抬步往前走,挤入人群,人人的身子,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宝音嘻嘻一笑,知道说服了弟弟,赶紧拉着闷头不吭声儿的陈岚跟上去,一把拽住了炔儿的衣衫,“是是是,你是为了长姐才出来的…来,姐牵着你的手,免得你走丢了,那可就是国之损失了。”

炔儿朝她翻个白眼儿,不回答。

陈岚更是全程无声,把布景和陪衬的活儿,做得极好。

大晏建国几十年,历经三朝,已是永禄年了。连年的风调雨顺,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尤其这里是新京,到了年关节气,便更添喜乐。三个小家伙看完了猴戏,宝音仍是不肯离去,被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摸摸这个,再看看那个,看什么都爱不释手,可看什么都觉得不能做送给阿木古郎的礼物,一直犹豫不决。

“炔儿,你说阿木古郎喜欢这个铃铛吗?”

“不知。”炔儿的眼,望着天际。

“炔儿,这个小人偶呢?阿木古郎会喜欢吗?”

“不知。”

“囡囡…”宝音选择症犯了,在弟弟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把头转向了陈岚,一脸都是“求告之”的无奈,“你说呢?选什么好。”

陈岚嘴巴动了动,迟疑许久,仍只有两个字。

“不知。”

宝音:“…”

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这条巷穿到那条巷,当宝音甩出无数个问题,都得到“不知”的回复之后,终于发现带着弟弟和妹妹出来买东西简直是自找罪受尤其弟弟是一个面瘫的家伙,妹妹是一个哑嘴的葫芦。

又一次沮丧之后,她站定,瞪着赵炔,“你是男人不是?”

炔儿抬头看着家姊的脸,小眉头蹙起,不答。

宝音眯眯眼,戳他肩膀,“说啊。”

炔儿唇角微微掀开,“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宝音斜视他,“为啥?”

炔儿回视,并不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只眼皮儿微垂,语气满是无奈地道,“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幼稚!”

宝音来了兴趣,低头睨他,“此话怎讲?”

炔儿小小的脑袋微微一偏,一只手习惯性负于身后,一只手指着面前各式各样的商品,小声音脆脆的,小脸儿却板得极是严肃,“若是送给心上之人,最紧要是有心。眼前这些俗事之物,怎堪匹配?”

“咦”一声,宝音乐了。

“小子,有点意思…那怎样才叫有心?”

炔儿眼皮别开,哼一声,负手走在她前面。

“把问题丢给六岁的孩子,你也不嫌害臊。”

看着弟弟的小背影,宝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

“好小子,敢情你在损你姐呢?”

宝音笑哈哈的拽着陈岚,跟在了后面。

她一直知道自家弟弟头脑睿智,就连那些极有学问的臣子也说他是天生的“神童”,宝音其实也这么觉得。她虽然比炔儿长了五岁,可心智方面,时常不如弟弟,也时常被他噎得吭不出声来。但是,俩姐弟的感情,却是真正的好。

在夏初七“养病”的那几年,赵樽朝事繁杂,往往顾不了他们,便是心里头关爱子女,也极难像母亲那般细致入微。故而,小小年纪的宝音,不仅仅是炔儿的长姐,更像一个母亲那般照料他。所以,赵炔与宝音的感情,比寻常的姐弟更添亲昵。也因为此,等他稍稍长大一点,便没少为宝音“挡箭”。若是宝音爬树摔坏了衣裳,结果必定是炔儿干的,若是宝音偷吃了东西,结果必定是炔儿吃的,若是宝音把宫女的小肚兜拿出去挂在树梢,必定也是炔儿挂的…便是今日偷离出宫,结果也一定会是炔儿做的。

其实宝音知道,阿爹阿娘都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以炔儿皇太子之尊,便是他做了什么,谁也不好指责。倒是宝音,原是公主,女子的温婉淑静一样没学到,性子烈得像极了她娘,为了保住她的“名声”,免得让人知道大晏宝音公主其实不学无术,实无女子之柔,只得由着她对弟弟“栽赃嫁祸”了。天家的事,到底如何,外间大多不得而知。但宝音却知道,炔儿对自己的容忍度,堪比爹娘。自然,这也便是宝音为何可以随便欺负炔儿的原因。

纵是天才,也有克星。

炔儿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宝音便是他唯一的没分寸。

三个孩子里,陈岚是最为沉默的。

与宝音的灵气活泼不同,陈岚八岁的年纪,已有女子闺范。

夏初七曾说,陈岚承了她父亲的忠厚,也承了她母亲的端雅。如若深情是痛洛溪的爱情

今儿出宫,她原本是不敢的,奈何她与炔儿一样,也是熬不过宝音。性子柔顺的她,虽然没有替宝音背过黑锅,却为宝音挡了许多的“灾祸”。有时候,宝音做的事儿过火了,往往因为有她参与,不论是赵樽还是夏初七都不忍惩罚。

她是陈景和晴岚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

所以,大晏宫中,其实最得宠的不是宝音公主,而是通宁公主陈岚。

“囡囡…炔儿…快看这个。”

宝音站在一个卖木雕饰品的小货郎摊前,一手拽着一个小孩儿,声音拔得老高,小脸儿上极是兴奋,“买一支木头发簪,送给阿木古郎,怎么样?”

赵炔:“不怎么样。”

陈岚:“…不错。”

宝音翻白眼儿,“就知道是白问。”

卖木簪的小货郎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宝音也长不了几岁,却是一个精明的主儿。他看摊前的三个小孩儿衣饰华丽,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脸上便堆满了笑。

“小姐,小少爷,这木饰雕工极细,精巧,雅致,送人是再好不过了。”

宝音小手把着木头发簪,在手心里转来转去,嘴巴微微下撇。她比陈岚高了半个头,比炔儿高一个头,加上习惯的公主仪态,俨然长姐之态,气势不凡。

“精巧是精巧,可这个能代表心吗?”

