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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狐魅天下3第三部 22 23 24章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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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俪辞房中。

    “嘭”的一声,唐俪辞和西方桃接了一掌,各自震退一步。唐俪辞掌势凌厉,双掌相接之后第二掌随即挥上,单凭掌力雄浑浩瀚,丝毫不顾及招式章法。西方桃接下第一掌,胸口气血翻涌,心中微凛,传功大法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功,唐俪辞如此掌力,不逊于有一甲子修为的丹客,可惜这样人才却不能为她所用。一念电转,第二掌第三掌当胸而来,她衣袖横飘,雄心骤起,翻掌加劲迎上,唐俪辞眼见她出手再接,左手加劲拍出,两人再接一掌,骤然只闻爆破声响,屋中熏香铜炉突然翻倒,帘幕齐飘,随之咯啦咯啦四周衣柜桌椅不住颤抖,各自裂开数条细纹。三掌接实,唐俪辞的脸已是极近面前,“噗”的一声,一口血雾运劲喷出,西方桃侧脸急避,她这一张脸花费她许多心思,自不能被唐俪辞一口鲜血毁了,就这么一闪之间,唐俪辞穿门而出,扬长而去。

    屋中犹有细碎缥缈的血雾缓缓飘落,西方桃站在门口望着唐俪辞的背影,双眉高挑,心中喜怒交集,喜的是这一掌相接,唐俪辞拼出了十成功力,结果是自己稍胜一筹,怒的是此人接掌败阵,随即喷血伤人,虽败犹胜,仍是让他脱身而去。她这一掌也是尽了全力,唐俪辞虽然负伤,但是究竟伤得如何,是轻伤重伤?她心中却无把握,眼眸转动,霍然负袖,接着赶往问剑亭战场而去。

    问剑亭外,悲壮的战鼓不停,中原剑会众人被火云寨团团围困,刀剑光影闪烁,喊杀不停,众人勉力招架,却是面面相觑,不敢伤人。余负人拦住满脸怒色的轩辕龙,一边心急如焚地张望着池云,池云白衣染血,在人群中倏忽来去,人过之处,便是血溅三尺!殷东川拔刀阻拦池云,然而池云身法银刀之快,又岂是“三刀夺魂”阻拦得住?堪堪招架便是险象环生。

    “轩辕先生,请喝令住手,否则中原剑会将不再留手,”余负人提气喝道,“这其中有许多误会,请住手听我从长道来,事情绝非如你想象那般,我等对池云绝无伤害之意……”轩辕龙冷冷地道:“他已经变成如此模样,妄谈没有伤害之意,你当火云寨都是白痴不成?不将中原剑会烧成一片白地,不能抵消我寨主身受之苦,不能弥消我帮众心头之恨!”

    “啊——”惨叫之声不绝,余负人急于救人,怒道,“你再不住手,死的都是火云寨无辜的兄弟,池云他身中奇毒,神志不清,快住手合力将他拦住!”轩辕龙阴森森地道:“等我杀了你便去!”余负人气怒交加:“你这人冥顽不灵荒唐糊涂……”在两人怒吼动手之际,只听殷东川“啊——”的一声长声惨呼,轩辕龙蓦然转身,只见池云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正自从殷东川的胸前拔出,他竟一拳击穿了殷东川的心!余负人目瞪口呆,轩辕龙脸色惨白,刹那之间火云寨众人、中原剑会弟子如死般寂静,众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池云,一时之间,竟是不敢相信会目睹如此惨状。

    “寨……”殷东川方才一刀不敢当真砍到池云身上,池云却趁他犹豫之机一拳击穿了他胸口。殷东川张口结舌,胸前鲜血喷了池云满头满脸,池云狞笑地看着他,仿佛看他如此惨状他很是开心,殷东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神情似哭似笑,低声道:“寨主……”一言未毕,气绝而死,却是双目圆瞪,目中突然落下两行泪来,死不瞑目。

    “老殷……”轩辕龙全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余负人却是紧紧握住青珞,心头苦涩,池云啊池云,你半生豪义英雄肝胆,就全然葬送于此了吗?苍天啊!是谁之过?谁之过?

    “住手!”万籁俱静之时,有人平静地喝了一声。

    池云蓦然抬头,手一推,“砰”的一声殷东川颓然倒地。他连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定定地看着迟来的人,那人灰衣银发,就站在尸首堆外。

    唐俪辞!余负人心中狂喜,他终于来了,随即一阵悲凉,他来迟一步,大错铸成,已无可挽回。池云听入这一声住手,仰天怪笑,众人皆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怪异甜香,余负人捂鼻变色:“蛊蛛之毒!”蛊蛛之毒竟然能在池云体内潜藏得如此根深蒂固,而如今发散出来,若是众人一起中毒,岂非要在这里自相残杀致死?轩辕龙骇然失色:“怎会如此?”余负人淡淡地道:“蛊蛛之毒,本来池云身上的毒性已被压制下来,如果不曾受到刺激,也许……也许结果远远不是如此……”他刻意压抑着淡漠的语气,轩辕龙身子一晃,只觉天旋地转,难道是火云寨害了池云?他满腔忠义,难道竟是害得池云神志失常,害金秋府重伤、殷东川惨死的祸首?热血冲动,他拔剑就待往颈上刎去,余负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镇定!别让他再受到刺激,池云……池云他说不定还有药救。”轩辕龙惨烈而笑,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有药可救?怎会有药可救?只觉自己也要跟着池云一同疯了。

    山风掠起,将池云身上散发的浓烈异味吹散,他乱发披拂,一双豹似的利眼凶恶至极地瞪着唐俪辞,唐俪辞衣袍在风中飘浮,眼神很平静。

    “你——”池云手中血淋淋银刀笔直举起,雪亮的刀尖对着唐俪辞,“你——”

    唐俪辞负袖侧身,池云右手刀纹丝不动:“你——”

    谁也不知,池云究竟要说“你什么”,余负人只见池云的衣袖越飘越盛,手中刀渐渐离手,凌空而起,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犹如狂风中单薄的白蝶,缓缓往唐俪辞胸前飘去。刀势之奇诡,是余负人前所未见。轩辕龙自是知晓这是池云号为“红莲便为业孽开,渡生渡命渡阴魂”的“渡阴魂”,是“渡字十八斩”中最变幻莫测的一招,这一招之下,被剖为四块的奸邪恶盗不知有多少,但……

    但池云已经疯了,他面对的人,是唐俪辞。

    微风自唐俪辞身后吹来,掠起银丝千万,余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突然发现他衣袖染血,心中一惊:难道他受了伤?众人屏息看着两人对峙,唐俪辞神色平静,池云那柄御风而行的银刀在风势中愈显狂躁,翩跹不定之中,缓缓靠近了唐俪辞的胸口。众人屏息静气,乍然白光骤现,众人皆觉双目一阵刺痛,不得不闭上眼睛,只听耳边一阵如狂风鬼啸般的刀鸣,那银刀撕空之声竟能凄厉如小儿啼哭一般,随即一声闷响,“当”的一声,众人尚未睁眼,已知刀断!

    睁开眼来,果然见池云一环渡月断为两截,掉在一旁,而唐俪辞究竟是如何破解这奇诡莫测的一刀?却是无人知晓。轩辕龙倒抽一口冷气,但见池云探手腰间,第二柄一环渡月握在手中,满眼都是桀骜的神色,甚至在眼底深处有一抹欣喜若狂的笑,这是池云吗?这是一尊不知从何处误入人间的厉鬼,杀人之鬼……

    “你——”池云再次低低地嘶吼了一声,第二刀握在手中,刀式如流云飞瀑,竟是出奇地潇洒自若,刀花挽起如飞瀑霓虹。刀出、点点凉意沁肤而来,竟如微风细雨拂面,一刀砍出了水之霓裳,春意婆娑!余负人微微变色,这一刀刀上的意蕴,已远远超出了池云平时的修为,唐俪辞让他再次服下猩鬼九心丸,增强了他的功力,狂乱的心智,突破了他的刀之界限!这时的池云如脱缰的野马,非常可怕。

    刀来,其势浩然如融雪之潮,唐俪辞探手入怀,握住了一样东西,一挥手但见横影重重,却是那支铜笛。众人眼见他出手铜笛,都是心中一喜——唐俪辞有音杀绝学,纵然池云刀式出神入化,也绝难抵挡音杀之催,看来池云有救了。

    但是为什么,唐俪辞的眼色仍是如此深沉复杂,流转着千百种情绪和意蕴,却是始终没有笑意?铜笛出手,却并未吹奏,但听“当”的一声脆响,铜笛和一环渡月冲撞招架,平淡无奇的铜笛一挥,却能架住那势若融雪奔洪的一刀。池云眼神狂怒,“啊——”的一声号叫,银刀上运劲澎湃,直往唐俪辞手中铜笛逼去,他此时内力无穷无尽,根本不会考虑是否会力竭倒地。“噗”的一声,唐俪辞一张口,一口鲜血如雾喷出,喷了池云满头满脸,铜笛倒抽,池云刀势不缓,扑的一刀砍在唐俪辞肩上,顿时血如泉涌,然而唐俪辞铜笛倒抽,轻飘飘转了个圈,借铜笛二尺之长,笔直往池云咽喉点去。

    一刀之伤不过是外伤,绝不致命,而这铜笛一点即使只用上三层功力,那也是致命之处!众人尚未来得及骇然唐俪辞竟然会在池云刀下吐血,已骇然他这出手一点毫不留情,尽管出手并不凌厉,却半点也不迟疑。

    那种不迟疑,就像他从来不曾识得池云、也从来不曾尽心竭力救他一样。

    就像刀切白菜,丝毫……不见心动神移。

    就像他的血冷得像冰。

    就像一盘棋局,输赢胜负之外,没有更多值得在乎的东西。

    “噗”的一声,铜笛穿体而过,细碎的血抛洒如蓬,溅上唐俪辞的脸颊,随之“啪”的一声,仍是兵刃砍入人体之声,唐俪辞睁着一双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眼睛,看着挡在池云身前的轩辕龙。轩辕龙左肩被唐俪辞的铜笛穿了一个血洞,那个洞本来应该开在池云咽喉上,是轩辕龙突然闯出,替池云挡下一击。他的身后,是另一个穿透心脏的血洞……伤人者,是一环渡月。

    “且……慢……”轩辕龙受了这身前身后两处重创,脸上的神情似极痛苦、又似极难以置信,“你……你本说是要救他……的……”一句话未说完,身后一环渡月倏然拔出,鲜血骤然狂喷,轩辕龙扑向唐俪辞,气绝而逝!

