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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无从下手是吗?”
黑暗中,有人在刻有雅致雕饰的长椅上说着。说话的是躺于椅子上的人影。
“可怕的家伙。”
没有不服气模样,随着呼气声一起吐出话语的,是艾伯特的声音。语气中没有痛楚,但显然有精疲力竭这感。当啊然,正包围着他,换句话说也就是敌对的同伴们,是否有把那当真则又另当别论。
这群男女认为凝神疑鬼才是最好的活命方法。
艾伯特继续说了:
“他不是普通的猎人。”
“他是半吸血鬼。”
说话的是茨。他的声音从漆黑门板旁响起。
“也不是普通的半吸血鬼。”
“半吸血鬼有分等级吗?”
“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要单挑硬上的话还不晓得这里是不是有人能赢过他。”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
辛用“早知如此”的语气说了。
“有计划地两人一起上或许不会输,但应该还是我们被宰的几率比较大。那股妖气、森冷的长剑——光是回想就让人发寒。毕竟现在结盟才是最后的手段了。”
“说这话还太早。”
茨的声音插了进来。
“还有两个人——莎蒙阿姨跟晓鬼还没回来呦。”
艾伯特的声音由房间正中央问了:
“又没看到脸,你怎么知道是阿姨?”
“因为你一定是大叔啊。”
茨哈哈大笑。
“放心啦,我不会对那种中年妇女下手的。”
“胡说八道!”
艾伯特语气激昂。
愤怒的语气不似先前庄重,黑暗中多了奇妙气氛。
此时一张座椅中明显有个轮廓柔软的人影进了来。
“说人人到。”
辛滑稽地说着。
“好啦、结果如何?又让我们等待的价值吗?”
“遇到麻烦了啊!”
声音充满极度轻蔑。这是对自己而发的。
“你也是?”
艾伯特的声音让莎蒙咬牙切齿。
“话先说在前头,可不是那个叫做D的男人,是其他使用奇怪法术的家伙。明明还差一步就能用那小女孩来作饵抢来珠子了。下次遇到那家伙,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话虽如此说,但莎蒙并没有看到那使用妖术的人——库罗洛古教授的模样,只记得而中嗫嚅的奇异暗示与声音。之所以看来如此愤怒,有九成是真心,剩下一成则是面子。
“是怎样的男人?”
“不晓得,没看到脸。”
“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被打败了啊。”
莎蒙紧咬嘴唇。
宛若娇美花瓣的唇末流下纤细黑线——是血。
辛用仿佛要威压所有人的语气说道:
“不管怎么讲,你都搞砸了。”
“不许随便乱说。”
“算了、无妨。只是、好像真的有新的敌人出现了。在不晓得他真面目的情况下,全员各自行动会被人找到漏洞。虽然我们不晓得对方,但没准对方晓得我们。与其自信满满不如小心谨慎,就这样。”
茨一直嗤嗤笑着,用有如浮在空中的声音问:
“晓鬼怎么办?”
“那男人把独占一切当作有点,就算邀他也没用吧。”
艾伯特说了。
“团结合作跳过他如何?”
“这个好啊。”
茨的声音响起,还天真无邪地拍了拍手。
辛问:
“莎蒙怎么说?”
“随你们的意。”
她出人意料地干脆让步。
“就这么说定了。那么指挥由我负责。”
一瞬间幽暗中交混险恶气氛,但转瞬缓和。不知是因为对年长者的敬意,或者因为全员认为只是暂时的事所以接受了。
艾伯特问:
“那么要怎么做?”
“在那之前我想问一件事,是要问莎蒙。”
“什么事?”
“你说被人施了法术,那是怎么化解的?”
她没马上回答。隔了五、六息后说:
“等发现时已经解开了。”
“嗯。还有茨——你的样子也很奇怪,你开心得有些古怪,在隐瞒什么?”
如他所说,开心的笑声响了起来。惟有这发笑声模糊人影的右肩处肿胀高起,似乎是用绷带包着,伤势十分严重。
“赶快别再装出一副老大模样胡猜乱猜吧,要找碴也要说出是什么事啊,要说出什么事。”
“每个家伙都一样。”
辛的话不禁脱口而出。声音既无吃惊模样也没愤怒语气,而是相当愉快。
“好吧,大家都心怀鬼胎。不过要是连这等程度都没有,就算协调了也没用。那么听仔细了,我的想法是这样的——”
幽暗之中,似乎有更浓重的黑暗叠了上去。
☆☆☆
翌朝,D离开小仓库走下海岸。
早晨正洋溢着溶溶晨光,但仿佛也残存夜晚黑暗。灰色云朵覆盖天空。
从昨晚展开殊死都的艾伯特“王国”旁边,沿海浪拍打的沙地再过去五、六公尺,沙滩上并列数艘动力船。每艘下方均铺有枕木,这装置不用费多大力气便能将船推向海面。船本身长四公尺,最大宽度二公尺多。若推上二、三吨货物,只要一名舵手即算额满。
可以看到甲板上拿着拖把的苏茵身影。胸前是橡胶制围裙以及橡胶制手套,下身虽无法确认,大概也是穿着橡胶靴吧。阳光晒黑的肌肤上浮有汗水。这是个寂静早朝,仿佛擦拭甲板的布声与呼吸声听来比海潮声更加响亮。自苏茵唇间流泻的吐气形成白色团块,随即如雾消散。在她身后巍巍耸立着的歪七扭八的漆黑断崖。
苏茵“嘿咻!”一声伸伸懒腰,两手叉腰,转到D这边是“唉呀!”了一声。
“起得这么早。再睡晚点没关系的。对了,你是在白天——”
话一出口,她慌忙用手掩住嘴巴。
两条视线不知如何是好的窥探D的模样,随即微微一笑。半吸血鬼似乎一如往常地毫不介意。
“四小时后就要下葬了。”
D在下面说着。潘爷爷的尸体将被埋葬于后院。这大概是在问“你不休息没关系吗?”的意思。
“挂念着死去的人烦恼操心也不会有进展。比起那些,更必须考虑今后的事。爷爷一下葬后,我就要出海捕鱼。”
D默默凝望擦拭额上汗水的女孩。
“清扫结束之后,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好啊。别客气,说吧。”
“麦茵史塔的城堡远吗?”
“这个嘛,走陆路从那岔路去骑马要一小时。”
“船的话多久?”
苏茵好像打了个寒颤。
“沿海岸过去的话不到三十分钟喔。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有我想看的东西。”
苏茵嘟起嘴唇思索着,之后突然用圆润的双手拍拍更园的双颊。
“好吧,我带你去。只要和我在一起的话,海上也好海下也好通通不用担心。”
☆☆☆
前进十分钟后沙滩已然不见踪影,令人觉得大概足足有八十公尺的高耸峭壁矗立右方,船只破浪前进。
黝黑悬崖宛如一块班子几无凹凸起伏,亦无一抹绿意。
“到贵族的别墅地区为止一直都是这样啦,是那些家伙自己故意造成的。有种说法,说是为了想不让自己制造的海里东西回到他们所在的地方。”.
苏茵从三边覆有人造玻璃纤维的操舵室探出脸来做了说明。
感觉风从西方而来,似乎无力吹掀波浪。
她对立于船首的俊美身影说:
“请看看下边。”
D将目光由悬崖转开。
近三十公分的黑影优雅游过黑绿水下。
“这附近是鱼的宝库喔,特别是在夏天的一个礼拜内,因为连海流的方向也会改变,会把数不清的鱼类推过来。不过里面也有危险的家伙是——怎么了?”
可能是由D的侧脸感觉出了什么,苏茵觉得心脏的鼓动声极遽转大。
D没回答,仍旧俯瞰水中,不久后抬起头说:“没什么。”
“那就好——因为偶尔会有奇怪的家伙从深海跑出来。要是遇到那种东西的话,这种等级的船一下就完蛋了。话说回来,半吸血鬼会游泳吗?”
“你认为会吗?”
“不晓得。根据我听来的,据说贵族血统越浓的越会像根棒槌,可是总觉得你好像是个例外。”
苏茵仿佛要抵抗海风似的拨拨秀发。
二十分钟过去了。
在悬崖绵延不绝的彼方,雾霭环绕的畸形土地轮廓不住变得清晰。
在初次看到的人眼中,大概看来就像光滑律师网斜坡于白幔下无边开展。
距离再拉近后,若是没有海风吹蒙双眼,便可知道那绿色的真面目是一望无际的蓊郁树木,星散其中的白色物体应当是建筑物。
圆柱刻有难以置信的优美雕饰;突窗镶嵌看来仿若白绢帷幕缠绕的磨砂玻璃;雪白阶梯包围环绕结合古典及趋近现代造型的住宅周遭,宛若流星轨迹。
在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庭院的一块地方,整然排列的高大庭木、别致凉亭与电子照明灯虽残存留下,但这一切早在许久以前便已迎接了机能的毁灭,任谁都一望可知只有废灭的辉光沉眠其中。
即使知道那些是沾满血腥的黑暗生物的遗址,一旦亲眼目睹,仍有寂寞悲风萦绕胸中。
然后,便会发觉自己竟无比感同身受地,侧耳倾听风述说的远古荣华与灭亡之歌,进而为之愕然。
“从‘都城’来的学者说占地总共五十万坪,居住的贵族大略估计约一万人。”
苏茵将船停靠茫漠辽阔的港口,一面说着。雾霭光景开展眼前。
“所以连小艇也变成了这副模样,你看——”
凄怆景色充塞D的视野。
宛如自雾气沼泽中伸出的亡者手臂一般,突出海中的船头、帆柱、太阳能板……翻倒的船体、生锈的船底——那为数众多的行列死寂空虚。
在整然漂浮的成群小艇、斯库纳纵帆船⑧、潜水船中,活动着的是集体筑巢的异形海鸟,发出声响的则是波涛拍打声。
苏茵巧妙操纵引擎,动力船进入倾斜的白帆船与小艇之间。
当离靠岸尚有五公尺之际,D转过身来。
背后有水声响起了——是水泡破碎的声音。
她却没转头去看。
D正紧紧盯着。
战栗让苏茵浑身僵硬。
可怕。极其可怕。
苏茵突然领悟到自己是跟美丽的死神在一起。
凶气忽地消失。
同时苏茵停好了船。码头就在眼前。
一回过神她发觉自己全身汗湿。
觉得寒冷,却不是由于空气的缘故,而是生命的源泉被冷却,那种根本性的冰寒。
“怎么了?”
