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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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怔怔地看着李淳风的背影,突然一撩衣抱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此时观星台前的乐游原上,正是残阳如血,晚霞如火,那漫天霞彩将满原的枯草也染上了一层绚烂的光晕,仿佛在这一瞬间,那些早已凋零的红色玫瑰与紫色苜蓿又一次开遍了原野。

霞光转瞬即逝,黄昏接踵而至。

六街暮鼓终于隆隆响起,坊外大道上的行人车马都加快了脚步。数百下鼓响之后,眼见坊门就要关闭,守在永宁坊裴府门前的眼线,才看见那个穿着红色宫袍的身影从东边施施然走了过来。

裴行俭身上的衣袍鲜亮齐整,步履从容悠闲,仿佛是赏花归来,只是在进门前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那明亮有漠然的眼神,仿若直接刺在了窥视者的身上。裴府的门房忙不迭迎了上来,脚下跟着裴行俭往里走,嘴里如往日般一口气报了下去:“启禀阿郎,今日府里一切安好。晌午前狄女医来过一回,午饭后才走。邢国公夫人早间打发人来问了夫人好。崔夫人又着人送了些腌制的姜片和青梅过来。偏院的赵娘子是一早出去的,午后便回来了,有位姓赵的郎君送她过来,听闻您不在,说是明日再来拜访。”说完双手捧上一张名帖,紧紧地闭上了嘴。

裴行俭点头说了声“好”,将名帖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眉头微皱,脚下却并未停顿。他还没发哦内院门口,一位小婢女突然斜地赶了上来,高声叫了句:“阿郎!”

裴行俭脚步一顿,认得正式拨到偏院伺候那两位宫女的促使婢子之一,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小婢女原本赶得甚急,瞅见他的脸色,脚下顿时有些拌蒜,舌头也开始打结:“阿、阿郎,赵、赵娘子说有,急事,想跟您回、回禀。”

裴行俭的目光在这张带着憨色的小脸上停了停,脸色微缓,声音温和地问道:“赵阿监不是刚刚回了趟家么,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小婢女松了口气,说话顿时顺溜起来:“启禀阿郎,今日是奴婢伺候赵娘子回去的,进门便听说赵娘子的母亲早已过世了,如今当家的乃是赵娘子的兄嫂,似乎说是要来拜会阿郎和夫人。赵娘子很是忧心,想先跟您回报一声。

裴行俭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你先去禀报一声,我这便过去。”

安置赵氏和姚氏的偏院原是裴府客房,院落屋宇都是中规中矩的小巧精致,最引人注目的,要算北屋台阶下那两颗高大茂盛的梅树,每到腊月,红梅怒放,倒也算得上一景、裴行俭踏入院门,不由便是一怔:几日不见,那两棵梅树居然已换了副模样——被细细修剪过的枝丫疏密有间,更添风韵,枝头不知何时更开出了几点红花,隐约间似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

这才十月,腊梅怎么就开了?裴行俭刚想细看,东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位白衣青裙的女子快步迎上,屈膝行了一礼,哑声道:“贱奴赵氏见过裴少伯,今日冒昧烦扰少伯,还望少伯见谅。”她原本就生得高挑白净,这一身素净打扮,愈发衬得她身形窈窕,肌肤细白,只是眼皮红肿,双唇紧抿,与平日温柔沉静的模样却是判若两人。

裴行俭微微欠身:“赵阿监客气了,这几日怠慢了阿监,不知今日阿监有何见教?”

赵氏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丝苦涩:“不敢当。奴既已出宫,不敢在当‘阿监’二字。今日之事说来话长,少伯请进屋一坐,容奴从头回禀。”

北屋的门帘挑处,却见这件待客的堂屋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裴行俭扫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靠墙的白色堆花双龙柄瓷瓶中插上了一根两尺多长的梅枝,数十朵红梅点缀在枝干之间,嫣红点点,暗香浮动,盛放在雪白的墙壁和六曲墨书屏风之间,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雅致灵动的风流气象。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身后立时响起了赵氏低低的解释声:“叫裴少伯见笑了,这是宫里常用的法子,入冬之后,便用熏过梅香的红色纱绡剪成梅花之状,黏于花枝,芳香旬日不散。奴原先在宫里就是管着各处花木,恰好箱笼里还剩些这样的红绡,这几日横竖无事,便做了些出来。”

裴行俭的目光在那些足以乱真的红梅上停留了片刻,转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赵氏开口。