    唐俪辞静静站着,就让轩辕龙的尸身扑倒在他胸前,那热血瞬间染红了他整件衣袍,是的,他本该竭尽全力去救池云的,为什么刚才出手毫不容情?为什么他要杀池云?也许片刻之前众人都不能理解,但看着轩辕龙身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人人都已彻底明白——

    池云,无药可救了。

    他非死不可!

    不杀池云,只有更多人被他所杀,只有杀了他,才是对池云的救赎。

    余负人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今生所遇所见,没有一时一刻如眼前这般残忍,但看身边诸人,不论是火云寨兄弟或是中原剑会弟子都是面无人色,目中流露出极度的惊恐骇然。

    灼热的鲜血同样溅上池云的脸颊,他紧紧握着那柄染着轩辕龙鲜血的一环渡月,看着肩扛轩辕龙的唐俪辞,唐俪辞扶住轩辕龙,眼神平静,缓缓将轩辕龙转了过来,放在地上。池云持刀在手,骤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之中,轩辕龙的鲜血自他脸颊上滴落,池云横袖一抹,就在横袖刹那,一环渡月奔雷而出,却是绕过唐俪辞,直扑向唐俪辞背后的余负人。唐俪辞翻手横笛,那铜笛在指间乍若惊鸿般的一掠而过,“当”的一声震响,这次人人亲眼所见,银光缭绕,那一环渡月遇袭倒飞盘旋,寒光绕笛而上,堪堪要将唐俪辞的右臂削去一层,人人脸色大变。却在那寒光一绕之间,唐俪辞一声清喝,左手突出招架,那一横之势奇诡莫辨,完若左手横空而过之时在空中分为三势,而三势又各做不同的动作,再化三势,刹那数十只白生生的手掌各做掌势,或擒或截或扣,掌影如花一绽即收,收势之时,一环渡月已赫然握在唐俪辞左手,点血未沾,泠泠闪光。

    “猎昙……”余负人面无人色,嘴唇发青,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那只左手,方才那一招,若江湖有杀人之榜,榜上必定赫赫有名!那便是白南珠用以杀千卉坊数十口的绝式,出自《伽菩提蓝番往生谱》,白南珠究竟用这一招杀了多少人,只怕难以计数,而白南珠少林寺一战之后此招再现江湖,给人的震撼依然是难以言喻。

    “啊——啊——”池云的狂笑受此招所激,倏然之间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最后一柄一环渡月上手,横臂画圆,刀光闪耀日之精芒,轮转如烈阳照镜,随之“铮”的一声微响,那轮转的刀锋乍然碎去,千百片碎裂的银刀,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彩,如一泓日光对唐俪辞喷涌而来!众人情不自禁“啊”的一声低呼,一刀之碎,竟能至如此,池云刀上功力真可见已至神乎其神的地步。唐俪辞左手握刀,眼帘微合,“猎昙”再度掠空而过,迎向池云,两人身法都是迅捷矫健至极,众人眼前一花,两人已错身而过。

    “啪”的一声,一捧鲜血飞洒,落地横溅三尺。

    唐俪辞静静地站着,衣袂御风,背影卓然,唯有左手刀上鲜血点点顺刃而下,滴落尘土,一点……两点……三点……

    池云在他身后七步之遥,一样站得很直,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身来看了唐俪辞一眼,嘴唇嚅动:“哈哈哈哈……”他干涩地持续狂笑,身子摇晃,突然仰天栽倒。栽倒之后,他仍向唐俪辞的方向扭动着身子,右手抬起五指张开,随即微微一顿,伏地而亡,死的时候双目圆瞪,一样不肯合上眼睛。

    血缓缓地从池云的天灵盖涌出,而方才错身一瞬,唐俪辞究竟是如何用银刀和铜笛击碎池云的天灵盖,却是无人看清。

    看清的永远都是结果,一生一死,如此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唐俪辞转过身来,银刀上仍在滴血,不过那血……并不来自池云。

    问剑亭内外寒意浓重,幸存的人呆呆地看着满地尸首,看着死不瞑目的池云,只觉心血沸腾,阵阵悲凉、阵阵窒闷、阵阵心酸凄凉涌上心头,不知何时,热泪已夺眶而出。

    唐俪辞横抱起池云的尸身,在问剑亭前回头望去,凄迷森寒的迷雾之中,遥遥廊桥楼阁之间,有人桃衣如画,衣不染尘,依稀是正对他嫣然而笑,笑意盎然。

    “天上云”池云的死讯短短数日之间已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各种传说纷至沓来,但毕竟目击者众多,火云寨残部折返梅花山途中不住传播消息,人人已知是池云中人暗算,身中蛊蛛之毒,残杀自家兄弟盟友,而后被唐俪辞所杀。

    虽然说池云之死并非唐俪辞的过失,但亲手杀友的行径依然让人背后议论不已,只觉这位公子爷心狠手辣,对跟随自己多年的好友也能下此辣手,未免太过可怕。

    然而传言不过是传言,寻常百姓人家,甚少接触江湖人物,江湖上传得再惊悚沸腾的话题距离耕织渔牧的生活仍很遥远。

    洛阳杏阳书坊。

    阿谁正在整理书坊中的存书,坐在一旁的凤凤双眼乌溜溜地东张西望,见人就笑。被阿谁带回洛阳几日,悉心照料,本就白白胖胖的小婴孩越发胖了起来,左颊隐隐约约有个小小的梨窝儿,非常浅,也非常小。阿谁将书本清理干净放回书架,对凤凤望了一眼,情不自禁脸上便泛起微笑,做母亲的心情让她整个人焕然一新,回到洛阳未过几日便觉得江湖诸事离她已经很远,或许一生都不会再见,也许母子二人真的可以安然度过一生。

    但有件事让她心中存疑,她和郝文侯两人都没有酒窝,凤凤为什么……难道只是单纯的太胖了?或者是郝文侯的父母有?又或者只是很罕见的偶然?微些的疑惑往往一闪而过,凤凤开始会爬了,她往往只全神关注他有没有从椅子上或者床上跌下来,虽然凤凤从来没有跌过。

    “阿谁,刘大爷病了,听说今天酒楼里要来贵客,耽误不得,你帮刘大妈把这箩筐白玉蘑菇送去,晚了就赶不上时间,掌柜的要骂的。”隔壁刘大妈来敲门,她今年六十有七,身子还算不错,只是带着两个三岁的孙儿,不便出门。她本有个儿子,前些年醉酒之后糊里糊涂跌下石桥摔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现在整个家都是靠刘大爷上山挖点蘑菇撑着。刘大爷寻蘑菇却很有一套,这世上少见的白玉蘑菇便只有他一人寻得到,洛阳著名的银角子酒楼每日都要刘大爷给它送些去。

    “好,那凤凤大妈帮我看着点,我马上回来。”阿谁闻声回头微笑,她和刘大妈家里关系很好,自从被郝文侯掳走,刘大妈只当她再不可能回来,前些日子阿谁抱着凤凤回到杏阳书坊,她差点还当见了鬼,而后竟是抱着她流了眼泪,让阿谁甚是感动。如今听说刘大爷病了,她将凤凤抱给刘大妈照顾,自己背了蘑菇筐子便出门往银角子酒楼走去。

    银角子酒楼是洛阳最大的酒楼,平常人来人往,今日却是有些意外的冷清。她抬头看了那金字招牌一眼,莫约今天又有达官贵人到酒楼里做客,买空了宴席。背着蘑菇自后门转了进去,她把白玉蘑菇放在刘大爷常放的地方,签了张单子就待离去,突地院子里转出一个人来,几乎和她撞了个对头。

    阿谁微微一闪,退了一步,抬头一看,几乎是吃了一惊。

    那是个黑发凌乱,生着一双大眼睛的年轻人,一袭白衣,白衣上沾满了蒜泥葱末,手里还抱着一捆青菜。她行了一礼,静静让过一边,等着这年轻人过去。那年轻人点了点头,自她面前奔了过去,匆匆进了厨房。阿谁回过身来,望着厨房的大门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人……这人就是……自她十五岁起,私心倾慕的人。

    四五年了,这人的面容一点没变,衣着举止也一点没变,仍是这般少说话,仍是这般莽撞,看着……就会觉得有些好笑。她举步往外走去,如果她不是天生内媚秀骨,如果她不曾被郝文侯掳为家妓、不曾被柳眼带走做婢女,如果她还是纯洁如玉的盈盈少女,或者她会想办法和他说句话,而如今……她只想早早转身离开。

    世事多变,再见少年时的梦想,只会让人分外觉得不堪。

    “你……”身后传来一声陌生却很好听的男声,那声音和唐俪辞全然不同,也和柳眼全然不同,唐俪辞的声音温雅从容,字正腔圆;柳眼的声音冷冽任性,阴郁压抑;而这人的声音别有一种异样的音调,入耳便觉得好生亲切,是纯然真诚的声音,没有半分做作。她转过身来,讶然看着又从厨房里出来的白衣少年,有什么事吗?