苏茵让自己不流露恐惧的语气地问了。
“水里有什么吗?”
“或许回去时走陆路比较好啊。”
“不行的啦。这船不能没有,可是和我的生计有关啊!”
“我开回去。”
“这不是能交给外行人的东西,别说傻话了。你果然看到了什么对吧?”
D什么也没说。苏茵知道他是没有十足把握不会乱说的男人,便也死心不问。
D先登上栈桥⑨,从苏茵那接过缆绳绑在桩上。
“麦茵史塔的城堡近吗?”
“用走的话大概要三十分钟吧。只有那家伙的城堡虽然面对海面,但却没船感靠近。”
“在哪?”
“那一边。”
一面把从船内拿出的七连发鱼叉枪的背带背到肩上,苏茵同时指指别墅并列的斜坡左方。
宽大石阶在斜坡上往上升延。
D问:“曾经来过吗?”
胸前坠饰正绽放湛蓝光华。
“小时候有来过几次吧。”
“胆量真大。”
这是个意想不到、同D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沙哑话声,所以苏茵吓了一跳,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走吧。”
D左手握着拳迈开了脚步。
倘若仔细观察,说不定能隐约看见连他自己亦未意识到,却浮显冒出的苦笑淡影。
两人开始攀登石阶。
离码头外缘约五十公尺后地势开始上升。
光怪陆离的树林间并非仅有这条阶梯,甚至还能望见不知其数的走道纵横交错,以及停在斜坡半路的缆车车身。
走道似乎不单连通上下还通往左右,负责把别墅居民送往港口,或引至晚宴。
如今,这不禁让人怀疑是某处天上船舶的优美车身,也为绿色长春藤缠绕,遭落叶的叶片覆盖,湮没于时光洪流中。
不知走了几十阶,苏茵忽地侧头说了:
“嘿!很有趣的阶梯吧,不管再怎么爬都不会累呢。”
“因为重力控制装置在运作。”
“在比一千年还久的以前就这样了?”
才一问,她就觉得若是这名年轻人,所说的话应该不假。
“贵族真是厉害呀。”
苏茵发出小小的感叹声。
“有时我会搞不清楚。每当来到这附近才会有这种想法啦。拥有这么厉害、我们无法想像的文明的人们,竟会做出吸其他人类的血、对待他们像奴隶一样之类的事。虽然知道确实如此,但我偶尔还是会想是不是哪弄错了。我会想:是不是我们迟早也会完成他们所建造的事物。我会想:人类和贵族是只有一点点不同的同类生物,虽然有一方比较进步,但另一方早晚也会提升到和他们一样的高度吧。嗳、D、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达到那种水准的,对吧?就算在我这一代没有可能,我想应该是这样了,但我孙子或是曾孙的时代……”
苏茵望着D的侧脸。
她觉得好像有某种在这年轻人身上无法想像的东西,掠过了那秀丽的唇边。
“喂?”
她忍不住出声叫唤。
D转向她,表情木然如常。苏茵说不出话来。
D随即迈步前行。
苏茵在胸中喃喃自语了说不出来的话:
——D、刚才,你笑了是吗?
“苏茵。”
D出声呼喊。
她的心猛然一跳,并非是在紧张他看出了心中的疑问,而是因为意识到头一次他叫了名字。她觉得原本好像并没有特别去在意这事,而且早就死了这条心。
“是的。”
不知心情是何等激荡,才会让她回答出这种话。
“进去那右边的树荫里,快点。”
为平静口吻催促后,苏茵往被指定的巨树跑去。
树干约莫两人合抱,即使是巨龙的爪子大概也撕不裂。
发生了什么事?在害怕中苏茵感受到好奇心与战斗欲冒起。她并非那种乖乖待在家里给丈夫养的女孩。举起鱼叉枪,解除弹簧式保险装置的手法娴熟老练。
雾气业已开始稀薄,但似唯独在石阶下方变得比之前更浓,虽隐约可见废船影子,可海洋已完全不见。
从那白蒙蒙的底部,喀唧喀唧的金属声逐渐转大逼近。
有什么东西在爬石阶。
她瞬间领悟了——是在海里的那家伙。不过那脚步声又是?
苏茵试着缓缓吸入空气。
雾中有黑色模糊浮渗,当它的轮廓出现之际,D拔出了长剑。仿佛察觉到了这件事,脚步声停了下来。
数秒。
D面向雾霭说道:
“来吧。”
宛如是要回话一般,黑影动了,雾气生出了一个怪异生物。
★★译注⑤:为日本剑道中将剑下斜低垂之姿势,在中国剑法中称为“凤头式”。
★★译注⑥:刚体为一种力学上的假想物体,即使被施加外力也不会改变形状与大小。
★★译注⑦:此处原文为“裸の王”,此处有双关含意。可指艾伯特是个输得精光的国王,也可指他是个无人保护的国王。
★★译注⑧:Schoober,桅数为两桅,或两桅以上的纵帆船。
★★译注⑨:用铁架或木架建起的长桥,从岸上伸如海湾中,作为临时码头,以便利旅客上下舟船或装卸货物。
第六章废墟海
那让人联想到金属做的螃蟹。
螃蟹的甲壳最宽处为三公尺,有十只脚。
只是没有蟹螫,相对的在脚部末梢附有镰刀状利刃或是钩爪。
甲壳中央有不透明玻璃材质的圆顶往上突出,该处似乎是操纵者的座位。
水自黝黑的金属胴体滴落,让下方石阶闪耀湿润光泽。
生于旁边的鳃状物似是排水孔,每当两瓣重叠的鳃开合之际,水便断断续续地飞溅到大理石上。
它在隔着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停下。
D简短问道:
“什么人?”
齿轮咬合,某种东西旋转的声音响起。
黑色蟹脚突然高举。长度足有两公尺,但因为那像螃蟹的脚一样弯曲折起,所以怪物到圆顶顶端的全高仅将近两公尺而已。
包含与身体相连处在内,各关节共有四个。
漆黑闪电划过空中。
自下方袭向D的蟹脚前端附有镰刀状刀刃。
D后跃闪过,黑色蟹脚前伸,看来仿佛要用镰刀末端钩抓D的腰部,苏茵“啊!”地一声。
“锵!”悦耳声音响起,镰刀飞向空中。
D一着地后,它便落到背后的石阶上倒插在那里。
D拔足猛奔。
第二根蟹脚前端附有钩爪,从D右侧描绘弧线疾攻而至。
奔跑同时D仅后挪脸部闪过它。
关机“嘎唧嘎唧”轧轧作响后,钩爪从反方向刺穿D的脸部。
没有击中感。D已低身下蹲——那是残像。
黑影跃起——
宛如收敛羽翼的飞燕。
白光自越过大蟹顶上的人影迸射而出灼烙大气。
弹跳在玻璃表面的东西乃是白木针。
D在着地数级之下的石阶上,外套无声裂开。
不只一处,衣襟肩膀身躯上全是形如竹叶的大开口。
有为数众多的不明物体急射而来,又往大蟹甲壳上打开的发射口飞了回去。
下一瞬间,D左右两边的弯扭树干发出惊人枝叶摩擦声倒了下来。
色泽鲜明的切口处仿佛如遭妖刀斩断一样的平滑。
稍远处的另一株树也被切裂大半,黑细丝状物体自切口末梢软软垂下。
那一条是D于着地前的一刹那在空中一剑拨开的。
显然是由机械组成的大蟹,方才以强猛的瓦斯喷射一口气吐出了数十条钢丝。
在长约一公尺的那些钢丝上,安有薄得眼睛看不见而又柔软的刀刃。
不知有什么人能够闪过六百公里时速——因素的二分之一射至的弯曲短鞭,光是未受到致命伤一事,D的剑便已不辱神技之名。
只是,零散滴落他脚边,犹似不祥红花之物乃是血迹,D的身体有十多处皮开肉绽,不晓得能否以这种状态躲过第二击。
如今就有一道——鲜艳红线由右太阳穴一带直线滑落,沿脸庞轮廓流下。
大蟹的发射口深处空气压缩机低声作响,两肋的排出孔喷冒水蒸气。
要来了。
就在此时——
大蟹害怕了。
尽管它确实是机械,而且一动未动,但苏茵就是知道这件事。苏茵全身也诡异地发冷。
她的两眼被吸附在D身上。
D全身迸散让连没有灵魂的机械亦感恐惧的气息。
脸颊的鲜血消失于嘴角。
他的双眼炫灿一亮。
闪出吸血鬼的神色。
接下来的光景,苏茵只觉得是梦魇横行猖獗在时间停止的世界里。
D一蹬石阶。
可能是苏茵的幻觉,他跃舞空中的身影看来迥异于一开始的跳跃,有如魔鸟,外套下摆开展仿若不祥双翼。
下降的黑影在半空中闪出白光。
那光芒安静,却有压倒性力量,即使深深劈开了大蟹的圆顶和甲壳,这名凶敌仍毫无动作。
猛然开裂的切口内侧火花四散,大蟹吐出鲜血。
吐出发亮机油。
三根脚爪艰难地袭向D,刹那间从第二关节处被斩断,散落大理石上。
D将剑往右一拉。
随着引擎声响起,大蟹的身体转了一圈,龟裂往两片重叠的甲壳旁侧疾走,下半部维持原状,只有上半部向左翻了九十度。
钢丝发射口就在那里。
弹射声响起,黑线飞向树梢间。
D向前猛冲。
神速突刺。
一击落空。
因为大蟹的巨躯刮起一阵风后,跳向树丛间。这是缠绕远方树上的钢丝的功劳。
数值折断、被推开,当树枝弹回来挡住黝黑圆盘时,远处响起木头碎裂声,旋即变为寂静。
苏茵依旧待在树荫里。
“D……”
担心的声音嘶哑,这声音并没传入自己耳中,只是下意识发出。
她望着D的双眼,望着深红双眸,望着从唇中露出的两根牙齿。
好可怕。令人害怕。
可是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而战才变得浑身鲜血。
担心他安危的想法以及别种感情克服了不属人界的恐惧。
苏茵离开树荫。
同时D一挥长剑,收入背后剑鞘。黑油飞溅路面。
“D……”
呼唤他时,D以手擦拭嘴角,战栗再度刺穿苏茵,她维持一脚踏上石阶的姿势浑身僵硬。
“等一下。”
D用充满痛苦的声音说了。并非由于伤口的痛楚。
徐徐地徐徐地,双眼的血光转弱。在苏茵一眨眼的时间,唇外的獠牙消失了。
“……?”