什么是“代表心”,小货郎自是不明,噎住了,“这…”

“到底什么能代表心呢?”

宝音自言自语着,身边两个小孩子都不说话。

赵炔继续望天,陈岚继续看地。

宝音无奈一叹,瞪了一眼两只闷葫芦,美眸瞥向小货郎。

“喏,这支木簪多少钱?”

小货郎看了看他们身后,没有大人,笑声便奸猾了几分,“小姐好眼色,一选便选到了最好的。不瞒您说,旁的木饰都是一文钱一个,只小姐手里的是小子的镇摊之宝,需要一两银子方可。”

一两银子在时下的物价里,已是高价。

可宝音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不懂,眼睛都亮了。

“只要一两?”

小货郎微微一愣,点头,“回小姐话,是只得一两。”

宝音抿嘴一笑,“那好,真便宜。”说罢她探向腰间绣工精细的钱袋,然后从里面使劲扒拉出一颗手指头大小的金稞子来,“啪”的拍在小货郎的摊子上,笑眯眯道,“木簪我要了,老板,找钱来。”

金子夺目的光晕闪了小货郎的眼。

但一文一个的木簪,他一天进账能有多少?

这金稞子的价值,便是把他自己卖了,也找补不起的。

他盯着金稞子,咽了咽口水,“小姐,可有散银?”

宝音抬眉轻笑,“没有。”末了,她身子微微前倾,体贴地问,“老板,可是找补不起?”

小货郎尴尬的咧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小本经营…”

宝音也笑,“那先赊着如何?”

小货郎喉咙哑住,“…概不赊欠。”

“这样啊!”宝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遗憾地收回金稞子,在雪白的掌心里掂了掂,无奈一叹,把它放入钱袋,然后回头看向陈岚。

“囡囡,把你腕上的镯子给我。”

陈岚原本低着头,闻言瞄她一眼,有些不情愿的褪下了腕上的白玉镯子。宝音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接过镯子,放在小货郎的摊上,笑腻了脸,道,“小老板,我可以用这个镯子抵押吗?”

小货郎瞅了瞅镯子,脸上的笑都快要敛不住了。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

宝音眸子微黠,抿了抿嘴巴,拿过那只雕了鹰隼的木簪,嘻嘻一笑。

“那你先把镯子拿着,明儿我还在这里来找你赎回。”

这个白玉镯子的价值,便是小货郎卖上十年的木簪,也未必能够赚够,他自然是喜得乐事,点头不已至于明天赎回么?只剩“嘿嘿”了。不过,在他看来,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人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钻到他摊前来让他捡便宜,他又岂会不肯?

白玉镯子易了一支木簪,似是皆大欢喜。

宝音拿着木簪放入怀里,嘻嘻发笑,像是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赵炔严肃的小脸儿上云淡风轻,似乎也不介意他家姐的“吃亏”。只是陈岚人虽小,却比他二人良善许多,走了不几步,就不放心的回头看看,实是不忍心地道,“宝音,那小老板,其实也不是坏人…”

这话来得有些突兀,宝音却并不奇怪。

她嘻嘻一笑,“做买卖,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童叟无欺才对。他欺我几个是孩童,分明一文钱的货,卖我们一两银子,便是活该受点教训。”

陈岚默了,咬着下唇,不再吭声。

赵炔瞄她一眼,又瞄一眼宝音,摇了摇头。

“屡玩不累,你也不换换花样。”

宝音笑眯眯地拽着弟弟的手,扬得高高,小嘴巴微撅,“换什么花样?我么,就是这么简单大方的孩子,只要有效便可。”说罢,她回头扫了一眼还拿着白玉镯子眉开眼笑的小货郎,目光晶亮的一闪,突地来了兴致,把赵炔与陈岚拽到一个卖布匹的摊位后面,蹲身躲起来。

“好戏不看白不看,蹲下。”

赵炔小眉头蹙着,叹气随了她,陈岚似是不忍心,却也没反驳。

三个小家伙躲在布摊后面,布摊的木架子边上,还有一口石凿的大水缸,刚好可以挡住他几个的身子,视线却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卖木簪的小货郎。只见他正利索的收拾好摊位,准备走人,两名身着锦衣卫制度的锦衣郎便走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

距离有些远,人群又嘈杂,他们听不清那边的声音。

但却可以清楚看见,小货郎乖乖地把镯子呈了上去,又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方才挑着摊子跑了。他离去之前,似是有所感觉,朝布匹摊儿这边望了一眼,唇角恨恨的一撇,不过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人群。

宝音摸着下巴叹道,“唉,戏不好看。锦衣卫最近又仁慈了。”

赵炔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目光瞥向陈岚微垂的眼皮。

“别难过,镯子不是回来了?”

宝音原本玩得正尽性,闻言不解地回头看他二人,“咦”了一声。“怎么了?囡囡…怎么脸色这么差。”看着陈岚死咬的下唇,她弯了弯唇角,安抚地揉着她的小肩膀,细声细气的安抚道,“…好啦,我这不是身上没戴首饰么?最多下次整人,用我的东西好了。囡囡别难过了,镯子不是会回来了吗?”