    “你……是叫阿谁吗?”那白衣少年有些犹豫地问,神色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头,又揉了揉头发,“我……我不是很懂得说话,要是打扰了你你别生气。”

    她几乎忍不住要笑了,他真是有什么说什么,虽然说很唐突,但她真的不生气,“不错,敢问……有事吗?”她从未见过他和人说过话,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如今突然被他叫住,心中当真是很惊讶。

    “啊……”他又揉了揉头发,把他一头本就凌乱不堪的黑发揉得更乱,“我姓傅,你可以叫我阿傅,或者叫我小傅,其实我的名字真的不好听……对不起我是想问你……问你一件事。”

    这人说话当真是颠三倒四,或者是很久没和人说话了,咬字都不是很准,她微笑着看着他,“什么事?”

    “他……”这人不是颠三倒四,便是吞吞吐吐,犹豫了好一会儿,仍是那句“他……”。阿谁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不知为何,想笑的心情渐渐淡去,她隐隐约约明白这人要问出口的,说不定是一件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大事。

    过了好一会儿,白衣少年才犹豫出一句:“他……现在好吗?”

    他?谁?她凝视着白衣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真诚而清澈,倒映着非常纯粹的关切……难道——“你……你……”她低声问,“你想问的是谁?”

    他口齿启动,正要回答,厨房里突然有人雷霆霹雳般地吼了一声:“小傅!该死的小傅哪里去了?进来削萝卜皮,谁把他叫进来干活,该死的哪里去了!”他又揉了揉头发,尴尬地笑了笑,“阿谁,晚上我去你家里再说,对不起我先走啦。”说完匆匆奔回厨房去,走得太快了差点一头撞上门框。

    阿谁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想笑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小傅?银角子酒楼的杂役,一个住在洛阳很多年几乎从来不和人说话,只养了一只乌龟相陪的年轻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她呢?晚上到你家去再说?她从不知道小傅竟然知道她家住何处,而深夜来访,也实在不合礼法……当然,对一个早已身败名裂的女子而言,名节毫无意义,但她并不觉得小傅是因为这种理由轻易提议要去她家,再度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家去,有些她原本以为已经摆脱的事似乎无形之中……又向她笼罩而来。

    当真是一入江湖无尽期,折身惘顾返也难吗?

    走出银角子酒楼,她瞧见了停在门前的三辆马车,车前马银蹄雪肤,煞是神骏,不知来的是何方贵人。远远绕开那车队,有许多人在车前马后忙碌,她默默走入另一条巷子,心平气和往杏阳书坊而去。

    略为僻静的小巷里,午后的鸟雀停在墙头,歪头看着她一个人走路。她走路没有什么声音,走出去大半巷子,眼前略略一花,白衣缥缈,一位白衣蒙面少女俏生生地拦在她面前,手按腰侧弯刀,冰冷清脆的声音道:“这几日让你过得好生快活,阿谁。”

    阿谁心底略略一凉,退了一步:“你……”

    “跟我走吧!唐俪辞让你一个人回洛阳简直是笑话!”白衣蒙面少女左手向她抓来,娇吒道,“有人要见你!”阿谁微微咬唇,并不闪避,逃也无用,她绝逃不过武林中人的追踪,只是凤凤……一念未毕,她眸中掠过一抹惊讶之色,连退三步。只见巷子一侧屋顶上突地有人一掠而下,黑衣蒙面一剑往那白衣少女身后刺去。剑风凛冽,那少女骤然警觉,拔刀招架,“当”的一声双双后退。眼见形势不对,白衣蒙面少女一声尖啸,纵身而走,几个起落随即不知去向。那黑衣人对阿谁微微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一瞬之间,小巷里又是空无一人,只是墙头鸟雀已经惊飞不见。阿谁抬目望着蓝天,静静站了一会儿,微微一叹。她从未摆脱任何东西,也摆脱不了,唐俪辞果然仍是派人保护她,仍是做得滴水不漏浑然无迹……但那又如何呢?只让她感觉到世事……是如此无奈。

    阿谁回到杏阳书坊,从刘大妈家中抱回凤凤,凤凤安然无恙,刚才那白衣蒙面女子既然能找到她的行踪,自是对她跟踪已久,又怎会未把凤凤掳走?多半也是托了唐俪辞派人保护之福,心下突地微微一惊:夜里小傅要来,唐俪辞的手下会不会把他也当做敌人,一并杀了?

    “哇——哒哒……嗯……”凤凤在她怀里指指点点,发出声音表示他饿了。阿谁端出温热的米汤,一勺一勺喂入凤凤口中,凤凤乖乖地喝了一半,突然别过头去,再也不肯喝了。阿谁低头一看,在那碗放在灶台温热的米汤之中,隐隐约约有一截小小的白色杂物,以勺子一挑,竟然是一只翅膀白色略有斑点的蝴蝶,顿时大吃一惊,放下米汤,这蝴蝶从未见过,多半是有毒!唐俪辞所派的人马抵挡得住风流店的人,却抵挡不住风流店驱使的毒物,凤凤必定中毒了。

    要如何是好?她匆匆自药箱之中翻出一瓶解毒丸,那是她身在风流店之时柳眼给她的,倒出一粒,掰为两半,将一半药丸在温水中泡开,喂进凤凤口中。这解药也不知有没有效,看着凤凤乖乖喝下,未过多时便沉沉睡去,脸颊红晕发起高热,她不通医术,抱着凤凤心急如焚,该如何是好?该抱出去让医馆的大夫看病吗?心念一转再转,她抱着凤凤奔出门外,开口就待叫人。

    既然唐俪辞在她身边伏下保护之人,那她开口求救,应该有人回应。就在她口齿启动,就待呼唤之际,一人自远处匆匆而来,看她抱着孩子自屋子里冲了出来,抬手揉了揉头,大步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凤凤:“先进屋去吧,外面好多人。”

    “我的孩子中毒了,我……”阿谁方才尚称镇定,此时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都是我……我的错……”她若没有被那突然拦路的白衣女子扰乱了心神,决计不会没有发觉米汤里的蝴蝶,或者她能更镇定细心一些,凤凤就不会中毒,都是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凤凤要是出事,她便与他同死,绝不苟活。这匆匆而来的人便是小傅,小傅揉乱了自己的头发,习惯性地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安慰道,“不要紧的,别着急,别怕,我会帮你。”

    帮我?你……要怎么帮我?阿谁茫然看着他,“你……”小傅抱起凤凤,关上房门,但见他一掌抵在凤凤小小的背心,一瞬之间凤凤身上肌肤发红,升起蒸蒸白雾,过了好一会儿,凤凤突然睁开眼睛放声大哭,双手牢牢抓住小傅的衣服,“啊……呜呜呜……呜呜呜……咳咳……”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一边咳嗽一边将刚才吃下去的米汤一口一口吐了出来,随即继续大哭,突地在小傅肩上咬了一口,“啊啊啊……呜呜呜……”

    这是内力逼毒之法!阿谁身子微微一晃,她倾慕了多年的人竟然也是……“你是什么人?”白衣乱发的少年急急将咬人的凤凤还给她,一双大眼睛歉然看着她,“我姓傅,叫傅主梅,是个很难听的名字,真对不起……”她接回凤凤,微微一笑:“傅大侠深藏不露,阿谁有眼不识泰山,是我该道歉方是。”

    “不是不是,”傅主梅连连摇手,“我不是大侠,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个,我是来问你……问你……”说到他想问的事,他却又犹豫了。阿谁紧紧抱着凤凤,轻轻擦拭他粉嫩嘴唇边的粥,心绪已渐渐镇定,闻言柔声叹息:“你可是想问唐公子他好不好?”傅主梅先点头,点了点头之后他又揉了揉头发:“你怎么知道?”

    “因为阿谁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她的淡笑有一丝很浅的苦涩,“除了识得唐公子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傅主梅连连摇头,却不知他是在摇什么:“他现在好不好?”

    “我不知道……也许……很好吧。”阿谁轻轻地道,“唐公子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也很惭愧。”傅主梅睁大眼睛看着她:“很好?你知道池云死了吗?”阿谁蓦然抬头,大吃一惊:“池大侠死了?怎么会?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傅主梅苦笑,一抬手又要揉头,举到半空又收了回来:“池云死了,大家都在说池云中了蛊蛛之毒,发疯滥杀无辜,唐俪辞为了阻止他杀人,出手杀了池云。”

    唐俪辞杀了池云?怎会……怎会发生?阿谁脸色惨白:“我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怎会这样?”傅主梅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叹了口气:“他……他的脾气不好,像个小孩子一样,亲手杀了朋友他会气死的。”这句仍是颠三倒四,阿谁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你是……唐公子的什么人?怎会屈居在银角子酒楼里做厨子?”

