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宠医妃番外 且把年华赠天下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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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记低笑一声,又朗声道,“属下便是这么想的,少爷勿怪。”

赵绵泽许久没有出声,似是在思考。

就在阿记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时,却听见他温和一叹。

“你进来说话吧。”

番外依然不悔(5)赵绵泽与阿记!

阿记撩帘入内,“少爷…”

她的声音第一字平,第二字惊。惊里有诧异,还有心痛。

“哪个给你备的酒?”

她的视线落在赵绵泽挺拔的身影上。屋子里灯火很暗,微风轻舔着火舌,梁角一个破损的蜘蛛网也在风中摆动,但他却是静止的,整个人被昏黄的火光铺成了一尊凝滞的雕塑。

几乎下意识的,阿记便想冲出去找卢辉算账。

赵绵泽来新京的路上,受了些风寒,咳嗽得厉害,分明还吃着药,但他身侧的矮几上,却放着好几壶有名的女儿红,那红绸的封口似乎在龇牙咧嘴嘲笑她的担忧。

“不怪卢辉,是我的命令。”

赵绵泽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淡淡解释。

尔后,他又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阿记像和那些酒壶有仇似的,黑着脸子走到他面前,垂首耷脸,眼珠子紧紧盯着地面,嘴里讷讷道:“少爷也不知爱惜着点自己。就算身子骨不是自己的,也得想想伺候你的人吧?”

赵绵泽看着她的眼尾。

她眼毛那里的睫毛,似乎特别长。上翘的弧度,为她整张脸添了清秀,俊气,也让她与旁的女子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往常在宫里,赵绵泽并不怎么注意她。

一来她男装在身,千篇一律的禁军服,看上去除了个头小点,与他的男侍卫们并无不同。二来他事情太杂,太多,宫里姹紫嫣红的妇人也多如牛毛,他能把目光专注到她身上的时候,太少。

如今他闲了。

闲得整日里除了逃命、看书、下棋,似乎再无旁事。

这才发现,她其实也是好看的。

他柔和的眸子,盯住她跳动的睫毛。

“阿记,你跟我多少年了?”

洪阿记微微一愣,从对酒的仇视中回过神来,大抵也发现先前对他的抱怨没有顾及彼此的身份,有些僭越了。琢磨着他问话的意思,她把头往下一低,垂得更厉害,却一五一十道:“回少爷话,属下洪泰二十二年入东宫,算来,已十四年有余…”

十四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赵绵泽眉头不经意皱起,目光越过她的身子,望向在灯罩下跳动的火光,静静地看着,一袭素白的衣袍,一头散着睥长发,除了他与人俱来的尊贵之气之外,浑身上下每一处俱是孤寂养只女鬼做老婆。

他道:“你家原本住在秦淮河岸吧?”

洪阿记又是一怔,“是,少爷怎知?”

赵绵泽淡淡道,“你父亲曾有说过。”

洪阿记想到小时候偷偷跟着父亲去东宫讲读,看到年幼的赵绵泽时的情景,恍如隔世。好些细节,好些脸谱,已经在她的脑子里模糊了,只有一个临窗读书的俊拔侧影,深深刻在脑子里那是她见到赵绵泽的第一眼。

思虑一瞬,她笑:“没想到少爷记性这么好。”

十四年前的往事,能记住的人,不多。

赵绵泽也笑了,“我原本便是聪慧之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抵想到了幼时的宫中生活,还有洪泰帝在世时他皇长孙的尊贵与优渥处境,赵绵泽笑得轻松,几颗白生生的牙,在灯火下,掠过一抹诡异的莹光。正如他这会儿与她闲谈的家常,让阿记分外奇怪。

几年的逃亡生涯,赵绵泽的话不多。

像眼下这般与她谈及往事,更是少之又少。

今儿他是怎的了?是皇后的生辰触及他的心思了么?

洪阿记闷闷的想着,随即释然了。不管何时何地,赵绵泽的一切喜、怒、哀、乐,其实都是与夏楚有关的。比如,他最多的消遣,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琢磨那一个他永远也解不开的棋局。

比如他最喜欢的东西,是那两个夏楚捏成的泥娃娃。

比如他挂在腰上的是夏楚当初送他的旧香囊。

比如他的荷包里,放着的永远是一个陈旧的护身符。

比如…

“阿记,陪我喝几盅吧。”

赵绵泽的声线淡淡淡,乍一听并无情绪。

可阿记与他相处太久,仍是从中听出了至少万般的滋味儿。

他的落寞、孤独、无所适从,从金川门之变那一日起,就再没有改变过。落魄王孙尚且喜欢借酒消愁,诉旧事,遥想往昔,更何况他是这个落魄帝王?

曾经君临天下,曾经俯瞰山河,如今却辗转各地,如同丧家之犬。这样天壤之别的落差,但凡正常人都很难不颓废。可赵绵泽却五年如一日的保持了他的优雅与贵气。

大抵是他的孤寂感染了她。

这一瞬,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拿了一个杌子坐在他面前的案几边,她闷闷地往碗里倒酒,轻声道:“少爷要小心了,秦淮河岸长大的姑娘,不仅水性好,酒量也大的。”

赵绵泽微诧,打量着面前低眉顺目的姑娘,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她微翘的眼尾睫毛上。她扑闪扑闪的睫毛,与生硬死板的面孔相比较,几乎成为了她整个人最为灵动的地方。

抿唇,他轻笑。

“那你我今日便畅饮一番,看秦淮河与东宫,哪个地方的人酒量大。”

这样没有尊卑的话,赵绵泽并不常说。这一晚总归是有些不同的。阿记偷瞄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把倒好的大半碗酒递给他,自己则端了个满碗,一饮而尽,那豪气与爽快,看得赵绵泽微微闭眼,却也没问,直接饮尽了。

“好酒!”

他笑着称赞,又咳嗽不已。

“少爷您少喝点,咳嗽着呢。”阿记声音一如既往的发闷,像是为了与他抢酒喝似的,直接下了第二碗酒,故意岔开他饮酒的思绪,“小时候,我爹是个酒鬼,常醉倒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我娘笑话他,莫不是学着陶公‘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么?我爹酒量不好,酒品却佳,每每与我娘笑闹一番作罢。热门小说那时我年幼,总觉得醉倒桃花树下,与亲近之人嬉戏调侃,便是世间最美好之事…”

闪烁的火光中,阿记声音幽幽。一句一句,总是她在说,赵绵泽在听。慢慢的,他的视线有些飘远,她说得也有些茫然。不知忆及的到底是她的往事,还是他的往事…

阿记跟了赵绵泽十四年,认识了他二十多年。从秦淮河潮湿的岸角,到东宫染上岁月风尘的青石板,从南方的烟雨到北边的积雪,她已不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也不再是英姿勃发的大晏皇长孙…

说得兴起时,她忘了喝酒之前的初衷把他的酒喝光,让他无酒可喝。

她一碗一碗灌下去。

他也一碗一碗优雅的喝下去。

果然,还是秦淮河的女儿酒量好。

赵绵泽以前除了必要,是滴酒不沾的,酒量极差。便是他喝得不如阿记多多,却倒得比她还要快。不吃几碗酒下肚,他唇角带着隐约的笑意,没有醉倒在桃花树下,却醉倒在了自己的棉被之上。

优雅公子,酒香熏染,那侧卧的姿态,极为魂消。

“少爷,少爷?”

阿记打了一个酒嗝,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没有反应,她探探他的额头,正想拉了被子来与他盖上,却见他剑眉微蹙,似醉非醉地睁开眼,突地盯住她冒出一句。

“明儿你便离开,不要再跟着我了。”

莫名其妙的话来得突然,阿记有些不理解。

“少爷…你醉了?”

一个人说自己醉了的时候,大多其实没醉。但当他说自己没醉,完全没事儿时,其实基本是醉得厉害了。正如此时的赵绵泽,他的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泽,说着话,眼皮却已睁不开。

“我没醉!明日起床,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你,记得带些银两…找一房好夫婿…嫁了吧。再等,你得等成老姑娘了。”

阿记苦笑,掖了掖被子,“是呀,你也晓得我是老姑娘了,已经嫁不掉了。我还能去哪里呢?少爷想赶我走,我却偏不走…”

赵绵泽对她的抵触似有不悦,烦躁的摆了摆手,但他确实喝得太多,一双迷离的眸半阖着,渐渐的,呼吸浅了,就像已经睡过去了,再无半点声音。

在宫中,阿记很少能这般近距离看着他睡觉。

出了宫,也不知顾及什么,赵绵泽也不允许她伺候就寝网游之第七纪元。

如今,他酒醉之后,倒成了唯一的机会?

阿记其实也喝得有点大,脑子一片混沌,俯视着榻上昏昏沉沉的赵绵泽,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脸,越发觉得他容色俊美,风华无双。她想:像他这般的男子,生来便应当尊贵不凡,居于庙堂之上的吧?可世事弄人,他却只能睡在她的面前,睡在这样一张简陋的榻上,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处境对赵绵泽来说,是一种亵渎。

“…我该怎样待你?”

她低低说着,语气满是无奈。

若是可以,她愿用自己的全部来换他尊荣如昨,而不是奔波流离。可她不仅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并没有夏楚那般翻云覆雨的本事,甚至连帮他达成愿望,去皇城见心爱的女子一面都做不到。

凝滞着脸,阿记的心情,从无一刻这般灰败。

“少爷,是我太无能…太无能…”

她垂下手,叹着气,转身便要退下,却觉得腿脚发软,那酒似是上了头。她皱眉,软坐在榻边,闻了闻袖口上的酒气,再看看榻上睡着的男子,英武的眉,微弯的唇,心底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愿望。

三十年华,她确实是老姑娘了。

可她并没有亲近过任何男子,也没有过这般强烈的念想。

她要亲一亲他的唇。

反正他睡着了,不会知道。她就亲一下。

慢慢地,她撑身站起,一点一点低头,动作有徘徊,目标却很明确。

他的身上除了酒香,还有一种男子淡淡的儒雅之气,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只知在以往的以往,她闻着这样的味道就必须要退避三舍了。终于,她可以离得这样近。

她觉得自己也醉了。

蜻蜓点水,只一触,她便离开。

他的唇,柔软,干净,带着清冽的酒香。

人是贪心的。一次,她觉得不够。

看着他紧阖的眼,她闭上眼,又触了上去。

这一回,赵绵泽翻了个身,她的唇擦着他的面颊滑过。

她吓了一跳,紧张得心脏揪紧,转身便想逃离。

“…为我更衣。”赵绵泽像是醉得迷糊了,并不知她是谁,低低轻唤着,声音有着醉意的沙哑,听得她心脏漏跳一拍,鬼使神差地定住脚步,转过头来。

榻上,他双眼依然紧闭,并没有醒。

阿记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想到刚才的一吻,思绪已是风起云涌。

都说“酒壮怂人胆”,若没有喝酒,借她二十个熊胆都不敢去轻薄赵绵泽,但这会儿不同,她的血液是沸腾的,心尖是紧缩的,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他醉了,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知道。

而且,若他明日醒来,执意撵她走,她还能留么?

赵绵泽是一个温雅的人,但帝王之气尚存,从来说一不二。

她几乎不敢想象,若真的离开他,她往后的日子当怎样度过?一个人伺候一个人会成习惯,一个人以另一个人为尊也会成为习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当然也会是习惯超级全能控卫。赵绵泽便是洪阿记的习惯。

颤抖着手,她伸向了他的领口。

他宽松的中衣褪了下去。

她的手伸向他的腰间,颤得更加厉害。

她想:她若成了他的人,他还会赶她走么?

除了自己的衣服,洪阿记从来没有脱过别人的,更不论脱男子的衣裳了。虽然赵绵泽身上穿得并不复杂,可她却觉得,脱衣这项任务比让她去宰一个人还要艰难。蜂巢里的女王

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握得住剑,却握不住一件衣裳。

当他最后的一件小衣,从她的手上滑到脚踏板上时,她终于把他剥了个干净。

这是她眼里神只一般不可冒犯的男子。

可她竟然把他…剥光了。

人在做一些冒险之事时,神经会变得异常兴奋。洪阿记此刻便是如此,她眼睛发花,双颊通红,头脑懵懵,心跳过速,就像在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迅速而准确地爬上榻,躺在了赵绵泽身边,又扯过被子来将两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在被子里,她一件一件脱干净了自己。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的脑子似是不再属于自己,空白一片。

恍惚间,她想,便是什么也不做,这样睡到明儿一早,他也不能再撵她离开了吧?…若是现在让卢辉他们进来看见,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再赶她了吧?脑子里七七八八的想了许多,她的思路并不清晰。

大抵真是醉了。这般想着,她有了理由。

而且做了初一,便不怕做十五。

横竖已经上了山,她也就不怕打虎了。

僭越的事儿已经做了,多做一点与少做一点结果都一个样。不怕!她安慰着自己,轻轻掀开棉被,瞄向赵绵泽蜜白却结实的身子,那是一种与女子完全不同的力量感…他看上去斯文削瘦,没想到骨架子却是这般有力。她脸红着,手抚了过去。从他的脸,脖子,肩膀,慢慢縻挲…她的嘴,也凑了过去。

死就死吧。

闭上眼亲他,她是这么想的。

可想象中的温软并没有触到,他的呼吸突地落在她的脸边,那带着酒意的声音,醉意醺醺,却诱人深醉。

“…阿记,别闹。”

她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吐出,阿记微诧。

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醉?他竟然知道是她?

“少爷…”她再次轻唤。

他“嗯”了一声,应了,却没有睁眼。

阿记浑身发烫,心跳几乎到达了极限。

她突然明白了,他是准备给她留一条小命,给她找个台阶下,让她自己滚蛋的意思?轻薄主子被逮了个正着,这样的窘态让她再无犯罪的勇气,不管先前想了什么,做了什么,她眼下只想找一个地缝钻,或者干脆去抹脖子自杀了事。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外挪着,想穿衣走人。

可侧过的身子,却被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搂住了。

阿记僵化般怔在那里,一动不动,手上的衣裳再也没法往身上套。

“少爷…?”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或者说,他其实压根儿就没有醒,只是凭着男子本能,抱住她翻身调转。他在上,她在下,他烫得惊人的脸,埋在她的脖子,暗灼的呼吸,像滚烫的烈火,焚烧了她的意识,一如他的声音,流连催人醉。

“不要走。”

“少爷…”阿记轻叹一声,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蹦哒的厉害。她想翻身,他却抓紧她的手,压住他,不让她动弹,他也没有言语,只有一个个烙铁般火热的吻。

“为什么?”

她似乎听见自己这么问。

这是一个蠢问题,她问了,却得不到答案。

也是在这一日,她方才知晓,男子与女子其实不同。他们可以在心里恋着另外一个女子,但丝毫不妨碍他在她身上找到片刻的欢愉。

在那特殊的一刻,她看见他微蹙的眉,还有刹那睁开又闭上的眼。

她知道,他清醒了,但他没有停止,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向她求证什么,在这个新京城郊的小村里,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他喘着重重的呼吸完成了她的人生初体验。

挥汗如雨,终归平静。

阿记红着脸睁眼,对上他黑沉的眸子。

“阿记。”赵绵泽没有去穿衣,也没有拉上被子,他额际还有残留的汗,他的神色也很平静,他与她羞涩的眸子对视着,眉心紧锁,“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嗯?”阿记还没从余韵中回神。

赵绵泽并不解释,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恍悟。他指的大抵是女子看重的名分吧?如今的赵绵泽,确实什么也给不了她,甚至连一个安定的环境都给不了。但正如她多年之前曾经回答夏楚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个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除了她自己,旁人永不能体会。

咬了咬下唇,她摇头,“我只要跟在你身边。”

静寂无声,四目相对。

他静静的,默了许久,抚她的头发,哑声道,“你真傻。”

“我情愿。”她扬唇,笑靥如花。

这一晚,北平府的气氛紧张且压抑,官兵们在四处排查与搜索,而城郊这山村农舍的火光,却亮到了天明。后半夜,他们秉烛交流,却与情无关。男女间事,很多时候,只是寂寞在依托,胶着一处,彼此满足,也并非为爱而欲。对于阿记,这一日,她从没有想过,曾经她只希望静静陪在他身边,看他朝朝暮暮,所以,她感谢着老天给她的美丽馈赠。

他很热情。

阿记默默的计算着,大抵有五年多了,他没有亲近过妇人。这一瞬,她凭着女子的本能可以感受到他的沉醉,以及他的专心。这沉醉由她而起,专心也因她而用。如此,即便只有片刻欢愉,也已足够。

今昔甚美,何苦问明朝如何?

快天亮时,阿记红着脸,想要起身离去野性之旅。

他却紧着她的腰,“再多睡一会。”

这个怀抱太温暖,她也不舍得离去,得了这样的要求,又羞臊地躺回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小小的低咕声,有着女子情韵事后的旁徨,“我是怕…卢辉他们发现。”

赵绵泽咳嗽一声,笑着揽紧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挪了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轻声应道,“方才那般大的动静,你当他们都听不见么?”