赵氏踌躇片刻,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少伯开恩,准奴回家探亲,奴感激不尽。奴烦劳少伯过来,乃是家中有些下情不得不回禀……”

她话音未落,堂屋通往书房的门帘突然轻轻一动,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低头快步走了出来,对裴行俭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戴他开口,那小巧丰满的身影已几个退步倏然消失在大门外。

裴行俭认得正是另一个宫女姚氏,见她走得狼狈,不由多看一眼。赵氏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尴尬,轻声道:“姚家妹子素来有些胆怯,平日只爱在书房写字看书,不知少伯要来,还请少伯莫怪。”

裴行俭淡然道了声“无妨”,心里却是一动。这位姚氏的确写得一笔好字,胆子却不见得有多么小,在九成宫先是自告奋勇要伺候笔墨,被拒后 又默默地抄了好几卷少见的藏书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门。他也只是不声不响地瞅了她半盏茶功夫,这才让她消停下来。倒是这位赵氏,一直极为循规蹈矩,半个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亲。他冷眼瞧着,姚氏先前待她实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动替姚氏分解……赵氏没有多说姚氏,定了定神便话归正题:“启禀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业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长做主。听闻圣人将奴赏赐少伯,兄嫂们都严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轻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来时,便想要拜会少伯,家嫂或许过两日也会上门来叨扰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却给少伯与夫人带来着许多烦扰,实在是羞愧无地!”她眼中含泪,脸孔也是涨得通红,深深地行了一礼。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选?”

赵氏声音更低:“家中两位侄儿都在待选之列,听闻已蹉跎了好几年……”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毫不稀奇,长安赵氏虽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贵,何况这位赵娘子当年能被送入宫去做宫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宠的,用来换子弟前程又算什么?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过是他们居然会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问道:“却不知阿监如今有何打算?”

赵氏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少伯许等我日后自行归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发落,奴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将奴送回本家!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伯的恩情!”说完她又行了一礼,雪白的秀颈深深低垂下来,仿佛是初初盛开的雪莲被沉重的冰霜压弯了纤弱的花径。

裴行俭没有作声,眸子在那支绝不是一两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转了转,又静静地落回到赵氏身上。他的神色并不严峻,却有一股慑人的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含丝毫情绪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让人寒入骨髓。

屋里的寂静渐渐汇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赵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裴行俭的目光,脸色便是一白。静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奴不敢欺瞒少伯,如今这情形,奴先前的确已是预料到了几分。家母本是继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为深受兄嫂厌弃,才会被送入宫廷。奴先前便想过,若家慈还健在,有两年光阴,奴或许还能与家慈一道谋划个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还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与夫人开恩了!

“奴自知蒲柳之姿,决不计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导,又在工种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艺,亦能应对些人情来往,奴愿去夫人身边,随夫人应答宾朋,三年之后,在听人夫人发落。

“少伯明鉴,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无人可靠,荣辱生死,都在少伯与夫人一念之间。从今往后,少伯前程越是远大,奴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稳可求。何况奴在万年宫时便常听人谈及夫人当年义举,入府后,婢子们对夫人更是无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荐。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后福祸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宫中孤寂一生,如今有这样一条生路放在眼前,又怎会不知珍惜?奴虽无用,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边,或许还能略为少伯与夫人分忧,请少伯给奴一个效力的机会!”

赵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让那低声求恳愈显诚挚凄切。裴行俭却良久都没有回答。赵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额头终于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裴行俭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依旧淡漠,声音却十分平和:“阿监请起。阿监所言,的确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阿监指教。”

赵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问无妨,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监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夺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却似乎总有些不妥,阿监可知不妥在何处?”

赵氏明显地怔了怔,转眸看了那插瓶几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奴手艺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

那梅支原本选得极好,姿态清劲而雅趣,点缀的花朵更是恰到好处,紅萼娇艳,黄蕊轻盈,或盛放,或含苞,姿态各不相同,便是真正的梅花也不可能比它更风流馥郁。裴行俭的目光停在枝头那朵半开的梅花上,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监不必过谦,这支梅花可谓毫无瑕疵。只是道法自然,世上焉有完美无缺之物?何况寒舍简陋,更是衬不起这般的风流富贵。倒是可惜了阿监一片苦心。”

赵氏的脸色一僵,双唇微颤,仿佛想开口辩解,又紧紧地抿住了。

裴行俭并不在意,转身往外便走,到了门口,脚步才顿了顿:“阿监放心,裴某虽非君子,却也不会食言而肥。三年之后,阿监若依旧不愿回家,寒舍虽是简陋,倒也不会让门客宾朋衣食无着;裴氏虽非豪门,总能寻出几位殷实可靠的子弟。只要阿监不令裴某为难,裴某自会让阿监有一份前程可选!”