    “我?”傅主梅又揉了揉头,“我是唐俪辞的兄弟啊,不过我们好久不见了,他的脾气不好……”他又说了一遍,“阿俪脾气很坏,他什么都看不开,亲手杀了朋友,就算他表面上装得什么事也没有,心里一定气得要发疯,而且他生气了就会想杀人……哎呀!”他又在屋里转了两圈,“你明白吗?我很担心他,他既然派人保护你,说明你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我想他心里有事也许会告诉你,也许你就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可是你什么也不知道。”

    唐俪辞的兄弟?小傅是唐俪辞的兄弟?这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阿谁看着他焦急的表情:“你真是他的兄弟?那……那你会去看他吗?唐公子……”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我虽不是很懂他,但总觉得他很孤独,他需要有人陪,从前有池云在他身边,池云死了,他受到的打击一定很大。”傅主梅连连点头,突然又连连摇头:“我是他的兄弟,但是他……但是他很恨我……我不能去见他。”阿谁略有惊讶:“他恨你?”傅主梅虽然是武林中人,但年纪既轻,做事又不见得成熟老练,说话颠三倒四,走路莽莽撞撞,几乎不与人交往,这样一个并不怎么出色也毫无危害的人物,唐俪辞为什么会恨他?

    “他恨我,”傅主梅五指插入自己的黑发中不住抓住头发用力揉着,“他就是恨我,我不能去见他。”阿谁眼睫微抬:“他为何要恨你?”傅主梅皱起眉头,似乎这个问题让他很难回答:“我……”微微一顿,他叹了口气,以他那种特别的声音叹来,有一种童真与沧桑相混的气息,“因为我抢了他的东西。”阿谁秀眉微蹙,这句话底下必然另有故事,但她已不再问下去:“如果你是唐公子的兄弟,那么你……认识柳眼吗?”

    “阿眼?”傅主梅点了点头,“当然认识,我们也是兄弟,阿眼是个好人。”阿谁哑然,随之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我也觉得他不该是个坏人,可是……”傅主梅温暖的手掌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揉了揉她的头:“阿眼是个好人,不过他……唉……他是个不会替自己打算的人,很多事他只看表面,作决定的时候总是很糊涂。”

    阿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睫微垂再抬:“不错,不过虽然是糊涂,但很多事也不是一句糊涂便能抵偿得过……”傅主梅拉了把椅子自己坐下,托腮看着前方:“其实我也弄不懂阿眼和阿俪怎么会弄成今天这样,也许……也许都是我的错。”阿谁微微笑了,跟着他目望着前方:“怎么会呢?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这句话虽然俗,却总是不会错的,谁的人生、谁的选择、谁的将来,虽然不能都怪在自己身上,但也无法都怪在别人头上。”傅主梅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呆呆地看着阿谁怀里的凤凤:“这是谁的孩子?阿眼的?阿俪的?”

    阿谁温言道:“这是郝文侯的孩子。”傅主梅啊了一声,满脸尴尬:“我总是不会说话,对不起,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很容易和女孩子……啊……”他越说越错,人往后一缩,那椅子本就简陋,蓦地一摇连人带椅仰后摔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地上。

    “嗯……”凤凤本已睡了,突然被这声大响惊醒,睁眼看见傅主梅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突然眉开眼笑,手指傅主梅,“呜呜……呜呜……”阿谁本不想笑,终是微微一笑,笑意却很苦涩,这让她说什么好呢?“他们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都手握一方重权,自然深得女子倾慕,也不能说是他们轻薄。”傅主梅后脑在地上撞了一个偌大的包,头发是越发乱了,爬起来仍是坐在那椅子里,“不不,他们对女孩子都不好,有过很多情人,不是阿俪和阿眼的孩子最好了。”阿谁心中微微一动:“不是他们的孩子最好了?”

    “阿俪和阿眼,都不会是个好父亲。”傅主梅大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也不会是个好夫君。”阿谁颔首,心情忽地轻松了:“小傅。”傅主梅脸颊边有一丝乱发垂下,闻言抬起头来,那发丝就在脸颊边摇晃,煞是童稚,“嗯?”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会是个好父亲吗?”

    “会。”傅主梅斩钉截铁地道,随即摇了摇头,“可是没人喜欢我。”阿谁微微一叹:“你那只乌龟呢?为什么会养一只乌龟啊?”傅主梅奇怪地看着她:“你知道我养了乌龟?”她点了点头,他双手摊开,比画了有一张桌子的宽度,“因为我没见过那么大的乌龟啊,你不知道我在山里看到它的时候多吃惊,又用了多久才把它赶到外面来,带到洛阳来养。”她吃惊地看着他:“你把乌龟从哪里的山里赶出来?”傅主梅道:“就是洛阳郊区的那座山嘛,忘了叫什么名字,但是乌龟从山里走到城里只用了八天,爬得很快呢!现在它在我床底下睡觉,一般不叫不会起来。”

    她忍不住笑起来,这人真的很奇怪,要说他傻呢,他并不傻,却也万万不能说聪明,就算是唐俪辞的兄弟,是个会武功的江湖人,他也没有一点江湖气,甚至半点谈不上出色。为什么唐俪辞会恨这样一个人呢?和他谈笑没有半点压力,这人忽地想到东、忽地想到西,脑子里没啥逻辑,也没有成就什么惊人的事业,或许大部分人不会欣赏这样的男子,但她却是真心喜欢。“刚才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她给傅主梅倒了杯茶,“不过不是说晚上过来,怎么大白天的就过来了?酒楼那边没事了吗?”

    “有有,”傅主梅接过茶杯一口喝干,把杯子递给她要再要一杯,“我还有很多菜要切,很多鱼还没杀好,不过我看见你走了有人跟踪你有些不放心,所以来看下。”他突然想起酒楼里还有事没做,忙忙地站起来,茶也不喝了,“我走了我走了,不然师父又要骂我了。”

    “去吧去吧,”阿谁为他拍了拍衣裳上的葱末,“唐公子的事我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担心他,还是去看看他吧。”她柔声道,“银角子酒楼毕竟不会是你久留之地,不要为不相干的事耽误了你心里真正在意的事。”傅主梅似乎是怔了一下,揉了揉头,腼腆地一笑,匆匆地走了。

    为什么小傅会是唐俪辞的兄弟呢?她轻轻拍着凤凤,心中不免有一丝遗憾,如果小傅只是小傅,不会武功也不认识唐俪辞,岂不是很好?

    天色渐渐黄昏,夕阳的余晖映在洛阳城区的高墙之上,显得干净而安详。

    傅主梅匆匆地往银角子酒楼赶去,绕过两个街角,路上有不少人向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是银角子酒楼的小傅,他却漫不经心地“啊”了几声,目不斜视地赶路。街上的人都在笑,早已习惯了小傅便是如此没头没脑,也并不生气。

    回到酒楼,尚未踏进厨房,掌柜的在门外一把把他揪住:“哎哟!我每个月二两银子雇你,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你是想让我白花银子还要搭人在厨房里替你干活是吗?你又不是我买了人可以供起来看消气的大姑娘,我的祖宗你就给我安点心干活去吧,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出门去厮混,我把你那只乌龟红烧来吃了!”傅主梅脸显惶恐之色,连连点头,却也不说他去干什么了,掌柜的一见他那惊慌失措的脸,心里顿时有些满足,“今天客人点了‘山海紫霞云绘鼎炉’。”小傅又点了点头,这“山海紫霞云绘鼎炉”是银角子著名的一道汤锅,巨大的汤锅和复杂的汤料,酒楼上下除了小傅谁也端不起来。“我去端汤。”

    眼见小傅如此乖巧听话,掌柜的拍拍他的肩,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银角子酒楼的客堂一向热闹,今日却是分外寂静,十来张十人座的桌子全然空着,只有二楼西北角的“文香居”房内有寥寥几个人影。傅主梅端着那数十斤重的汤锅慢慢走上二楼,那汤锅里架着炭火,还有数十种各色汤料,他端得很小心,一步一步走进文香居。

    房里一张紫檀六方桌,六只桌脚雕作鹿头之形,鹿唇接地,形状极是少见,六张紫檀座椅一一摆开,只坐了三人,桌上已上了不少菜肴,却并没有怎么吃过。正对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三缕长须的道人,道人的左边一位紫衣大汉正在喝酒,右边一人面戴白瓷面具,却是不露真面目。傅主梅入目看到这些人物,似乎是呆了一呆,手里的汤锅微微一晃,屋里紫衣大汉仰头喝酒,连眼角都没向他这边瞟过一眼,却右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一抖一接,将傅主梅手中的汤锅牢牢扶住,他“啊”了一声,连忙把汤锅端到桌上放好,匆匆地退了出去。