阿记脑门一突,手足无措的攀着他,竟无言以对。

整晚的荒唐,卢辉他们怎会听不见?

正如她以往在宫中里,也曾为赵绵泽值过夜…那时她只能远远的站着,亲耳亲着他与他的妃嫔们在里间做闺房之乐,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心却早已麻木。

“不必紧张,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像是怕她难堪,他又笑道,“明日我会与他们说,是我酒后失德,冒犯了你。”

阿记心里一暖,“多谢少爷。”

他这样的男子,实在是温雅仁厚的…这是他的本质。在阿记心里,他从来都不坏,甚至他为了喜欢的女子,可以做到世间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若说他有什么不好,便是他在该爱上夏楚的时候,没有爱上她,却轻信了夏问秋。在他不该爱上夏楚的时候,却爱得无力自拔。

“在想什么?”赵绵泽的手轻顺着她的头发,问完却不等她答,便自顾自道,“再睡一会吧,明日还要启程,体力不足怎生是好?”

阿记猛地抬头,眸有惊喜,“少爷,你都想好了?”

赵绵泽唇上噙笑,声音细微,“嗯。”

这般温存体贴的他,是阿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几乎贪婪地与他对视着,看着他深邃的眸子,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只梦呓般轻轻道,“少年,做你的妇人,真好。”

赵绵泽微微一笑,将她拥得更紧,“睡吧。”

“哦。”她乖乖闭上眼,没有再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肯“明日启程”离开新京,不再做那冒险之事,也没有再问他千里迢迢入京,却见不到夏楚,心底可有遗憾?在这一刻,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躺在他的怀里,睡了五年来的第一个踏实觉。

“你真傻。”

赵绵泽的低语,随着呼吸萦绕在她的头顶,像一首催眠曲,模糊在了她的睡梦里…

待她醒来时,已接近晌午了。

睁开眼,石青色的帐子,熟悉得像一个美好的梦幻。

昨夜之事纷至沓来,贯入脑海,她下意识探向身侧。

空荡荡的,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了人。

她微微一吓,紧张坐起,“少爷?”

没有人回答,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入脑,她三两下穿衣起床出了屋子。山村还是那个山村,澄蓝的天色一如往常的幽远空灵,但农舍里不仅没有赵绵泽,连卢辉他们也都不见了。

笑眯眯看着她走近的,是一个中年村妇。

她手上拎着一个大包袱,唤了一声“姑娘”,便热情地塞入她的手里,小声说着,“马儿都喂好了,拴在门口的柳树上…少爷说不唤你,让你睡醒…”

阿记做梦般看着村妇一张一合的嘴[全息]出游戏记最新章 节。

不太清晰,却又全都听明白了。

赵绵泽领着卢辉他们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原来他昨晚说的要“启程”的人,不是他,而是她…终究,他还是撵走了她。哪怕他们昨晚同床共枕,他也没有想过要她,他不仅不能给她名分,甚至连近身伺候的机会都给她剥夺了。

旖旎一晚,终是一梦。

她勉强苦笑着,打开沉重的包裹。

里面有金银细软,却唯独没有只言片语。

他没有解释,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果然他的心,独属于夏楚一人。

对于其他女子,他从来都是无心的。

思虑间,外间响过一阵脚步声,她紧张地收拾起心情,捋了捋发,把包裹系在背上便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黑壮的男子奔了过来。

“娘!我回来了!”

那人看来是村妇的儿子,阿记住在这里三天,并没有见过他。如此一看,他身上衣着,竟然是皇城的禁军服饰。她惊了惊,侧过身子朝村妇拱手,便策马离去。

背后,依稀传来男子与村妇的声音

“娘,你这些日子还好吗?儿子可惦念你了。”

那村妇眉间眼底都是笑,拉着儿子的手便是嘘寒问暖,“好好,娘好着呢。柱子,你今儿怎的回来了,没差事么?”

那男子的声音带着笑,“今日双喜临门,头儿给我半日休憩,我特地回来看娘。”

村妇也是笑,“何来双喜?”

那男子道:“一喜娘娘生辰,二喜么,今日禁军抓了几个人…咱头儿说,极有可能是…建章 帝…”

阿记挥鞭的手顿在半空中,慢慢垂下。

他果然还是去了…

而且还去得这么彻底,让她如何做?

卷二摸鱼儿番外依然不悔(6)

这一日是永禄五年腊月初七。

天渐冷,有雪,也有丝微阳光。

北平城的长街短巷,热闹非凡。府衙早早贴了告示出来,安排百姓观礼的秩序与防务,禁卫军天不见亮便把城池守护得密不透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俊俏的儿郎们个个持械披甲,面容肃穆。城里的百姓昨儿夜里便前来占好了观礼的位置,不舍离去,便是离京几十里地的人也有专程过来,就为了一睹这场浩大的皇室盛宴。

好好的皇城根儿,硬是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的街面上,阿记压下斗篷,默默后退。

热闹、繁华、喜悦…这些都只是属于旁人。

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众人热火朝天的议论中,身子冰冷,心也冰冷。今日是属于赵樽与夏楚的好日子,可赵绵泽却身陷陷囹圄…他在大牢里,会是怎样的落寞?

或许是与他有过身体接触,她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痛楚。一颗心,嘶啦啦的疼痛。

那是一条很长的甬道,阿记没有走过。

但这样的气氛,却是她熟悉的。

宫闱红墙,幽冷甬道,她曾经呆了数个春秋。逃亡数年,今日终究又回到这样的地方,走向她与赵绵泽最终的归属。

当然,那戒备森严的大内宫廷,并非她可以随意进入的。若她想偷偷去见赵绵泽一面,基本没有可能。但她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见他。

她找到值守的禁卫军,只说了几个字。

“我是洪阿记。逃了几年,累了。”

长长的脚链似是很久没有接触过人的身体,链条上生了锈,拖在青石板的地上,发出“叮当哐哐”的声音。铁链很沉重,她走得有些慢,脚步却很坚毅。

她原本可以远走他乡,带上他给的那一大笔钱,置田买宅,过上舒心日子。可于她而言,没有他的地方,是繁华安乐的家宅,还是冰冷潮湿的囚室,又有何区别?她只想与他在一起,一起成为阶下囚,来日共做断头鬼。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值不值得?

她并没有考虑过答案,只因为他是赵绵泽。

洪家在魏国公案之前也算高门大阀,父亲叔伯皆在朝廷为官,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可洪阿记小时候的日子,并不那么乐观。

她的父亲,除了妻,还有妾,除了妾,还有通房,除了通房,还有侍婢,除了侍婢,还有歌女…他强大的繁衍能够,为阿记添了许多兄弟姊妹,在那所宏伟的深宅里,每日都上演着鸡飞狗跳、争宠斗艳的戏码。她那时以为,谱天之下的男子都是如此,直到见到赵绵泽,那时他对夏问秋的专一,挑动了她心向往之的情窦。后来他迷途知返,对夏楚的一往情深,也让她坚定了那份仰慕。

不管他需不需要她,她只想对他好。

他胜,她便看他君临天下。他败,她便陪他浪迹天涯。他生,她便为他鞍前马后。他死,她便与他共赴黄泉。

皇城“墨家九号”医庐里的四季,并不明显。

外面的寒冷,似乎永远也透不入这个地方。

夏初七穿了一身厚重繁复的大红喜袍,头上金凤珠玉串牡丹,肩上翟衣霞帔加蔽膝,端得是画中仙子,高远入尘,又如烈日娇花,艳丽夺目…可平白无故被打扮成这样,她满脑子疑问过生辰,为什么搞成这副德性?

一屋子都是漂亮的女人,燕声莺语,对她评头论足,可就没有人回答她这个严肃的问题。她们只道陛下有旨,娘娘过生辰要穿得隆重。

非得隆重成这样?

夏初七默了魔法工业帝国。

今儿这些久不碰头的妇人都入了宫。梓月,菁华,李邈,乌仁,梅子…一个都没少,这些年的相夫教子,她们整日关在深宅,平常偶尔串门,却很难像今日这般集在一起玩笑。夏初七感慨着岁月,也就不反抗了,由着她们高兴,想怎么折腾她,就怎么折腾。

“可你们也不能把老子打扮得像个发了情的狐狸精啊?”

一张脸涂得白面似的,嘴巴像喝了血,她对着镜子观察半天,终于怒了,“我说各位夫人,这不是戏台上唱曲儿的脸谱么?”

时下新娘子,脸上化妆都极为夸张。

夏初七像见了鬼,其余人却见怪不怪。

赵梓月更是笑不可止,“皇嫂,这多好看呢?就跟那东施效颦似的,涂得白璧无瑕,把你鼻子上那一粒小雀斑都遮住了…”

夏初七差点儿内伤。

对于时下之人的审美观,她不敢苟同。

对于赵梓月的即兴成语,她更为忧伤。

“娜娜…”她呻吟般转头,小声唤,“拜托你了!”

赵如娜轻笑一声,“娘娘,臣妇知道了。”

夏初七“呵”一声,无奈地摇头发笑,“你能把大牛哥教得可以考状元,一定也有本事把梓月教得不乱用成语。我信你,肯定行。”

赵如娜但笑不语。

“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又瞧不上我。哼,不与你们好了。”赵梓月吐个舌头,翻个白眼,依旧没心没肺,依旧乱用词语,跟个小姑娘似的,一张童稚的小脸儿上似乎永远染不上岁月的痕迹。这让夏初七不得不感叹鬼哥的不容易,也不得不感慨大晏皇室能教养出这么一个公主,也真是碰了鬼了。

几个人玩笑几句,夏初七却见乌仁正与李邈两个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乌仁掩口而笑,李邈却瞄一眼她,偷偷捏了捏乌仁的手,小声“嘘”道:“先别提这件事儿,莫让她听见。”

乌仁含笑点头,小声回道:“我晓得的。”

夏初七讷了闷了,朝她俩“嗳”了一声:“二位大婶,君不闻‘妇有长舌,唯厉之阶’?快!老实交代,说我什么坏话呢?”

“哪有?”李邈笑着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她身上华服,“我与乌仁在说,今日娘娘英姿飒爽,属实就跟那东施效颦似的…”

“喂喂喂…”夏初七还没有吭声,赵梓月便不服气了,她横了李邈一眼,扯着嗓子道:“太子妃,你干吗要东施效颦,学着我说话啊!这般赞美我,可不好啊。”

“噗!”夏初七笑了,“梓月这回总算用对成语了。”

“胡扯!”李邈抿抿嘴,正经道:“梓月公主这令人忧伤的本事,岂是我等粗笨之人学得会的?莫说东施,便是南施和北施来了,也只能徒惹笑话。”

赵梓月大眼珠子一愣,“我只晓得东施和西施,原来还有南施和北施?不得了啊,她们那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岂不是比我们还要热闹?”

李邈的笑容僵在脸上,看样子是内伤了。

夏初七也被赵梓月说得几欲昏迷,赵如娜却轻叹着接过话来,“太子妃说笑了,皇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赵梓月小脸带笑,“对呗,我家驸马说了,我优点可多呢四次元道具最新章 节。”

赵如娜笑着点头,“最大的优点,便是惹是生非。”

赵梓月望她一眼,尴尬了,“嘿,不就是在你家嫂子的腌萝卜窑里放了一条菜花蛇么?怎的,她找你告状了?”

赵如娜道:“告状没有,诉苦就有了。”

赵梓月嘴里哼哼,搓搓鼻子,颇为自得,“我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谁让她没事与那些深宅胡同的三姑六婆瞎咧咧,说你坏话来着?本宫素来侠义心肠,最喜路见不平,拔刀放蛇,这一回,算便宜她了…”

赵如娜叹气,“可那坛腌萝卜,是为我准备的啊。”

赵梓月愣看她一瞬,“你为何要吃腌萝卜?”

赵如娜浅笑靥靥,“我为何不能吃腌萝卜?”

赵梓月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声,瞄向她的肚皮,笑得诡秘,“菁华,你是不是怀上宝宝了?…若不然,为何要吃那酸掉牙的腌萝卜?”

赵如娜失笑,与夏初七对视一眼。

“谁说梓月皇姑傻白甜来着?”

傻白甜这词儿是夏初七说出去的,可这会儿她一脸严肃,抚了抚头上金冠,拂了拂身上喜袍,她左右扫视一眼,正色道:“往后谁说梓月是傻白甜,本宫定不饶她。”

几个人都被她逗笑了,乌仁浅眯了眼,轻笑道:“那是自然,若说公主傻,那晏家的三个小儿女哪来?”

一提这事儿,赵梓月便面红耳赤,吐着舌头,小声嘀咕她:“乌仁最不厚道,见色起意,打击报复,就晓得戳我脊梁骨…”

乌仁抿笑一声,继续逗她:“房中之事,你我妇人谈谈无妨,与脊梁骨何干?”

赵梓月小脸红得大虾似的,登时急了眼,“怎不相干?房中之事,不都得挨肩搭背么?”

“哈哈!”

一众深宅妇人,全都没形象的笑开了。

夏初七端坐的身子,也斜歪着,乐得合不拢嘴。

可看她几个斗嘴,她心底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们分明就有事儿瞒着她,却故意扯东扯西,岔开话题,到底是为了哪般?她琢磨许久未有定论,吉时便到了。

“陛下交代,要给娘娘惊喜,娘娘先委屈一下。”

一个笑容满面的嬷嬷过来,在她头顶盖上一方大红绸帕,顿时遮了夏初七的视线。

“…这赵十九到底搞什么鬼?过生辰还要蒙住头?”

医庐外面,早已停好一辆大红的辇轿。

八名锦衣郎气宇昂轩立于轿旁,身系红绸。

四十八名内侍执黄盖红伞雉扇朱团扇羽引幡等立于道边。

七十二名男童女童着盛装,手执花篮,遍洒花瓣。

一千零九十九名禁卫军身系红绸持岗道旁,一直绵延到承天门前,从医庐门口铺就的朱色地毯宛如火红艳阳,铺了喜辇走过的一路。鲜花、红毯,喜乐齐鸣,礼炮声声…这一场皇后生辰,帝后大婚,令天下哗然,北平城更如沸水油锅,万人空巷。

除了夏初七自己,无人不知今日是她的大婚入殓师笔记最新章 节。

当然,夏初七不是愚蠢的人,心底有了些猜测,只不过没有定论,只能自己在喜辇中嘀咕。锦衣郎走得很快,喜辇却抬得很平稳…她身在轿中,并无半分颠簸,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只觉身处的气氛很诡异,像有无数人在旁观,但却无人敢议论,耳侧除了礼炮与喜乐,并无其他。

“宝音…?”她轻唤。

“炔儿…?”她又唤。

“囡囡…?”她再唤。

“娘老子过生日,小屁孩儿都野哪去了?”

没有人回答她,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等了许久,轿身才停下,她松了口气,正待伸手去揭头上的绸布,却听见郑二宝尖细的嗓音,从轿外传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尔夏氏初七,魏国公夏廷赣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顺恭懿之德,济朕于贫窭,扶朕于繁难,数之七载与朕琴瑟和鸣,莫不相欢。今朕钦承大统,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节奉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承祀于庙,母仪天下,正位中宫…”

随着郑二宝“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夏初七总算明白了。这道圣旨是她不曾亲耳听过的,她的册后典礼,她也不曾亲自参与过,如今赵十九,是借她生辰之际,为她补了一个大典啊。

当年苦难时,他曾说,要以江山为娉,给她一个普天下最为隆重尊贵的大婚之礼,却因种种变故一再拖曳。之前想来,她虽有遗憾,却不以为意。毕竟人活着,便是最好的了。哪晓得,他竟瞒着她做了这样的事儿?

酸喜参半,她石化在轿里。

喜辇外面,万民齐声恭贺帝后大婚,贺皇后生辰,一句又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她整个身子都有点怪异的酥麻,如突然坠入云雾之中,似梦似真。

轿门在这里打开,一只刚毅有力的大手,伸到她的红盖头下面。夏初七认得,那是她熟悉的手。她轻轻搭上去,那手上的触感与温热,适时熨帖了她的心脏。她手一紧,他反握住她。

这一刻,双手交握,似是亘古。

她轻轻抬步,跨出轿门,低垂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身侧一名轿夫的脚上。那不是寻常锦衣郎的靴子。

锦衣郎的皂靴,虽也华丽,却远不如这双靴子。

且那双靴上辍有金丝花纹,质地精致,颇有漠北风情。

她激灵下,身子顿住,想到了一个若干年前的赌约。

“若本王赢,大都督必为本王抬喜轿。”

那一次她“嫁”与赵绵泽,东方青玄曾为她抬过喜轿,顺利把她抬入了晋王府,嫁给了赵樽。这一回,难道又是他?多年不见,她知晓一些东方青玄的事情,也知道他从兀良汗来了北平,但隔着一顶红盖头,她却不敢肯定。

察觉到她的僵硬,赵樽轻声一笑,道,“大汗言出必行,果然君子风范,朕心甚慰。”

果实是东方青玄?夏初七肩膀微动,刚想转过身去瞧瞧,身子便被赵樽的手掌扼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这个男人…她心里有点好笑。

东方青玄的声音适时传来,“承君一诺,必守一生,本汗向来如此,南晏皇帝陛下不必太在意机战无限。”

清越柔媚的声音一如既往,并不见人,只听其声也能知道此人必是锦衣鸾带玉袍飘飘的名门公子。夏初七紧揪的心脏,落了下来。身为医者,察言观色,可知其病。由东方青玄的声音,她可以听得出来,他中气十足,身子好处很。看来这些年的调养,他余毒已清,没有性命之忧了。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轻盈的脚步,跟上了赵樽。

喜帕下,她看着地面,由赵樽牵引着,一步一步走上承天门的城楼。

这里很高,可远眺长安街。

此时正腊月,天气渐寒,她也有点冷。赵樽半搂着她,侧过高大的身躯挡在风口上,她的身子便刹那暖和了许多。一个小小的动作,令场上众人心里低叹。

这皇帝对皇后,简直宠得上了天了。

执令官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按照规矩说了一长串“喜国喜民”的吉利话,等乐礼响过,一柄喜秤便落在赵樽的手上。他专重地伸过去,挑开了夏初七的红盖头。

夏初七一愕,有些诧异。

盖头不应该是在洞房里揭的么?赵十九这货是越来不走寻常路了,竟然在光明化日之下,在众人围观的城楼上挑了她的盖头。

“陛下…?”

