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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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红的指印很快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来。周阳蒙无动于衷的挺直脊梁站着,鄙视的睨了张贺一眼,傲然道:“我既然如此罪不可恕,为何昨日你不当场抓奸,定我死罪?你是掖庭令,你有这个权力不是么?你明明就已经看到了,为何却逃得比耗子还快?既然你认为我是错的,那你躲什么?又或者,你现在大可将我押入掖庭狱,像我这样的贱人只怕早已连去守陵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张贺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弄得哑口无言。

周阳蒙嗤笑,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也许我的确下贱,但至少我知道该怎样利用自己,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反正我生来就是用来利用的,与其让别人利用,不如自己利用…你真要怪,就该怪那受不了诱惑的皇帝,他不仅守不住为人子的丧孝之礼,还和先帝的宫人淫乱后宫…哦,不对,不止是后宫而已。”她笑吟吟的盯着张贺,把他的狼狈难堪尽收眼里,“昨晚陛下受伤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色胆包天的皇帝不仅淫乱了先帝的后宫,还想染指先帝的侍中——”

扑通!张贺终于被她吐露的惊天秘闻逼得崩溃,震惊的跌坐在了地上。

适时男风大盛,自汉开国高祖起始,便屡有男宠与帝共卧起的事件发生,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在这座未央宫内却属于默认的事实。作为掖庭令,张贺并不是不了解帝王们对这种男风的特殊嗜好,只是刘贺的大胆实在超乎他的想象。

“我不妨告诉你实话,陛下看中的不是金建,而是他哥哥金赏,只是昨晚上被金建误打误撞的碰上了。陛下倒想逗着他俩兄弟玩来着,结果金建那刺头不分轻重就伤了陛下。我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世道,别以为你身后有个车骑将军,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想想金赏是什么身份,陛下敢动金赏,就说明他从来没把霍光放在眼里,霍光也好,张安世也罢,迟早都得被清除得一干二净!”

张贺无语,周阳蒙掏出一份帛书,冷冷的扔到他身上,“这是陛下给你诏书,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贺抖抖簌簌的摊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帝的紫泥印玺,然后才是触目惊心的白底黑字:“诏掖庭令…若敢泄言…腰斩…”

脑袋胀痛,耳蜗里嗡嗡作响,周阳蒙还在说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清,只能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勉强支撑起双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是怎么从周阳蒙的宫里出来的,怎么走回少府官署,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里,事后回想起来他都记不清了。

他呆呆的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有人猛拍他的大门将他从懵懂状态中惊醒。

来人竟是欧侯内者令,他的脸上竟也是同样的一副惊魂未定:“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风向改的也实在太快了。”他一进来便关上房门,背靠在门板上呼呼的喘气,“这宫里真是越来越叫人待不下去了,我本打算辞官归家养老,可我儿子没了,若是辞官离了这宫廷,这副卑贱的身子还能有什么用?我的老妻还得靠我养活啊。”

内者令说得涕泪纵横,张贺茫然的看着他,不由的想到自己,他的儿子也早死了,剩下年幼的孙子孙女还得靠他养活。

“张公,你向来比我有见解,你倒是分析分析,这朝廷的局势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儿?眼下陛下封赏昌邑官吏,明显是想架空霍将军那帮老臣,若是霍将军他们失势,会否连累你我这样的小卒吏跟着倒霉?”

张贺无力的苦笑:“陛下有孝武风范,年少气盛,不甘心成为先帝那样,一辈子受霍氏摆弄。这样有头脑有主见的皇帝,岂不正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内者令一副愁苦的表情:“少府史乐成乃是霍光的亲信,若是霍光党众失势,史乐成必然也会受到牵连。我听说现在长乐卫尉安乐本是昌邑丞相,宫中的郎官也都是昌邑人,陛下若要换洗朝廷格局,岂会容你我继续留在宫里?”