得知周围的空气转为清净后,苏茵全身发软,她强忍着朝D走去。
“好重的伤……可是、真厉害呢!我……连动都不能动。”
D平静说道:
“血马上就会止住。”
“刚才的家伙——是什么人?”
“不晓得。有可能是五人组的其中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和三个人动手过,你遇到了第四个女人,他们都还活着,但那家伙已是死人。”
“你是说是机械?你是说那只是机械装置?”
“里面有人。”
D朝大蟹消失的树林那方看去。
“正确地说,是不死不活的东西吧。”
“那么——难道是贵族?!”
“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半吸血鬼。”
“搞不懂啦。”
“早晚会再碰面的吧。”
D的视线回到楼梯上方,宛若打从一开始就只对那里有兴趣似的。
“走吧。”
两人再度迈开脚步。
在爬过斜坡的途中,他们看见了留有昔日风采的庭园。
在苏茵的眼里,泛黄草皮翠绿发亮,耳朵深处响起了优美马车行经大理石走道的声音。
时间是澄明的夜幕时分。
墨色天空尚残余青蓝,吹过庭园的风传播夏日的生命。
穿着雪白洋装的女性宛如花朵般依附在身披漆黑斗篷的男性身旁。
苏茵闭上双眼,嗅到了夜晚绽放的花朵香气。
白色别墅的雪色阳台上,长发歌手配合钢琴伴奏演唱“自你离去后的岁月”。
点着灯火的大厅里,人影们踏着轻快舞步,跳腻了华尔兹的人则轻轻走到阳台,以夜晚话语彼此谈论究竟白昼是什么样的东西。
不知何时,苏茵发现自己流下眼泪。
一只手碰了她的肩头。
虽想在背后青年的胸膛上哭泣,却又觉得不可以这样做。她心中感念到的全是逝去的人们。祖父、妹妹,还有贵族。她必须一面同灭亡衰朽的人们对话,同时独自活下去。即使是在北地寒村,明天依旧会来。
过了一阵子,拭去眼泪后,苏茵说了:
“走吧。”
☆☆☆
正如她所说,如果要在三十分钟内抵达麦茵史塔的城堡,便非得走困难重重的近路才行。
通过怪异蔓草蠢动的庭园,渡越有吊桥崩落的小河,之后还行经了崖边岩石磊磊的小径:D且另当别论,但走完这段路后,苏茵却只是呼吸急促,实在令人吃惊。
如今穿越一大片瓦砾堆后,一座极尽妖异,与周围优雅住家天差地远的石造废城出现在两人眼前。
从城堡内侧有火枪眼的城墙往外一看,风平浪静的北海好像变得狂涛巨浪,本只覆盖地平水平处的云层有若盘旋在了望塔崩颓的城顶上。
苏茵悄悄拉紧羊毛外套襟口。
“真冷呢!我只有从他前面经过过而已,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模样了。连我们也不曾来到这里过。”
D双眼朝前方的巨大裂缝望去,同时说:
“在这等。”
但苏茵拒绝。
“既然来到这里了,我才不要只作个向导呢。既然你会要来这里,而且不管怎么想,城堡的主人的事都应该和那珠子有关吧。也告诉我吧,妹妹和祖父都因为这件事而被杀——去世了呀。”
之后不再多说,D无言迈步。苏茵也跟在身后。
钻过裂缝后,两人停下脚步。
苏茵到吸一口气。
在眼前的乃是巨大地狱深渊。
城堡仅存少许外墙,内侧有如发生过剧烈地壳变动一般,面积数千坪将近正园的大洞穴,正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上大张着漆黑洞口,要到洞口另一边的距离约莫数公里。
立即可知残余的墙壁与天花板只是保持着巧妙的平衡状态而已。
在这里的,是毫不留情的压倒性破坏意志。
D走到洞口边缘,外套下摆翻飞如蝶——有风,仿佛是自冥府吹涌而来。
“……穿着黑斗篷的男子。”
苏茵以生硬话声喃喃低语。
“是什么人能把连贵族同类也感到畏惧的恶魔破坏得这么彻底?什么都不剩啊!简直像不容许有东西留下一样。”
“有海浪声。”
D短短说了。
苏茵侧耳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D环顾周遭后说:
“下去看看好了。”
他是在确认有无敌人。
“怎么下去么?也不晓得要下去几百公尺才会到底呀。”
D凝神细望面前的地狱深渊后说了:
“好像没有切削得很干净。”
“难道——要空手?!”
“你在这等。”
苏茵吞口口水,表情变得像是敢死队。接着说:
“我要去。”
“摔下去的话,我不会救你。”
“和你在一起没问题的。”
她虽如此说了,语气却呆板如念台词。
“我背你。'
D默默背对她。与其说像是被苏茵的决心打动,不如说是在顾虑留下她一个人可能会被奇怪东西攻击。
苏茵把整副身躯压到健壮背部上。
就算隔着厚实外套,犹似钢铁的肌肉触感仍传了过来。两脚一夹住他的腰部,自己的腰身便有股灼热感发刺生痛。
D弯身。
站在洞穴边缘。
身体轻轻飘起,黑暗迎头罩下,苏茵闭上眼睛。
下一瞬间她全身汗毛直竖。
风扑打额头,因为D是头下脚上地跳下来的!
心中不知该如何是好,苏茵不敢睁开眼睛。
恐怕她睁开了也不会相信吧,而且说不定会因为面前的光景太超乎常理而头晕目眩。
即便是乍见下颇平滑的深渊壁面,仍有着数公厘的凹凸起伏。D白皙修长、堪称纤纤素手的手指正紧抓那些凹洞,如一只爬虫般不住垂直降下壁面。
虽然背上背着数十公斤的重量,速度却颇为惊人。
头上——脚上的洞口旋即转小,变为硬币大的白色,最后消失不见。显然是黑暗造成的。
相对的,吹升风势愈发增强,苏茵双耳也清楚听见了波浪拍打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到了——当如此想了的刹那,苏茵的身体轻轻倒转,就在此时双手一松,双脚浸入冷水中深及脚踝。
她不禁紧抓着D不放,不过为柔软土地所支撑的双脚没再往前下沉。
苏茵睁开了眼睛,尽管害怕不已,但也十分好奇。
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黑暗,还有拍打脚踝、然后退开的海浪。
似是点火柴的声音响起,光亮出现。
由于D点燃了旅行者用的发光绳。
绳粗约七公厘,以镁和碳化铝为材料,只需要一擦便可轻易点火,而且还可在水中使用,若让它先暴晒过日光一小时,还可发挥保温绳的功效,是旅行者的必需品。
看到炫目光芒呈现的光景,苏茵“啊!”地惊叫一声。
☆☆☆
奇怪的人们填满了村中本在日光下几乎有些闲散的一般道路。
旅行画家左手拿调有数十种彩色颜料的调色盘,右手拿笔,在装于腰部移动架上的大帆布陆续画上异国风景后,把它扔给沿路的小孩。
特技表演人才刚在空中接连前翻、后翻,接着跃起两公尺的身体一扭一回转,如鸟轻巧着地,接受众人喝彩。
街头音乐家以黑礼帽与燕尾服,口叼雪茄的装扮演奏小提琴,让肩上的巧言蜥蜴用像一位律师说话时的抑扬顿挫语气讲述道:“夏日夜晚中的恋情结局乃为悲剧。惨白阴沉的贵公子,以及美貌心醉神迷的少女之血。这是由高原与风所演奏,哀凄难言的黑暗小夜曲。”正在接受下至少女上至弯腰驼背老婆婆的打赏。
除此之外,冰淇淋小贩、刨冰小贩、西瓜小贩、水果小贩等等恐怕与现在这村子格格不入的一行人,正以自信满满的表情往绘有华丽图案的摊位涌去。
这些全是江湖艺人中的一部分,皆在等待之后即将来临的北方村落夏日——短短一周的夏日。
在其中最为醒目的有:从口中吐火,还吐出了水、雾、七彩花瓣,最后甚至吐出行星、月亮的人形帮浦;在安有引擎的台车上用红布罩起约五岁大小孩,吆喝一声后变出剑齿虎、猿人、火龙——以及根本藏不到布里、高达两公尺独角兽人的魔术师。他们别说是要到哪了从一进村时便被小孩们给包围,光前进一公尺就差不多要花十分钟。
他们全都在村外的寺庙土地上搭起了帐篷,是自明白开始的而夏日和夏日祭典的炒热者兼篡夺人。
追着络绎不绝地前来的他们,人群移动,道路充满欢笑与尘土。从早晨开始持续今天一整日的队伍,是不论边境何处皆会欢迎的热闹明朗风情画。
在盛大喧闹演奏与叫卖声已然止息的路段上,留着一个奇妙人影。
是个连头包裹在绯红斗篷内的白发髯老人,他在细金属制的组合立式画架前,坐着极小的折叠椅,正在画布上挥舞画笔。
与祭典常见的卖艺人不同,这边似乎只是普通的旅画家在赚取生活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隐约有学者风范的外貌在渔村相当罕见,也因为正在使用的画笔、画布、颜料与过往造访村庄的所有旅行画架截然有异之故。
笔是锐利的羽毛笔,画布是某动物的薄皮。而且——而且若是说到沾在羽毛笔尖端的颜料同调色盘的话——只见老人直接将笔刺入左手腕血管,沾上流出的鲜血后便移往画布。
由于太骇人,所以一开始村人们都皱起眉头,但当他们一瞥到似乎是打从以前就开始在绘制的画像后,不进变得惊愕而且恍惚出神,特别是妇女们露出了迷茫危险的神色,伸出手臂与硬币嚷着:
“给我这个。”
“我要了。”
“多少钱?”
画中是青年的肖像,仅有脸部,并非全身像。但尽管如此,女人们仍争先恐后地想得到这张画,简直像等不及他画完,变得呼吸急促、双眼通红。
“喜欢吗?”