她错愕的小脸儿,生动俏丽,满是疑问。

赵樽盯视着她,深邃的眸底有一抹柔光划过。

“阿七,今日在承天门城楼上,于百官和万民之前,我与你大婚,向你承诺,也向天下人承诺,从今日起,我赵樽必护你一生,怜你一生,爱你一生,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定与你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誓词是她当初在回光返照楼说过的。

事过多年,她没有想到赵十九还记得。

脸儿红红,眸子娇娇,她在万众瞩目中,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老脸儿都臊了起来,一双眸子也刹那蒙上水气。

“赵十九,我愿意。”

赵樽轻笑,“朕没问你愿不愿意。”

夏初七:“…”

这么大煞风景的话,赵十九说来真是坦诚啊。

“好,那本宫便成全了你。赵十九,谢恩吧?”

这句话她说得极为小声,只有他听得声。

哦不,还有立在边上登时变了脸,一阵红一阵青的喜婆。她心里话儿:娘娘这么凶,她知道这么多,会不会有性命危险?

果然,皇帝竟是点头,小声回应。

“谢过娘娘!”

“免礼!”

这颠倒的阴阳与伦常,吓得喜婆恨不得戳瞎双眼。

可夏初七浑然不知她的窘迫与紧张,只轻靠在赵樽的身侧,端正了身姿,挺胸抬头站在城楼,迎着冽冽冷风,俯瞰他的江山,听他的臣民伏地跪拜,齐声贺礼。

这一日新京的流水席摆满了长安街,京中百姓可同吃同贺,不必花钱,这于普通人来说,不仅是大喜事儿,还是来自天家的恩赐异常生物见闻录。一时间,人人称讼,魏国公府的显赫也极于一时。夏廷赣仅有一女,侄子夏常便成了唯一的后裔,也成了整个夏氏的支柱。

夏初七看到人群之中意气风发的长兄,大抵是登高望远,她不由想到了许多许多的往事…甚至想到已经故去的顾阿娇。

当初她若没那些小心思,许以夏常,以夏常待她的爱重,何愁不可得她盼望的富贵荣华?

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果不其然。

掠过夏常,她看见了甲一。

这个原本该叫着夏弈…或者姓赵的皇室男子。从开始到如今,她与他一直很近,又一直很远。她从来不理解他,也从来没有瞧明白过他。

只是这一刻,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

她想:若他肯认回身份,又当如何?也许是人的一生变数太多,他目前似乎很享受锦衣卫大都督这个身份,总是不听她的劝。

他却想:她终是得了幸福,如此便好。

人群中,她看见了许多人。百官前方的元佑、陈大牛、晏二鬼,将士里的老孟、小二、小六…来宾里的哈萨尔,还有内外命妇群里的赵梓月、赵如娜、乌仁潇潇,皇族子弟中的炔儿、赵楷、赵构…还有悲喜交加的傻子,慢慢地,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冲他们笑,这些人都是她的熟识。

可她的笑容却僵在看见东方青玄与宝音那一瞬。

五年光景过去,阿木古郎仍是倾国之姿,数不尽的风流倜傥,让男人女人见了都免不了动点歪心思…尤其是她幼不知事的女儿。

“阿木古郎…”

一个小身子挤在东方青玄的身侧。

相隔甚远,夏初七其实听不见宝音的声音。

但她的唇语炉火纯青,便是一个唇形也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又入了魔,瞧得她头皮生痛了起来。

东方青玄侧过身,宝音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宝音脸上一脸的笑,东方青玄却凝重了脸。夏初七的角度瞧不清楚了,微微眯了眯眼,刚想皱眉头,便听见赵樽的声音,“阿七,女儿大了,由着她去吧。”

夏初七猛地侧脸,盯着赵樽,“那怎么可以,宝音还这么小。”

赵樽挑眉,“不小了,可以找婆家了。”

夏初七低声道,“不行,至少十八岁,我才准她嫁人。”

赵樽脸色微微一沉,手指状似随意地挑向她凤冠的珠串,轻轻一拨,声音也随着那叮呤声幽冷,“朕的皇后莫不是连女儿的醋都要吃?见不得他欢喜旁的女子?”

这话说得,夏初七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赵十九,你的脑洞开大了。在我们那个时代,姑娘得满二十岁才准婚配呢。我不管东方青玄要娶谁,只觉得咱们宝音还小,这个年纪的姑娘,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她对东方青玄的喜爱,只缘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催眠与心理暗示,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情绪,根本就没有与他相处过,等她再长大一点,想法会发生变化的,莫不是到时候再后悔?”

赵樽微微眯眸,“所以我说由着她去,没说定要嫁他狂魔法师最新章 节。”

夏初七噎住。

赵樽又笑,“今日是阿七生辰,又是你我大婚,旁的事,你不必再花心思。只需要关注我便好了。”

夏初七懂了,这货真是吃味儿了。

是因为东方青玄抬轿时,她那瞬间的迟疑?

咧了咧嘴,她笑了一半,想想这专重的场合,又正经了脸。

按理来说,能让一个帝王为自己吃醋,且他的眼里只有自己一个妇人,夏初七应该双手合十,学着道常和尚一般,长叹三声“感谢上苍垂爱”,但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赵樽严肃的外表下,那一颗蠢蠢欲动的醋溜心脏,她就很想笑。

干咳一下,她微微侧身,低声道:“爷,为了你自己,难道你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

这一回,换赵樽噎住。

这一点小心思若说他没有,还真不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东方青玄惦记他的妇人十几年了,而且至今仍然以养病为由未立大妃不沾妇人,对他来说,这威胁便永远存在,就像面前有一块鲜美的肉,原本是属于他的,他也天天吃着,但旁边总有一双饥渴的眼盯着他的肉,让他无时无刻不提高警惕,心神不安。

若东方青玄真娶了宝音,他便是他的岳丈,不仅与兀良汗的国事再无忧虑,也家和万事兴了。至少,在他们有生之年,不会再有战火干戈。当然,这考虑里,最重要的是,如此也成全了女儿的心思。

宝音的性子很犟,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花玉满堂

赵樽明里暗里说过她几次,她无动于衷,他也就放弃了。

即便躲不开,何不化忧为喜?

至于夏初七说的宝音年纪还小,甚至她与东方青玄之间的年龄差距,却是赵樽完全没有考虑过的。

古往今来,十几岁的小公主和亲,嫁给五六十岁的老头子都比比皆是,更何况东方青玄如此风华正茂?于时下男子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事儿。更何况,宝音若嫁东方青玄,依赵樽对东方青玄为人的了解,自家女儿必定不会吃亏,这分明就可一举多得。

一日的盛典,热闹非凡。

入夜时,赵樽从宴请群臣的大殿出来,领了几个宫人,揉着额头大步进入了靠近东华门的端敬殿。永禄帝不仅后宫空设,皇子目前也只得赵炔一个。所以诺大的一片皇城里,便是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殿中也显得有些孤清。

夜空中,微雪片片。

端敬殿里幽黑一片,廊下的宫灯忽闪忽闪。

昏黄的火光中,闪出一个人影,朝他拱手示意。

“微臣参见陛下。”

赵樽负手而立,静静看住他身后的殿宇,好久才道:“丙一,他今晚上如何了?”

丙一微微垂手,“还是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咳嗽得尤其厉害,微臣找了太医问了诊,熬好了药,但他却不肯吃,人也不挪地儿,就坐在那里,只托微臣要了一副棋,一个人下着。”

丙一说完,见赵樽默然不语,又嗫嚅着唇。

“陛下可要见他?看他的表情,是想见您的。”

“不必了。”赵樽声音很淡,“今日朕大婚,不想见到烦心之人。”

“是,陛下诸葛孔明纵横异界。”丙一垂首。

赵樽一拂袖袍,转过身,低沉的嗓音却伴着夜空传来。

“把那洪氏妇人提到端敬殿,伺候他。”

丙一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自古成王败寇,赵樽与赵绵泽之间,不论谁输谁赢,结果都不会好过。所以,丙一并不同情赵绵泽。但在建章 年间,他曾把赵绵泽当成敌对头,恨不得宰了他,如今赵绵泽沦为了阶下之囚,他却已恨不起来。他其实并不知道赵樽什么心思,也不知他要怎么对待这位“逊帝”,但如今他并没有把赵绵泽押入大牢,更没有刑讯虐待,且好吃好喝的供在端敬殿,兴许会留他一命也未可知。

九五之尊的心思,实在难测。

九五之尊的位置,无数人肖想。

可九五之尊的烦躁,未必人人都能理解。

赵樽离开端敬殿的步子是沉重的。

这天下之人,大多于他其实并不相干。

可端敬殿中软禁的那个人,却是他的血脉至亲。兴许是早已退去了硝烟,也兴许是过去了几个年头,再一次想到赵绵泽,他的脑子里,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温润少年,腼腆的站在他身前,目露崇敬的轻唤一声“十九叔”。

若无前因,可无恶果。

人生之事,最是推敲不得。

“陛下,你来了?”

帝后寝殿的门口,郑二宝躬着身子腻笑。

赵樽回过神儿,点点头,迈过门槛,被殿内的一片大红喜色迷了眼睛。从高高的横梁上垂下的大红帷帐换去了那日复一日死气沉沉的明黄色,一排排大红喜烛把寝殿照得明媚生辉,那一张赤金打造的九龙榻上,铺着喜被,喜被上斜倚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

她已经睡着了。唇角紧抿着,眉头紧皱着,似乎并未因为大婚之喜而生出欢娱之意。榻头上的一株绿植长长的藤曼垂落在她朱红的绣鞋上,绿红相间,却不显俗气,更衬他的妇人肤白身娇,年岁不增。

这情态让他想起了那漫长的五年,在冰棺中看她的日子。

沉静、寂寥、漫长、遥远…

赵樽出神的望了许久,见她未醒,吃了一口郑二宝端上来的解酒茶,慢吞吞坐到了御案之前,拿过上面用白玉砚台压着的一张纸条。

字迹有些凌乱,想来是匆匆而就。

时间应当没有多久,上面的墨汁还没有干透。

“恭请皇后娘娘千岁顿目,吾乃建章 帝座下侍卫洪阿记,今陪帝入京,只为一睹娘娘凤颜,为娘娘贺千秋之寿,然帝被掳入宫,阿记孤身一人,实不得法,惟请娘娘垂怜。沦落至今,阿记已不敢苟求一命,只望娘娘看在当日在魏国公府中,阿记曾多方予以娘娘方便的分上,见帝一面,了他夙愿。

洪阿记顿首,恭拜。贺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琴瑟和鸣,鸳鸯并蒂,身康体健,万事无忧。另,望娘娘赐阿记与帝一同赴死,此生便已无怨。九泉之下,必为娘娘祈福添寿。”

一个妇人死前所求,是最爱的人最爱的人来见最爱的人一面。

赵樽专注地看着纸条上字迹,出神。

“主子,上面都写什么了?娘娘先前也看了许久,与主子一样,看得很是出神呢。”郑二宝白胖的脸上,腻着千年不变的笑。

他不识得字,事情所知不多,赵樽也没有问他这张纸条洪阿记是怎样传到阿七手里的。当然,这件事也勿庸考虑,洪阿记当年在禁宫中经营多年,身为建章 帝近侍却与人为善,结下不少善缘,虽然如今沦落,但那些当年投诚的禁军内侍乃至宫娥里面,有不少人得过她的恩惠。他们大忙帮不上,也不敢帮,但偷偷摸摸递个小纸条,确实不算难事。

赵樽没有回答郑二宝,放下纸条,借着红烛的光芒,走到龙榻的边上,望着面色不匀的妇人,迟疑许久,才轻唤一声,“阿七。”

夏初七睁开眼,打个哈欠,一脸的笑。

“你回来了?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她巧笑而言,看他没有动静,又伸脖子看他身后的郑二宝,“还不快去给爷备浴,愣着做甚?”

郑二宝感觉俩主子气氛不对,赶紧脚底抹油,喏喏地应着退下去了。赵樽顿片刻,低头凑到她的耳边,“阿七把东西放在案上,不就是让爷看的么?”

“呃…”

他笑,“你到底怎么个想法,说与爷听听?”

夏初七两排睫毛狠狠一眨,想到白日里这货的醋劲儿,唇角上扬着瞄他一眼,懒洋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寝衣,笑眯眯道:“男主外,女主内,关乎建章 帝,自然属于国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插得上嘴?得了,我懒得管,由着爷决定好了。”

她说罢头也不回,拖着长长的裙裾入了里间沐浴,赵樽知晓这个妇人惯常以退为进,口是心非的,也不多言语,只随她身后入了净房,把左右侍候屏退,亲自立于她浴桶之侧,为她除去衣裳,抱她入桶。

皇帝亲自伺浴,自是享受的。

夏初七眼儿半阖着,心里却敲着鼓。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招能不能保住阿记与赵绵泽一命。

当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大好人,有菩萨心肠。但“以德报德”还是必须的,当年阿记确实帮过她不少,也有些交情。

再且,从她来自后世的角度看,人命大过天,如今的赵绵泽,便是借他九个胆儿也翻不了身,再怎么他也与赵樽是亲叔侄,在时隔五年之后,平心而论,她不想他就此殒命,为赵樽留下一个千古骂名。

然而,自古以来,君王之道便奉行斩草除根,只要赵绵泽还活着一天,对赵樽而言便是一个祸根,聪明的人都懂得怎么去做,赵十九要怎么对付赵绵泽,她还真没定论。

但她不能正面求情。

赵樽这货醋劲大,她求情,只会适得其反。

故而她虽然不知赵绵泽和阿记如今怎样了,却也不能问,不能管,只能从侧面用阿记对赵绵泽的痴情,用来感动赵樽,希望他看在阿记痴心一片的分上,饶他两个一命。

“阿七今日可是累着了?”看她懒洋洋靠在浴桶上,一动也不动,只字都未提,赵樽双手揉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问着,“爷欠你的大婚,总算补上了,爷这心里也痛快。若阿七今日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爷定当满足。”

夏初七强压着激动,淡淡斜眼,“自然是累的,要求也是有的?”

赵樽眉梢一扬,俯首睨她,“哦?”

感受到他眸底冷意,夏初七轻轻抿唇。

一个人做皇帝做久了,其实很难再听入旁人的谏言。

这也是自古以来为什么帝王大多刚愎自用的原因。

赵十九对她或许宠爱,或许依从,但关键的事情上,他是极为固执的。有时候想到他的身份,夏初七常会有一种没谱儿的感觉。略略思虑一瞬,她侧过身子,轻轻抬手,落在他的肩膀上,笑眯了眼。

“今儿我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人撺掇着走这走那,宫中的烂规矩也恁的那样多,害得我腰痛,脚也酸…陛下若是肯帮我捏捏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赵樽怔了怔,“这便是阿七的请求?”

夏初七抿嘴一乐,“不然呢?”

赵樽搂紧她腰,再次附到她耳边。那细语声里,便生出了几分情潮,“为卿卿捏足,朕之幸也。”

夏初七叽叽发笑。

可事实证明,在她与赵十九的较量中,她胜出的机会实在太少。就在她以为可以享受到浴足房里的帝王似待遇时,现实再次无情地给了她当头一记。

夏初七的脚白润干净,脚身娇小,却也敏感。但往常赵樽为她捏脚,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么痒,今儿他与往常手法相同,也是一本正经,严肃着脸,一双刚劲修长的手指在她足上游动时,那优雅的动作与他批阅奏疏一般令人观之动容,可她就是痒,非常痒,痒得钻心,痒得笑过不停。

“不来了,赵十九,太痒了。”

她想喊停,他却不允。

“是爷捏的不对?”