张贺自然明白他的担忧,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霍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自己,因为弟弟张安世几乎就是霍光的臂膀心腹,霍光在立刘贺为帝前急匆匆的将张安世擢升车骑将军,为的也正是牢牢握住京畿车马军权。

霍光弃刘胥而选刘贺,为的是刘贺年轻荒唐,喜好安逸享乐,这样的人更容易被掌握。然而谁也不会料到年纪轻轻的刘贺竟比刘胥还果绝狠辣,在这短短的二十多天里,他用最快的速度提拔了自己的人,相信不用多久,霍光这帮老臣就会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排挤出去。当然,这是内者令他们这些旁观者可以预见的最坏结果,但是今天从周阳蒙那里回来,张贺就清楚的意识到,以刘贺的个性,这些曾经把持朝政的老臣只怕不仅仅是被架空丢弃那么简单,也许…不仅会丢了仕途,更会丢了性命。

张贺心乱如麻,思量来思量去总觉得自己已被推上了悬崖峭壁,毫无回旋立足的余地。他闷闷的吐了口气:“饮酒么?”

内者令是个贪杯好酒之徒,张贺让他陪着喝酒他自然没有不允之理,几杯酒下肚,他早开怀得忘了来时的初衷,只差没兴奋得载歌载舞。张贺喝得也不少,可再多的酒酿刺激也始终压不住他心底的焦躁彷徨。

两人正畅饮得忘我,门上有人叩门,因为没上门闩,许广汉很自然的推门而入,见屋内两位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对饮,不由闷闷的说:“太医又被传唤到宣室殿了,刚才有人递消息回来,说驸马都尉伤得太重,怕是难以救活了。”

“什么?”

“你说谁?”

许广汉解释:“驸马都尉——侍中金建,一大早跪在宣室殿门前肉坦请罪,后来不知怎的,说是自己伤了陛下,愧为臣子,突然就撞柱谢罪了…”

“当啷!”张贺上身前倾,脑袋耷拉的仆倒在食案上,碰翻了盛酒的耳杯。

“张令!”

“张公!”

酒水宛若一条蜿蜒吐信的小蛇,从案上扭动着狰狞的身躯,一点点的钻入张贺灰白的发丛中。

06、父慈

“嚄嚄——”

闷雷滚滚,闪电在山野间霹雳,牛被一声炸雷惊吓到,趔趄的拖着车子往泥埂上拐。刘病已站在车架上连甩了两鞭子都没能把方向拗过来,那头该死的老黄牛哞哞的叫唤着,在瓢泼的大雨中不辨方向使劲乱拽。

车身前后晃了晃终于不动了,平君在车里连叫了两声:“病已!病已!”

大雨早渗过蓑笠,病已跳下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嚷道:“张公没事吧?”

车帘内再次响起平君的声音:“还好,只是刚才颠了下,老人家看起来有点痛苦…”

他将路况前后看了下,发现车轮陷在了一个浅坑里,路面泥泞,雨点砸在泥地里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平地哪里是坑洞。

“走不快了,我去前面牵着牛走。你照顾好他!”

他弯腰拔了路边的杂草扭成结,然后穿了牛鼻子牵着走,一点点的引导黄牛拉车出泥坑。

“嚄嚄——嚄——”他尽量走快些,虽然已经到了鸿固塬,可离张贺的家还有一段距离。雨越下越大,即便有蓑笠遮挡,这会儿也早已从里到外被灌了个湿透。

“病已,后面有车——”帘子稍稍掀开,雨水顺风刮进车厢内,吓得她赶紧缩了回来。但身后的马蹄声却越逼越近,外面大雨滂沱,刘病已在车前拽牛,仅凭视线根本看不见后面的车。

“吁——吁——”车到跟前,驾御之人勒停马车,高声唤道:“前面可是刘次卿?”

刘病已累得直喘气,抹了把雨水道:“正是。”

那马车上立即有人钻了出来,车夫持簦替他遮挡雨水。平君眼尖,从帘缝里瞧得仔细,不由叫道:“是彭祖哥哥啊!”

“平君!”张彭祖接簦跳下马车,溅得泥浆沾身,“我伯父是不是在你们车上?”

“诺。”

“你怎么来了?”刘病已蹚着泥水靠过来。

“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一大早父亲去了少府官署,本来是想去瞧瞧伯父的,没想到史乐成说已经有人接走了。”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彭祖的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那姓史的真是混蛋,非把人逼绝了,下这么大的雨还赶人出宫。”

病已咧嘴一笑,虽是夏季,可长时泡在雨水里,显得他的面色异常苍白:“出宫时天可晴着呢。”

张彭祖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雨滴,匆匆扫了两眼,“你这车不行,跑不快,换我的车。”

病已想了想,摇头:“也不行,张公不能颠着,马车一跑快,他会受苦。”

“那怎么办?”