陈岚轻“嗯”一声,点点头。但她的唇角却被牙齿咬得却有些泛白,在宝音依旧不解的目光里,沉吟了好半晌儿,她才小声道,“…宝音,那镯子是我娘当年的嫁妆…”

宝音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歉意的目光锁在她苍白的小脸儿上,慢慢的,双臂圈了过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纳在身前。

“囡囡,是姐姐不好,姐姐不知道的。”

陈岚摇头,笑容像是灿烂了许多。

“没有事,不怪阿姐,我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宝音沉默,炔儿把脸撇到一边,微叹。

“今日回去,有人又该挨骂了。”

定安侯惧内之大成(看过勿订)

隆冬季节,冷风砭骨侵肌。

但纵使人间再寒冷,于人而言,也有温暖的一隅。

定安候府,陈大牛负手立于窗侧,看院中玩雪的儿子。

身居高位的他,离早年间从军之时只想混一个温饱的目标,似已远去。但人这幸福,在于初心不变,这也是他觉得日子美好的原因。前几日,赵樽在华盖殿单独召见过他,只征询他的意见,可否着吏部拟文,为他加爵。他如今已是武官一品,官是没法再往上升了,但从“侯爵”到“公爵”,以他的军功与威望,也不过一步之遥的事儿。

天恩降临,但他却拒绝了。

都说男儿之志,应当高宏远搏,但他并不这般认为。人在高处不胜寒,那些风刀霜剑非常人受得的。他满足于目前的一切,守着自己的小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妻贤子孝父母安好,有良田千亩,有如花美眷,世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他已得到太多,若是再贪,他怕遭天谴。

难得的是,赵如娜与他是同样的心思。

夫妻同心,恩爱,和美,便胜过一切。

如今四海升平,九州同福,又临皇后生辰大庆,无处不是盛世之繁华美好,他们好好享受目前的荣禄,才是要事。

赵如娜推了推窗子,看他没有反应,不由轻笑,“侯爷在想甚?”

陈大牛从臆想中回神,看她,眸底光线放柔。

“你啥时候进来的?俺咋没瞅见?”

赵如娜抿嘴,那柔软的唇,一张一合间,便是诱惑陈大牛的甘源。

“妾身唤了两声,侯爷也未听见,也不知心思放哪了。”

陈大牛咧嘴一笑,执她的手揽到窗前,望向庭院飞雪中奔跑的儿子。

“看咱儿子呢…媳妇儿,宗昶这几日,似是又长身子了?”

“可不就是?”赵如娜头倚在他肩膀,含笑的眸子似是会说话,“今儿我让绿儿去库房为他选布料做冬衣,量身子时,发现长了小两寸。”

“真是见风长的小崽子…”陈大牛感慨。

“看你说的。他是崽子,你是啥?”赵如娜唇角微抿,满是笑意。

夫妻两个看着儿子谈论,无异于看着共同栽种的幼苗在自己的细心呵护下茁壮成长,语气里满是欣慰。

陈宗昶是一个憨头憨脑的小子,不若赵炔的睿智聪慧,但他却是个实诚的孩子,皮是皮了点,却孝顺非常,待人也宽厚,品性如陈大牛那般,对人从无架子,定安侯府里,上上下下都宠他如宝。

“啪”一声,院子里的陈宗昶把一团雪掷在了树梢。

树梢受力,枝头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洒了他一身。

他拍着小手,大笑不已,“好哩好哩!”

见儿子开怀,赵如娜也轻笑出声。

尔后,她微微眯眸,像是想起什么,扯了扯陈大牛的胳膊。

“侯爷,皇后生辰,咱们备什么贺礼好?”

陈大牛眉头微蹙,“这个…你看着办就好。”

行伍出身的陈大牛是一个粗人,最不喜欢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往常定安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之事,都由赵如娜独断处理。他不问,也不关心,赵如娜知晓他的为人,也极少征求他的意见,像今儿这般慎重地问,还是第一次。

“皇后不若旁人,她的生辰,马虎不得…”赵如娜说着她的犹豫,“这些年来,陛下对咱们家的照拂恩德,已是无以为报,皇后庆生辰也是开朝第一次,到时候各家各户都有贺礼送上,咱们侯府的礼,不论是薄了,还是差了,都不大好,恐有失礼之嫌。我这左思右想,都定不下,方才与你商量。”

陈大牛看她愁眉不展,安抚地捏捏她的肩膀,“没多大点事儿,娘娘是了解咱们的,不会因为送什么贺礼就有看法。依俺说,咱这般想娘娘的心思,那才是失礼呢…”说罢看赵如娜仍在考虑,他觉得自己从不管这些杂事,把它们都落到媳妇儿肩膀上,其实也是让她操劳,不由又有些歉意。

微微侧身,他端起她的下巴来,低头啄了一口,“媳妇儿,辛苦你了。”

赵如娜一愣,眉梢微跳,笑了,“这般肉麻,可是发神经了?”

“嘿嘿。”陈大牛搂住她,手指捋了捋她的发,语气柔软而凝重,“你是晓得的,陛下为娘娘大肆庆生辰是假,补办帝后大婚之礼是真。俺先头在想,陛下日理万机,尚可为妻做到如此,俺为啥却一拖再拖,委屈了你?”

赵如娜脸上晕出一抹红,“老夫老妻了,还在意这些虚礼做甚?”

陈大牛轻叹,抱她更紧,“新婚时,俺慢待了你,心下有愧…这些年,你为了俺忍受俺娘和嫂子的刻薄,为俺生下宗昶,为俺打理府中杂事,对俺嘘寒问暖,媳妇儿…”喉头似是哽了下,陈大牛声音微哑,“从知晓陛下为娘娘操办生辰开始,俺便时常做噩梦。”

“噩梦?”赵如娜担忧的抬头,睨着他。

“嗯”一声,陈大牛道,“这几年,俺的噩梦总是停在那一日的。那一日,你入我侯爷,一顶雪白的小轿,一身雪白的孝衣,依公主之尊,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礼…俺每次想及那个场景,额门儿就发汗,心里就发慌,闹心得紧,若是不为你做点什么,俺这心里过不去了。”

赵如娜静静的听。

等他闭了嘴,方才笑问,“说完了?”