“不,不是你捏得不对,是我怕痒。”

“阿七以前可不怕痒的?今日哪里痒了?”赵樽微皱眉头,样子不解。夏初七受不住的笑着,去推他的手,可他却不容她推托,一把抓她的手压下,正经道:“累了一日,为你按捏一下,舒筋活络,有益健康,不许乱动。”

夏初七偏着头,看他的样子不像玩笑。

“好吧。”

吸一口气,她忍了。

有时候人觉得痒只是一种心态,只要熬一熬就过去了。她这般想着,赶紧收敛笑神经,正儿八经把赵樽当成一个足底按摩师,绷住了脸。可不待片刻,她又受不住了,也不晓得是赵樽故意,还是她的心理有问题,笑得弯着身子在榻上挣扎。

“不捏了…赵十九,我不捏了。哈哈!”

赵樽无视她的反对,将她脚扯过来,抱在怀里。

“不许动。”

凭良心说,他按得很好,不轻也不重,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诡的举动”,可夏初七就觉得今天邪门儿,他就是挠得她受不了的痒,这感觉让她想反对又觉得矫情,无奈之下,只得换个法子,一直腻着嗓子叫唤,故意暖昧的哼哼唧唧,分散他的注意力。

“啊…爷…捏边点…痒…唔…好…他奶奶的痒…”

她带了些故意,那声音便更为柔媚。

换平常这般,赵樽必定会有反应。可今日皇帝似乎格外正经,任由她“咿呀咿呀”的鬼叫着,云淡风轻地按着她的脚底,穴位掌握得当,直到她自己受不了,求了饶。

“好了好了,赵十九,我们不闹了职业圣殿。你直接说吧,你到底与我何仇何怨,这般折腾我?”

赵樽撩她一眼,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摁住她脚底涌泉穴,掌心却把她小巧的脚板覆盖住,声音浅淡,“这不是娘子要求的?”

是啊?是她要求捏脚的?

可她到底为啥要求捏脚,她忘了。

“呵呵呵…呵呵呵…你赢了,赵十九你说吧,你要怎的?”

她耐受不住的小样子,看在赵樽眼里,除了狼狈,其实有点儿没心没肺。坊间众人传闻皇后善妒骄悍,为人辛辣毒戾,她这个样子,也只有他能得见了。

他神色松缓了不少,不温不火地道:“阿七不必思虑过甚。新婚之夜,为夫只想为娘子尽一份心,哪里有旁的想法?”

…这分明就不是尽心,是他自己玩得尽性好吧?夏初七观察着他的表情,眼珠子转着,嬉皮笑脸地道:“难道爷有受虐症,想要本宫虐你一番?”

赵十九眼梢扬起,斜她一眼,笑了。

“阿七好好享受,眯上眼,不要说话。”

夏初七呆住了。

赵樽这个人很少笑。

若是他哪天对人笑了,那人一定会觉得碰上了大运。便是夏初七,也很难得见他这般笑得松快,那笑容镶嵌在他坚毅俊朗的脸上,格外迷人。可悲剧的是,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但凡他对她这么笑,绝对没有好事,她肯定要倒霉了。

“赵十九…啊…”

脚底的猛地酸麻令她叫了一声,横眼看他。

“你在做什么?谋杀啊!”

“好了。到此为止。”赵樽并不看她愤怒的眼,只轻轻把她的两只脚爪子用软棉巾子裹起来,把她抱放榻上,然后拍拍她的脸,低低道:“爷收费很贵的,阿七想好多少积分适合了吗?”

夏初七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厮原来没安好心啊?

他的积分没了,换着花样的赚她。

结果她根本就没有享受到,还得倒贴?

“赵十九!你太黑了,我要与你绝交。”

咬牙切齿地说完,她翻了个身扑入喜被里,蒙住脑袋,嘴里“呜呜”有声的做哭状,像是伤心到了极点。可她一个人表演了半天,背后半点动静都没有,她闭了声音,慢慢地侧过头,却见那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哭够了?”

夏初七一噎,咽下的气导致心里阴影面积到达了极限。

“靠!赵、十、九!”

一字一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赵樽低头,专注看着她,一只手挑高她下巴,另一只手轻轻伸向她的脖间,慢慢解开领口的盘扣,声音喑哑,“阿七可知爷为何要惩罚你么?”

“…”夏初七恨恨瞪他。

赵樽在她粉泽的唇上轻轻一啄,似笑非笑。

“今日是你与爷的大婚,先有东方青玄,后有赵绵泽,他们占据了你太多心神,爷不快活。”见她愕然一瞬,唇角微微启开,像要说话,他低头趁势深入,吻着她,不容她反驳,含糊道:“你只属于我,不容旁人分去半分。”

霸道帝王攻啊!

夏初七反对的声音淹没在他的吻里,辗转。

“阿七,又不专心。”他突地抬头,深邃的眼盯住她,暗沉的声音在帝后寝殿的空旷空间里,好听得如同一首小提琴协奏曲,随微风流泻,不冷漠,却刺得人骨头发酸。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抖,想要翻身坐起再与他理论。可半个身子刚起,肩膀便被他狠狠一压倒在榻上,他冷硬强势的气息便硬生生逼在她上方。

“娘子当真不乖?”

“老子…”夏初七许久没有爆过粗,这一刻很想骂人。

可未待她第三个字出口,她的唇便被他占领。

这货像是吃了火药来的,压上来便狠狠地吻,不容她抗拒的霸道与热情,那样子强势得如同他们在锡林郭勒草原上见过的雪狼,幽幽的眼神,低低的喘,随时都像要把她拆了吃入腹中…

“赵十九…”

夏初七无奈的声音,含糊的,低得像鸟儿。

他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抵怕伤了她,力道轻了几分,身子却与她挤压更紧,一双狼隼似的眸子定在她脸上,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侧过头,在她粉色的耳珠上裹了裹,方才就着温热的呼吸轻问,“阿七想要爷了?”

夏初七耳珠落入狼腹,脸颊烧得通红,觉得像靠近了火山源头,热得恨不得扒了衣裳跳入冰水里滚上两圈,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可他并不收手,仍是得寸进尺地裹紧她,紧贴她,被情浴撩过的声音,魅惑得催她心肝儿。

“阿七说话!”

“…”

“若不肯说,爷不妨再吻一次。”

“…”

夏初七喘气,一个字也吐不出。

因为他要她说的话,不是简单的话。

他是想听她说,她想要他。

可平常两个人说说也罢,这会子她别扭着,说不出。

绷住脸,她侧开头,怨气冲天地瞪他:“赵十九,本宫久不发威,你反了是吧?欠修理你就直说,你有病,我就一定有药。”

“呵!”赵樽突地轻笑,“洞房花烛夜,这番光景,亏得阿七还在走神…看来有人属实欠修理了。爷非得把你治治。”

“…”夏初七呜呼哀哉地翻个白眼,“爷,你这七老八十的了,还洞房花烛呢?也不怕儿子和闺女笑话,当爹都多少年了?好意思么你?”

“嗯?”赵樽像是没听清,在她唇上轻啃一下,“普天之下都知朕与皇后大婚,今夜自当是洞房之夜,莫不是皇后还不知情?”

夏初七身子被他压着,呼吸不畅,打不过,说不过,扑腾几下,便像猫儿似的,软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她挤得跟夹心饼似的,半丝缝隙都无。

“不说这事儿我还不生气,赵十九,你就单单瞒我一个人,把我当傻的是吧?”

赵樽搂得更紧,“不是为了给你惊喜?”

夏初七呼吸很重,“狗屁黄金牧场最新章 节!”

他双手烙铁似的,贴在她身上,“爷给你的生辰之礼,阿七不满意?”

夏初七迎上他幽深中却蕴了欲念的眼,终于知道赵十九到底存了什么恶趣味儿了。他就喜欢逼她承认自己想那什么他,这是大男子主义作祟呢?

好吧,都说以柔克刚,看来与他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她思量着,松开了紧紧拽住他的手指,改为挽他脖子,头也迎了上去,微嘟的唇印上他的,一吻即滑下,落在他凸显的喉结。一圈,又一圈,啃咬。

“陛下,臣妾知错了,陛下要怎的就怎的吧,我从了你便是…”

“…”

从被动到主动,这姑娘转变极快,赵樽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在她故意的细声软语里,神经受了撕扯,再也不想顾及其他,只一笑,反手搂紧她,手指便挑向她大红的小衣,衣帛撕裂的声响惊了夏初七一下,她回过神儿来,唤了一声“爷”,可这细微的声音,却被他灼急的呼吸淹没,转瞬她便成了一只白生生的玉藕,横陈在他面前。

“…太忧伤了!”

好端端一件大婚喜服,花了多少绣娘的工夫,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回?夏初七睨一眼挂在臂弯的一抹喜色,看那货开始拽他自个身上的龙袍,不由着急的摁住了他的手。

“爷,别撕啊…”

赵樽一愣,低头看她。

她润了润唇,笑道:“一件龙袍得值不少银子呢,撕坏了,怪可惜的。你老手下留情吧。”

“…”赵樽脸一黑,对她这时还有心情计算银子,有些无力,“你这妇人,真是讨打。东方青玄、赵绵泽…甚至银子在你眼里,都比爷重要是不是?”他压住她,低下的唇在她耳边流连,发出的怨念声儿,像是不耐,又像蛊惑。

“说话!”

“不不不,臣妾哪敢?!”夏初七哄着他,赶紧峰回路转,掌心轻轻抵住他的肩膀,利索地反唇一啃,低着声儿道:“爷,其实是我,是我…想看你…穿着龙袍的样子…”

他穿龙袍的样子,夏初七自然不止见过一回。

…但在这般景况下穿着却是没有的。

赵樽看她羞红的脸,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的本意,唇上舒缓,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手滑到她腰上,轻轻一抚,“阿七竟有如此爱好…无妨,只要你要,朕无不应允。”

夏初七本是玩笑,可被他这一挑,呼吸不由吃紧,迎上他灼灼的双眼里,喉咙也越发干涩。

“…赵十九。”

“小狐狸!”他哼笑着,不再去脱那象征帝业王者与庄重的帝王龙袍,而是搂紧她,唇从她鼻尖上掠过,一双沸腾的眼,专注在她的脸上,于烛火中烁烁闪动,“今夜除了爷,谁也不准想。”

依然不悔(7)若无艰辛,何铸情深

皇城的暖阁里,温暖如春。

可腊月的天儿,室外身着单衣的人,却不御风寒。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洪阿记拖着那一条长长的腿链,走在宫中空寂的甬道上。路上偶有值夜的禁军走过。有认识她的人,看着她凌乱的长发,单薄的衣裳,或同情、或打量、或匆匆而过…她没有侧目,也没有半分迟疑,直到端敬殿前,方才对带路的丙一露出微笑。

“谢谢你,侍卫长大人。”

丙一回头,挑眉看她,“不必谢我。”

阿记微笑着抬看向飞雪之下寂静的重重殿宇,慢慢道:“我知道你会让我去伺候少爷,一定是娘娘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谢谢你。因为从我入了皇城,并没有受到半分苛待。”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皇朝大狱中,最能滋生魍魉魑魅。

见多了那样的污垢,她懂得丙一对她的仁慈。

丙一嘴唇微动,静静瞄着她,似是想辩解什么,可转念,他又换了话题。

“你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嗯。”洪阿记淡淡应了,抬头看向那殿门。

端敬殿里关押着“重犯”赵绵泽,但此时却一片安静。

这里的戒备程度与阿记以为的重兵把守,完全不一样。

她微微一惊,“这里没有其他人吗?”

丙一轻哼,似有些不屑,看她时目光微厉,“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出动多少人看守?”当初阿记在应天府看守夏初七那一段往事,丙一也是知晓的。故而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便多了些奚落,“今上与建章 帝不一样,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东怕西,成日里防得水泄不通…再说,就算他出得了端敬殿,未必还能逃得出皇城?”

这番话不轻不重,却让阿记脸上发烧。

她慌慌点头,没有多说,绕过丙一的身侧,往里走。她也没有要求丙一替他解开铁链,毕竟她有一身武艺,他们防着她也是应当的,如今她若要求太多,便是过分了。

“沙沙”的脚步声,在脚链拖动的闷想里,让这个午夜格外诡异。

她以为赵绵泽已经睡下了,可入殿才看见,窗台下的炕桌边上,他正襟危坐,俊逸的身姿数年如一日的骄贵,半点没有阶下囚的狼狈。

到底是王孙公子!

阿记心里一叹,觉得自己与他…确实云与泥之别。

他显然已经发现了她,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

阿记迎上他漆黑的眸,想说的话,在唇间辗转片刻,仍只唤出两个字。

“少爷…”

赵绵泽衣衫很薄,肩膀上披了件外衣,昏暗的灯火下,面容微凉,“你怎么来了?”

阿记知晓他问什么,却只微笑,“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她便放我过来了。”

赵绵泽眉头一皱。

他想问的是她为什么没有离开新京,反倒自投罗网,入了皇城。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没答,他亦没有再问,侧眸淡淡喊一声,“丙一。”

在外头值守的人,正是丙一。

今儿为了看守赵绵泽,他没办法去参加帝后大婚,也没有亲眼见到他期待已久的隆重盛典,心里正郁闷得紧,听见赵绵泽这厮竟然也把他当下属使唤,不由鬼火往上冒。

推门而入,他脸色不太好看,横着眼看赵绵泽,“有事?”

赵绵泽半握拳头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面色温和,“为她解锁。”

丙一知道他指的是阿记的手链和脚链,不由冷哼一声。

一个洪阿记他当然还不怕,便是为她松了铁链,她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更何况,他堂堂男子,原也不想为难妇人。可…谁让他大爷今儿气不顺呢?听见赵绵泽命令般的语气,脸色微妙的一笑,“…你让我放我就放?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赵绵泽眉梢微动,对他的无礼不以为意。

“既然你主子让她来伺候我,自然得给她方便。”

“嘿嘿。”丙一见他拿主子来压自己,笑得更嘚瑟了几分,抱臂懒洋洋道:“我家主子这会儿正忙着洞房花烛呢,哪里顾得上这里?”见赵绵泽的脸色果然阴沉了几分,丙一唇角上扬,又道:“这个地方,如今小爷做主。小爷说不放,便放不得。”

赵绵泽眉头不经意皱紧。

再看了一眼洪阿记身上沉重的铁链,他慢吞吞拂袖下地,朝丙一伸出双手。

“你若不放心,把她身上的铁链系我身上好了。”

这…?

丙一怔住,阿记也慌了神,急得面色发青,“不行不行。少爷,我没事的,我自小练武,这几十斤重的铁链,对我来说,没有半分为难。我仍然可以伺候你的。”微顿,她又咬唇,“…你是主子,身份尊贵,如何能替属下吃苦?”

赵绵泽并不看她,也不理会她,只看丙一,“侍卫长以为如何?绑了我,不比绑她更为解气?”

揉了揉鼻子,丙一似笑非笑,“没有想到啊,啧啧啧。”

他一双眼睛从阿记的脸上,又转到赵绵泽的脸上。

“为了区区下属,你到肯吃这种苦…”

“她不是区区下属。”赵绵泽脸色平静,语气也淡,但声音却很坦然,“她是我的女人。”

激灵灵一个战栗,阿记情绪难以自抑,“少爷…”

赵绵泽仍然不理她,只是盯着丙一走过去,“来!”

丙一是赵樽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赵樽的人,陪着赵樽南征北战的这些年里,他经过的事儿也多,可以说当今世上,能入得他眼睛的人,已经不多。对于赵绵泽,他以往除了嘲讽,从未有过片刻好感。可这一刻,看着他平淡的眼睛,他脊背上突地有些刺,像是衣襟太薄不经寒,凉意砭入肌骨。

然而,丙一,仍是丙一。

轻轻一笑,他摸着鼻子笑了。

“像个爷们儿!只不过…”盯着迎面走来的矜贵男子,他一脸漫不经心的笑,“若无艰辛,何铸情深?今儿小爷我闲着,不如做做好事,让你们更加情深意浓好了。”

看着他不怀好意地走过来,阿记禁不住打了个颤,紧张地挡在赵绵泽身前。

“你要做什么?”

丙一笑容不变,回得理所当然,“做坏事。”

洪阿记并没有与丙一打过交道,面对头上这个一脸笑容的男人,下意识绷紧了神经,“草民早些年间,曾听人说起永禄帝麾下的‘十天干’,个顶个的英雄豪杰,想来侍卫长也不会做什么让草民等为难的事才对?”

丙一“嗤”的轻笑。

他如此不知这妇人在拿话堵他?

可他何许人也?慢吞吞走过去,他一脸坦然地笑,“洪侍卫在宫中那么多年,难道没听人说过,传言最是信不得么?”他瞥一眼赵绵泽不动声色的脸,暧昧地拉了拉阿记手上的铁链,“…再说,谁叫你长成一副我喜欢的类型呢?”

“…”赵绵泽挑眉,仍是不动弹。

洪阿记涨红了脸,“你,你放开我?”