“我牵着牛慢慢走,天黑前总能到家的。”

彭祖瞠目:“这么大雨,那不得把人都淋病了?”

“那也没办法,我们已经有一位病人了。”雨水进了他的眼睛,他眨着眼,不知不觉之间眼泪也流了出来。

彭祖用簦挡住风雨,悄悄掀开帘子看了眼,车内光线不算明亮,张贺正斜着身子坐躺在车内,平君为了让他更舒服些,避免车身摇晃时碰撞到他,便用自己的后背当肉垫,支撑住张贺上身重量。

张贺的头软软的耷在平君的肩上,双眼瞪得老大,彭祖探头进去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动着瞥向车门,歪斜的嘴角流淌着口涎,五指蜷成鸡爪状的右手不受抑制的在轻微颤抖。

“伯父。”他小声的打招呼。

张贺听到呼声,下巴仰了起来,嘴唇抖动着发出两声并不连贯的“哦哦”。

彭祖心头一酸,急忙退后将帘子放下。

两天前的一场酒醉,张贺被突如其来的中风打倒,虽然事后经过太医紧急救治,勉强活下一条性命,但他在行动上已完全不能自主。史乐成留他在少府官署休养了两日,不见有所好转,终于还是下令将他送出未央宫。

等到张安世闻讯赶到少府官署时,张贺的人已不见了,多方打听才得知是那个由张贺从小在官署抚养长大的皇曾孙将人接出了宫,去向不明。

张安世命儿子彭祖去寻,彭祖坐车赶到尚冠里后才得知张贺执意要回自己家,所以刘病已夫妇二人用家里的牛车送老人出城回鸿固塬杜县。

从长安到杜县,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特别是在这样的下雨天,道路被雨水搅成了浆糊一样,泥泞得迈不出脚。刘病已将牛车赶到杜县时已近傍晚,这一天除了啃干粮凑合充饥外,他一直就没停过脚步。进了县城门,到张家老宅时天色渐黑,亏得暴雨停了,否则张贺从车上下来肯定会被雨水浇湿。

荷塘池水满溢,蟾蜍呱呱声此起彼伏,张家祖宅风风雨雨经历了百余年,宅内的房舍俱已陈旧,好在张贺的孙女张敏、孙子张霸一直住在这里。平日里张贺无法回家,张敏和张霸便只能托于里邻与奴仆照料。

张敏去年出嫁后,七岁大的张霸孤零零的留在了家中。刘病已等人被奴仆迎进门时,张霸正趴在池塘边用小钓竿在钓蟾蜍,雨后很多蟾蜍不用人赶便主动爬上了岸,他把抓到的蟾蜍用线捆绑住双腿,然后像模像样的扮作廷尉,对着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们一会儿晓以大义,一会儿严刑拷打。

“小公子,主公回来了。”经过老奴的提醒,张霸迅速扔掉钓竿,回头恰巧看见刘病已背着张贺走进天井。

平君在边上扶着,不时小声提醒:“当心苔藓,这里有积水…”

“祖父——”张霸跟过来,抬头问张彭祖,“叔叔,我祖父怎么了?”

彭祖摸了摸侄子的头,将他抱了起来:“你祖父病了,会在家休养,你记得别淘气惹他老人家生气。”

张霸急忙点头,过了会儿又欢喜的拍手笑了起来:“这么说,以后祖父会住在家里,不用再去未央宫了?”

彭祖黯然神伤:“是啊。”

“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了。”

彭祖望着蹦跳喜悦的孩子,唯有苦笑。平君恰好折返,见状道:“霸儿,我和你病已叔叔搬来你家住可好?”

张霸眼眸一亮,兴奋的连问:“真的吗?你们搬过来住?”

“是啊,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我太愿意啦!”寂寞无聊怕了的孩子一听到将有那么多人住进家里,早乐开了花。

彭祖听懂了平君的用意,不禁困惑:“你俩真要搬过来住?”

她含笑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你…”

“张公对夫君有养育之恩。病已常说《诗经》有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张公供养他读书识字,知书达礼,使他懂得了圣贤们说的道理,既然懂了,更当身效。张公又出聘礼替我们完了婚,使他成家立业,为人父母者也不过如此。作为子女的我们,在父母长辈年迈疾病时更应孝敬侍奉,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我没说你们不应当,伯父由你们照顾我父亲也会更放心,但你别忘了你们还有奭儿要照顾。”他低头瞄了眼她胀鼓鼓的胸脯,小声的说,“你在外头奔波,今天奭儿吃的什么?”