老人怅然低语,同时将精致线条刻画在皮革上,动作纤细得无法从那肌肉血管浮凸、似乎十分僵硬的手臂上想像得到。
“虽然我十分不满意,但若是觉得可以的话就拿走吧,钱就放到那个皮袋里。”
皮袋中随即开始响起金属声,老人朝皮袋那边弯下腰,从它旁边取出木箱,打开弹簧式锁头后,拿出了一样的画布捆。
妇女们的眼神如野兽般炯炯生辉。
成捆薄皮上全部绘有青年的面容。
妇女们的手臂凌乱纠缠,展开简短的殊死战。
应当比人数多出几枚画布全被拿走,大概是围在它旁边的人吧,彼此叫骂着:“贱人!”“还来!”打成一片。当她们的身影往后一个方向消失后,老画家再度从木箱取出新画布,贴到画架上开始动笔,只是态度不像是为了生活,而仿佛被一心一意钻研创作的高傲艺术家给附身了一样。
然而他自己并未察觉,在与通往东边——通往苏茵家那方向的道路交会的第一条横向道路的转角,有名单独一人、披着简陋外套的女性,打从骚动的稍早前便一直瞪着这边。
她头发凌乱,脸色泛白,乍看下像是随处可见的流浪者;但她正是那五人组中的一点红——妖女莎蒙。
而沐浴在令人毛骨森悚,憎恶与报复意念凝聚不散的恶毒视线下的老画家,不用说自然是库罗洛古教授,画布上的脸孔乃是D。
不过他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而莎蒙明明不认识他,为何却又用晓得他时的可恨敌人的视线瞪着他?——还有一点,英爱在听到教授的耳语被下令去死后乖乖顺从的她,在昨晚又是如何平安无事回到五人组中的?
这迷就要解开了。
因为教授折起画架,收好椅子,将它们放入先前的木箱中。
“哎呀!大前天到这之后马上便一毛不剩了。这下可有住宿费跟活动资金了啰。”
看来似乎是以赚取资金为目的才抛售画作。
“旅馆是在那边吗?”
说完后,老人朝与莎蒙相反的方向迈开脚步,莎蒙也开始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尾随在后。
数分后,来到了毫无人迹的空地,貌似仓库的石造小屋被孤零零地盖在远方,老人转入它的后面。
莎蒙嘴角浮起会心微笑。
她不慌不忙地闭上眼睛,两手结印,只伸出两只食指叠在一起。
数秒后,她接着走入建筑物里,老画家已在等候,彼此皆从容不迫。
库罗洛古教授问道:
“已经知道了是吧?”
莎蒙嘲笑他:
“这方向没有旅店。”
“耳朵真灵。”
“所以才听到了你的声音,也记得命令我去死的声音。”
“幸运的女人。不过也太不幸。啊呀、是画太草率了吧。——不对、应该有其他原因才是。”
“不管这些了,你就不明不白地死吧。”
“我名叫库罗洛古教授,就把这当作死前的礼物吧。”
“我是莎蒙,那是我这边的台词。”
莎蒙的丹唇提吊成邪恶形状。法术业已备妥。
教授在白胡下微微一笑。
“怎么了?难道由我先出手也无妨吗?”
动摇神色让妖女的美貌一变。
法术早该生效了?!
莎蒙的妖术能刺激增幅人类拥有的思念思绪——怀恋感,将其加以具体化,发挥融化一切意志的效果。
当父母亲眼看到与宠爱孩子生前完全相同的身影,用牙牙学语的语调诉说着要求时,不可能会充耳不闻。即使拥有判断这不合理的理性,在莎蒙的力量之前,思考能力也会被覆上宛如蜜糖的思念,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一切。
只是,竟然有这种力量无法影响的人类存在——
“很遗憾啊。”
教授用一只手揉按眼皮一边说了。
“我并没有那种麻烦的东西。”
手一挥,一捆薄皮自袖口出现,摊了开来。
莎蒙抬起右手。
“住手!”
教授尖声叱吒,然而程度绝不足以让莎蒙这种身为战士、一路突破生死关头存活至今的刚毅女性屈服。
纵使如此,正欲投出剑龙背骨的右手仍是僵住了——全部的肌肉停在空中。
教授并非对着莎蒙大喊,不是对着血肉之躯的莎蒙,他的一喝是朝向右手中摊开的薄皮画——精细的莎蒙头像。
他有时会对画大叫大嚷好似怒吼。
当他如此做的对象是以自身鲜血描绘的精确无比人物画时,他的指示或叱吒即能咒缚身为模特儿的血肉之躯。
“虽不晓得你是如何得救的,但这次不会让你再逃过了。尽管是个早死相当可惜的美人,不过我已非会对此沉迷的年纪了,你就把这想成不幸好了。——听好了,往下面的海边走……”
教授正要下达死亡命令,一道银光往他背上跃来。
由于被灼热剑刃切斩的剧痛,他发不出声音地转过身来同时退后数步,教授瞧见了手执血剑的美丽青年。
“你、你是……”
一名年轻人走上前来。
或许同时法术解开了,莎蒙摇摇头后用怨恨眼神望向教授。
教授的决定很迅速。
他没留下离开时的场面话,一把抓过身旁木箱后便死命往道路奔逃而去,被砍伤的背部不停喷洒鲜血。
“死不足惜。”
莎蒙低骂后真要投出剑龙背骨,白银剑刃轻轻抵到她的喉咙上。
“你做什么?!”
“你才要做什么?”
对着吊起眼角的妖女,美貌的剑士——古连投以如冰的眼神。
“你错过了指示时间。我出来散步一看就看到了这种状况。你这家伙、忘了我的命令吗?”
“说什么命令——”
莎蒙转开视线扔下这句话,脸颊肌肉正在颤抖,是屈辱以及——恐惧造成的震颤。
“想反抗吗?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那时、救了你这要从寺院后方悬崖跳下去的家伙,就是我。在那之后——”
“住口!”
莎蒙挥挥手。
她手腕被有如虎头钳的巨力抓住,妖艳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剑龙背骨掉落脚畔土地。
“看来方才的老头似乎就是让你这家伙跳水的罪魁祸首啊。既然如此就看在他让我们两人结缘的份上不妨放他一马。你这家伙应该还有别的工作要做。”
接着,古连抱紧挣扎的女战士,用仿佛要撕裂它一般的模样吸吻红唇。
☆☆☆
白热光华描绘出的图像,只浮显了数公里内的光景。
苏茵看到的东西,是拍打足畔的漆黑海潮,以及背后看似沙地的地面,还有比这一切都来得庞大的机械装置的一部分。
完全看不见洞穴的出入口。
不过,苏茵想着的是:是否和传说中不一样,麦茵史塔男爵那被诅咒的研究设施在地底苟延残喘了下来。
在天花板纵横交错的管线,令人觉得像活塞驱动的发热装置的成列汽缸;弯弯曲曲的电线;以及虽有裂缝却满满荡漾着不明液体的长串水槽。
尽管只窥见了一小部分,却可以轻易看出研究设施那难以言喻的庞大,以及它的可怕目的。
“是麦茵史塔的东西吧?”
没回答苏茵的问题,D看了泛送波浪的彼方。
光线没有抵达深处。苏茵领悟到这名年轻人能够看见身为人类的自己终究无法理解之事物。
“这是海底。总之是两千公尺的下方,要说是地底也可以。”
“是谁把这种……麦茵史塔男爵还活着?”
没有回答。
“又或者是某个人做出杀死麦茵史塔,破坏了一切的模样;其实偷偷想地底继续一样的实验……就是那个……黑斗篷的男子。……到底是谁?”
D没有回答。
苏茵发觉他要离开此处。不知何故,弥漫在这地底巨大黑暗中的凄惨谜团凝成黑色调,仿佛要贴附到俊秀吸血鬼猎人背上。
走约十步后,来到了沙地上。
苏茵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没用,死了这条心。
她担心是否赶上祖父的葬礼。
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以上,但要爬出这洞穴的时间而定。苏茵不禁突然莞尔,难道到了这节骨眼还要去在意现实世界的事情?
两人依赖小小光轮走过地底实验室。
骇人物体在光亮中浮现然后消失。
许多形似野兽的尸骸漂浮水槽中。
自不人不兽生物切下的四肢或胴体。
特别奇怪的,是仿佛高耸入天的螺旋模型。
光是基座的直径便有两百公尺。
苏茵对D问:“我只问你这个是做什么用的?”但仍旧没有答案。
当D手中放出的光线将其他水槽纳入照明范围时,苏茵茫然带愣不动。
看来就像伫立在透明液体中的东西,明显是狼、熊、火龙的尸体。
令苏茵恐惧的,是它们的手部、胸部,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怎么看都是属于人类的这件事实。
难道这就麦茵史塔的实验结果?
恐惧跟愤怒将苏茵脑海染为一片鲜红。
“麦茵史塔到底想要做什么?继续这些的又是谁?究竟想从这里创造出什么?是想制造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的声音颤抖。
此时,某处——在地底海洋的方向,响起了波浪以外的声音。
知道这里是海边的认知,从苏茵身体里抽光了所有力气。
难道会是——那家伙?
这里不正是那家伙的住处吗?
不是麦茵史塔,而是那个无人知晓来历的”自海而来的贵族“的住处。”待在这。“
手被拉起,光源交到手中。
漆黑身影无声远去。
生平初次感受到的恐惧,将苏茵刚毅的心灵压得喘不过气。
☆☆☆
D在海边停下。
即使是他那仅需一丝星光便能如白昼般看清黑暗的双眼,也无法瞧见海水尽头。
果然是海洋。
说不定仅有它才是这个地底的必要之物。
冒了出来。
约十公尺的对面有水泡浮涌。
有什么东西在水中吐气。
波纹化为小涟漪来到D脚边。
在水泡冒出处的两公尺前方,黑色物体浮现。
是人类的头部。
是昨晚的海中人吗?
他缓缓自水中浮出。
典雅容貌予人——南部地区人种的印象,这印象又被细心修整过的胡须进一步加强。
若让他穿上相称服装,说不定能假冒成贵族。
“抱歉,真是失礼了。”
男子一面抚摸头发一面说着。
“因为是怀念的地方,所以便想游一下泳。”
“海是怀念的地方吗?”
D静静的说了。不是问题。甚至不算意见。
“一切都是由海所生,所以这里必须有海洋。”
“正如你所说。”
男子表示同意,前移数步,从黑暗的地上拾起衣服。一边穿上裤子一边说:
“你是D吧?”
“初次见面。容我报上名号,我是晓鬼,和你动过手的辛跟茨的同伴。原来如此,难怪连那个人也没辙,简直就像是活生生的死神。”
“在这出生的吗?”
“正是如此。”
晓鬼穿上羊毛衫,两手挤干毛发的水分。
“是麦茵史塔男爵贵重的私生子。我原本从这逃走了。”
也即是说,这男子已经活了一千年以上之久。
他眼睛一转望向黑暗深处。
“在那里的是苏茵小姐吗?特地为我带来了珠子。”
“珠子现在由我保管。”
D伸出左手。
瞧见手掌上放的东西后,晓鬼也点点头。
“好吧。我不对那位小姐出手。”
“昨天没遇到叫艾伯特的人?”