丙一像是憋不住,笑着松开手,转身,“你这样的类型,折磨着比较有快感。”

“…”

阿记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由感慨:跟在赵樽和夏初七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点不正常。

不正常的丙一,干的事儿确实不正常,还恶劣。他让人拿来钥匙,把洪阿记脚上的铁链解开了,却又把她手上的铁链加了个工,将她与赵绵泽两个人的手锁在了一起。

“…有爱的妹儿,有情的郎,若得那可他哟,锁一生又何妨…”

看着他唱着歪曲儿领了人离去,阿记气得急红了脸。

“…丙侍卫长,麻烦你了…丙侍卫长。”

丙一回头,吹了个口哨,转出了照壁。

阿记欲哭无泪,看着与赵绵泽锁在一起的手,耷拉下头,“少爷,是属下连累了你。”

赵绵泽并不回答,只用那只活动的手轻轻扶了她坐在炕桌边,自己拉了一张棋椅,敛着神色,继续摆弄棋局。

阿记离不开,也看不懂,只好默默陪坐一侧。

殿内寂静,赵绵泽没有与她说话,阿记也不敢说话扰他心神。

除了落子时清脆的触及声,整个人天地,只有窗外的风声和雪声。

这一晚的风雪,越来越大,烛台上的火光受了风,摇来摆去。灯芯似乎要烧到底了,越发微弱。阿记轻吸了几次气,就像受了强迫似的,很想过去挑一下灯芯,可她的手与赵绵泽连在一起,又不敢造次,只能逼自己不去看那灯芯,把注意力专注于赵绵泽窗前侧影。

身在这样的境地,他竟能轻松如期?

于他而言,是不是离夏楚越远,他便越有安全感。

阿记突然觉得:便是有机会给他走,他也未必肯走。

这一次回来,他或许…就是来送死的。

她正想到这里,赵绵泽突地微眯了眼,唇上撩出一丝笑容,像是松了口气。

“少爷…”他开心,她也跟着开心,“可是想到什么喜事了?”

烛火的微光映在赵绵泽的眼底,火光跳跃,如闪闪莹辉,他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明显,却答非所问:“终于有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贺礼给她了。”

阿记一怔,并不理解。

他的努力一切只为夏楚,她心里有一丝落寞,却也替他高兴。

“恭喜少爷!”

赵绵泽笑了笑,似是忘了左手与阿记锁在一起,伸了伸腿和胳膊便站起了身。他的举动,扯得阿记手腕吃痛,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他回身去扶,阿记却正好站起,两个人都不习惯这样的牵绊,碰撞在一起,阿记踉跄一下,腿肚被椅子一挡,身子便往后倒,赵绵泽收势不住,也跟着倒下去,整个人压在了她的身上。

“嗯。”她沉哼,声音诱惑而暧昧。

暧昧的,还有这样男上女下的姿势。

烛火细的曝响,可他们两个人都似未觉。

阿记看着他的眼,刹那迷离,刹那慌乱。

如果可能,她希望这一刻是永远,他眼里的柔光也是永恒。

可只一瞬,他的脸色便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你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她顾左右而言他绕了过去。可这一刻,与他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地上,被他锐利的眼神逼视着,她无法说服自己用同样的理由唐塞过去。

迟疑一瞬,她笑了笑,尽管让自己呼吸浅一些,以免喷到他脸上,声音也柔而淡,“对少爷而言,七小姐是你此生所爱,为她,你可赴汤蹈火,可身陷囹圄,终其一生,也无怨无悔…”

顿一下,她盯住他的眼,一字一句清楚道:“阿记对少爷,亦如是。”

赵绵泽眸子浅眯,没有回答,阿记又笑道:“少爷可是好奇阿记的胆子为何这般大对不对?…大抵今日我两个都做了阶下囚…有些话,今日不说,也不知有没有来日了。所以,阿记冒犯了少爷。”

赵绵泽抿住唇,突地咳笑:“难得我落到这般地步,你还肯向我示好。”

洪阿记微笑看他,看他俊朗的容颜,一如当初在东宫看到窗前执卷苦读的贵气皇孙,“你便是你,不论为帝为囚,都只是你而已。”也许两个人距离太近,也许他握在她腰间的手太紧,她双颊微烫,说话便有些语无伦次,“便是为你去死,我也是甘愿的。”

赵绵泽许久未答。

就这般持久了一会,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衣裳,叹一声,莫名其妙地问她:“阿记,你懂得什么是爱?”

阿记一怔,瞅着他认真的表情,终是摇了头,“属下愚昧。”

赵绵泽轻笑一声,揽住她的腰,像是怜惜的拂了拂她凌乱的发,“傻丫头,你这般待我,可不是让我去了地府也不得安宁吗?”他的声音似叹似笑,转而又道:“我这一辈子的故事,已注定了结局,谁也改变不了。我的情感,也注定了只能许她一人,我也无法。”

他苦笑,若是有法,他也不会有今日。

阿记看着他鬓角冒出头的一根白发,稍稍失神。

“少爷,我都懂得的,我没有旁的要求,只想伺候你…”

“阿记”赵绵泽打断她,目光温柔得仿若要滴出水,“这一生,你非我所爱,我便是想要尽力,也无能为力。如今我两个就要一同赴那黄泉,我答应你…下一世,把欠你的情,都给你。”

下一世…他许她下一世?

阿记喜极,虽然明知道他只为安慰她,也不由笑得眼角湿润,“少爷,我…其实不怕死…我看永禄帝这般,也不会让咱们受什么罪…便是死,也能走得安详。少爷,你这一生不得所爱,那下一世,你要早早去候着她,不要再错过了…而阿记,只要远远看着你安好,就足够了。”

赵绵泽眉头皱起,没有回答。

或许说,他还来不及回答,门口便传来“吱呀”一声。

很细微的声音,仍落入他们的耳朵。

只一瞬,门帘里便钻出张四哈的头来。

阿记一怔:“张公公?”

“嘘”张四哈回头看了看,蹑手蹑脚过来,看着赵绵泽,“噗通”跪下。

“陛下…”

赵绵泽看着跪在脚下的太监,眉头蹙着,却未吭声。

气氛僵持一瞬,还是阿记开了口,“张公公,你为何而来?”

张四哈像是刚想起正事儿,揉了揉眼睛,紧张道:“先出去再说。陛下,快跟奴才走。”

洪阿记不明所以,赵绵泽却淡淡的,仍是一动不动。

张四哈似是很着急,自顾自爬起,小心翼翼看了看殿门,“奴才与几个宫人,当初受陛下恩惠,不敢或忘…建章 四年,永禄帝登基…奴才等为了活命,不得不投诚…陛下恕罪。”说到此,他深埋着头,似有羞愧,“今日得知陛下被关押于此,奴才几个合计了一下,不能让步陛下受此侮辱,便是丢掉脑袋,也要帮陛下逃出去…”

逃出去?阿记吓得唇角抽搐,像听了个笑话。

“如何逃得出去?别说皇城戒备森严,丙一就在外面。”

张四哈低低道:“侍卫长今儿没有吃上皇帝的喜酒,生了一肚子气,先头奴才让小顺子为他补上了一盅,他与几个值守的侍卫…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若不然,奴才如何能进来?至于如何出皇城…陛下跟奴才去了便知。”

阿记恍然大悟,整个人兴奋起来,猛地握住张四哈的手。

“张公公,患难见真情,你今日雪中送炭之谊,洪阿记但凡不死,必牢记于心,以图后报。”

张四哈摆手,急切地催促道:“事不宜迟,陛下赶紧跟奴才去吧,再晚来不及了。”

如今的新京皇城是在原来晋王府的基础上扩建的,而晋王府最初的构建却是由洪泰帝核准的。所谓狡兔三窟,洪泰帝喜欢的戏码,从应天府到顺天府都没有变化。这新皇宫的构造里,竟然也有通往宫外的密道。

张四哈没有停留,偷摸着领了二人,便找到密道入口。

雪夜的皇城,安静得寂寥空茫。

洪阿记心跳如雷,生怕赵绵泽后悔,不肯再走,几乎是半拉半拽着他在密道里穿梭。

在自甘下狱之前,她就没有想过还能活着走出去。她不怕死,却怕赵绵泽赴死。如今的局势,只要赵绵泽活着一天,在赵樽的眼里就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在她看来根本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如今天降祥云,她的兴奋可想而知。

“张公公,还有多远?”

张四哈举着火烛,脚下虚软,回答声也微微发颤。

“奴才之前没有走过…”

“嗯,辛苦公公了。”阿记反过来安慰他,握住赵绵泽的手腕越来越紧。

曙光就在眼前,只要她能把赵绵泽带出去,从此天高海阔,她定不让他再入新京。

一条狭长、幽深的密道弯弯曲曲。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三个人不知走了多久,沉闷低压的空气中,终于有一阵风来。

有风,便有出口…阿记心里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才又想起手上还有赵绵泽,她又歉意地放慢了脚步看向他。可不论她如何,他都丝毫没有表情,似乎很不情愿。她微微一叹,也顾不得别的了,只埋头前行。

很快,前方的路到了尽头。

此地看上去像一个地窖,空间不大,黑漆漆的,除了几张破旧木椅,空无一物。

张四哈松了一口气,指着对面的台阶,“陛下,从台阶上去推开掩盖,便是北平城郊的一个荒废菩萨庙…咱们出了庙子,便能坐马车离开了。”

“还有马车?”阿记小小喜悦。

“是。”张四哈解释道:“小顺子家的表哥驾车等在庙门口,他会带你们离开北平。而奴才,只能送你们到门口了…”说到这里,他又抢步过去,从角落的破椅子堆里,刨出一个包袱来,递到阿记面前,“这是奴才等为陛下凑的盘缠…奴才们在宫中也花不着银子,这些年拜陛下所赐,都攒了些家当,银子不多,却足可够陛下三五年生活无忧。”

赵绵泽淡淡看着他,并不吭声。

洪阿记赶紧接过来,满是感激:“张公公,你们的恩情,若有来日,定将报答!”

“不必客气了,咱们快些上去,免得夜长梦多。”张四哈小心摆手。

洪阿记重重点头,把包袱系在背上,拉着赵绵泽的手,上了台阶,轻轻推开掩盖。

外面果然是一座菩萨庙,因为密道出口就在菩萨的底基下方。

终于重见天日,她松了一口气。

张四哈也从后面爬了上来,走在前面,领着他们往庙外。

可这时,阿记的手腕却被赵绵泽紧紧拉住。

阿记不解看他,他却低低一唤:“四哈!”

张四哈顿步,转过头来,正想腻着笑询问,胸口便传来蚀骨的刺痛。

他瞪大双眼,一声都没有发出,身子便重重倒在地上。

赵绵泽狠狠收回捂在张四哈嘴巴上的手,拽住阿记,“闭上嘴,跟我走!”

这是阿记第一次看见赵绵泽杀人。

在她的意识里,杀人这种粗活儿,应当是她干的…可这个温润斯文的男子,竟然这么冷静的就杀了人。而且,还是杀的他们的恩人?她弄不清状况,惊恐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张四哈,心脏怦怦直跳,却也没有出声,只跟着赵绵泽钻了出去。

赵绵泽没有向她解释半句,一反前态地抓紧她,却没有往庙宇正面,而是往屋子的后院而去。洪阿记更加懵懂,不过没他命令,她也不敢违命张口。两个人步调一致,走得极快,没多一会儿,便翻过破庙的围墙,窜入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

这显然与张四哈要带他们去的方向南辕北辙了。

前方一片漆黑,后方也一片漆黑…这荒郊野外,没有灯,没有火,只有鹅毛大雪反射的点点银光。赵绵泽的脚步越来越快,洪阿记越发不解,被他拖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她终于忍不住发问:“少爷…为了什么?”

赵绵泽像是也走得累了,把她拽到一颗大树后面,身子靠着树干,喘气问,“你想知道什么?”

“张公公他…”阿记咬下唇,“为什么要杀他?他帮了咱们。”

赵绵泽侧目,看着她雪光下白皙干净的面孔。

良久,他重重一叹,“阿记,你道我们如何出来的?”

“不是张公公他们…受了陛下恩惠,想要报答?”

“呵。”赵绵泽冷笑一声,慢慢站直身子,目光远眺着皇城的方向,“你道赵樽为人那么不谨慎?你道丙一那么容易被他们灌醉?你道张四哈真有那么忠于我?你道这新京皇城的密道人人都可得知?”

阿记怔住,茫然片刻,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只从地狱伸出的手,紧紧扼住了脖子。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是皇城里的赵樽。

那个男人太可怕了。

她道:“那么,庙外的马车…等着我们的是?”

“或许是生,或许是死。”赵绵泽淡淡一笑:“也许赵樽不想要我这条贱命,削我羽翼,让我苟且偷生…也许他不想亲自动手,也不方便在宫中对我下手,这才绕个弯,让我死在外面。但无论哪一种,我偏不想由他摆布。”

天儿太冷,洪阿记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只觉得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在钻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赵樽是赵绵泽的亲叔叔,不管为了什么,他夺了赵绵泽的皇位,若是再亲自杀害了他,在宫中那样的地方,难保不落入别人的眼睛,留下千古骂名…他这是要赶尽杀绝,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啊。

后背凉涔涔的,她不由低了声,“少爷,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离开新京。”他淡淡回答。

“少爷…?”阿记一惊,声音略喜,“你终于想通了?”

赵绵泽脸上噙了一抹笑,注视着远方的目光,一片冰凉。

“我总归要活得让他一辈子提心吊胆才好。”

大婚之夜,红烛高燃。

帝后寝殿里的两个人,好一番“春江水暖鸭先知”,不亦乐乎。只可怜了二宝公公一个人杵在外间失魂落魄地后悔投胎不慎以致小鸡鸡不翼而飞,搞得他成天守着一个美人儿,能看不能吃,受的罪比没有瞧着人还要恼火。

看来是时候请旨把月毓嫁出去了…

陛下和娘娘快活了,心情一定好,明儿早上便是好时机吧?

捂了捂耳朵,郑二宝正痛苦摇头,里面便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

“郑二宝…”

看来是完事儿了!郑二宝寻思着,“嗳”一声,换上终年四季不变的笑脸,入得殿去,隔了一道厚厚的锦帐,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您有吩咐?”

“去备水。”赵樽慵懒地说着。

待郑二宝下去,他吻了吻怀里有气无力的丫头,“阿七…”

“嗯。”夏初七鼻翼里哼哼,声音似有似无。

“沐浴完再就寝…”他叹气。

“不要…”夏初七翻个身,从他怀里滚出去,把被子捂得紧紧,只露出一抹弧线美好的俏肩,打着呵欠道:“累死我了…这都几更天了,还沐什么浴啊…睡觉!”半阖着眼,她说睡便真睡,不等郑二宝和几个小宫女把水备好,呼吸已经沉重起来。

赵樽无奈地道:“你不是有求于我吗?”

姑娘已睡,哪里还知道什么事?夏初七毫无回应。

赵樽哭笑不得,顺手捋了捋她微湿的头发。

“你到底是太过信任我,还是并没有那么关心?”

睡着的女人自然没有办法回答她。可她不洗,他却非洗不可。毕竟出力的人是他,暖阁里温度太高,这会子他浑身热汗,一身衣服半湿着黏在身上,难受之极。

匆匆沐浴完,他又差人打了温水来,亲自把夏初七身子打理干净,方才披衣起床。

端敬殿中,丙一看着匆匆过来的赵樽,“陛下…您亲自过来了?”

赵樽点点头,“都办妥了?”

丙一笑得腻歪,“幸不辱使命!陛下您放心就寝吧,今夜是帝后新婚,若娘娘怪罪下来…”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可赵樽似乎根本没有听他,只微锁眉头,一步一步往赵绵泽先前坐过的棋椅走去。好一会儿的时间里,他只看着棋盘,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那凝重的脸色,瞧得丙一心里发毛。

“陛下…有何不妥么?”

赵樽没有看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剑,他竟破了局。”

丙一哪里知道当初赵绵泽与夏初七的赌约?他闻言走过去,不解地紧盯棋盘。可他压根儿不会下棋,也瞧不懂个中奥秘,只撇了撇嘴唇,低低道:“怪不得,属下看他在这儿琢磨了一天,饭都不吃,想来是花了些心思的。”

“…”

赵樽扫他一眼,不解释,只道:“甲一可有消息传来?”

丙一还没有回答,甲一便按住腰刀急匆匆入殿。

看了丙一一眼,他走到赵樽面前,拱手施礼道:“殿下,建章 帝离开了。”

赵樽并未意外,“他没有上马车?”

甲一轻嗯,应道:“如陛下所料,他没有。”

轻唔一声,赵樽锁眉盯着棋局,似乎还在思考什么。甲一斟酌着他的表情,轻咳了一声,“但赵绵泽为人极为狡猾,竟给我们耍了个花枪。”

赵樽侧眸,冷扫他一声,“张四哈死了?”