    紫衣大汉瞧了一眼那汤锅,笑道:“好沉的家伙!少说也得六十斤!刚才的小子好臂力,端着这家伙走上二楼,楼梯都不晃一下。”三须道人颔首,心思却不在这汤锅上,而是望着那瓷面人:“阁下邀请我等到此有事相谈,却不知究竟何事?”原来这三须道人道号“虚无”,紫衣大汉姓马,提起“虚无道人”和“三枪回马”马盛雄,京城之中是大名鼎鼎,这两人正是丞相府新聘的护卫,在武林中声明不弱,武功高强。昨夜三更,有人夜入丞相府,在赵普床头留下信笺,约两位护法今日银角子酒楼见面。夜行人如此高明,如果想要赵普性命,那是举手之劳,故而虚无道人和马盛雄明知不敌,依然准时赴约,满心疑窦。

    “谈一件小事。”瓷面人端着酒杯,却不喝,“听说赵丞相最近见了董狐笔一面,谈了些什么,两位是董狐笔的引荐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虚无道人一怔:“董狐笔?”董狐笔的确在前些日子见过赵普一面,但此事极为隐秘,这瓷面人怎会知道?瓷面人背靠坐椅,即使看不见神态,也知他并不把虚无道人和马盛雄放在眼里,“谈了什么?”马盛雄的酒杯“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阁下夜枕留贴,固然高明,但也不必如此盛气凌人,丞相和客人谈些什么,我等怎会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言下之意,如瓷面人这等来历不明的怪客,丞相府中事自然是不能泄露。

    “是吗?”瓷面人语气很平淡,“你不怕今夜赵普的床头……哈哈……”他自斟一杯酒,一口喝完,并不说下去。马盛雄变色,这人如此武功,若是要杀赵普,丞相府还真无人抵挡得住:“你——你究竟是谁?究竟对丞相有何居心?”瓷面人冷冷地道:“我只对赵普见了董狐笔,究竟谈了些什么有兴趣。”马盛雄和虚无道人相视一眼,虚无道人轻咳一声:“丞相和董前辈究竟谈了什么,其实我等真的不知,只知道董前辈给了丞相一封信。”瓷面人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虚无道人摇头:“这个……限于我等身份,确实不知。”

    “丞相将信放在何处?”瓷面人问,马盛雄怒道:“我和道长又不是奸细,怎知丞相把信放在何处?你——”瓷面人“砰”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但见紫檀六方桌应声裂为六块,那六块大小均一平整,却并不倒塌,依然稳稳托住桌上菜肴,马盛雄本要破口大骂,见状那一肚子的不忿又缩了回去,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信在何处?”瓷面人平淡地问,虚无道人长吁一口气:“不知道。”瓷面人阴森森地道:“是要做不识抬举的一条忠狗,还是当真不知?”马盛雄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只听噼啪一阵乱响,那桌上琳琅满目的佳肴倒了一地,紫檀六方桌应手崩塌:“不论你是何方高人,欺人太甚!莫说丞相之事外人本就不该问,就凭你这瞧不起人的态度,姓马的就算不是对手,也绝忍不下这口气!”瓷面人坐着不动,冷冷地问:“你想怎样?”

    “出去动手!省得连累无辜百姓!”马盛雄厉声道。

    房内起了喧哗,掌柜的提心吊胆,打从这三人进来他就预感不会善始善终,尤其是那戴着面具的怪人,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此时听楼上一阵大响:“小傅,上去瞧瞧。”他揪着傅主梅往台阶一推,“要是又想在店里动手,你给我好言好语都请出去吧,反正钱也收了,糟蹋的这些上好的食材我也就不计较了。”

    “我……”傅主梅睁大眼睛望着二楼,“我要怎么说他们才肯出去?”掌柜的重重拍了下他的头:“你是傻的吗?说什么都行,只要这些瘟神肯出去。”傅主梅张口结舌,完全没有领会掌柜的意思,脸色茫然地往台阶走去,显然脑子里半句话也没有想出来。掌柜的却不管他,忙忙地往里屋一躲,连影子也不露在外。

    “动手?”瓷面人缓缓揭下面具,往旁临空一放,“啪”的一声那瓷面具在地上摔得粉碎,“你可知你在和谁说话?”马盛雄一见那张面孔,脸色顿时煞白:“你——你——”虚无道人蓦地站了起来,这人的面孔他识得——若干年前江南山庄大战,他见过这人威风八面杀人如麻的模样,这人竟然是“九门道”韦悲吟!

    马盛雄滑步和虚无道人靠背而立,两人均感心中冰凉,撞上了这魔头,今日已然无幸,但就算不敌,也要尽力一搏。韦悲吟冷冷地看着这两人,动了动右手五指,不知打算先拧下谁的头颅。

    便在这寂静一刻,傅主梅踏上二楼,韦悲吟抬目向他望去,阴森森地看着这厮仆打扮的年轻人,傅主梅对他阴寒的目光浑然不觉,呆呆地看着房内三人:“掌柜的说……如果三位客官要动手的话,请到外面去……”话未说完,韦悲吟手指一弹,手中酒杯无声无息地往傅主梅胸前弹去,他这一弹手指蕴足了真力,足以将三个傅主梅洞穿而过。马盛雄眼明手快,大喝一声挥枪阻拦,那小小酒杯突然加速,轻轻巧巧地避过马盛雄伸出的长枪,依旧激射傅主梅胸前。虚无道人一声叹息,韦悲吟泛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意,马盛雄叫声不好,只道这白衣小仆必定胸口被酒杯射穿一个大洞,当场倒地而毙。然而等他枪势收回,回身再看时,却是大吃一惊,只见那白衣小仆手握酒杯,脸色茫然地站在当地,仍旧继续道,“……银角子酒楼外西北角不出三十丈,就有金吾镖局的练武场。”

    马盛雄和虚无道人面面相觑,一时捉摸不透这小厮究竟是高人不露相,还是韦悲吟无端放了水,正在迷惑之间,只听韦悲吟冷冷地赞道:“阁下好快的手!姓韦的行走江湖,今日是第一次看走眼了!”傅主梅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甚至和刚才他端汤上来的神色也没什么不同,但韦悲吟看他的眼色却是彻底不同了。能接他这一酒杯,这白衣小厮的能耐绝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下,至少马盛雄和虚无道人便万万做不到,这人究竟是谁?“你是谁?”韦悲吟缓缓自椅上站起身来,“看起来年纪很轻,你的师父是谁?雪线子?武当清净?还是昆仑天问?”这小厮看来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因此他猜他若非天赋异秉,便是有所奇遇,得过名家调教。

    傅主梅摇了摇头,过了好半晌,他见韦悲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揉了揉头发:“你……你看着我干什么?”此言一出,马盛雄和虚无道人目瞪口呆,再度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韦悲吟淡淡地道:“既然阁下出口说左近有金吾镖局的练武场,韦某若不应允,岂不显得小器?带路吧,你若接得下韦某一刀,韦某掉头就走,这两人的性命我也不要了,自此不再踏入此地一步,如何?”

    傅主梅“啊”了一声,犹豫了好半晌,勉勉强强地道:“好……”他看了马盛雄和虚无道人一眼,“我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和人动过手了……”言下之意便是他一点把握也没有,让马盛雄和虚无道人先走。这话一出口,马盛雄和虚无道人又是一呆,他便是好心出言提醒,说他对韦悲吟毫无把握,那也在意料之内,但这人不过二十一二,说到“好几十年没有和人动过手”,浑然流于胡扯,不知他是存心戏弄韦悲吟,还是神志不清,根本就是个傻子?韦悲吟冷冷地看着他:“看来阁下很自信?”他对容隐、聿修、白南珠都不曾如此谨慎,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白衣小厮全然透着一股捉摸不透的异样,和他所见过的都不相同。

    傅主梅对这个问题很是迟疑,并没有回答,他并不是倨傲,人人都能看出他是想了半天之后打不定主意究竟要回答“很自信”,还是“其实我不知道”,犹豫了半晌之后,他又揉了揉头,转身带头走了下去。被他甩在身后的三人又是一呆,韦悲吟心底阴火燃烧,怒极而笑,跟了下去。马盛雄和虚无道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见韦悲吟快步离去,两人远远地跟在后头,一人折返丞相府通报今日所见,一人暗中瞧着那白衣小厮和韦悲吟一战究竟结果如何?这位半路杀出的救命恩人究竟有几分本领,虚无道人可当真半点看不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不过多时便到了金吾镖局的练武场。

    韦悲吟负手而立,傅主梅回过身来,金吾镖局本有几名弟子在练武,见了陌生人进来,都退到一边静看。京城和洛阳周边,练武之人不少,这样借练武场进行比武的事,大家都见多了。

    “接我一刀。”韦悲吟缓缓自怀里拔出一柄短刀,微风徐来,他手中短刀刀刃斑驳,留有锈迹和缺口,但这口刀是和容隐、聿修、甚至白南珠、唐俪辞接过手的刀,甚至在对阵的时候,韦悲吟也从不落于下风。以他杀人之多之杂,所谓“一刀”,便是杀人的一刀。

    傅主梅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的眼神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清澈无比,退了两步之后,他忽地伸手按腰,微风同样地吹,沾满葱末蒜蓉的白衣之侧并没有刀,然而他空手虚握,眼神乍然一变。

    韦悲吟眉头一扬,在那虚按一刀之时,傅主梅的神态就已全然变了,变得冷静、锐利、沉着,更可怕的是他在这一瞬之间充满杀气,那种杀气绝非故作姿态,而绝然是一种瞬间杀人盈百破血而出之后的残迹。这样的变化变得让人震撼,韦悲吟本未把这白衣小厮放在眼里,突然之间,他已绝不敢轻视这看似年纪轻轻的白衣少年。握刀在手,韦悲吟半退步,旋身作势,这一刀“天地为用”,刀势所向尽罩敌手上半身,只消对手不以腿法见长,可攻可守。

    刀势发,刀光如雪,韦悲吟深厚的功力所激,这一刀淳厚博大,深得刀中精要。一刀发出,金吾镖局几个弟子齐齐惊呼,脸色转白,神为之夺。傅主梅目不转睛地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刀,脸色一分一分变得非常苍白,甚至连唇色都变得非常淡,宛如瞬间冰雪凝身,那清冷绝伦的气势仿如有形一般发散出去,刹那之间刀光映目,犹如月芒一射而过,韦悲吟只觉眼前有耀如明月的光彩一闪而逝,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刀已被一物架住,随即对方腕上加劲,若非事先自己数十年功力凝注刀上,单凭这一刀刀就要断!他目中震惊之色一掠而过,当真是失色了,脱口惊呼:“御梅刀!”