“我从昨天起单独行动。我不像他们那么焦躁,因为正在故乡沉浸于回忆里。话说回来,那珠子能直接交给我吗?”
“雇主讨厌这样。”
“不得已了。”
晓鬼伸了个大懒腰,转动头部。关节啪啪作响。
“上了年纪啊。”
他微笑的面容大概不论何种女性都会看得着迷,但遗憾的是对手远胜于他。
“那么要动手了吗?”
晓鬼的声音带上凄怆之气。
双脚自然打开的站姿以及伸在前方的双手,酷似挑战过D的杜瓦特,可不同的一点在于他张开了五指。
D背上响起出鞘声。
“问一件事。”
D说了。
“什么事呢?”
“做出你的是麦茵史塔还是那家伙?”
猛一吐气的同时,晓鬼双足一跳——
速度令人难以置信。
D自下弹起的一剑斩空。
不对——
晓鬼站在中段架势的剑身上。
仿佛完全没有重量一般。
“好了、你要怎么办?”
晓鬼微笑相询。
“要砍我的话必须先让我摔下去,不过我只要单脚一踢就能踢飞你的脑袋。不管怎么想都是我有利啊。——交出珠子,这样就饶你一命,要把那位小女孩送回地上也是可以的哟。”
D无言。
“愚蠢。”
说话同时,晓鬼的一只脚消失不见,那以只能让人觉得是消失的速度踢往D的太阳穴。
惨叫声迸现。
后记
各位久等了。仅此为您送上“吸血鬼猎人‘D’”系列的第七弹的“D——北海魔行”。
先为去年(应说是今年)出版大幅延后,为许多人增添了麻烦而致歉,这次会于十月、十一月发行两次也就是说,是D系列开始以来的首度上下两集作品。——话如此说好似在卖人情。但其实这两集是含有更个人性质、更急迫事由的两集,在此且容略过不表。
试着写作上下两集后,就连我也不禁吃了一惊——
因为写得远比一本时来得轻松。
总之,无论在第一集如何自吹自擂,只要在第二集好好收尾就行了。——这是半开玩笑的,但老实说变得轻松是真的。因为书写量变成了两倍,您只要看了这本上集就会知道证据。
总觉的好像对两集化上瘾了,真可怕。
因这份量,D也好、所有登场人物也好,全都能鲜活精彩地大展身手。本次的登场人物我全都很喜欢。
应该是一定会让大家想看下集的。
就请交在我身上吧。
一九八八年十月某日
于观赏“德古拉伯爵”("CountDracula")之同时
菊地秀行
D7——北海魔行(下)
第一章
剑魔缭乱
在仍有淡薄暗色流荡的清晨时分,一名白皙男子汉造访了苏茵所在处。
在海边村庄的早晨很早便开始。要清扫渔船、准备制作鱼干、准备煮沸工作好抽出海草中的碘。苏茵在睡袍上加上防寒外套,来到前院打算做每日必备的体操,邻近住家的活动声响和工作迹象活力充沛的传入她耳中。
修理拉入院内的渔船的铁锤声中混杂鸡鸣。
作业的哀伤与酩酊皆已远去,当她思及今天的生活而变得认真有劲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宛若破浪分波的哀伤乐音。
当发觉到那是口哨声之际,身穿斗篷的青年已映入女孩眼帘,他通过了院子大门口正往这走来。
“请问……”
开口说出的话音掺杂亲切感与抗拒感,因为知道来访者是渡轮上的剑士,也因那时他那判若两人的杀气曾让自己背脊发麻。
“好久不见了。”
隔着近五公尺的距离,“修行者”古连打了招呼。
仪式性的语气宛如是“都城”祭奠时所用冰冷跟假面吐出的一般。
“你应当知道我的目的。去叫那家伙来。”
“请问有什么事?”
苏茵的语气中也不见了亲切。
“不是要找你,是要找D——是在小仓库吗?”
“他还在睡。”
“那就叫他起来。”
如此说完的刹那,古连的身躯画出一个大弧。
主宅耸立于苏茵背后,旁边立着美丽身影。
昨夜握在手中的剑业已饰于背后。
一手朝苏茵打个“退开”的手势,D踩着沉稳步伐往古连那边前进。
他有如要保护苏茵似的站住,同古连距离三公尺,只消双双踏出一步,长剑便会失去效果。
“真受不了……”
古连感慨至极地呻吟出声。事实上,他正遭堪称性快感的愉悦震撼灵魂深处。
“竟然不问理由或是什么就想交手……真不愧是唯一一个让我害怕的男人……我的大话说得太早了。”
话语亦传到苏茵耳中,她也能理解意思。令人无法相信——全身上下凝成杀气挑战D的男子,以及不问理由便迎战的D——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人?
“住手!”
苏茵大叫。她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古连的杀气和——开始自D全身放射的鬼气牢牢捆缚了捕鱼女孩的身体。
她想——如果阻挠的话就会被杀。连D也会这样做。在那里的,是外型她熟悉的——另一种生物。
“彼此无怨无仇。但清楚动手的理由吧?”
D也没回答古连的问题。
宛如一切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双眸排除了一切感情,并幽暗澄明。
“有件事先说在前面。”
古连用冷冷的声音说着。
“我和在你们周围转来转去的怪异家伙完全没有关系。我是用我自己的意志来这里的。”
D第一次动了嘴唇。
“我清楚。”
古连嘴角掠过淡淡微笑,笑容仿佛孩童般天真无邪,令人觉得即使是在赌上生死的一瞬间,这名男子自己也只会露出这种笑容而已。
小小阴影轻快闪过两人脸部——是飞过天空的鸟。
苏茵觉得光影冻凝。
海潮声僵固空中。
如今——
接下来出现的动态,在苏茵眼里看来只是模糊不清交错光影;大凡物体到达了某种境界后,外观上便会如此。
自左腰剑鞘迸现的剑身映射朝阳为银虹,往D腰间奔流而去;迟了一线后,D的一剑自背中绘出圆弧,在空中迎击着一剑。宛如宝石的火花四散,两人移动位置。
古连往右;D往左。
苏茵只看到了这个动作。
“真厉害。”
古连一面与D同时描绘几近正圆的行迹,一面恍惚地说着。
“但是——现在才要开始。”
不知D是否发现他略略尖起了嘴唇。
若非是在这种情况,不论何等吹毛求疵的音乐家皆会陶然出神的旋律,飘扬在清澄的早晨空气中。
古连的剑摆成中段架势。
剑尖上移。
变为上段。然后,仿佛为着举动所诱一般,D的长剑亦往头上移去。
“虽然这对剑招来说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我很喜欢。这招叫‘罗蕾莱’。”
可能是深信D已陷入自己的奇术中,古连在每一个字眼中灌注如钢自信说了。
那是一种水精,相传曾在缘故过度的大河中以其妖丽歌声蛊惑迷魅许多船员,令他们连人带船撞上岩石沉入水底。纵然有歌声与口哨声的差异存在,但只要思及它带来的战栗结局,将这怪异必杀技赋予她名字一事,实在堪称绝妙。
“罗蕾莱”——听到古连的口哨、望见他的剑身之人,会瞬间被导入深度催眠状态,会如孩童学习父母,弟子模仿师傅一般,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这意味着敌人的动作总会慢上少许。
在敌人抓准绝妙的时机、全力挥出的一剑击中的前一刹那,古连的长剑便会深深砍入与敌方攻击目标相同的部位。
于古罗涅贝可的小巷中,托托不知不觉间松懈接近古连的理由;渡轮甲板上,化为两名暴徒的傀儡于被斩杀前所模仿的古连剑招这一切全都得以理解了。
这噩梦剑技,如今甚至俘虏了吸血鬼猎人“D”。
“让我害怕的男人——不、是比我更美丽的男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话语被剑身呼啸声抹消。
在苏茵眼中,两道以宛若飞瀑气势落下的剑身望来只是等速;但在她“啊”地发出惊叫后,D的左颈喷出了鲜血!
然而——
苏茵的动摇视线却是望向古连。
因为身负密技“罗蕾莱”,应当早一瞬斩断宿敌颈部的“修行者”,也自按着右肩的手指间滴落了红色液体。
“你这家伙……”
没想到人类的脸部竟能扭曲到如此程度。朝向苏茵背后,古连发出憎恶呻吟声,同时露出仿佛会令看到者血液凝冻的狰狞形相。
苏茵忍不住转向那边,接着望见了闪入住家后面的黑影。
“我输了。”
古连再度摆出中段架势,对静立不动的D说着:
“我本来认为这时不会有奇怪的家伙来打搅所以才来的,结果还是有人先来这里埋伏了。后会有期了。”
D左半身业已染为鲜红,摆出右八双的架势应道:
“我并不在意。”
当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同意休战后,古连的美丽容貌上初次闪现惧色。
名为罗蕾莱的秘剑总能早上一瞬斩伤对方的肉体,但也仅有一瞬。倘若在某一刹那在万分之一的偶然下,这时机延迟了,便会挨上敌人依样画葫芦地砍来的一剑。可说是不留余地,名副其实的舍身密技。也正因如此,尽管它可能会让这名大胆无畏的修行者伤重呕血,却也有学会的价值。
如今这招却失败了。D的技艺克服了“罗蕾莱”的障碍,比古连早一步劈开了他的肩头。
古连之所以能回以反击的一剑,只不过是由于D的一闪砍得太浅、变得钝弱之故。
两人皆身负重伤。古连原本心想——该在这里撤退了。他觉得D也应该会罢手。
这是因为他还没有发觉这名秀丽魔人的真正面目。
已经没有了重新吹起口哨的宽裕心力。
D才方踏出的脚步踩扁庭中绿草后停下。
由于天真烂漫的脚步声从下面的道路响了起来。
他们一直嚷着:“老师!”