陈大牛微怔,“完了。”

赵如娜轻轻拂了拂他的衣袍,笑靥如花,“如此妾身更不能由着你补行大婚之礼了。”

这句话她说得莫名,陈大牛不解,“这是为何?”

赵如娜慢慢推开他环抱的手臂,走向窗边,只拿纤细的脊背对着他,轻轻道,“这几日,我也常去宫中看望娘娘,偶尔与她聊到夫妻之道。妾身觉得,娘娘的话,极有道理…”

陈大牛过去,又圈她肩膀,“娘娘又说什么了?”不得不说,提到楚七,陈大牛心里就发慌。因为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妇人,每次他媳妇儿入宫了回来,他都生怕她跟楚七学到些刁钻古怪的性子,失了自己喜欢的温雅淑静,让自己“惧内之症”,从此再难痊愈。可事如愿违,每每他媳妇儿入宫一次,似乎就多一次变化。

比如以往的赵如娜哪怕心里泛酸,也会贤惠的劝他去北院,甚至也曾默许过他把绿儿收了房…也便是说,她根深蒂固的三从四德,在跟楚七接触久了之后,已经潜移默化的受了影响,产生了一些怪怪的念头,独立了,自主了。陈大牛也不是不喜欢她这样,只是有一些害怕。女子以夫为纲,乃是天经地义。赵如娜依靠他,也是他身为大男人的满足。他生怕她受楚七影响,尔后不再需要他了,不肯依靠他了,到那时候,他何处去申冤?

思虑间,他听得赵如娜缓缓道,“娘娘说,夫妻之道,在于一个‘合’字,合便是圆,夫一半,妻一半,各占一边,是恩爱,也是博弈。妻应重夫,夫也应当尊妻,两个人互敬互爱,方能合成一个圆,身为妇人,必当守住自己的半个圆,不让男子越过自己的领地,占领这个领地里。因为领地里,有妇人自己独立的理念、独立的空间、独立的追求…”【完】重生之翻身贫家女

“停停停!”陈大牛头大了,“俺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圆不圆的?”大抵觉自己的话重了,他又嘿嘿笑着,讨好的圈住赵如娜柔软的身子,“媳妇儿,往后没事儿少往宫里跑,你看宗昶年岁也大了,你做娘的,得多花些心思在儿子身上。还有俺,最近天寒地冻,似是老寒腿又发作了…”

陈大牛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身上的伤病不少,这一点赵如娜自是知情。可她也知道,他这会儿是故意拿出来让她心疼,顺便转移她的话题。

抿了抿嘴巴,她眉头蹙紧,“是吗?很疼?”

陈大牛严肃点头,“疼。”

赵如娜低头看一眼,手指突地抚上额头,眸子浅浅一眯,“怎么办?看到侯爷说疼,妾身的头也开始疼了起来。娘娘说,这叫担忧之症…嘶,好难受。”说着她转身,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寻找凳子坐下,那五官紧紧蹙成团儿的可怜样子,不像做假,却把陈大牛吓住了。

他赶紧扶住,她坐在炕桌边上,急慌慌道,“媳妇儿,你快坐,坐下,俺给你揉揉。”

赵如娜并不拒绝,只是看他,“侯爷不是腿疼?”

陈大牛黑脸微僵,嘿嘿一笑,“不疼了,看你疼,俺就不疼了。”

不等说完,他便为她倒水,又轻轻揉她额头,那样子看得赵如娜忍不住发笑。果然楚七说的是对的,男人这个物种,宠不得,惯不得,夫妻之道,也确实是一个圆。妇人若是惯得多了,宠得多了,男人便不会把她当回事,人之贱性,在于从不珍惜容易得到的东西,与丈夫保持距离与朦胧之美,守好属于自己的半个圆,不要让他轻易涉足,不要让他把自己猜透从此再无新鲜之感,那才是保持新鲜的最佳法则。

“媳妇儿,可好受些了?!”

陈大牛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赵如娜舒服的哼哼,半阖着眼,“还行。”

陈大牛低头,瞅了瞅她的脸色,“用不用叫大夫来问诊?”

赵如娜摇头,“不必了,我休息会儿便好。”

陈大牛嗯了声,叹道,“往后你也甭操劳了。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那般多,事情也杂,这些破事,比俺的军务还要烦人。俺对不住你,媳妇儿,把这么一大家子交给你…还有,回头俺与娘说,晨昏定省就免了罢…”

“那怎么行?”赵如娜阻止他,回眸看去,“侯爷是要让妾身背上不孝之名么?”

陈大牛目光一沉,嘴皮动了动,笑道,“俺这不是心疼你么?”

赵如娜深深地看着他。

慢慢的,她微微合眼,心里有暖流划过。

“侯爷,妾身的头不痛了。”

陈大牛弯下腰,眉头微蹙着看她,“这样就好了?”

赵如娜轻轻道。“好了。”

陈大牛沉默着,搔了搔头,突地闷笑一声,“唉!你那点小心思哩…”

赵如娜脸上微热,看着他,“你在胡说什么?我有什么小心思。”

陈大牛并不直接回答,轻笑着,弯腰抱她起来,大步往卧房走,“俺啥也没说…”

赵如娜知道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却不拆穿她,不由轻轻笑了,也不再回嘴。由他抱着,穿过风雪飞舞的院子,看树木被积雪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洁白,只觉偎着的胸膛更加温暖厚实,如寒风中的港湾,便是天地俱变,也不足惧。可…他抱她回房,是要做甚?