赵氏脸色更白,神色里倒是少了几分凄婉,多了些镇定,依旧是礼数周全地欠身应道:“多谢少伯开恩,一切但凭少伯安排。”

裴行俭没有答话,脚步也再未停顿,靴子声不紧不慢地一路去得远了。

赵氏身上力道一松,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怔怔地看着门帘,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到门口响起了女子的细碎脚步声,她才猛地回神,手一撑地站了起来,神色又恢复平日的文雅沉静。

门帘一动,却是姚氏小心地闪了进来。见到赵氏的脸色,她才松了口气:“姊姊没事吧?今日那位……那位裴少伯怎么过来了?”这名字对她仿佛带着某种恐怖的魔力,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忙忙的解释道:“我只是在里屋临写姊姊找出来那副拓本,听到姊姊说话便出来了,可不是成心要听的!”

赵氏笑容依旧温婉:“妹妹说的是哪里话,咱们都是宫中的老人,这点规矩还不懂么?我又怎么会疑心妹妹?其实也不是什么紧事,是我家兄嫂说是这几日就要过来拜会裴少伯与夫人,因此先与裴少伯回禀了一声。”

姚氏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些许异样:“姊姊的兄嫂?他们也是有品级的人物吧?对姊姊倒是好生关切!”

赵氏苦笑起来:“什么品级?家兄到如今还在八品上熬着,旁的子弟就更不用说,托了多少人情都还没入门,因此一听说我在这边,就立时急着过来了。可妹妹是知道的,这个多月里,裴少伯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怎么肯费这个心思去帮忙?日后我若是回去,兄嫂还不定怎么怪我!还是妹妹好,家中虽然简单些,兄长们都是真心疼你,绝不会让妹妹有这样的难堪!”

姚氏神色微松,也有些伤感起来:“姊姊就莫要笑我了,当年原是我无知轻狂,死活闹着要来长安,伤了他们的心,日后归去,就算他们不说什么,我不照样是没脸?对了,姊姊家里的事,裴少伯没怪罪姊姊吧?”

赵氏轻轻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或许再过两天,夫人就会召见咱们了。”

姚氏顿时大吃一惊:“夫人?夫人怎么突然会想到见我们?”她慌张地回头看了几眼,压低了声音:“不是说这位夫人最是厉害么?咱们如今什么都不是,横竖是熬上两三年就要回家的!夫人不会对咱们如何把?”

赵氏安慰地拍了拍她。“妹妹说的哪里话。裴少伯和夫人都是再明理不过的人,自然不会难为咱们。至少,”她顿了顿,柔美的面孔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两三年决计不会。”

天色向晚,裴府上房的院子里已点起一排灯笼。婢女们大约都在忙碌,院子和堂屋都不见人影,只有西间灯火通明,屋里正中的食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三郎坐在琉璃为他专门做出的高凳上,嫌弃地看着碗里的青菜,声音里满是委屈:“阿娘也不乖,阿娘不吃肉肉!”

裴行俭挑帘而入:“三郎说得在理!”

满屋子人都吃了一惊,三郎“噌”地蹿了下来,小小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高案下面。

裴行俭哈哈大笑,又装模作样地围着案几走了两圈:“三郎呢?我刚才还听见他的声音,怎么进来倒瞧不见人了!”

“我在这儿呢!”三郎手脚并用地从案几下爬了出来,小胖脸笑得满脸放光,鼻头却不知道在哪里蹭了好大一片灰,满屋子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琉璃却很想望天:这么无聊的游戏,也就是这爷俩能每天都晚上一遍,而且每一遍都玩得这么津津有味!

婢女们打了水过来,裴行俭抱着三郎嘻嘻哈哈地一道净过了手面。琉璃才起身走了过去,摸了摸三郎的头:“快些坐回去,不吃干净不许再下来了。”又帮裴行俭解开了腰上沉甸甸的蹀蹀带,随口问道:“不是让阿景传话说今夜不回来么,怎么这时辰到家了?”

裴行俭笑道:“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回来,适才又在外院处置了点事。”

他一面说一面便脱下官袍,换了家常的衣裳,忍不住感叹:“你做的袍子的确方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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