在鬼气略略一荡尚未平复时,古连后跳了两公尺。尽管受了不逊于D的重伤,体力仍是惊人。
“真得向小孩子们道谢才行啊。先说在前面,我可没和刚才的打搅者串通。找到他之后,我就会杀了他。”
朝走入门内的幼小身影投以像是憎恨的眼神,古连平然迈开脚步。
当他走过为浑身鲜血的模样而呆若木鸡的小孩身旁,开始走下斜坡时,苏茵好不容易才打开双手,说出:
“欢迎欢迎。”
D已然山进主宅后方。
为了打算追寻来历不明的人影。
他右手依旧提着长剑,但小孩子们并无法看见。假使苏茵认真集中视线观察的话,或许便会发现在剑身中段至剑尖处薄薄附有半透明黏块。
斩向古连的一击之所以没让他毙命,既是由于人影在那一瞬间投出的此种物质所致。
无论D再厉害,也无法在数公厘距离停住全心全力挥落的一剑;而这物质便可说是让此事成真的神奇涂料。
孩童们的微笑在阳光中奔跑。
在光的世界中,会有与其相称的主人翁。
小孩子们离去后,苏茵一手拿着村子配发的急救箱往小仓库走去。
D坐于马鞍上,颈部伤口盖着止血带。由于浑身黑衣,所以除了肌肤上所流的血外,完全看不出来。
苏茵低声问着:
“伤势怎么样?”
挪开急救箱后,她跪到D身旁。
因D离开的模样十分泰然,所以她认为伤势不重,可终究放不下心,心不在焉地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搪塞说刚才是朋友间的争执后就回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
听到平静预期后,苏茵说了句:“太好了。”松下肩膀,却注意到那话声沙哑不似D的声音,因而睁大双眼。
“伤到喉咙了。”
D语带辩解的话让她又吃一惊。
因此,对他漫不经心地放下按在胸前的左手的动作,她并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不自然。
自然也没发现从那指间露出的并非鲜血而是土块。
“让我看看,我帮你处理伤口。”
“没问题的。”
“不行,我治伤比你还内行哟,不过是专治船难的伤就是了。”
半强迫性地说完,苏茵拿起D的止血带,只淡淡留有一条如丝伤痕。
“怎么会!真叫人不敢相信。”
D问:
“小孩子们发现了吗?”
他是在说滴落庭院前方的鲜血。
“恩恩。不过勉强搪塞过去了。因为你和他都很镇静,所以我想孩子们也不太晓得。”
“或许还是变更住处比较好。”
苏茵点点头。这里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标的(这话我也读不通,不过它上头就这么印的)。纵使有D在,也迟早会有漏洞。她昨晚的自信已经在眼前的死斗中烟消云散了。况且,即使D在场,却仍无法探察出投出那黏块的人影。显然这附近正有奇特的敌人存在。
“敌人知道珠子在我这。只要你没成为人质,总会有办法解决。”
“知道了啦,不要无意义地逞强是吧。是不是学校也要先打住比较好?”
D轻轻眯眼。
“是孩子们啦。我说过了不是吗?今天就是学校举行落成仪式的日子,从村长到保安官都会到场哟,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贡献最多的人呢。”
“何时开始?”
“还有三十分钟。”
“那就参加完仪式后再进行。”
苏茵笑了起来。有若孩童的笑容与古连相仿,但原因完全不同。这是她身为正常人的证据。
“太好了。喂、和我一起去嘛。”
“我送你到校舍附近吧。”
“里面说不定会有可疑的人啦。”
苏茵笑得更浓。因为察觉出了D的困惑。吸血鬼猎人与学校——再也没比这个更奇怪的组合了。
“开玩笑的啦。到外面就好了,也会有宴会喔。”
“哈哈哈——呜啊!”
苏茵用难以形容的表情俯望D腰间,左手正紧紧握着,似乎十分用力,指节发白隆起。
“你有发出怪声的怪癖啊。”
“——”
“对了、有没有耳鸣,或者是突然提不起劲来的情况?”
“不用担心。”
苏茵表情认真地说:
“跟我说实话。”
“我不说谎。”
“要是一个人觉得难受的话,晚上我可以作你讲话的对象。”
“不需要。”
D握着拳头起身。
“去做准备吧。我要消除血腥味。”
马车于预定时间的前五分钟抵达校庭。
白油漆的气味充满苏茵的鼻孔,将脸颊染为玫瑰色。
屋顶、支柱、窗户玻璃——上面皆有早晨阳光闪闪生辉。
小小的校舍大门上镶有仿造鱼形的黄铜徽章,朴素的装饰文字写着“芙罗澜斯国小”。不足而是坪的平房校舍在这之后将继续扩大。
苏茵眨了好几下眼睛,将嘴巴紧闭成一条线,接着走下马车。
在门口处的校长跟保安官——还有孩子们笑脸相迎。
一只脚踏上地面后,苏茵不禁作了深呼吸。
“真神奇。在来这的一路上一直都有花香呢,明明还是冬天的说。”
沙哑的声音说了:
“是我做的啦。”
苏茵转过身,露出愕然之色。
D抬起眼珠眺望空中,不知为何再度紧握左手,同时用怅然的语气说道:
“为了消去血腥味用得太多了。”
茫然注视他秀丽的侧脸后,苏茵下了马车,但即使下了马车却仍旧茫茫然,因为周围忽然形成了一圈人墙。
“正在等着你呢。”
弯着腰、身穿过于宽松的晨礼服(Morningcoat)的村长说着。
“这是着村子的第一所学校。要是功劳最大的人迟到的话,可就什么都没法开始。”
“真是对不起。那个——”
保安官拍拍苏茵肩膀,眨了个眼。
“没关系。反正今天只是作个致辞,孩子们都在里面等着,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哦,不过只有果汁而已。”
“老师”、“老师”的合唱声涌现,苏茵一面望着一面被往校舍里推去。
将马车停到庭院一隅后,D降至地面。
枝叶间洒下的日光将淡薄的影子落于地上。
D开始缓缓走过校庭。
约十分钟后,掌声从校舍的窗户中涌出。大概苏茵的致辞结束了。
前后的门打了开来。
“帅哥——在那闹什么别扭啊。”
话声的主人是杜瓦特。晨礼服绷到不能再绷,正死命压裹着魁梧身躯。
大概自己也发现了,他边拉袖口边说:
“待在那种地方会冻坏的。进来嘛。你在里面的话,苏茵也会比较安全。”
“正是如此。”
蛮晓的脸突然从他的肩膀后面出现。
他在葬礼一结束后,便马上回到了村里。
“因为我是眼下村中唯一一个和尚所以才承蒙招待。作个酒肉和尚也无妨,反正苏茵的家人也没法开除我。至少看看雇主盛装打扮的模样也不错啊。”
“来嘛。”
杜瓦特笑着说。
“对能收拾掉两头大王虎鲸的男人谁都不会有怨言的。我们可是很欢迎你哟。”
颀长的美丽身影略略一动后停住,旋即往门口方向行去。
杜瓦特似乎句的害臊,却还是挺起了胸膛,同时说:
“全部都是大家捐献的。凑齐那边的材料的,我记得是干货店的欧莱力。别告诉别人,木版上有写搭起它的人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喔。”
蛮晓问:
“噢、在哪里?”
杜瓦特苦笑后回答:
“在厕所的地上啦。”
并用左手指了指小门。那是教室。右侧为办公室兼教师休息室。此时他已又笑了开来。
D默默走近小门,抓住门把。
门发出了比地板更大的吱嘎声。
“真是个怪男人。”
仅有D能听见的话声在门把附近响起。
“明明不论是地板还是这扇门都可以不让它发出声音的。是偶尔想像个一般人一样是吗?”
D无言关门。
自整齐并列的教室桌椅间,有好几道小小的视线集中到他身上,随即又转回原处。
桌子不到二十张,空位只有五处。
尽管如此,村长和家长们仍一齐聚在墙边,紧挨着放有盛装三明治或点心的大盘子的桌子。在他们背后——窗户外边可见树林以及晴空。
D毫不在意大人们那难以言喻的视线,背靠教室正后方的墙壁而立。杜瓦特同蛮晓来到他身边。
苏茵刚从讲台上走下。
村长错身走过她,站到最前面,宣布:
“现在宴会开始。”
僵硬气氛瓦解,人群熙熙攘攘,并起桌子后分别摆上了食物的盘子。
苏茵往D这边走来。
“真高兴你来了呢。本来还打算去叫你的,不过我在想你是不是会讨厌。”
“你知道的。”
“杜瓦特、谢谢。”
被苏茵一望,海上男儿不好意思地挺起了胸膛。
蛮晓从他身边探出脸来,用严肃的表情指指自己。苏茵忍俊不禁——奇怪的和尚。
“非常感谢您。”
说完后,她“恩”了一声点点头行了个注目礼。
“虽然是果汁,不过也喝一杯吧。”
杜瓦特拿了瓶子回来了,没给杯子而是直接递来一瓶,D接下它。
“大人马上就会散会了,大概会上哪去喝第二摊。可以吧、苏茵?”
“不可以那样子啦。”
“为什么不嘛!”
杜瓦特语气粗鲁,频频盯望着D。
“恩恩。虽然是个让人会看出神的美男子,可是却冷冰冰的,不太适合当老师。”
“是这样子的吗?”
蛮晓微笑着反驳。
“这个男人可是很好的人哟。看不太出来是讨厌小孩、或是会被小孩讨厌的类型。不对不对,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会被小孩子喜欢的啊。因为他们的眼中看不到多余的事物。”
“怎么样,这话只在这里说,要不要上船试试看?”
杜瓦特突如其来地这样说,让苏茵睁圆了双眼。因为那正是昨夜她自己要对D说的事。
D面无表情,宛如没听到一样。
“有像你这样的工夫的话,马上就会是村里第一的渔夫。不、就算在其他村庄也不会有那么厉害的本事。我可以发誓,不用半年你就能变成边境第一的渔夫喔。怎么样?”
杜瓦特的劝诱里未有一丁点交际或是礼貌成分,因为他认真地想让D成为伙伴才努力着。仿佛被他的热情给附身,连昨晚已死心的苏茵都有如要用灼热视线紧紧抓住D似的,紧盯着漆黑的贵公子。
“不论工夫再怎么棒,保镖、战士这种工作也是有极限的。只要一上了年纪,你就会肌肉退化、筋骨僵硬,被一大堆冒出来的年轻人给赶故去,等发觉时已经孤孤单单地死在路边了。村子虽然小,却有可以安心落脚的房子,也有土地,只要过了半个月就会被看作同伴了。就好好考虑刚才说的事如何?”