感觉到那货渐渐喘急的呼吸,她面颊如有火烧。

“侯爷,你抱我回房做甚?”

陈大牛低头,看怀里的她,手臂狠狠一紧,“媳妇儿,你觉得俺要做甚?”

“大白天的。”赵如娜羞臊的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双手揪住他胸前衣襟,语气已是柔软如春水,只字里行间的意思,似是难以出口,“宗昶还在那头院子,下人们也都瞅着,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快,先放我下来,没得被人笑话。”

“笑话啥?”陈大牛装懵。

“你说笑话啥?”心脏怦怦直跳,如小鹿乱撞,赵如娜言语更是羞涩。

陈大牛看着他胭脂般羞红的脸蛋儿,眉梢扬了扬,认真道,“媳妇儿头疼,俺抱你回房,哪管白天还是晚上?咦,媳妇儿,莫不是…”故意逗她,他笑着低沉了声音:“莫不是你以为俺要干什么?”

赵如娜一噎,“你不是想…?”

余下的话她没有说,陈大牛却懂,逗趣道,“不是。莫不是你想…?”

赵如娜看着他眸底刹那的光芒,突地恍然大悟,被他耍弄了,不由戳他胸口。

“你欺负人,快放我下来。”

陈大牛哈哈大笑,不仅不放,反倒把她搂得更紧。落在她耳边的话,也极轻。

“傻媳妇儿,俺逗你玩的,实讲,俺也想…”

“啪”一声,一个巨大的积雪团打在陈大牛的脑门儿上,打断了他的话。

脑袋吃痛的陈大牛与受惊的赵如娜同时转过头去,便看见了站在积雪的矮松下,英气不凡的小公子。

小小的孩儿不解地瞅着他们,手上还捏着一个雪团。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赵如娜无言。

“…”陈大牛迟疑两秒,抱着赵如娜便大步过去,作势欲踢他,“小兔崽子,打雪仗打你爹的脑袋上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哈哈!”陈宗昶是不是小兔崽子不知道,但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却不比小兔子慢。不过眨眼工夫,陈大牛还没揍到他,他便已经消失在了两个人面前,风雪中,只有他带笑的童稚声音。

“爹莫揍俺,待儿子再长几年,必与你一决高下。”

赵如娜看着陈大牛气咻咻的脸,“噗”一声轻笑。

“瞧你,总与儿子计较。”

陈大牛哼了哼,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臭小子!”

风中的声音,是叹,也是乐。

番外依然不悔(4)

北平城古老的城墙,在饱受战火摧残之后,透着庄重与古朴的质感,夕阳余辉,映着皑皑的白雪,让城里腊月的年味儿更重。

长安街上的青石板,湿滑幽冷。

哈萨尔骑着黑色骏马,领着侍卫胡和鲁,招摇过市。

然后,一转弯,步入位于繁华深巷里的锦绣楼。

顺天府没有应天府的秦淮风月,顺天府的锦绣楼也比金陵城里的锦绣楼少了江南的婉约,但那鎏金的匾额,大红的灯笼、气派的屋檐,在大气中却不乏旖旎,有着金陵没有的风情。

胡和鲁紧跟在哈萨尔身侧,看着楼前的匾额,焦躁得眉都蹙成了团。

“太子殿下,太子妃…确实在这里头?”

“嗯”一声,哈萨尔并不多言。

胡鲁和眉梢耷拉着,苦着脸,喃喃道,“可这不是青楼么?烟花之地,肮脏污秽,下流难堪,太子妃娘娘…怎么能长久待在这里,惹人闲话?”

他们是三日前到达南晏新京的。

此行是为了恭贺南晏皇后娘娘的生辰。

但是,已经成为了北狄太子妃几年的李邈,不住顺天府驿馆,也不住南晏朝廷安排的外宾楼,偏生要住在这座锦宫名下的锦绣楼。这锦绣楼,便是对中原文字一个不识的胡和鲁也晓得是烟花之地,何况旁人?胡和鲁生怕哈萨尔又因为李邈住在青楼被人编排,不由勒紧了马缰绳,马步也有些迟疑了。

“太子殿下…”

哈萨尔回头,“嗯?”

胡和鲁踌躇道,“我们这般入内,影响不大好。不如差人偷偷唤了太子妃回去?”

哈萨尔睨着他身上的便装,淡定道,“心中是魔,看什么都是魔。心中是佛,看什么都是佛。”

胡和鲁愣了一下,挠脑袋,“…属下不明白。”

哈萨尔看着他,目光里,突然怪异地生出了一抹同情。

“你觉得这是青楼,那便真的只能是青楼了。”

青楼便是青楼,难道还能是茶馆酒肆不成?胡和鲁依旧没有想明白,但哈萨尔影响没有为他解释的耐心,淡淡扫他一眼,便加快马步走在了前头。

胡和鲁叹息跟上。

北平城里的居民原就不少,经过赵樽驻藩那几年的发展,加上新京的搬迁,人口密度更是一日比一日大。因此,锦绣楼这座北平城首屈一指的青楼歌舞地,生意便兴隆得紧。人山人海,丝竹声声,娇声软语,让习惯了漠北粗犷之地的胡和鲁叹为观止,眼睛都不会转了。

“南晏人,真是幸福。”

他叹着,代表的是漠北人的心声。

而这,似乎也是数十年来战争的根源。

说到底,战争是对生活资源的掠夺与占有。

若以前,哈萨尔会说:想要?便来抢。

但想到皇城里那个男人和锦绣楼里那个女人,他却只能寒着脸道,“想要?我会告诉我儿子,让儿子告诉孙子,让孙子告诉他儿子…若是今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抢。”