甲一讶然的看他,点头,“死了。”

这一次,赵樽许久没有回答。他伸出修长的手,轻轻捻起一颗黑棋,手臂在半空中犹豫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清脆落子,完成了赵绵泽故意留下来的最后一步。

“他帮朕把人解决了,也好。”

灯影里的男子,身影颀长,面色平静,无怒,无喜,心思深如沟壑,愈发让人猜测不透。

甲一琢磨了一下,方问:“张四哈横竖是不能留的了,那赵绵泽的事…”

赵樽不待他说完,懒懒转身,扯了扯肩膀上明黄色的披风,“今儿都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甲一看着他摆出殿外的衣摆,好一会儿才茅塞顿开。

他以为赵樽只是不愿在宫中对赵绵泽动手,把他哄出宫去,就算不杀,至少也要让他在自己的掌控中活着才可得安生。但谁也没有料到,他竟是真的放了赵绵泽离去…

他、丙一、包括赵绵泽,都以小人之人度了君子之腹。

他、丙一、包括赵绵泽,也都通通被他算计在了里面。

这是何等大气,何等心胸…又或说,何等自信,何等缜密的心思?

长长一叹,他松开抚着绣春刀的手,与丙一出殿,拉上了门。

端敬殿内,只剩那一局和棋,静静摆在棋盘上。

 

番外依然不悔(8)青玄

月下飞雪,赛银欺霜。

皇城巍峨的宫门,在风雪中打开了。

夜幕下,一辆漆成乌釉般深色的四辔马车慢慢从中驶出,马车辕上插着的旗幡分明属塞外兀良汗国所有,但值夜的皇城禁军见了那车,却毕恭毕敬地立于两侧,不敢有半分怠慢。

一共四匹健壮的漠北健马,蹄声烈烈。

马车巨大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吱的脆声。

一行数十个侍卫,随在马车之后,声势浩大。

雪夜出行的人们,见到这阵仗纷纷避让不已。

东方青玄素来高调,不管是曾经的锦衣卫大都督车驾出行,还是如今以兀良汗的大汗身份出现,他每到一处,必引得人胆战心惊不可,似乎永远都得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势过路。

街道中间,一片空旷。

也正因空旷,方显那居中的一骑极为瞩目。

那一人一马是突然从道边冲出来的,差一点令兀良汗的马夫收势不住撞上去,吓出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怒斥:“前方何人?不要命了?”

“巴扎尔,不得无礼!”

厉声阻止他的是如风,不等巴扎尔把话说完,他已越过马车,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不知宝音公主驾到,冲撞贵驾,还望公主见谅!”

巴扎尔一凛,脊背生出汗来。

这天下谁惹得起宝音公主?

他不仅是南晏皇帝的心肝,还是兀良汗王的宝贝。

摸了摸凉涔涔的脖子,他暗自庆幸,刚才没骂她娘。

九岁的小宝音坐在一匹棕红的大马上,马饰华丽非凡,更显她个子娇小,稚气。她平常虽比同龄的姑娘更为早熟,但到底也是一个孩子,被如风一喊,几乎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嘟着嘴巴便问:“咦,怪了。你怎知是我?”

她在炔儿的帮忙下偷溜出宫,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衫,为了避这大风雪,头上还裹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大头巾,几乎遮了她半个身子,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几乎没有任何特征。

如风苦笑,正想回答,马车中却传来一道清越的低笑。

“除了宝音公主,最敢拦我马车?”

主子替他回答了,如风便默了,静静退下去。

宝音对东方青玄的话很是受用,注意力也迅速转到了马车上。她轻哼一声,小嘴巴撅得高高,勒着马缰绳便慢悠悠走上去,奶声奶气的话里,似有责怪。

“阿木古郎,你说话不算数,羞是不羞?”

一声似叹似无奈的感叹后,紧闭的车帷撩开了。

东方青玄柔媚俊逸的面孔出现在帘口,影影绰绰,比帘外银白的飞雪更为皎皎白皙。他看着风雨中伫立马上的小姑娘,不答反问:“宝音,天这么冷,宫外又不安全,你怎的不带侍卫就出来了?”

宝音小下巴微微抬,说得颇有些骄傲:“阿木古郎此言差矣,我父皇治下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无偷无窃,更无行凶诡诈之事,宝音如何出来不得?你当是你那蛮荒之地么?”

东方青玄:“…”

与小孩子争辩不会有结果,东方青玄也不屑为之。他暗自腹诽着赵樽对宝音的“教育方式”,修长的指尖揉向额头,淡淡道:“便是没有危险,但今日是你父皇和母后大喜的日子,你出宫也是不妥,赶紧回去吧。”

宝音斜眼看他,“正因如此,我才应当离开,不做打扰他们的讨人嫌啊…难道阿木古郎不懂?”

东方青玄:“…”

小小孩儿,竟这般强辩。

这宝音哪还是他当初捧在掌心里牙牙学语的样子?

东方青玄重重叹口气,“那好,你找我做甚?”

宝音捏着马鞭,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一双乌黑的眸子,像染上了莹莹星光,可却没有听他,只自顾自道:“阿木古郎,你还是这般好看。父皇说,漠北的风沙很烈,荒漠中沙石滚滚,你生活在那里,肯定变得又老又丑…没想到,竟这般好看。”

东方青玄喉头微甜,“你父皇说的?”

宝音老实的点点头,“嗯。”

东方青玄唇角一勾,笑了:“他还说什么了?”

宝音眸中微狡,嘿道:“你这般向小姑娘套话,真的好么?”

东方青玄:“…”

宝音看他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不由咯咯笑开,那慧黠灵聪的小模样儿,令人心怜不已:“不过宝音与阿木古郎最是要好,备不住只好出卖父皇了。他还说,阿木古郎不仅又老又丑,脾气还极为暴躁,见到漂亮姑娘就又打又杀…”说到这里时,她的马儿已经靠近了马车的窗边。她停住话,猛地朝东方青玄做了个鬼脸,“但宝音从来不信。他是见宝音喜欢你,自个吃醋呢…”

东方青玄:“…”

九岁的小孩子,真不能把她当孩子了。

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皱眉不好看。”宝音瞪着他,突地摸摸面颊,又抬头望望天,睨他道:“宝音的阿娘教育弟弟说,身为男子得有绅士风度,得保护姑娘…阿木古郎,宝音在风雪中呆了这么久,你为何都不请宝间上你马车?”

东方青玄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对着这么个似懂非懂的小屁孩儿,却有点无可奈何。他睨一眼宝音骨碌碌的黑眼珠子,不再与她瞎掰扯,只严肃道:“晓得冷还出来?我马上让你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宝音吼得很大声,吼完了,又转身拍了拍马身上挂着的行囊,认真道:“你没有看见么?宝音的行李都带好了,这次出来,就没准备回去了。”

东方青玄一惊,“你要做甚?”

宝音咧开小嘴,笑得嘚瑟,“与你私奔。”

东方青玄:“…”

若换了旁的姑娘前来示爱,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她乖乖滚蛋,可面前小丫头片子是宝音,是一个很疼爱却不懂人事的小孩儿宝音,是他从她出生的第一天就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宝音。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突地一叹。

“宝音,再别说傻话了,你是我女儿。”

宝音笑得很甜,“可你不是我爹。”

东方青玄直视她,“我是你义父。”

宝音状似吃惊的“哦”了一声,一本正经问他:“你这么拽的认亲,我父皇…同意了么?”

东方青玄:“…”

小宝音看他板住了脸,又放软了声音撒娇:“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不为所动,唤着如风送她回去。可她身下的棕红大马,却似感觉到小主人的情绪,扬蹄“嘶”吼一声,配合着宝音直勾勾盯着东方青玄的动作,也瞪目盯着如风靠近,样子狂暴得紧。

“本公主不想做的事,谁奈我何?”

宝音扫一眼如风,调转了几次马身才稳住它。

她的脸仍向着东方青玄。

在一人一马躁动的较量中,夹着飞雪的风,吹开她头上的大巾子,帽子盖不住的凌乱绒发,在鬓角缓缓飞舞,她稚气的小脸上有坚持、有执拗,她坐于马上的身姿也端正得没有半点小姑娘的娇气,倒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英姿。

“阿木古郎,你欠我的,不准备还么?”

东方青玄脊背靠在车壁上,左手的假肢处,被冷风贯得隐隐酸疼,但面色不变,仍是只笑,“我救了你,养了你,何来欠你?”

宝音嘟唇,又笑着朝他伸出手去。

“你抱我上车,我便告诉你。”

东方青玄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小神。他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身姿懒懒倚靠在车上,一动也不动,“宝音,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今儿夜了,我吃了些酒,有些乏,等回头得空,我再与你细说。乖,听我的话,乖乖回宫,免得你爹一会儿寻不着人,事就大了。”

宝音盯着他,摇头拒绝,“我爹今夜才不会找我…可是阿木古郎,你说你没有欠宝音,可分明就是欠了的…宝音一出生就见不着爹娘,被迫受你的美貌荼毒,从此瞎了眼,喜欢上你,这不是欠又是什么?”

东方青玄:“…宝音。”

他的声音,已是无力。

小宝音伸出的双手,仍僵在半空,半是蛮横半是撒娇。

“阿木古郎,外面冷冷,你先抱宝音上车。”

东方青玄面色一敛,少了几分平常惯有柔和笑意,添了几分凝重的冷漠。僵持了好一瞬,看小丫头坚持的神色,他终是伸手拉住她,把她带入马车中,放在对面的垫子上坐好,低低吩咐。

“调头,回宫。”

这是要亲自送她回去?

别扭的哼了一声,宝音大吼:“我不…”

她尖细的嗓子划破了夜空,可却没人听她。

一行车队转了一个弯,又往宫中行去。

宝音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了,见他仍然不为所动,哭丧着小脸,小心翼翼挪过去,扯他的袖子,乖乖地讨好:“阿木古郎…你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不要始乱终弃…好不好么?”

始乱终弃?东方青玄唇角微微抽搐。

若非他知这真是宝音,一定怀疑她是不是赵梓月的女儿。

“阿木古郎,你说过的,你喜欢宝音的…你说你得了空闲,便会从漠北来看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来…你派人送来的杜鹃花开了三次,还是没有来…阿木古郎,宝音好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整天受弟弟欺负…”

小姑娘说得委屈,小鼻头吸吸,小嘴巴翘翘,像一颗受尽虐待的小白菜似的,听得东方青玄眉头直皱,哭笑不得。可哪怕明知道她瞎掰的,却很难向她动气。

“宝音…”他看一眼不停扯他袖子的小手,解释得有些艰难:“大人的事,你是不明白的…这些阿木古郎如今也与你讲不明白。只能告诉你,阿木古郎喜欢你,是长辈对晚辈的喜欢,就像你爹对你那样…”

“可宝音不要阿爹对我那种喜欢,要阿爹对阿娘那种喜欢。”

东方青玄一窒。

这小丫头还真是大胆,小小年纪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她离开他这几年,赵樽那厮到底都怎么教她成长的?

想到如今她这些莫名其妙的思想,他不由有些动怒。

那感觉就像被人教坏了自家小孩一样,哪怕赵樽是她亲爹,他也想要揍他一顿。

暗自生着恨,他就着马车里淡淡的光线,凝重地看着宝音,终是狠下心来,严肃道:“宝音,你不懂。那样的喜欢是不能随便给人的。而我,也只能给一个人…”

宝音一愣,“谁?”

东方青玄眉头皱紧,“兀良汗的大妃。”

宝音撇撇小嘴巴,说得委屈,“大妃不能是宝音么?”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表情一松,声音也柔软下来,“自然不能。若不然,我的大妃会有意见…”

他有大妃了?

宝音张大了嘴巴,久久合不上…

他有了大妃,她便不能纠缠他了。

阿娘说,这样的人称为“第三者”…

小宝音沮丧不已,拽着他袖子的小手扯得更紧,“阿木古郎,你…是一个负心汉,居然不等我长大,就娶了大妃。呜…”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哇”的大哭起来。

这哭声,完全是小女孩儿似的嚎啕大哭。

就像没吃上心爱的食物,就像没玩上心爱的玩具。

东方青玄一愣,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抚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乖,不哭。我们家宝音这么可爱,等长大了…那些想娶宝音的男子,不得从长安街排到承天门么?到时候,估计得你父皇派兵去赶…”

“噗”一声,宝音被他逗笑了。

她吸吸鼻子,像是想通了什么,小脸上还挂着泪水,唇角却露出了一抹笑容,“阿爹说,你是属狐狸的,惯会骗人,宝音还没有见到你的大妃,是怎样都不肯相信的。你一定是为了哄宝音,故意编故事来着,对不对?”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我会让你见到的。”

宝音偏头,“当真?”

小丫头正色的样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眉头微微拧起,额头上娇细的绒毛也在她的凝视中微微舞动…

东方青玄突然头痛不已。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难收拾?

良久,他阖了阖眸子,“嗯”一声。

“会的。今日太晚,她已睡下,改日带你去见。”

宝音拿他的袖子抹干眼泪,又成了一条好汉,“一言为定。”

马车停在承天门的侧门外,没有再往里。宝音在如风的帮忙下,跳下马车,又坐上她的棕红大马,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往门口走去。

走了十来步,她依依不舍地挥手向东方青玄道别,东方青玄也朝她摆手,示意她走快一点。可小丫头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打马跑回来,把小脑袋从他的车帘里伸进来,盯住他问:“阿木古郎,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爹,你以为呢…?”

“嗯?”东方青玄不明所以。

“嘿,我觉得我其实像娘的。”

娇娇的一声之后,棕红大马窜了出去。

东方青玄身姿不变,端坐在马车里,看着那一人一马的影子,额头突突的跳…小丫头确实有些像她娘。不过不是五官,而是她这小性儿,跟个野孩子似的,哪有半分小姑娘的腼腆?

摇了摇头,他不由为她今后的夫婿担忧起来。

出乎宝音的预料之外,炔儿还没有离开,他领了个小太监就站在东宫殿前,意态闲闲的样子,像是在月下赏雪,又像在看着她。

宝音把马缰绳交给小太监,随便把帽子和头巾也一并丢了过去,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信步上了台阶,看向赵炔。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晓得冷吗?”

赵炔神色微微紧绷,那高冷的表情像足了他爹。

“等你。”

“等我?”宝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偏头看他,微微眯眼,“你知道我会回来?”

“嗯”一声,赵炔应了。

“你怎么知道?”宝音急火火的问他。

“这还用问?”赵炔皎月下的小眉头,似是一挑。

“…好哇,既然你知道,还让我去?”宝音羞恼不已。

“不撞南墙,你如何会回头?”对他家长姊一波三变的表情,炔儿似是早已习以为常,以六岁的年龄,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负手对着台阶上静静发狠的长姊恨其不争的一叹,“如今也只有把阿娘的话送给你了。”

宝音在东方青玄那里受了委屈,又在赵炔这儿受了委屈,表情本来已经很难看了,但听到他说有阿娘的“金玉良言”做指导,顿时又兴奋起来,几乎是蹦跳着上了台阶,走到矮她半个头的弟弟身边,乐滋滋地问:“什么话?炔儿,快,快告诉长姊!”

赵炔侧头,正色道:“事已至此,洗洗睡吧。”

说罢他不看宝音气得冒绿光的脸,轻轻拂袖,单手负于身后,昂首挺胸地大步入殿,往寝宫方向走去,那小屁孩儿装大人的样子,气得宝音几乎忘了自己也是小屁孩儿,很想揍他。

“赵炔!你给我站住。”

炔儿果然好脾气地站住了,回头看她。

“长姊,真话总是很残忍,却是对亲人最好的表达。”

“…你个小屁孩儿!”宝音握紧拳头,恨声道:“你给我等着看啊,我堂堂大晏朝最为贵重的长公主殿下,这么美丽,这么善良,这么大方,这么可爱…我想要做的事,会做不成吗?”

“是很重。”炔儿难得一笑,“旁人撞了南墙也就回头了,可你就因为太重了,愣是沉得回不来…”

“啊!赵炔”宝音冲了过去。

“打皇太子,是重罪。”

赵炔看着她扬起的拳头,淡淡地笑。

宝音“嘿嘿”笑着,拳头阴恻恻击在他小屁股上,“这是长姊在教训幼弟…不要说你只是皇太子,便是你有一天成了天子,长姊该揍你时,还得揍你…揍得阿爹阿娘都不认识你。”

赵炔脸一黑,“…家门不幸。”

宴宾阁里,住满了四方来使。

安排兀良汗使者住的地方,在宴宾楼东侧的世安院。

时下以东为尊,赵樽给东方青玄的待遇向来不错。

烧着地龙的房间里,阿木尔看着东方青玄从入屋起就紧紧皱着的眉头,亲手为她沏了一壶香气盈鼻的碧螺春,放在紫檀木的茶几上,轻声问:“为何愁眉不展?遇到他家小魔女纠缠了?”

“不要那样说她,她还是孩子。”东方青玄面有不悦。

“那我要怎样说?”阿木尔言笑浅浅,“或者说,哥哥,你真的打算娶了她做兀良汗大妃,与南晏联姻?”