和外貌截然不同,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这些后,杜瓦特以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D的反应。
回答又快又短。
“我在找人。”
苏茵比谁都还要早一步垂下肩膀。
“是女人?应该不是吧?你不是那种人。”
杜瓦特也用无力的声音说着。
“我也有这种感觉。虽然现在你这样说了,可实在无法想象你和我们一样拥有家人啊。本来我就觉得好象是这么一回事、说不定是这样的。你可别放在心上。”
“还是头一次有人邀我作渔夫。”
D望着杜瓦特说了。某种东西让海滨青年充满了自豪之情。
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奔近D脚边。
是在苏茵家没选D的笛子而选了蛮晓的笛子的少年。
“那个、叔叔——你做给我的那支笛子还在吗?”
“笛子?”
苏茵跟杜瓦特面面相觑。比起“笛子”这个单字,“做”这个单字的意思更让他们震惊——犹如以黑暗、霜冰零件组合而成的青年竟然会为小孩做笛子。
D弯下腰,自外套内取出它,递给少年。
少年抢也似的拿了过去,他周遭不期然地发出:“哇、真好。”、“真狡猾,只有你有。”乱糟糟地响起羡慕与非难的声音。
D突然问:
“那位和尚先生做的怎么了?”
少年一瞪满是皱纹的老脸,说:
“啊、那个啊虽然声音很好听,可是一下子就坏掉了。”
“趁和尚先生还在村子里时去拜托他吧。他一定会做很多个给你的。”
“恩。”
如今D的延伸似乎充满浓厚的爱护之情,目送少年往蛮晓那边走去后,他对苏茵催促道:
“要走了吗?”
“恩恩。”
“什么、苏茵、已经要走了啊?要是连你跟他的交情都不好的话,可就没得挽回了哟。”
“不好意思,再见了。”
告别正在不远处看着这边的村长和保安官后,苏茵伴随D走出校舍。
“学校从明天开始吗?”
“老师——学校从明天开始吗?”
苏茵没有回答追出来的问话声。因为无法回答。
在自明日起将迎接光明夏季的村庄里,正私底下进行着惨烈无比的死斗。对选择了跳入这个旋涡中的她而言,惹人怜爱的孩子们的话语,乃是遥不可及的光之国度的声音。
杜瓦特安抚道:
“马上就会开始了啦。”
走出校舍之际,他突地抽动鼻子,望向蛮晓。
老僧人也正用讶异的表情用力吸着空气。
“真奇怪。”
“真怪。从刚才就一直有闻到花的味道啊。”
“不像是女性的香水。”
“在‘都城’听说过最近也出了男人用的,好象杂货店老板还是保安官有在用,真是男人之耻,之后一定要教训他一下。”
“是我。”
嘶哑话声得意洋洋地响起,随即“呜”地呻吟一声后消失。
老僧人和海上男儿没注意到那声音,只是看着话声的主人。两人不发一语。
D默默走近马车所在处,先登上马夫座,然后拉起苏茵。
对呆立门口的两人不加一眼,马车调转方向奔了出去。
当马车的形影消失在树丛深处后,杜瓦特跟蛮晓彼此对望,捧腹大笑了起来。
村中仅此一家的旅店有间独屋,是比本馆还老上十年的建筑,勉勉强强能遮风档雨。就当店主想是否差不多该将它打掉时,有名自称旅行画家、人品不俗的老人来到了店里,询问是否有特别便宜的房间。
真幸运,简直就像是要让它作最后的贡献一样,店主用半价让他留宿。
虽然它有走廊连接本馆,但约半年前暴风毁损了走廊本身,因此变成了完全独立的住宅,是个适合可疑人士的空间,店主也是知道这点才将它租给他的。
在遥远海潮声宛如自四面八方响起的简陋房间中,库罗洛古教授替背上的伤口涂上化脓药膏,那用滨海村镇随处可见的海草内的碘作主成分,药效十分卓越。
由于受伤的位置不方便,加上因年龄的关系肉体缺乏柔软性,所以教授在画笔前端沾上深绿色液体后,描涂从右肩延伸到脊椎正上方的一直线剑伤。业已稀薄的肌肉肿了起来——是轻伤。考虑到被名为古连的男子斩伤的情况,这可说是近乎奇迹的幸运。
不久,大概上药结束了,教授将画笔放在摊于眼前的布上,锁紧药瓶瓶盖。
他好象想到了什么,宛若慈父般的温和面容上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凶相。
“行动没有不方便,也知道她住的地方了,要趁还没有奇怪家伙来妨碍时收拾掉。”
他低声说着。
“虽然似乎有怪异的家伙聚集在那珠子附近,反正只是愚蠢物质的野蛮人罢了。就算能杀人,却连一个化学记号也看不懂,只会糟蹋宝物。就算拥有珠子也没办法理解价值,能有利用它的,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
在仿若陷入自我陶醉的喃喃低语中,另一个声音加了进来。
“那么、要不要两人一起动手?”
“是谁?!”
由于太过震惊,教授从盘腿坐着的床铺上跳了起来,身裹红披风的老人自天花板降至他面前。无声立于床铺末端的身影虽已抬头挺胸,身高却只到教授胸口附近,和十四五岁的小孩差不多。
他面容丑陋、脸色如土,上面满是犹如小小洞窟的老人斑,十分引人侧目;微微一笑露出黄色牙齿后,将手中短剑的剑尖刺往眼前。只见它拉出一道光轨疾驰而至,拨开教授拿在手中的枕头后,同时关上了藏在枕头下的火药枪的保险。
“从莎蒙那听说了你会使用奇特的法术。不过这好象不是那法术的刀具嘛。”
可能是从老人的手法中看出即使抵抗也无效,教授静静询问:
“你是什么人?”
“初次见面。我是‘傀儡师辛’。听说过吗?”
“啊啊。听说过,你才是会使用奇特法术的战士吧。我是库罗洛古教授。虽说如此,也只是个连住宿费都短缺的旅行画家罢了。有何贵干?”
“别装傻。”
辛眼中发出异样光芒。
“你知道叫莎蒙的女人吧,就是你在受那伤之前交手过的人。我跟踪那女人看到了一切经过,在你逃走后跟在后面,找到了这间旅店。今天来访,是因为我想既然你也想要那颗珠子,说不定你会知道它的用途。我的却连一个化学记号、还有那珠子的谜底都不晓得,所以要请你用你的博学多闻帮助我。可别拒绝。”
“要帮忙也是可以。”
教授干脆地说了。
“但是有一个条件。”
“是什么?”
“你的长相从骨相学角度来看实在耐人寻味,看到这触动了我身为画家的本能。请让我画张画,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教授如此提案,是因他认为——或许这敌人对于自己的妖术所知,仅只知道是会使用奇怪法术而已。
他说的蒙莎大概是那个妖艳的女战士吧。在森林中第一次交手完全是出其不意的偷袭,至于第二次,虽然使出了代替画布的皮,但根本不可能看到上面画了什么才对。
“只要答应这件事的话,我也会尽我所知地告诉你。我想那大概是这世上最正确、最详细的情报了。”
“你有要求的立场吗?”
辛丑陋的嘴角做出了更加丑陋的笑容形状。
“不答应就要杀掉我吗?我会抵抗的,而且如果杀了我,珠子的秘密就永远不得而知了哟。对无知者而言,它不过是个无用之物。”
“我还有个雇主,只要把它带回那里便能知晓。”
听到辛的反驳,教授轻轻发笑。他虽比辛多了许多人味,但此时却有能让观者为之胆寒的冷酷。
“那么又为何要来我这?我很清楚你的心思,你想把珠子的谜底告诉同伴吗?”
“飕”的一声白线掠过他的喉部,不足一呼吸的时间,喉咙中心渗出了红色物体,接着如水蛭般慢慢涨大化为一团细长鲜血。
“还可以拷问你,会慢慢零碎地动手的,只消留下能说出秘密的嘴巴就可以了。”
低头看着抵在离刚才伤口不到数公厘处的剑刃,教授毫无动摇模样,说了:
“光知道珠子的秘密什么用也没有。那个只是个源头。因为要对我们有用,必须要能熟练操纵由它发出的某个东西才行。那只有我办得到。”
辛的剑刃震荡显示出他的动摇,因为他知道教授没说谎。
“好吧,我就只答应你这件事。不过在那之后——”
“我知道。在听完所有的话之后,你大概还会亲手替我治疗你在我身上造成的这个伤口啊。”
接着库罗洛古教授教授下了床,走向站在枕头旁边的画具。
不到十分钟后,他将手中的笔投入笔筒,心满意足似的眺望放在画架上的薄皮表面。
辛尚不知道这所代表的意义,他将短剑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杀气地放在膝上后,坐在约两公尺前方的椅子上担任模特儿。
“完成了。”
教授说了——不是对着眼前的辛所说,而是朝向怪异画布上的辛。
“虽然你有事找我,但我可没事找你。好了、听清楚——安安静静地离开这旅店,去么有人的海岬跳到海里,不可以游泳,要确实地死掉啦。要选择水流湍急的地方,好让尸体暂时不会被发现。”
“知道了。”
含带笑意的声音回答了他——不是教授面前的辛,而是他背后的某个人。
教授“噢”地低叫后从椅子上站起,但并非由于背后有人出声,而是因为眼前的老人忽然消失之顾。
不、他还在。不对、是它还在。老人在椅子上变成了紧俏的小人偶。发现到这奇异状况,教授的颈部正要往后转去,一阵剧痛横砍而过。
“卖弄小聪明。”
教授按着流溢鲜血的伤口蹲坐地上,辛的话声冷冷洒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的法术了。但你却看不到我,能对我怎么样?”
说话同时,教授的右肩头“噗”的一声鲜血如雾喷洒,他扭动身体。冰冷剑刃紧贴到了脸颊上。
“不准看这边。”
背后那声音说了。
“放心,还不会杀你的,但也不打算让你活下去。给我说,至少在说出的期间内还能保留住性命。话说在前面,你就算撒谎我也会看穿的。”
教授用彻底死心的语气说:
“知道了。”
尽管双方都是不落人后的奇人,但在取人性命上,身为战士的辛占了一日之长也是理所当然。
“我也不想如此死去。听好了,是这样的——”
油脂暖炉的燃烧声中,掺混了血腥味与低沉话声。
说话声久久不绝。
一阵子后,宛如痛苦呻吟的声音响起。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怎么可能……如果那是真……的话,那我不杀你。不、是不能杀你。不过你决不准离开我身边。嘿!”