胡和鲁:“…”

锦绣楼不仅有伙计上前热情的接人拴马,还有漂亮的大姑娘笑吟吟地迎上来,把他二人招呼入内,端得是宾至如归的享受。锦宫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早已鱼跃龙门,非当初的乌合之众可比,不仅有朝廷关系,在江湖上的地位,也是普通行帮无法撼动的。可尽管他们面子里子都有了,但只要是锦宫旗下的产业,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行业,甭管是赌场、茶肆还是青楼酒馆,那服务态度都是一流的,以至于胡和鲁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被几个大姑娘抚着手臂半拥着往房间去时,脑子昏乎乎的,身子骨软乎乎的,除了哭丧着脸回头看哈萨尔,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太子殿下,救我啊…”

哈萨尔无辜的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楼道上似笑非笑的李邈,无奈道,“太子妃念你辛苦,特地为你准备的贴心照顾,温香软玉,一刻,你便好好享受去吧,不必担心本宫。”说罢他不顾胡和鲁潮红成了大虾的面孔,微笑着大步走向李邈。

“邈儿…”

他的身后是胡和鲁的哀号,还有姑娘们的娇笑。

他的前面是李邈噙着的笑意和曼妙的身姿,他怎么选择自是不言而喻。

李邈淡淡看他,没有说话,把他迎入锦绣楼里她的私人房间,让侍女给哈萨尔沏了茶水,只剩下他二人时,方道,“怎么突然过来了?你不是不屑踏入这种地方么?”

哈萨尔端坐在锦绣铺成的软凳上,轻咳一声,笑道,“爱妃在此,本宫岂能不来?”

李邈斜瞄着他,只笑,不答。

哈萨尔却倏地皱了眉,“只是可怜了胡和鲁,还没娶妻呢,便被姑娘们糟蹋了…”

李邈唇角上扬,盯着他,一眨不眨,“他的牺牲是值得的。”

对于胡和鲁“祸从口出”,说锦绣楼下流污秽,哈萨尔当时没有阻止,也心虚得紧。抿了抿嘴,他没有节操地点点头,严肃地道,“邈儿说得在理。你放心,我拎得清,不牺牲他,难道牺牲我自己么?再说了…我看他的样子,也享受得紧,说不定回头还得感激你我呢。”

李邈呵的轻笑,“那太子殿下,可愿去享受一番。”

哈萨尔干笑一声,摆手不止,“不了不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啦。”说到此,他偷瞄一眼李邈意态闲闲的面色,尴尬的咳嗽一下,赶紧换了话题,“只是邈儿的情报网,到是让为夫刮目相看了。胡和鲁不过在大街上随意编排了几句…便落入了你的耳朵。如此一来,这普天之下,于你而言还有秘密吗?”

李邈轻笑一声,睨着他,眉目格外生动。

“你太高看我了,锦宫哪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监视全天下?再说,旁人的事儿,我又何苦注意?只不过对太子殿下您,格外照顾了些而已。要知道,新京繁华,无数的南女北妇,都想成为殿下您的榻上之宾,我若不小心些,你哪天被人吃下肚了,我就悔之晚矣,哭都找不到地儿了。”

哈萨尔,“…”

婚后的李邈,话语多了不少,性子也柔和了很多。

但她时不时的“字字珠玑”,常常让哈萨尔招架不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瞬,还是他叹一声,打破了寂静。

“你这个妇人,分明聪慧,何苦装愚?”

李邈轻笑,“此话怎讲?”

哈萨尔笑道,“我对你是何心思,你岂能不知?”

李邈唇上带笑,眉梢往上一扬,“那我是何心思,你又岂会不知?”

哈萨尔与她四目相视,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我知。”

由于南晏朝廷大肆操办皇后娘娘的生辰,四方诸国,八方来朝,眼下的新京可谓龙蛇混杂,一片详和的表面下,汹涌的暗潮,从来未绝。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是谁的人。哈萨尔是北狄太子,随行也有不少侍卫,更有南晏专门派出的锦衣卫暗中保护,可李邈仍是不放心。她在江湖上呆久了,自然知道江湖上的套路是真正的不按常理出牌,为了保护哈萨尔,自从他们入了新京,锦宫的人便将哈萨尔纳入了保护范围。

这些,哈萨尔知。

这些,哈萨尔也感动。

又紧了紧李邈的手,他道,“邈儿,辛苦你了。”

李邈回视,眸底满是笑意,“也辛苦你了,能这般容忍我。”

让身为北狄太子妃的她出入青楼,其实不是哈萨尔最大的容忍。这几年来,李邈特立独行的处事方式与她性情的冷漠,在北狄常常被朝臣诟病,若非哈萨尔明里暗里的护着,她又岂能如此自在?就李邈所知,便是北狄那个老皇帝,也早已看她不顺眼,只是碍于儿子的面子,才没有动她,甚至容忍她一人独占了太子后宫。

“所以…”李邈拖着声音,掌心柔柔地放在自家小腹上,眸中有隐隐的柔光闪动,“沙漠哥哥,我也有一个顶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哈萨尔微微眯眼,拉着她的手,顺势把她拖到怀里。

“何事?”

李邈昂着头,“你猜猜看?”

她按捺不住的小矫情,哈萨尔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可若要他猜,又如何猜得出?敛着眉,他正经道,“你在阿七那里为我搞到了壮阳的方子?”