“胡说八道!我是她义父!”东方青玄声音微厉。

阿木尔轻呵一声,似笑非笑,“你认人家做女儿,人家未必肯认你做爹。哥,你醒醒吧”

她的说法,倒是与宝音不谋而合。可东方青玄对宝音原就只有父女之情,何来男女之意?不说让他接受,便是听阿木尔提起,他都觉得罪恶,哪能有半分妥协与念想?他不愿听她这种有违伦理的言论,只轻淡看她一眼,换了话题。

“今日怎不入宫赴宴?”

“我为何要去?”阿木尔反问。

这个问题,东方青玄觉得不需要回答。

当年阿木尔要死要活地留在南宴,不肯跟他回兀良汗,不就为了有机会可以看见赵樽么?这五年来,她哪一天不在盼着赵樽会回心转意?哪一天不在盼着见他一面。可事到临头,她却拒绝了,自是让他生疑。

“五年光阴,我若还看不明白,便是真傻了。”

阿木尔在灵岩庵修行五年,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非她初衷与意愿,可既然此言出自赵樽之口,那么,她便肯去做。五年里,她抄经文、穿僧衣、敲木鱼…没有一日不想他,可终是明白了,她得不到他…永远,也得不到。

“这么说,是放下了?”东方青玄轻问。

阿木尔面有嘲弄之色,“若能放下,我又何苦固执如今?”微微一叹,她提了提裙摆,坐在东方青玄身侧的椅子上,“不是放下了,是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茁壮成长了…”

这席话似有所指,又似什么也没说。

东方青玄打量着她的眉眼,“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他曾以为,东方阿木尔对赵樽的执念,这辈子肯定都是放不下的了。没有想到,五年的庙庵生活,倒是让她有了这样的转变。对于东方青玄而言,这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他以为的欣喜,只持续了半秒,并听见阿木尔轻轻地笑。

“哥哥,你不想娶妻,我却想嫁人了。”

东方青玄惊住了。

身为南晏的益德太子妃,阿木尔当然不能随便嫁人。思量一瞬,他道:“阿木尔,随我回兀良汗,我给你找个好的…”

“不。”阿木朗打断他,声音清朗,“我身在南晏,长在南晏,要嫁人,自然也得嫁在南晏。我要让他给我指一门婚事,我要他亲自为我祝福,我要他亲自把我嫁出去…”

“阿木尔,你的身份,在南晏如何嫁?”

这不是给赵樽出难题么?

东方青玄语气不善,阿木尔却仍然带着笑,“这是他的事。”

“自不量力!”东方青玄语气一凉,面色有些难看了,“我还以为你是想明白了,不曾想顽固如斯…阿木尔,很多时候,放过别人的同时,也是放过自己。你不放手,如何能得幸福?”

阿木尔转头看他,语气如刺猬。

“哥哥,那你呢?”

东方青玄:“…”

阿木尔又笑:“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如何?”

东方青玄眉心松开,“你说。”

“你放手之日,我便放手。”

看她俏丽的眼里刺出的挑衅,东方青玄胃气上涌,却无言以对。幸而,如风这时匆匆入内。

“大汗…不好了。宝音公主…又来了。”

东方青玄面色一变,“人呢?”

如风微微垂头,像是很难启齿,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公主在外面,不肯进来。她,她还说,你若不肯应她…她便放火烧了这世安院,与你同归于尽…”

“荒唐!”东方青玄拂袖起身,大步出门。

他知道,宝音这孩子脾气有些拧巴。这些年来,大抵是觉得小时候亏欠了她,赵樽与阿楚对她比对炔儿更为娇宠,惯得有些无法无天。

她说要放火烧了世安院,便有可能真干得出来。

这世安院里住了不少的人,她放一把火会造成多大的后果暂且不说,便是宝音公主对他纵火逼婚这件事儿传扬出去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别人说他什么没有关系,可宝音还小,将来她还得嫁人,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指不定就毁她一辈子。

他越想越心急,想到那小丫头的小性儿,心火也有些上浮。

“戒严世安院,再通知赵樽来领人。”

“这…”如风想到今儿的帝后大婚,犹豫道:“这时辰了,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东方青玄气得面色发青,好像都不曾动怒的脸上,阴气沉沉,浮上了一层冷气…可只一瞬,他又重重摆了摆袖子,“算了,我来处理。”

斥责了如风,东方青玄出了世安院大门。

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白雪覆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衣裳单薄,外面裹了一件过大的袍子,像是如风披在她身上的,显得极不合身…像是没有听见他出来,她低垂着头,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抱着膝盖,整个人如同融入了漫天的飞雪中,可怜巴巴的模样儿,看着令人心痛,多大的火气也都消了。

“还不进来!”

他以为自己满腔怒火,可出口的声音已是柔软。

“阿木古郎…”

小宝音慢悠悠回头,刚想起身奔过去,又似想起什么,坐回台阶上,撇了撇嘴巴,缩着小身子,摇头,一言不发。

“不是把你送回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东方青玄蹲身拍拍她身上的落雪,语气满是责怪,“还坐着,舍不得起是吗?这一晚上,你尽在这折腾,若是着了风寒,生了病,看吃亏的人是谁。”

东方青玄骂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表情,那动作,与亲爹没有两样。

宝音甚至突然觉得,他连骂自己时皱着的眉头都像她阿爹。

这项认知,让她沮丧地低下了头,屁股更是不肯挪地儿。

“起来!”东方青玄声音更重。

宝音扁着嘴沉默了一会,猛地抬头,“你背宝音进去。”

东方青玄:“…”

宝音手伸得更长一点,“不背么?那你抱我…”

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不管我我就不起”的赖皮样子,东方青玄迎着漫天风雪的双眼,到底软和了下来。他喟叹一声,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像小鸡仔儿似的托起来,往里走。

“身子长重了,我一只手抱着都吃力…你说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怎的还这般任性,说烧房子便要烧房子?”

宝音朝他背后的如风吐了吐舌头,揽住他的脖子,细心细声地道:“…火把是用来取暖的,宝音何时说是要烧房子了?我这么乖的小孩,岂会做这样无道理的事情,是谁在背后败坏本公主的闺誉?”

如风一怔,低下头一声不吭。

东方青玄苦笑,“你啊!”

宝音得意的笑着,突地看见站在门口的阿木尔。

呆了一呆,她皱紧了眉头,“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看着小丫头凝重的脸儿,又看一眼阿木尔古怪的神情,认真道:“宝音,她便是…”

“你的大妃,是么?”宝音不待他说完,便接了过来。

东方青玄默认一般看着她,“你应该唤她一声…”

“狐狸精!”又不等他说完,宝音便抢过话去。说完,看阿木尔脸色都变了,还乖巧地抿了抿嘴,笑嘻嘻问:“难道我说错了?”

东方青玄沉下脸,“宝音,不可无礼!”

“…因为她是你的大妃是么?”宝音在外头吃了那么久的风,小脸儿在灯火下有些泛白,但声音却满是笑意,“阿木古郎,阿娘说,经常说谎的人,会长出一个长长的鼻子,你可不许撒谎。”

“我没有…”

东方青玄还未说完,宝音便哼了哼,把他脖子勒得更紧,一双水灵灵眼睛转过来,看向楚楚动人的阿木尔,评头论足道:“大妃美则美矣…只可惜了…啧啧啧…阿木古郎,你下次要骗宝音,记得换一个人。这位大婶的脸,宝音太熟…”

太熟?阿木尔奇怪地挑眉,“你认识我?”

宝音笑得好不乖巧,“是啊,大婶儿,你的画像宝音常在宫里看见…这么熟的脸,自是不会认错的。”

她的画像?阿木尔几不可抑地激动起来。

从宝音出生,她便没有见过她,可小丫头却说认得她,还说她时常看见她的画像,这说明了什么?难不成是天禄私藏她的画像在宫中?难不成他也是一直念着她的?

心脏怦怦跳着,她婀娜的脚步,有些虚软。

“乖孩子,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画像的?”

宝音咬着下唇,严肃地考虑一瞬,方才认真道:“在我阿娘的医庐里呀…大婶,我阿娘时常指着你的画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宝音啊,你一定要记住狐狸精都长什么样子,以免将来长大了,会吃亏…”

东方青玄:“…”

阿木尔铁青的脸,几乎碎裂开来,苦成渣渣…

全书完

番外依然不悔(剧终)

宝音在世安院住了下来。

不是东方青玄愿意的,更不是阿木尔情愿看到的结果,但小宝音以公主之尊,行死皮赖脸之事,似是习以为常,不管东方青玄与阿木尔脸色如何,当夜穿着薄衫吹了冷风,入得世安院就病倒了。

东方青玄要送她回去,她不愿。

东方青玄要为她找太医,她不愿。

次日夜间,夏初七便拎着医药箱过来了。

这个世上让皇后娘娘亲自出宫医治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活祖宗了。夏初七到世安院的时候,好家伙,小丫头斜歪歪趴在东方青玄的锦床上,高翘着双脚,嘴里咬着一个莱阳进贡的梨子,手上翻阅着一本市井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那里像生病的样子?

夏初七拧着眉放下医箱,朝金袖使了个眼神。

宫人们都懂事,喏喏出去了。

摇曳的火光中,只剩下她母女二人。

宝音笑嘻嘻眨眼,“阿娘,您来了。”

夏初七抱着双臂,立在原地,不动,“听说你病了。”

宝音严肃的苦着小脸,“是啊,病了。”

夏初七也严肃脸,“哪里病了?”

宝音“哎哟”一声,摸摸头,又摸摸脸,再摸摸肚子,到处揉了一遍,终于虚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极为无辜地沮丧着脸,可怜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夏初七:“…”

宝音撒着娇,眼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娘的脸色,又乖乖做个鬼脸,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还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宝音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前面语气沉重,后面那一声“娘”便是撒娇了。

换了往日,夏初七看她如此,必定捞起一根鸡毛掸子就朝小丫头的屁股揍过去。

可今天她没有动,而是认真地打量着她十一岁的女儿(上个章 节,因作者脑抽,宝音年龄有误。永禄五年腊月,宝音实岁十一,虚岁已十二),久久没有出声。

她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是叛逆的年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家长越是打压,她便越是逆反,若再使用“暴力”,只怕会适时其反。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十一二岁就喜欢男子也是天经地义的时代,宝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后世小姑娘的负罪感…

一瞬后,她落座床边。

看着宝音,她脸上的情绪,明灭变幻,却是一种宝音从未见过的严肃。那眼眸里,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担忧,看得宝音愣住,嘴里咬着的梨子也拿开了。

“阿娘…你怎么了?”

宝音其实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从小娇宠,她或许任性,但本质善良。

夏初七欣慰一笑,掌心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声音如同和风细雨,“宝音,阿娘如果非要把你带回宫去,你是不是会怨恨我?”

宝音小性儿犟,夏初七性子也犟。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几乎从来没有对宝音用过商量的语气。这一瞬,宝音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当成大人来看待呢。

她心里喜欢,却没有马上回答。

母女两个面面相觑许久,小丫头嘟着的嘴巴咬了咬,方才一本正经地点头,“阿娘,每个人都说宝音不应当,宝音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阿娘,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一开始只是想念,慢慢的,他就变成了执念。不论过去多少时间,不论经历多少事情,不论见过多少人,那个人的影子还在心头,不因岁月、时间、距离而改变。除了他,只有他。”

夏初七看着她,默然。

孩子的世界很美,大人进不得,劝不了。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宝音看她不语,润了润干涩的嘴巴,拧着小眉头想了许久才开口。而这,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不以玩闹的方式与她娘交流,“阿娘,宝音长大了,是非对错也有自己的衡量。兴许结果会证明…宝音是错的,但如果没有尝试过,就退缩了…没有尝试过,就放弃了…宝音就像…就像…”

似是不知怎样描述,她考虑了很久。

屋中微风舔舐着油灯,锦帐在轻轻摆动。

好一会,她才捂着胸口,加重了语气:“就像错失了什么,会终身遗憾。阿娘,给女儿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

“宝音…”夏初七看她孩子气的脸,眉头已拧成小山。

宝音抿嘴一怔,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慢吞吞握紧她的手,轻笑,“阿娘,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心里的担忧。宝音答应你…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之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动,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臂。

“宝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宝音轻轻抬头,乌黑水灵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声音柔软、清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鹂鸟儿,闪烁的光芒里,满是对这美好人间与感情的向往:“宝音只要这一个机会,只要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这小小心愿,您也不肯成全?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与阿爹,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夏初七一怔,抚着她的小脸,已是叹息。

“痴儿…”

“呵,阿娘莫要叹息…”宝音又趴在她腿上,脸颊磨蹭着她的腿,慢悠悠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长得好好看…看着他,宝音就会很开心呢。阿娘,你不觉得吗?”

一阵冷风吹来,锦帐被吹得呼啦啦响。

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夏初七从那间屋子出来。

她拎着医箱,带着金袖,施施然的脚步,不若进来时那般急切,脸色也恢复了淡然和洒脱,只是夜风下的发梢,轻轻荡起,似添了一抹愁绪。

东方青玄等在外面,看着她,捂唇一笑。

“她没事了?”

宝音沉吟片刻,把医箱递给金袖,不请自坐。

“烦请大汗添一盏热茶吧,有点渴。”

东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唤如风入内,围炉煮茶,又亲自倒在白玉的盏里,递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当年那一袭红袍加身的锦衣卫大都督,风华绝代…

严格来说,东方青玄成熟了,但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贵,内敛深沉,自有俘获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着他,没有说话。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语。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的清脆声,怪异地响在空间,却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这经年的岁月蹉跎与无奈分隔,都悉数化在了那袅袅茶香间…

到底,流逝的只有时光,痕迹怎么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叹,一时无言。

却是东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静。

“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开口了?”

夏初七注视着他的眉目,“我能问什么?”

东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浅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静,又像在竭力隐忍某一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要质问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抢了先机,准备好洗耳恭听了,娘娘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跟我就别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说,我有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并无一语成谶。”东方青玄笑着接话,轻轻抬手,像是不经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凉。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便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东方青玄?她再次皱眉:“这孩子,给你造成了困扰…但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人实不忍…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与大汗相识,又有哺育之情,这…久不见面,她想在此叨扰数日,还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东方青玄身姿似有一点僵硬,但表情仍是不变,算是默许了她的话,微一思索,笑道:“小丫头的戏言而已,大人何苦当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数年不见,青玄也一直念着这个女儿。”

说到“女儿”时,他的目光变深,看着夏初七,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莹,似蕴了无数情绪,却让人看不懂一丝一毫。

“天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头喝茶,避开那灼热的眸光,笑着谢过,再抬头与他寒暄时,他的神色已恢复从容与淡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字里行间并无实质内容,却一不小心谈起一些过往的趣事,气氛倒也松快。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将她送至世安院门口。

天空中飞雪片片,寒风更似无情。

宴宾阁是安置四方使节的地方,两个人心里虽然坦荡,但不得不顾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离,互相施礼,再无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着上马车那一瞬,东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轻唤,“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迟疑一瞬,她回头,轻轻一笑,“青玄,珍重。”

东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苍白。嗫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处于一个城池,东方青玄想要见她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见面,也是正式场合,很难像今夜这般单独相聚,围炉饮茶,说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还有一肚子话,没有来得及说。

可除了那声“珍重”,其他的,已无必要。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生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为他撑伞的人是如风。

他静静的,并不多言,数年如一日,只是跟着他。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刚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娇小的身子蜷缩一团,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东方青玄不答,却沉了脸色问:“这都多夜了,还不睡?”

宝音笑嘻嘻地偏头瞅他,“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

东方青玄:“…”

看他不解,宝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窝高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宝音公主呢?”

大恩人宝音公主?

东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脑袋。

“小丫头!别胡闹了,天冷,快回屋去。”

宝音扁了扁嘴,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

之前那句话,他还以为只是小丫头随意瞎扯,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吧?

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抽空陪你。”

宝音瞪大了双眼。

“阿木古郎…”

天上掉了馅饼,她不敢相信。

审视他良久,见他温和的笑容不变,她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耶”宝音兴奋地跳起来,“阿木古郎,你对宝音真好,真好啊,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头,“义父宠着女儿,应当的。”

宝音像见了鬼,脸色一变,偏头瞪他。

东方青玄又笑,“你阿娘可允了呢,从此我便是你义父了。”

宝音耷拉下小脸:“…”

一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在了永禄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吃腊八粥,但宝音公主大闹世安院的事儿,却没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却发现,兀良汗王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

他仅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间却睿智聪慧,他与兀良汗王寸步不离,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亲还是访友,他都有跟在身边。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却无人敢问他的身份。

东方青玄很忙。

尽管他在大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需要做,但这个时候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一座城市,四方来使,八方宾客,各种商贾,应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来的都是当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虚与委蛇,他每日也有无数的交际应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哪怕极为重要的国之要事,东方青玄也丝毫都不避讳宝音的跟随。他谈事情,她就在旁边默默的倾听,偶尔朝他吐吐小舌头,以诏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日子,宝音便有了近距离观察东方青玄的机会。

也从而,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他。

却没有一种…是她记忆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严肃刻板地与别国皇子交涉政务,也可以浅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风锦帕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娆懒散地就着烛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态闲闲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闻。他可以和颜悦色地劝她加衣多食,也可以声色俱厉的训示她刁蛮任性。而且…他从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伤口有多么狰狞,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见他安装假肢时吓得苍白的小脸…

他似乎很尽力…

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同时,他也在尽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没有看懂。

每每在他闲下来的光阴里,宝音总会无聊的问起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没有了清晰记忆,却曾经存在于她与东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宝音捡回家的?”