以吆喝声为信号,教授知道有似是橡皮的东西贴到了热辣疼痛的脖子上。
那的确是橡皮制的约小指尖大小的蜘蛛。它一黏附到教授身上后,可能是感应到了体温,扁薄的身体膨胀隆起、四肢伸展拉长,变成了无论怎么看都是真货的蜘蛛。
“尽管只是我的傀儡,却拥有注入毒液的机能。就算你再厉害也看不到脖子后面。无论你在呵处,只要透过这虫,我就能知道你的行动,听到你的声音。要是轻举妄动的话,只要一刺你就死定了。为了我们彼此,不要从动比较好。至少——对、至少在我成为贵族为止!”
太阳已没。这一晚是特别的夜晚,因为明天便是夏天。纵使自海吹来的风冻人心扉,但夏日将临,为了迎接它,人们必须做好各种准备。
为了舞会,牌楼在傍晚前业已钉上最后一根钉子,群聚的卖艺人早已完成明日的准备,帐篷和载货马车也被拉到里面关上。
护符也不容或忘——辟邪符被钉在窗边或出入口等各色地方——有组合成三角形的麦杆和干水仙叶,以及贴有两前个猛袭蚁头骨的干燥玉蜀,挂在牛角上的细腻贵族讽刺画。
对辉白夏日的期待。熏风、嫩草以及开花青蕾的耀眼光辉。
还有——不安。
人们在暖炉旁努力回想夏日之歌,偶尔以晦暗目光眺望海洋。
支撑他们的生命、与他们共存的大海里,有着某种异物。
若他定与夏日一同来访,那他或许也是夏日的一部分。
被海滨的人们手执长矛、木桩、铁锤行走于篝火照明的水边。
村长在石造的家中思索怎么才能安然迎接一个礼拜的夏季。只要死者比去年少就行了,他如此说服自己。
保安官检查事务所的武器,决定努力不去想要有个万一,自己必须率先对抗那家伙的事。因为在这三年内总算是撑过去了。今年应该也会顺利度过。祭奠的刨冰一定会更好吃的。
杜瓦特对问着“什么时候要向苏茵求婚”的母亲回嘴道:“别罗嗦!”抱着“只要那保镖在就没戏唱”的心思喝起浊酒。
还有苏茵,她进入了一间残留于贵族别墅地的废屋,备妥生活用品后,今晚早早休息。在梦中出现了某名男子的脸,知道那不是D后她满身大汗地跳了起来,此时已过夜半。擦拭额头的同时,在她忘过黑暗的眼睛前,就站着那名男子。那也是梦。
夏日即将来访了。
它的一部分光明,仿佛举不要让村人发现似的承载在熠熠辉光中,但分量却十分充足。
近夜半时,那名男子站在一栋住家前面。
全身滴落海水,道路上漆黑湿濡的水痕如被拉长的影子般紧紧随行。
男子以手背擦拭嘴巴——因为要抹去唾液。猛烈饥饿袭向全身上下。他今年还未对任何一人下手。
登陆的地方是村中无人知晓之处。
意欲避免争端。
理由是——因为已发现了目标。
如今总算了解了,花了三年也弄不清楚的登陆理由与目标。
有别于强烈饥饿的某种感情驱策着男子。
男子本来无从得知,然而,由于往日那惟独一度的劳心焦思凄绝情念,他这才得已明了。
三天前,男子还在沉睡。某种强烈力量让他醒来,让他在某地目睹了某人。
就在天花板与左右两侧皆尽封闭的漫长通道中,望见了乘坐马车的少女。
然后,男子便知道了会随夏日到访一同觉醒的理由。
走过架欲腾冒热气的排水孔上的石桥,开启大门,男子进入了小小住宅的院子。
主宅中点着灯。
灯光被遮住。
由于倚靠玄关柱子的修长身影移动之故。
至今从未经历的妖气吹上全身,男子紧张了起来。
不对。
在男子深处某个部分,如似憎恨的记忆像肿瘤般高隆突起。
在遥远的过去曾碰过一次。
是和那家伙一样的杀气。那是在——我的城堡……
“还在想你说不定会来。果真如此。”
D隔着三公尺的距离说了。
“在来这村庄的途中,曾在贵族之道上碰过面。你是什么人?”
竟然会有能引起这名年轻人兴趣的对象。
在夜晚中看来依旧美丽的双眸,只是冰冷澄澈,同北方海洋十分相称。
男子略一沉默,问道:
“在哪里?”
“你问谁?”
想不到D竟会回答应当斩杀的对象的问题。
“不晓得。”
“你是什么人?”
“不晓得。”
“从何而来?”
“从海里。真是个又深又冷的地方啊。”
“是适合你的场所。回去那。”
“别碍事!”
吐出这句话后,男子将斗篷拨至身后,深蓝跃动月光,衣服乃是大海的颜色。
“我在这里是有事要做。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来了。住这的人——那女孩在哪?”
两人之间黑暗质变。
若是常人,恐怕于感知到自男子全身发出、包围D身体流动之“气”时,便会发狂死亡。
这鬼气即使是贵族亦难以想见。
那忽然消失。
“你这家伙……”
男子的低沉话声等若痛苦呻吟。
“现在换我发问。你是什么人?”
D说着。
“我看过村子博物馆的肖像画,麦茵史塔城的城主并非你这模样。但从馆长那听到了其他消息,让我得以确定。麦茵史塔、认不出我吗?”
D双眼射向男子。男子的目光也射向D,宛若死鱼的浑浊眼眸深处,慢慢浮现熟悉——以及憎恶的神色。
“不、我记得。”
男子说了。
“怎么可能忘记。将我身躯击入那深渊、破坏我陵墓、甚至竟然还夺取伟大实验成果的人!哪个就是你吗?!”
不待回答,男子右手朝D胸口伸去。
食指上戴有黄金指环。藏于数公厘的内部超小型核能炉,会将足以匹敌震度七级地震的能源注入变换装置与集束器内。照射面七百万度、直径百万分之一微米的雷射光贯穿D的胸膛。
应该会贯穿他的胸膛才对。
男子以困惑的眼神瞧着毫无反应的装置。
在D胸口处坠饰正散发湛蓝光芒。
“即使不讲——死了的话也没差。”
话声自头上传来。
D的一剑迎面落下,让人不禁觉得无人能躲或挡。
剑身绘出华丽的死亡弧线,在那诡计的某处灿烂火花惨然迸散。
着地的同时D跃向后方。
往D喉部去的物体再度飞散青白火花被拨了开来。
接着——发生了奇怪现象——
同D的跳跃距离等长,长度至少有两公尺的棒状物体迅速后退,被吸入男子右手中后只剩末端露在外面。
大概是可以自由调整长度的武器。男子的拳头背面也伸出了锋利尖端。
“告诉我。”
男子徐徐缩短距离同时说着。
“为什么我会使用这种武器?我——是什么人?”
这实在是怪异至极的问题,他明明才刚刚被D称做麦茵史塔,又说了认识D。
夏日送来的怪异异物。
男子掌中尖锥伸长。
高速尖锥被神速长剑挡开,男子因这强烈迎击而脚步踉跄,长剑出现大幅变化砍向他的右肩。
没有斩中。
“咻”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蓝色身影翻筋斗划过空中,落地的同时跳到了门外。
“可怕的家伙。”
男子紧盯着D。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能达到我的目的——再会了啊。”
人影翻身就走。
D跃起,当到达他的位置时,他已越过道路跑到了堤防顶端。
海滩上有人燃烧篝火在监视。
发现了无声狂奔的怪人身影。
“你是谁?!”
“要去哪?!”
附近数人跑过来,随即又按着喉咙倒了下去。
因为黑衣男子的手爪抓破了他们的喉咙。
对发生得太过迅速的惨剧,其他的人只是呆立不动,与其说是因为恐惧,不如说是由于震惊;趁着这空挡,人影往妖诡映照篝火火光的海水中跳了下去。
转眼间滚滚黑波盖过了他,在人们一眨眼的时间内便已消失无踪。
村人们虽然一头雾水,但也不敢进入海中,只是眺望着漆黑浪头;他们由于有妖气自背后吹涌而来,所以粟然转身。
D手中执剑站在那里。周遭的人们虽然之前没有发觉,但那妖气如今清楚无比地说明了,已消失的敌人是何等可怕的对手。
凝望作响海潮一阵后,D收起长剑。
一个人战战兢兢地问:
“刚才的是——那家伙吗?”
“你在追他?你把那家伙赶跑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中渐渐带上了惊讶以及尊敬的语气。
“哇、真行啊!真是厉害。光是没被那家伙杀掉就已经够惊人的了,竟然还赶跑他了。”
“你是苏茵家的人对吧。嘿、帮帮……”
正当有人如此说时,人群末端有个声音响起:
“那是啥啊?!”
全员的视线向声音的主人——他所指的远方望去。
方才——贵族消失处左边十五六公尺,离岸边七八公尺的地点,正有圆形物体漂浮。因为那在或生出的光圈末处,所以人们定睛细看后发现那是个美女的头。
纵使颜色被篝火光涂盖掩去,仍可立即发现她有着耀眼的金发。还有另一个颜色——眼睛是鲜红色。
即使浸渍血海中也会明显无比的鲜烈朱红色眼瞳,正死死盯瞪着海边的人们。
身体自然应是在水中。是贵族的仆人?是海中的妖物?
在不清楚她来历的情况下,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在女子头部后面有东西拍打水面。
那虽是普通人看到后无法相信的东西,却是生活于海边者十分熟悉的物体。
是鱼尾——覆有鳞片、末端分成两股的鱼尾巴。
难道——是这女人的?!
女子嘴巴扭曲成发笑形状。不知有几个人能目睹到那像是要从唇中露出来的犬齿?下一瞬间美女头没入水中消失。
“——?!”
众人无法说出完整的感想。
海水隆起、裂开——为了生出那美女。
即使是孕育万物生命的羊水,亦鲜少能生产出如此美丽的胎儿。
拉引闪耀生辉的水线,越展至空中的肢体仍是美之极致。
就连衔于口中的鱼也助长了她的美丽。
流泻至腰的黄金发丝下隆起的乳房乃是人类胸脯。人们的双眼看到了在那下面葫芦状胴体曲线描绘出的诱人丰美的下肢。在尾部末端才分为两股的下肢,宛如贴有数千枚镜子,映照出篝火火焰。
浪花飞散,女子——头下脚上地消失海中。
D前进至海水边,随即走到水深及膝处凝视前方。
忽然D的脸颊感觉温热。
空气正减弱严冷。
由于气候控制装置命令北海转为夏季。
恐怕也命令了异形生物来访。
背后涌起了村人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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