平君害羞的低头:“我让意姐姐找了个有孩子的乳母,先喂个一天不成问题。等这里安顿好,我去把奭儿接来。”

“又是卧病的老人,又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你们哪顾得过来?”

她嘻嘻一笑,“这还正要拜托你呢,病已要是不能准时去你家当值,你和张将军多包涵些。”

他急躁的挠头,“现在还说这些不打紧的小事做什么。”

“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两人正说话,屋里刘病已却在慌乱的喊人了:“平君,快过来帮把手!”

平君转身就走,彭祖跟进屋里,看到病已正一手托着张贺的背,一手拽下他的袖管。而平君则趴在床上,正用一大块布擦拭着席子。

“怎么了?”话才问出口,他就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张贺表情尴尬痛苦的闭上了眼,床席子上淌了一大滩的尿渍,平君手脚利落的将脏衣裳卷成一团扔进盆里,病已扬了扬下巴,嘱咐妻子:“去找干净的衣裳来。”

“好。”她毫不含糊的拖走张霸,“霸儿,你祖父的旧衣裳都搁哪的?”

病已等平君去了外室,他用胳膊支撑起张贺发颤的身子:“你帮我把他的内衣脱下来。”

内衣脱去,露出张贺瘦骨嶙峋的身子骨,彭祖一眼瞄到伯父下身丑陋狰狞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欲呕,稍一迟疑,病已已扯了薄毯替张贺裹上:“这席子也得换下来。三公子要是干不了,还是等平君回来再说吧。”

彭祖受不得这样的激法,恼道:“我怎么干不了了?难道还能输给弱质妇孺不成?”

病已握住张贺僵直的右手,开始每日例行的按摩。风瘫后的张贺仿佛成了个什么都没法自理的婴儿,虽然有正常的思维能力,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几个词语。张家原有奴婢伺候,但刘病已却扔是坚持不离床前,事事亲力亲为,对于恶臭肮脏毫不避讳。

“不…不…”张贺歪着漏风的嘴,噗噗的发着单调的音节。他的双眼浑浊,眼角堆积出黄黄的眼垢。

病已小心翼翼地取来湿巾,替他擦拭干净:“你要什么?平君在打发人煮饭,你想吃点什么?”

“不…不…”他梗着僵硬的脖子,眼睛斜斜的瞄着。

病已不明其意,只好一样样猜:“要更衣?”

“不…”

“出恭?”

“不…”张贺抖着手,声音大了些,“是…是…”

“那我叫人抬你去…”

“不…是,是…是…是…”

病已彻底糊涂了,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

张贺的表情比他更急,身子抖得愈加厉害:“是…君…君…是…哭…是…哭…哭…”

病已只得转身,喊来门口守着的小奴,“去把我夫人喊来。”小奴听话的一溜跑开。

等平君跨进门时,张贺仍在“是…是…”的念个不停,她疑惑不解的问夫君:“可是张公叫我?”

“我不知道,你来听听他说什么呢。”病已苦着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万分沮丧。

“是…是…”张贺急了,身体抖得十分厉害,甚至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

平君屏住气,细细一听,隔壁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是…哎呀!是奭儿在哭呀!”她旋风般的冲了出去。

张贺长长的嘘了口气。刘病已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哂笑:“还是你的耳朵好,我真粗心,平君下厨前跟我说奭儿在睡觉,我都没放在心上。”

张贺躺在床上看着他,目光柔和,带了一丝丝无奈和慈蔼。病已将他扶靠在几上,尽量使他感觉舒适些:“我去隔壁瞧瞧,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揉肩敲腿。”

张贺扯着半侧已经麻痹的嘴角笑了下,用眼神示意他尽管离去。病已不放心,又叮嘱小奴仔细照应着,这才离开。

刘病已走了没多会儿,张霸跑了来,哭哭啼啼:“我的皮鞠掉井里了!”张贺自然没法子替他去打捞,于是小奴跟着他去了庭院。

人走光了,屋里安静了。张贺靠在木几上——病已心细,怕他坐久了硌得疼,所以几上裹上一层布帛——他静静的坐着,慢慢的泪滴从浑浊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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