    御梅刀!刀如御梅,清冷绝伦,刀出震敌胆,雪落惊鬼神!三十年前的传说,三十年前的奇人,韦悲吟厉声问道:“你是谁?”

    傅主梅双手空空,方才一闪而逝的那一刀仿佛全然不是出于他的手,他没有回答,眉眼犀利,目光锐利如刀地盯着他。

    如此功力!如此眼神!如此气势!绝非江湖小辈!方才他那句“好几十年没有和人动过手”掠脑而过,韦悲吟连退三步:“你——就是御梅主!”

    傅主梅并不否认,韦悲吟一声厉啸,掠身便走,既然试出这人竟然是武林前辈,竟然是御梅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其实以武功而论,韦悲吟未必比傅主梅低上多少,纵然不敌,也绝不至于落荒而逃,但御梅主的传说委实惊人,一惊之下,他毫无再战之意,转身便走。

    御梅主?

    御梅刀?

    金吾镖局之内哗然起了一阵喧哗,遥遥在后观望的虚无道人惊喜交集,满心迷惑——如傅主梅这般一个年纪轻轻,呆头呆脑的小厮怎会是御梅主?怎么可能?但亲眼所见,这白衣小厮的确发出了那如神的一刀。

    若非御梅主,何人能出御梅之刀?

    “这位……这位……”金吾镖局之中,有个大汉奔了出来,对傅主梅迎了过去,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傅主梅呆呆地看着他,目中的杀气渐渐褪去,突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头发,慢慢地转身走了。

    “这位……大侠……”金吾镖局的总镖头呆呆地看着傅主梅转身走掉,心想这位武功高强得难以想象的大侠,生得和隔壁银角子酒楼的小厮好生相像,莫非是自己记错了?

    二十三御梅之刀

    自那一面之后,阿谁再也没见过傅主梅,又过了几日,到银角子酒楼去打探消息,却说小傅把他那乌龟带走,无缘无故地就走了,掌柜的还在谩骂说这死没良心的说走就走,连一句话也没留下,要是他知晓小傅要走,少说也多给几两银子,说着抹了把鼻子,好像真的有些心酸。

    小傅走了,应该是发生了些事。

    她想他毕竟是练武之人,人在江湖,不论他是怎样希望平静和简单,人生毕竟永远不可能真的平静简单,走了也好,洛阳是是非之地,距离京城很近,来往的武林人很多,希望平静的话,往更远的地方去吧。

    或者……离开这里,去看看唐公子,不知为何,自从离开好云山之后,她的心头并不平静,他是个太复杂多变的男人,有着太过复杂的心情,当日选择断然离开,究竟是不是会带给他伤害?她无法理解唐俪辞,甚至无法以平静的心情留在他身边,但内心深处仍然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代替她回去看看他。

    唐公子……太过复杂和微妙了,心思越是复杂,越容易让人精疲力竭,不是吗?何况你……从内心深处,便是深深地缺了能让自己稳定的力量,池云死了,唐公子,杀了他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呢?

    好云山。

    白雾依旧飘浮,景色依旧缥缈如仙。池云和梅花山两位首脑的尸体被火化为灰,带回梅花山安葬,叱咤风云一时的几位豪杰,就此埋于尘土。唐俪辞在此一战中受了些伤,近来不大出门,邵延屏在去往少林寺的半路上惊闻中原剑会惨变,匆匆赶回,成缊袍也对自己大意出门前往名医谷一事深为后悔,前往洛阳的董狐笔和孟轻雷也已经赶回,众人对唐俪辞杀池云之后都有些担心,但唐俪辞却是始终面含淡笑,浑若无事。

    “站住,你是谁?”善锋堂后门的一位剑会弟子遥遥见一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这里不可乱闯。”那浑身青苔狼狈不堪走过来的人呆了一下:“我……我是来找人的。”剑会弟子上上下下将他看了几遍,只见这人本来一身白衣,穿到现在基本已经成了绿色,头发凌乱,长着一张娃娃脸:“找谁?”

    “唐……唐……”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犹豫了一下,仍然没有说完。剑会弟子皱眉:“你是来找厨房的老汤的?啊,对了老汤交代过他有个侄子最近要来帮忙,敢情就是你啊,进来吧。”那人一呆:“啊?”剑会弟子叫道:“老汤!老汤!你侄子来了!”

    自门后不远处跑来一位约莫六十的老头,对着那白衣人眯眼看了一阵:“好多年没回老家了,侄子长得什么模样我也忘了不少,你娘姓李还是姓姜?”那白衣人呆呆地道:“我娘?我娘姓林啊……”那老头忽地乐了,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差点忘了,我三弟媳就是姓林,我走的时候她还小呢,想不到儿子也这么大了,我少说也二十年没回老家了,进来吧进来吧,以后就把这里当你的家,老汤一定罩着你,哈哈哈!”说着一把把他拉了进来,摸了摸他的脸,“孩子你可受苦啦!”

    这满身青苔的白衣人自是傅主梅,眼见老汤真情流露,他终是没把“我不是你侄子”六字说出口,揉了揉头发,满脸尴尬,“啊”了一声。“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汤问。傅主梅道:“我叫小傅。”老汤哈哈大笑:“汤小傅,这名字不错,来来来,从今天开始,你就和我一起在厨房干活,邵先生对人好,绝对不会让你吃亏的。”傅主梅目瞪口呆,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老汤拉进了厨房,就此开始了他名叫“汤小傅”的日子。

    唐俪辞的房间距离厨房很远,在山头的另一面,雾气最浓的地方。最近唐俪辞在养伤,就算是邵延屏也很少看见他,更不必说老汤,最常见到唐俪辞的人是紫云,然而他很少和紫云说话,只是到了三餐的时间,紫云给他送饭送茶进去,如此而已。

    “笃笃笃”,三声叩门声。

    唐俪辞的房内一片安静,自窗口望入,可以看见他负手站在书桌前,以左手提笔在写字。傅主梅端着一碗药汤,入目瞧见这一幕,不知不觉,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阿俪……是很多才多艺的,他会书法、会绘画、会许多样乐器、会读书、会跳舞、会很多门外语、会打球……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会的,而所有会的东西,他都能够达到“精通”的地步。不像他……他除了唱歌之外,什么都不会,但……

    “谁?”门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傅主梅端好汤药,端端正正站在门前,阿俪的声音仍然很好听,他仍然那么出色,当年……怎么会有人说我唱歌唱得比他好呢?唉……

    “谁?”唐俪辞并不开门,仍是语气温和地问。

    犹豫了半晌,傅主梅小心翼翼地答了一个字:“我。”

    “咿呀”一声,门突然开了,那门开的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接受,仿佛傅主梅一个“我”字还未从舌尖出来,那门就已开了。唐俪辞的脸倏然已在傅主梅面前,傅主梅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唐俪辞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傅主梅才道:“啊……”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唐俪辞猛然关上了门,那门关得太快,以至于傅主梅的鼻尖差点撞上门板,受此一惊,他又呆了良久,方才明白:阿俪开门了,然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关上了,也许是不想看见他。

    “阿俪……”他在门外犹豫了一阵,“我……唉……你知道我很笨,我想你还是很讨厌我,根本不想和我说话,但是……但是我听说你最近的消息,都不太好,我想……我想……虽然你恨我,但是我想看下你好不好?你受伤了是不是?伤得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门内没有半点动静。傅主梅踮起脚尖往窗缝里探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又道:“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你好不好?刚才你吓了我一跳,我什么也没看清楚。”

    门内仍是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傅主梅有些着急了:“阿俪,药要凉了,凉了老汤要骂我的,我……我……蒙了面进去行不行?或者你把眼睛闭起来,看不到我,你心里就不气了。”说下他当真从怀里扯出一块汗巾,草草缠在头上,“我进去了。”说着轻轻推开大门,端着那药汤进了唐俪辞的房间。

    进门之后,唐俪辞就站在桌前,背对着他,左手提笔仍然在写字,仿佛刚才开门的人不是他。傅主梅端着药进来,反而手足无措,呆呆地端着看着他写字,这么一站就足足站了快一个时辰,等到唐俪辞把桌上那张宣纸以极纤细的笔法密密麻麻地写完,他才鼓起勇气,呆呆地道:“阿俪,药凉了。”