她带着笑,用了一个俏皮的“捡”字,一边问,一边懒懒地吃着零嘴,那稚气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东方青玄的记忆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紧张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条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鲜血,那一座被火烧成焦黑废墟的延春宫,那个手起刀落被劈成了两半的小婴儿…倾刻间,似乎一个个都幻化成了狰狞的影子,钻入了他的脑海…

“阿木古郎?”宝音脆着嗓子在催促。

东方青玄斜眸看她,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饶有兴趣地又问:“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东方青玄眼皮微微一跳。

这小丫头,自我称赞的本事不亚于她娘。

他强压笑意,做出一个严肃的叹息表情,轻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怀着你时,在魏国公府终日惶惶,不得见天光,情志不畅,偏又难产,九死一生才将她产下…故而,你出生时…”

宝音已是迫切,“怎样?”

东方青玄挑高眉头,“很瘦,很小,很丑,像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子…”

宝音咀嚼的嘴巴停住,像被噎了。

“那宝音怎么长成大美人儿的?”

东方青玄轻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宝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有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她原是无心一说,可这个事实却让东方青玄心头微怔,想起宝音那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出生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能跟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也得不到丝毫的爱。

“阿木古郎…”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嗯?”他偏头,眸中又添柔软。

宝音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宝音是何时学会走路的?何时开始长牙的?宝音第一次唤人,是先唤的阿娘,还是先唤的阿爹?”

东方青玄思绪微顿。

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个月长了第一颗乳牙,一岁零三个月才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之前,她只会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东,她便爬到东,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书房做正事,她便“嗖嗖”从门口爬进来,像只小猫儿似的,抱着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过去…

不过,她爬的时间很长,开始走路,却走得很稳。

至于,她第一次出声唤人…

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揉着额头,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阿爹恨我…”

他剥夺了太多赵樽身为父亲的权力。但他,不后悔。不论宝音认不认他这个爹,在他的生命中,终是因了宝音的出现,有了那么两年短暂却又美好的人生,让他曾像一个父亲那般,过了两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说话啊,阿木古郎。”

宝音的嗓子拖得长长,软软的,像个娇气的姑娘在撒娇。东方青玄念及往事,低头看她时,面色更为柔和轻暖,“宝音,你问这么清楚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头小手拖着腮。

“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这个新名词,东方青玄没听过。

宝音向他解释完,又满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说,一个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宝音长大了,要写出很多很多流传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写一部《宝音传》。咦,对了,阿木古郎,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宝音?”

“宝音便是宝音,便是福气。”

“那为什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宝音?”

“…”

东方青玄头痛,宝音却把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抛过来,五花八门,刁钻古怪,问完一个,再来一个,今天问完了,明儿个想起,又继续问。有一些问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一夕一朝,如此过去。

最后,东方青玄不得不叹,“这世上最让人烦恼的,便是作家…”

宝音异想天开的《宝音传》还没有动笔,东方青玄已经在南晏住了一月有余…

宝音想: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去得很快。

永禄五年正月,年味还未散去,赵樽派往通宁远的仪仗队便要出发了。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陈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件事原本几年前便下旨要做,但当时赵樽有了迁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陈景生前随他左右,死后想来也是不肯离去的。

永禄五年初,赵樽在帝后陵寝对山的一处风水宝地为广武侯陈景和夫人晴岚新建陵墓,让他夫妇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众臣视为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过了,开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时候接他夫妇回来了。

然而南去的仪队还未启程,东方青玄便找来了。

华盖殿里,这一对昔日旧友,清茶淡饮,执棋对弈,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见他仍不开口,赵樽索性单刀直入,“说吧,何事求我。”

东方青玄莞尔,笑得风华绝代,“老相好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么?”

赵樽脸色微沉,那浓浓的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这意思是他不说,他便要离开了?

东方青玄笑叹,“又是这样。我啊,就拿你没办法。”那样子像在说翠红楼的“小甜甜”似的,语气别提多么别扭。

赵樽轻哼一声,不动声色。东方青玄却轻笑着倾身,凑近他,笑得古怪,“天禄,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坟,可不多挖一个?”

他说得诡诈,赵樽挽唇,“挖谁的?”

东方青玄轻笑,“我。”

当年东方青玄在应天府浦口码头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坟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青草覆盖,因他本身还活着,一直少有人打理。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东方青玄继续笑:“那坟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还得被人笑话…好歹我也是南晏风云人物,为你们赵家鞍前马后来着,结果落一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怎么想,都亏了一点吧?”

赵樽眯子微微眯起,审视他的脸,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他冷芒收敛,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坟冢迁入新京,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为你大肆操办丧葬后事?”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愿意?”

赵樽淡淡扫他,眸底的情绪如烟似雾,起伏变幻了一会儿,终归只有一声喟叹:“只要你给银子,朕无不可办之事。”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够狠!…你这么爱钱?”

赵樽放下茶壶:“有妻如此,我亦无奈。”

三个月后,南行的锦衣仪队回京了。

他们在通宁远费时足有半月,按照当时耿三友埋葬陈景与晴岚的地点,却没有法子找到陈景与晴岚的尸骨那个地方,已成一片乱葬岗。

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人死于无辜?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可纵使他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结果。前往通宁远的仪队整整七十二人,历时半月,将乱葬岗里的孤尸野骨都清点过了,但启出来的遗物里,没有半点可以证明陈景与晴岚身份的东西,更加不能证明哪一具是他们的尸骨。偏生尸骨太多,又不能全部运回,仪队只得含泪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赵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对不住陈景…是我对不住他,早该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十眼科,不能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双清亮的瞳仁湿润着,却满是期待,“当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传闻…一个传一个,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陈景与晴岚两个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论。万一…他们与我一样,得了什么奇遇,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么奇遇?

这么多年,他们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赵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紧紧抚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过,次日,赵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宁远,将那里的一座座孤坟,全部予以重建,并责成当地官员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着他的举动,心底唏嘘。

当赵十九历尽艰辛坐上尊位,终可俯瞰天下时,旧日忠属却已不在。荣华富贵不能共享,就连尸骨也在岁月沧桑中失去,纵是执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离别,那是何种的苦痛?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陈景与晴岚衣冠入冢。

同样葬以衣冠的人,还有东方青玄。

在这件事情上,不得不说,这位大汗有一点不要脸。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寻了一处风水之地,修了一个孤坟。并亲自在坟前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于是东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栖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赵十九气得一日没有上朝。

按宝音的说法,“这一招无耻得令人发指。”她扬言,要把兀良汗王这一笔写在她今后的小说中,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国非己国,前来南晏的各方使节早就已经带着南晏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陆续离开了。至此,东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数月之久,似乎也没有理由再留下。

宝音是一个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缠东方青玄缠得很紧,人人皆见。

可就在东方青玄准备回国行程时,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又闹,又吼,又哭,反而安静得出奇。敛着的小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孩子,却真的像一个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说,宝音公主长大了。

看着奴仆们打点行装,她也会笑着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还亲自把东方青玄那些似乎带着幽幽香气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再一件一件装入箱笼。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婉约,却矜贵能干。

由此可见,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赵樽其实把她教得很好。身为长姊,那几年她照顾炔儿成了习惯,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宫女的帮忙,衣裳叠得线条整齐,烫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货,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这些优点,都是东方青玄没有料到的。

一个小小的孩儿,竟会那么多。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跟前窜来窜去,这两天为什么却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宝音不问。

她什么都不问。

不问东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问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南晏,一张稚气可人的小脸儿上,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内敛,还有…波澜不惊。

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宝音…”

她正在擦手,闻声抬头,看着他笑,“义父,有事?”

东方青玄一惊。

她之前从不叫他义父,可是这临走的时候,她却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总是刁难他,动不动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东西,俨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间,怎么就变了?这丫头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么了?有问题?”宝音偏着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

东方青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然后,又点头,微微一笑。

“宝音终于长大了…好。”

离开南晏的前一日,东方青玄去了一趟帝陵的后山。

那一座孤坟,是他自己的坟墓。

时令已入夏,山上草木繁茂,那座孤坟隐于树丛里,似是又添不少萧瑟。东方青玄撩起袍角,一个人慢慢走近,却发现坟墓边初长的杂草已经除尽,坟前还有祭拜的香烛,坟冢前的空地上,还有一片人工开出花地,地上种满了花草,像是刚种上不久,还未成活,但花草叶儿却在盛夏的阳光中,绽放得美丽妖娆…

是谁来拜祭他这个活死人?

又是谁心血来潮,跑这儿种花来了?

久久站立,他突地长长一叹,“出来吧。”

背后响过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人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也没有回头,只轻声问:“你做的?”

那个人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低头,睨着坟冢前的香烛,又问:“宝音,这些日子,我想告诉你的话,我想你都已知晓,我就不再赘述。这一次离开,我不会再来南晏了,但…你若有什么困难,我定会助你。”

身后的小人儿还是没有说话。

东方青玄静静站着,也没有回头。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一个小小的孩儿,一个他从襁褓里捧出来的孩儿。

她那样执拗的感情,本是不该。可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她,去帮忙她,让她转变,这是他的失败…在今儿之前,他听到她喊那一声“义父”,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毕竟小女儿心态,过两年,遇到可心的儿郎,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哪知小丫头竟固执如斯?

微风轻轻拂过去。

山上,树林,衣裳单薄,竟有凉意。

他喉咙微堵,声音带了几分沙哑,“宝音,我回了兀良汗,就将要大婚了…兀良汗不能后续无人…我年纪不小,也不想再等。”

兀良汗的那一干臣子,也不允许他一拖再拖。

这一点,宝音懂的。

她微微咬咬下唇,还是没有开口。

东方青玄觉得脑子有些发胀,不是疼痛,不是晕眩,只是烦躁。他脚步挪了挪,走近看着石碑上的几个字,一字一句道:“世间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不可能总遂心愿。宝音,你得明白这个道理…”

絮絮叨叨的,他像个老父,不停叮嘱。

山上,幽幽的风,轻轻的言,拂过宝音柔柔的发。

“阿木古郎…”

良久,她道出了上山后的第一句话。

东方青玄心里一绷,慢慢回头,“你说。”

宝音抬眼看着他,这个时候,东方青玄才注意到她瘦了,一张白皙得清透的小脸,略带苍白,下巴也尖了不少,那慧黠的目光,少了光泽,却定在他的脸上,像钉子似的,穿过他的眼睛,满是哀怨,“是不是我许了人家,你便会再来南晏?”

东方青玄微微一窒。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那样的目光,在阳光下太过清亮,太过无辜,太过稚嫩,就像此时从树叶中穿落坟上的阳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层层阴霾…

沉默许久,他仅有的右手微微握紧。

低低的,慢慢的,他清越的声音响起。

“宝音,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你的人生,也与我无关。”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实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实话。

宝音嘟着的小嘴,又抿了抿。

“那阿木古郎,来日宝音出嫁,你会来南晏吗?”

“宝音。”东方青玄慢慢走近,看着她小小的一点,看着他不及他肩膀高的身子,突然低头与他对视,然后,他笑了。

笑时,他温软的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

“傻丫头,姑娘大婚,义父自是要来。”

“好。”宝音轻轻咧嘴,笑了开来。

那笑容没有声音,静静的,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花骨朵,慢慢开放在寂静的山林里,如那一抹艳丽的阳光,落入东方青玄的眼睛里,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顿。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她转了身,阳光下的影子,瘦小的一抹。

脚步踩着草地,沙沙的响,裙裾拂在草丛,窸窣不停。她终于一步一步走得远了…

东方青玄叹一声,拳头紧紧攥起。

几乎突然的,他有点悲伤。

“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宝音一半的勇气,我若有阿木尔一半的坚持,我若有天禄一半的运气…我的余生里,可会有你?”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他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孤坟前,看着明亮的天空,慢慢阖上了双眼,飞扬的眉头紧拧着,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跋涉了千年的行者,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嵌入这漫山遍野的葱绿中,变成一抹孤零零的白影,一座历经了沧海桑田,依然不悔的雕塑。

阿楚与天禄的幸福,只是他的孤独。

若是能忘,该有多好?此刻,他这么想。

“阿木古郎”

远远的,宝音停下脚步。

就像若干年前在额尔古的河岸上,她被赵樽与夏初七带走那日一样,她只是叫他,远远地叫他的名字,温暖的,亲人一般的笑着,她突然问他,“钦天监的人说,明日会下雨,宝音就不送你了。”

要下雨么?

东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冲她摆手。

宝音离他有些远,远得几乎看不清他的眉目。可分明看不清,他的眉目却似乎刻在了脑子里。她朝他一笑,拎着裙摆,蹦蹦哒哒地出了树林,嘴里似是还哼着小调…

那是一首漠北草原的小调。

她想:若是此时下雨才好呢…

下了雨,便不会有人看见她在哭。

史载:

永禄五年六月初三,滞溜南晏半年之久的兀良汗王阿木古郎辞别南晏帝后,返回兀良汗,途经嘎查和额尔古时,停留数月之久,再行北上回都城。

那一日,永禄帝设宴,亲自为兀良汗王饯行。除了皇后,赴宴的有数位南晏王公大臣,但被兀良汗王视为亲生女儿的宝音公主染上风寒,并未出席。

永禄六年腊月初七,在南晏皇后又一年生辰那日,兀良汗王在漠北册封大妃。整个都城一片欢声笑语,大典之盛为漠北草原之最,堪比北狄哈萨尔太子大婚,却无人得见兀良汗大妃真容。

永禄九年正月,噩耗传入南晏,兀良汗大妃殁,留下一子,取名巴图。大妃亡故后,兀良汗王从此一生未娶,其爱妻之举,在漠北草原上,被传为佳话,那一位由始至终无人得见的美丽大妃,也成为了兀良汗人的传说。

永禄十年,阿木古郎在额尔古进行了大规模军队检阅,由此他领着他的漠北草原之狼,开始了他又一次的盛世征伐,从土剌河开始,并歼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再一次扩大了兀良汗的疆域,直逼北狄与南晏,天下哗然,众人恐怕,但他的马蹄,却终身未再踏入南晏,与北狄也睦邻友好。

与此同时,南晏在永禄大帝的政改之下,轻赋税,重吏治,开港口,勤通商,办教育,建医馆,复苏农业,重视治安,成为一个横跨大陆的盛世强国。

永禄十三年,南晏宝音公主出嫁,永禄大帝拟旨通令四海,称“佳偶天成,良缘喜结”。南晏举国同庆,兀良汗派使前往送贺礼,阿木古郎并未亲至。

永禄十五年…

于是,故事终于要结局了。

漠北草原上,清晨的微风吹开了迷雾,阳光赤拉拉地照射在绿油油的青草上,牛羊在肥美的河岸吃草,一个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铠甲,扬鞭策马,双目熠熠生辉地看着身侧风姿不减当年的父汗,笑容里,有十足的自信。

“父汗,草原那头是什么?”

“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父汗,巴图想去看看…”

“…有何可看?草原那头还是草原。”

“那…”小公子眉头敛紧,声音迟疑,“那巴图可以去看看我的阿娘…不,我阿姑吗?”

阿木古郎望着南方那一片连绵不绝的草原,眉头皱得极紧,眸底情绪漂浮不定,像是封在一潭深渊里的水波。轻荡、摆动…最终归于平静。

“去吧,你随我习武,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阿木尔又该怪我”

小小少年欢呼一声,高扬着马鞍,呼啸着策马离去。

风中飘动的是他奶声奶气的尾音,不知为何,阿木古郎却想起了另一个同样稚气的声音。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是主角。”

如他,也不是主角,终是别人的盛世。

后记:

永禄十六年,永禄帝禅位于皇太子炔,携皇后退隐。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炔登基,改元光启,史称光启帝。光启帝继位后,南晏军事力量得到迅猛发展,并稳定了其父在位时的富庶之景,成为再续传奇的新一代君主,其文治武功,广为后世传颂,光启朝也被后世之人与永禄朝并称为“光禄盛世”。

光启二十年腊月初七,永禄帝卒于顺天府。次日,懿初皇后于帝灵前含笑离世。

同年腊月二十,消息传入兀良汗。

那一日,漠北草原上狂风堆雪,天气如同利箭,令人生寒。兀良汗王得悉丧报,从马上摔落,卒于腊月二十风雪之中。

光启二十一年正月,新年伊始,南晏宝音长公主,独自一人远赴兀良汗。数月之后,她孝服抵南晏京师,携骨灰一坛,葬于帝后陵寝后的衣冠冢。

光启二十一年腊月,宝音公主为爹娘守孝,于陵前结庐,不复现于人前,却写出数本流传甚广的小说。

光启二十一年,兀良汗巴图称汗王。

次年,巴图举兵南下,战火再次点燃。

而那些,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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