李邈“嗤”的一声,拍他的手,“不要脸。”

哈萨尔哈哈大笑,裹着她的腰,便低头去亲她的嘴,可那两片温软还未尝到嘴里,便被李邈的掌心狠托住了下巴。然后,他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我有孕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哈萨尔喉咙一滚,却没说出话来。

李邈笑了笑,又接着道,“是阿七亲自把的脉,错不了。宫里还有个专攻妇女科的老太医说…我这一胎,应该要生儿子。”

在此之前,李邈已经连生了两个女儿。

而且,在小女儿出生之后,她已经有三年无孕。

对于皇室来说,妇人不能生儿子,那可是“罪孽深重”,哈萨尔虽然从来没有提过,更没有怪过她。但私心底,他自然还是想要儿子的。一来可堵住皇帝和臣工的嘴,二来也可了却自己一桩心事。于是,她这句话,如同天籁之间,令他瞬间振奋起来。

“当真?”

“当真。”李邈点头。

“果然?”

“果然。”

哈萨尔激动的心情已无以言表,他看着李邈浅笑的面孔,猛地弯腰把她抱了起来,在屋子里面旋转着,一圈又一圈,李邈开始没有动静儿,由着他折腾,只是轻轻带笑。到后面,看他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她胸口发闷,面色都变了,紧紧揪住他的肩膀,捶打不已。

“快放我下来,我要吐了。”

哈萨尔赶紧顿住,气喘吁吁的把她放在椅上。

“好好好…我错了,我太激动。邈儿你没事吧?”

李邈松口气,缓了过来,摇头道,“瞧把你给美得。”

轻笑一声,哈萨尔蹲在她身前,执她的手,轻轻吻。

“邈儿,又得辛苦你了。”

怀孕的辛苦,他不能切身体会,但还是心疼李邈的为难。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胎了。大婚时,李邈是不喜孩儿的,她为人性冷,有她的事业,有她的锦宫,有她想要追求的一切,根本就不想沦为给男人传宗接代的命运,但为了哈萨尔,她还是在一胎接一胎的生…

微风徐徐在吹。

两个人互视着,视线里柔情迸发。

这时,杨雪舞在外面喊,“大当家的,二宝公公到了。”凤鸣令?夫君不好惹

李邈看了哈萨尔一眼,回道,“你差人好好招待着,我马上来。”

杨雪舞“嗳”了一声,脚步声远去了。

李邈看着哈萨尔紧皱的眉,回捏一下他的手,微笑道,“我有些事,去去就来…”

她想要脱身离去,哈萨尔却拽紧她的手不放,“邈儿…”

打从入了新京,她连续三天都在忙碌锦宫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他。若说之前哈萨尔还能忍受,但现在她怀着身子,还要去忙,他除了心疼之外,有些吃味儿了。

“不去不行?”他问。

“得去。”李邈道,“很紧要的事。”

哈萨尔眉头皱起,“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吧,你怀着身子,不宜操劳。”

李邈眸中微闪,推着他的手,“这件事,你办不方便。”

哈萨尔注视着她的脸,大抵明白了,“又是与南晏朝廷有关的?”

李邈没在回避,点头,“算是吧。”

哈萨尔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手,语气里酸味儿更重。

“…我混了这么久,还是外人。”

李邈一愣,轻笑一声,并不解释,让人安排他休息喝茶,掩上门便出去了。

在她心底,夫君是夫君,国家是国家。她生是南晏人,便永远都是南晏人。她是临安公主的女儿,也是韩国公府的小姐,虽无法继承爵位,但她身上的皇族血脉还在,身系的民族大义也在。尤其她与夏初七的关系,让她向来把南晏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她虽然是哈萨尔的妻子没错,但那仅限于“家”,但凡涉及国事,她永远义无反顾的站在南晏这边。

这么多年,北狄与南晏相安无事,其实她也有功劳。

哈萨尔曾经笑叹,若是北狄南犯,李邈肯定第一个披甲上战场。

到那个时候,他不仅要应付外敌,还是先顾着内忧。

对此,李邈向来只笑不语。

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但仅仅只是设想。

处于她的位置,能做的便是尽量调和。所以,这些年,锦宫的势力,除了遍及大晏,也慢慢发展到了漠北。当然,她发展的仅限于商业,她把中原的先进文化与文明传入漠北,再把漠北的优质资源引入南晏,甚至开始派人远下南洋,做些生意。夏初七曾说,李邈如今已是全天下最有钱的女人了。所以,每年她上缴给国库的银两实在不少,基本上都是初七和赵樽夫妻两个坑去的。那坑人的两夫妻,坑了她银子,还美其名曰,他们在雪中送炭,帮她花银子,免得她为了银子的使用发愁。

李邈被坑得心甘情愿。

也乐于为那夫妻两个做事。

比如,今天这事儿,也是如此。

她出来时,杨雪舞已经领了郑二宝在雅包等着了。

雅包里,莺歌燕舞,郑二宝被两个漂亮的姑娘劝着茶,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得都腻歪了。不得不说,男人对于逛窑子这事儿,或许天生都有好奇心的。哪怕郑二宝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哪怕他家里也有一房美艳无比的娇妻,也丝毫阻止不了他的双眼在美人儿们身上流连。

青楼女子有的风韵,绝非月毓这种妇人可比。

李邈摇了摇头,笑喊,“二宝公公,别来无恙。”

郑二宝这才从美人儿身上收回视线,看着李邈,赶紧起身施礼。

“太子妃娘娘有礼,杂家好得很,只不知…那人在哪里?”