    唐俪辞站起身来,回头微微一笑:“白痴,我关了门,你就不敢进来,我在写字,你就不敢说话,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容易被人欺负。”他神态秀雅,言语温柔,这句话说来却不知是表示亲热,还是在说他就是吃定了傅主梅,一句话下来,傅主梅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阿俪……你不恨我了?”唐俪辞脸色一沉:“当然恨!”傅主梅被他这一翻脸吓得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噤若寒蝉,唐俪辞脸色一沉之后,随即轻轻一笑,笑意如花:“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傅主梅呆呆地看着他瞬息万变的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唐俪辞脸色平静:“好了。”傅主梅想也不想地道:“骗人!”唐俪辞秀眉微蹙:“你说什么?”傅主梅把药放下:“你骗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说得比真的还真,你说真话的时候,反而像骗人的样子了。”唐俪辞脸色又是一沉,傅主梅立刻闭嘴,半个字不敢多说,眼神却仍是一百个不信。两人僵持半晌,过了一会儿,唐俪辞转头放下笔来,语气温和,仿佛浑然没有刚才的事:“你怎会出现在此?我找你许久,没有半点消息,我还当方周死了以后,你和我割袍断义,准备老死不相往来。”傅主梅连连摇手:“没……不是这么回事,方周……方周的事后来我明白不是你的错,怎么会恨你呢?我很清楚的,你心里对他好……很好的。”唐俪辞猛然回过头来:“你……”他反而笑了起来,“你可知道方周是怎么死的?他活生生地被我挖心,你可知道活生生地挖心有多痛?我告诉他我挖他的心是为了救他,他很相信我,他忍痛让我挖,我剖开他的胸口,弄得满地是血——你知道那有多少血吗?死的时候他相信他会被救活,他感激我!他是感激我的!”他骤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知道他的下场吗?结果他最后被人砍成八块,丢在烂木头里面喂蚂蚁,那些蛆虫在他的眼眶里爬来爬去,一条一条一圈一圈的颜色……有白的有黑的……哈哈哈哈……”

    “阿俪!”傅主梅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阿俪!别想了!”唐俪辞一把将他推开,他的力道奇大,傅主梅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唐俪辞连退几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止不住地狂笑起来,“还有池云……哈哈哈……我用笛子敲破他的头,他临死的时候恶狠狠地瞪着我……他死了都想向我爬过来把我活活掐死……”

    “阿俪!”傅主梅一跃而起,唐俪辞狂笑未毕,全身颤抖,忽地晃了一晃,往后软倒。他匆匆伸手扶住,唐俪辞昏厥的时间极短,瞬间又已醒转,用力挣扎而起,厉声道:“走开!你们统统走开!”

    你们?傅主梅牢牢抓住他的手,在他眼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阿俪这许多日子就在这样疯狂的境界里一个人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人装作若无其事,一个人面对两个人的死,一个人面对乱七八糟的幻境吗?“你看清楚,我是傅主梅,我……我不是别人,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你看到什么了?”唐俪辞牢牢握住傅主梅的手,因为冰冷潮湿,傅主梅几乎感觉不到他究竟是用手的哪里抓住了他的手,就如抓住他的是一团冰,“别再想了,你快要疯了!”

    唐俪辞微微一颤,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抬起手捂住半张脸,过了好一会儿:“你叫他们都走开。”傅主梅不知道他所指的“他们”是谁:“他们?他们都走开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在。”唐俪辞急促地喘息了一下,缓缓放开右手,望着傅主梅,望了好一会儿:“你出去,我累了。”

    “阿俪……”傅主梅端起那碗药,唐俪辞抓起那碗药摔了出去,“乓”的一声药汁泼在地上,顿时地面焦黑一片,傅主梅一呆,唐俪辞厉声道:“出去!”傅主梅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焦黑一片的药汁:“我出去我出去,你……你躺在床上休息,千万别下来,地上有毒。”唐俪辞对“有毒”毫不在乎,倚在床头,突地揪住傅主梅的衣袖,一把把他拉了过来,口唇凑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字地柔声道:“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你也绝对不准原谅我,方周死了,是我害死的,池云死了,是我杀的,谁也不许说不怪我,这世上谁也不准不恨我,记得你砍我的那一刀吗?还记得你砍我的那一刀吗?你是恨我的,你还是像方周死的那天那样恨我……哈哈哈……杀兄弟朋友,不管是谁统统都可以死,全部都给我去死!”

    “我……我……”傅主梅张口结舌,他遇见唐俪辞这种极端的个性,真是头昏脑涨。“我……”唐俪辞松手,侧过脸,“我累了,你还不出去,是想和我一起睡吗?”傅主梅瞪大眼睛,只见他柔声含笑,神态甚是妩媚,眼神却极是冰冷,充满了要杀人的杀气。“我出去我出去,阿俪,”他犹豫地看着唐俪辞,实在不知该如何帮他,过了一会儿,“别再想了。”他站了起来,擦掉了地上有毒的药汁,安静地退了出去。

    傅主梅关上了门,唐俪辞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右手放在额头上,沉沉睡去。

    阿俪他……和从前一样,背负着太多的东西。傅主梅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茫然地走着,背负着太多东西……多到早已承受不了,早就崩溃了。只是阿俪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一点,是就算崩溃了也绝对不肯死心吧?所以看起来像很强、无坚不摧的感觉……

    听说……阿俪的父母亲很有钱,还听说……阿俪不是他妈妈亲生的,而是通过遗传细胞的精度筛选,医生选择了他父母亲遗传性的最佳组合,修改了一部分DNA的表现性,以植物人为代孕母生出来的孩子,理由是阿俪的爸爸想要个完美的孩子,而他的妈妈不想受生孩子的痛苦。他不知道这样的出生对阿俪来说有没有特别的意义,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来,但是如果是他的话,是会觉得很失望的。

    他和阿俪不算是认识很早,至少没有阿眼和阿俪的交情那么深,当他认识阿俪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温雅、华丽、谈笑自若、彬彬有礼,并且几乎无所不能,但听说阿俪的爸爸对他非常不满意。在发生了铜笛主唱的那件事之后,他才发现控制欲和优越感对阿俪来说有多重要,为什么会那样呢?他不能理解,就像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阿俪会背负起江湖苍生的命运,为什么?同样是为了追求控制欲和优越感吗?因为没有这个他就不能活下去?因为他不能做不到最好?

    不是的……傅主梅呆呆地看着前方,也许有人会追求欲望追求到死,但没有人会像阿俪那样……追求欲望追求得那么痛苦,追求得快要把自己逼疯。

    啊……他突然用力摇了摇头,他在想什么……现在重要的不是为什么阿俪会变成这样,而是应该怎么样让他恢复正常,别再陷在过去的阴影里。对了,那碗药、那碗药为什么会有毒?难道中原剑会也有想对阿俪不利的人吗?

    眼前有粉色的衣角一飘,傅主梅抬起头来,他心不在焉地走路,差点就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人,那人哎呀一声,声音娇美,却是西方桃。眼见有个不曾见过的小厮从唐俪辞房里走出来,她也颇为奇怪,这年轻的白衣小厮不但从唐俪辞房里出来了,而且还神不守舍,差点一头撞上自己。

    “啊!真是很抱歉。”傅主梅漫不经心,看也没多看西方桃一眼,仍旧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去,走过了两个岔道,他突然发现走错了路,又倒回来走回厨房去。

    原来是厨房新近的小厮,但为什么唐俪辞会让他进房呢?西方桃眉峰微微一蹙,这小厮见到人没有半点礼数,连问好也不说一句。抬目往唐俪辞房中望去,池云死后,唐俪辞居然没有向众人揭穿自己,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唐俪辞为了池云不惜和她拼命,绝非对自己没有恨意,但隐而不发,让她留在中原剑会,是有合围绞杀之心吗?她嫣然一笑,想聚合剑会人手之众,合围绞杀西方桃,也要看大家对他还有多少信心,以及他自己有没有这份本事了。

    “紫云。”她回头呼唤了一声,身后在花园里修剪枝叶的紫云抬起头来,“什么事?桃姑娘。”西方桃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看见厨房新来的小厮端了药汤去给唐公子,你去看下唐公子的伤势好些没有,我怕我进去了打扰他休息。”紫云点了点头:“唐公子的伤前几天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去了。”西方桃转身而去,走过七八丈,回过头来,正好瞧见紫云推开了唐俪辞的房门。

    “唐公子……”紫云踏进房门,突地一呆,只见唐俪辞卧在床上,鼻息轻缓,睡得很沉,对她进门竟然浑然不觉。顿了一顿,紫云轻轻地退了出去,心中一阵凄恻,一阵温柔,这些日子以来,真是难为唐公子了。等她回身再看,已经看不到西方桃的影子,心底不免有些奇怪,桃姑娘哪里去了?

    唐俪辞房中,人影微飘,西方桃悄然无声地闯入房中,眼见紫云自门内退出,她已知唐俪辞果然在休息,绝非作伪。眼见床上有人闭目沉睡,她一记重掌笔直往床上劈去,这许多天来她一直在找突袭的机会,难得窥见唐俪辞卧床休息,池云已死,唐俪辞若再死,中原剑会余下诸子无一在她眼内。『幻魂文学网http://www.huanhun.com/』『书农在线书库http://www.shunong.com/』『奇侠电子书http://www.qxtxt.com/

    “砰”然巨响,沉香床榻应手碎裂,木屑纷飞,径自撞爆了窗棂,床幔倾颓倒塌之间,唐俪辞惊醒闪避,西方桃一掌碎床,却是毫厘之差,没有伤及唐俪辞。西方桃脸露浅笑,挥掌攻击,唐俪辞坐起招架,然而双掌堪堪接实,尚未发力,只觉头痛欲裂,不得已撤掌向后,缩短了出掌的距离。西方桃哈哈大笑,这一笑她终是笑出了男人的声音,一掌前摧,十成功力必取唐俪辞之命!