先前李邈传话入宫,说在锦绣楼发现了洪阿记的踪迹,但李邈与阿记不熟,除了遥遥一面,别无交集,单凭顺天府发放的画像,她不敢确定,这才让夏初七派人过来看看。夏初七派了郑二宝过来,一来是郑二宝熟悉阿记,二来么自然是因为…她想恶心一下月毓。所以,她还特地交代,让李邈好好“招待”二宝公公,务必让他香喷喷的回家。

香喷喷的已经做到了,郑二宝一个阉人,也做不得更多的事,李邈还有正事要办,便不再与他废话,摆手让姑娘们都下去了,这才朝杨雪舞努了努嘴,“走吧,一起去见见那个人。”

杨雪舞应了“是”,将这间屋子的后门打开,领郑二宝和李邈往院子里走。

一边走,她一边道,“那个客人,出手阔绰大方,眉青目秀的,长得俊气,虽着男装,却像个女子。我瞅着那眉眼,确实有点像顺天府画像上的人,便差了几个人偷偷守在外面,不让她离去…”

郑二宝听着,眉头也打了结。

“小舞姑娘,可有见到年轻男子,像建章 帝的?”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建章 帝,但杳无音讯。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洪阿记可能会在建章 帝的身边。

所以锦绣楼有人见到了洪阿记,他们都很雀跃。如此,便有机会找到赵绵泽了。郑二宝若是确定了人,那也是立了大功,于是,这大太监又是紧张,又是期待,搓着手跟着杨雪舞到了安置那个客人的院子,却见院外头几个看守的锦宫弟兄,垂着脑袋,人事不醒的软靠在墙上。

郑二宝呆住了,“这…”

李邈蹙紧了眉头,沉声一喝,“怎么回事?”

杨雪舞一愣,三步并两步的抢过去,拍拍那几个人不醒,差人拎了一桶冷水过来,往那几个昏迷的家伙脑袋上泼了过去。几个守卫大冬天的遭此噩运,冷得激灵灵打着颤,醒转过来,看到面前的李邈,瞪大了眼,懊丧不已。

“大当家的…”

他们的表情里,一片懵懂。

很显然,到底怎么睡过去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李邈看了他们一眼,“还不快去找?多带点人。”

那几个人诺诺应着,跌跌撞撞的出去了,李邈凝重着面孔看向郑二宝,无奈道,“二宝公公,本来给你安排了活动,看这情形,你是享受不成了。劳烦你赶紧回京,通知陛下。估计那人也走不远,由官府出面搜查,估计会容易一些。”

“嗳,那成。杂家走了。”

郑二宝朝春阁香暖的地方看了一眼,匆匆离去。

杨雪舞垂着头,“大当家的,都是我没安排好…”

李邈摆手阻止了她,“不关你事,是我的疏忽。看这个情形,她确实是洪阿记无疑。既然是她,又岂是区区几个人控制得住的?”

杨雪舞道,“大当家的确定她是洪阿记?”

李邈点头,“长得像的人里,除去她,我无法想象,谁有这本事。”

洪阿记曾经是建章 帝的贴身侍卫,被建章 帝许以重任,监视和保护夏初七,所以,不论是身手还是为人的机敏性,都是万里挑一的人。这几年来,赵绵泽能够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逍遥自在,洪阿记功不可没,她这个人应当有很高的警惕性,岂会轻易入网…

杨雪舞点头称是,随即又叹口气,“可大当家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又怎会自投罗网,跑到北平府来?”

李邈笑道,“那就是要问赵绵泽了。”

杨雪舞“嗯”一声,似懂非懂,“这有何关系?”

李邈一叹,“谁让他惦着阿七呢?再两日便是阿七的生辰了,这么热闹的事儿,天下都传遍了,他肯定也得了消息,如今跑到顺天府来,到也不奇怪。只是…他想见阿七,估计是见不到了。”

杨雪舞看着廊上的灯笼,也是唏嘘。

“这皇帝,确是个多情种。江山都丢了,依然不悔啊!”

李邈沉默片刻,突然笑了笑。

“多情之人,也最无情。”

~

北平城郊外,一个瘦小个的男子,匆匆步入一所农舍。

人未至,他便听见了里间的咳嗽声,不由蹙起眉头,望向立在门边的卢辉。

“少爷咳成这样了,你几个还杵在这里做甚?”

卢辉委屈的看她,“少爷把我们撵出来的,我也无法。”

洪阿记朝帘子里瞅了一眼,把卢辉拖到边上,压着嗓子道,“卢大哥,我可能已经引起了锦宫的怀疑,我们不能再待在顺天府了。皇后生辰,新京的护卫本就严谨,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混进皇城…所以,现在必须离开,连夜离开。”

卢辉纠结的蹙起了眉,“少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不服他。”

阿记心里一叹。

顺天府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人间乐土。但是对于他们这逃亡的一行人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触之不得。但是,赵绵泽这一年身子不太好,脾气却越发固执得紧,非得从南边跋山涉水千里辗转而来,便想找机会见见赵如娜…和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

赵如娜在定安侯府的深宅大院,平常不出门。便是她出门,也有马车随行,根本就不可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他们守在侯府许多天,见到过几次打马而过的陈大牛,也见过一次调皮捣蛋的陈宗昶,就是没有见到赵如娜。

至于夏初七,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难于登天!

然而,形势这般艰难,赵绵泽却一意孤行。他知道四方诸国入京朝贺皇后生辰,便想借机混进这些人里,可洪阿记不放心,这才先入城去探个究竟。锦绣楼是顺天府第一楼,也是消息来源最快的地方,但她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日,她就被锦宫的人盯上了,差一点逃不出来。

“不行,这次不管少爷同不同意,便是用绑的,我们也必须把他弄走。”

她小声发狠地说着,斩钉截铁。

里头却再次传来赵绵泽伴着咳嗽的声音。

“你胆子到是大了,敢这般说话。”

他在责备,可声音里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甚至,有一丝暖融融的无奈。对她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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