    “谁——”门外成缊袍的声音一声沉喝,紧接着大门轰然碎裂,成缊袍闯了进来,西方桃心念电转,就在门将破未破之时,她一把扯下身上的桃衣往床底一掷,衣袖一抹,蒙上了人皮面具,瞬间面貌全非。成缊袍闯入房内,猛地看见一个面容丑怪的黑衣人站在唐俪辞床前,想也不想,一剑递出,“你是谁?”

    成缊袍一剑刺来,就算是西方桃也不敢掉以轻心,然而唐俪辞神志未清,此时不杀日后等他有所准备,只怕再无机会。权衡利弊,西方桃一声怪笑,仰身闪开一剑,衣袖一拂,往窗口逸走。成缊袍第二剑紧接刺出,剑风凛然,刹那之间就沾上了黑衣人的后心,正待发力,猛地黑衣人凌空倒翻,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他这一剑直刺,单凭空翻之势从他头顶跃过,大喝一声,双掌齐向唐俪辞头顶天灵劈下。

    “唐——”成缊袍大吃一惊,他剑势使老,已来不及回身救人。唐俪辞胸口起伏,他身上的皮肉伤早就痊愈,眼看掌击在前,满心想要出手还击,然而头痛欲裂,身上一时间竟软得没有半分力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西方桃。电光火石的瞬间,西方桃只见他目中透露出极度耀眼的光彩,连她这等心机老到的高手也无法分辨在生死一瞬之间他到底是喜是怒,还是是惊是怕。

    双掌拍落,成缊袍堪堪转过身来,门外邵延屏刚刚赶来,见状大惊:“唐——”

    西方桃凌空扑下,唐俪辞脸露浅笑,凝目以对,就在这一瞬之间,一道月光似的冷芒掠空而过,房内众人都觉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格拉”一声门柱上竟是凝了一层白霜。西方桃惊觉刀芒,大喝一声,双掌合扑,匆匆招架半空掠来的冷刀,然而掌刀相接,“啪”的一声血溅三尺,西方桃一晃而去,身后滴落点点血迹。

    成缊袍和邵延屏震惊骇然——这是什么刀?竟然能在这样的距离一刀伤及这黑衣人?西方桃脱身之后,一柄寒光闪耀的奇形兵器自半空跌落,“当”的一声落在唐俪辞面前,成缊袍和邵延屏齐声惊呼:“御梅刀!”

    那刀刀刃如波,瓣分双梅,刀出寒如雪,厉刃惊鬼神,正是名震江湖三十余年的“御梅刀”!在两人惊异至极的目光中,一人白衣蒙面自门外掠了进来,从破碎的床幔上扶起唐俪辞:“没事吧?”

    唐俪辞的眼睫微微垂了下来,语音含糊:“没事……”白衣人拾起御梅刀,转过身来面对邵延屏。邵延屏惊异地看着这白衣人,他本以为御梅之主必定是个老头,但这人的面貌虽然不见,声音却非常年轻。只听他道:“邵先生,阿俪的伤不要紧,只要让他休息两天就会恢复,我去追刚才那人,这里就交给你了。”话音未落,白衣人穿门而出,刹那已消失不见。

    好快的身法!邵延屏和成缊袍面面相觑,心中的惊疑只有越来越甚,御梅主口称“阿俪”,难道唐俪辞和御梅主竟然有所关联?回头看着唐俪辞,却见他扶着床榻的碎片,缓缓站了起来,脸色虽然不佳,神志仍是清楚,面露秀雅温和的微笑:“我……不太舒服。”

    邵延屏一声苦笑,他有一肚子疑问想问,唐俪辞就这么微微一笑,加上一句“我不太舒服”就举重若轻地挡了过去:“我立刻去准备房间让唐公子休息。”唐俪辞倚着床柱,轻轻点了点头,雪白白皙的手指微略点了点床柱,几缕黑发垂了下来,神态既是慵懒,又是闲雅,好像方才死里逃生的人浑然不是他。

    成缊袍皱眉看着他,他也有满腹疑窦,然而唐俪辞一眼也不瞧他,思虑半晌,他终也是一句也没问出来。

    善锋堂外。

    西方桃黑衣在身,快速往前奔逃,虎口伤势不重,然而这御刀一击让她恼怒异常。千载难逢的机会,唐俪辞方才神情有异她看得清清楚楚,机会就这么一瞬而去,而且形势逆转,让她不得不撤走,那该死的一刀,真是来得让人恨甚!奔出去两里有余,她忽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后五十丈之处,有人白衣如雪,悄然无声地站着,蒙面的白纱临风微飘,一股清寒的风自他身畔吹来,冷若秋水。

    好大的胆子。西方桃笔直地站立,冷冷地盯视着对手,刹那间她已从愤恨怨毒转为冷静,继而平心静气地估量着对手。方才御刀一击的确是惊世骇俗,但未必她就应付不了,就凭方才那一刀,她就要杀了这碍事的程咬金。

    阳光和煦,好云山下山水青翠,白云如扫,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没有对视多久,骤然光芒爆起,一团耀目的刀光映得白日失色,轰然一声大响,树木摇晃尘土飞扬,尘烟散去之后,黑衣人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白衣人手握御梅刀独对满天尘爆,点点碎土粉尘飘零而下,染黄一身白衣,过了良久,他叹了一口气。

    好强的对手!这是他数十年来遇见的最强的对手,竟然在他御刀一击之后毫发无损,安然退去。他在唐俪辞杀方周之后,离开唐俪辞和柳眼,另有奇遇,再度穿越时空的间隙,到达三十年前,这就是御梅主的传说能延续三十年的原因。而数度穿越时空,导致傅主梅脱离正常的时空规则,容颜始终不变,看起来反而比唐俪辞年轻了一两岁。

    啊……傅主梅拿下蒙面白纱,揉了揉头发,迷茫地看着湛蓝的天空,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对呢?留在好云山帮阿俪的忙?去追杀那个黑衣人?可是留在好云山,阿俪肯定很不高兴;要追杀那个黑衣人,他又要到哪里去找呢?他根本没有看清楚那个黑衣人长得什么模样,何况就算他看清楚了,也不大可能记住。

    要去哪里?回去吗?他自己问自己,呆呆地看着蓝天,过了半天,一只鸟雀掠过半空,落在身旁的树枝上筑巢,他看了好一阵子,突然醒悟这半天他只是在发呆而已,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怎么办?找个人问问吧,傅主梅望了望中天的太阳,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好云山,慢慢往北而去。

    二十四碧水涟漪

    洛水故地,碧落之宫。

    巍峨辉煌的碧落宫殿已经建成,与从前平凡无奇的小村落全然不同,清雅挺拔的亭台楼阁,比之真正的天上宫阙恐怕也不会逊色多少。宛郁月旦蓝衫依旧,在这云淡风轻秋日的下午,坐在碧落宫瑕云坊内赏花。

    别人赏花是看花色,他虽然看不到花色,却一样能品味花之芬芳,在他心中鲜花一样美好,并且他也从未忘记花朵的颜色和娇美。

    “这是什么花,这么香?”坐在宛郁月旦面前的人白衣黑发,一张娃娃脸,说的是花,嗅的却是手里端的茶。

    “这只是桂花,御梅叔叔从来不看桂花吗?八月高秋,赏桂食蟹喝菊花酒,正是人间雅事。”宛郁月旦柔声道,“十年不见,御梅叔叔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他口称“叔叔”,傅主梅看起来却最多不过大了他两三岁,但听宛郁月旦称呼他“叔叔”,他也并没有觉得有异,他和宛郁月旦的父亲曾经平辈相交,按辈分宛郁月旦的确该叫他叔叔。

    “你看得见我的样子?”傅主梅闻言茫然看着宛郁月旦,眼盲的人还能知道他“一点也没变”?宛郁月旦微笑:“御梅叔叔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甚至呼吸的深浅都和月旦记忆中一模一样。”傅主梅点了点头,喝了口茶:“你却长大了。”宛郁月旦颔首,也端起茶浅浅喝了一口:“御梅叔叔远道而来,必有要事吧?”虽然他认识傅主梅的时候只有十一岁,但这位名震天下的御梅叔叔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却是清清楚楚。

    “我……”傅主梅看着汉白玉桌上的那一杯茶,那茶杯薄若蝉翼,茶水碧绿清澈,两样都是昂贵之物,“有件事我想问你。”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一张,放下茶杯:“什么事让御梅叔叔困扰?”傅主梅以指尖轻轻触了触那茶水,温热的茶水染在指上,是一份异样的感觉:“我……我……”他心里有许多事想说,但真的要说出口来,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头脑中一片混乱,不论从哪里开始说都是一团乱麻,“我不知道究竟是该隐退江湖,还是该留在好云山。”犹豫了好半晌,他只喃喃说了这一句。宛郁月旦弯弯眉线微微一蹙:“中原剑会?御梅叔叔是从好云山来的?”傅主梅点了点头,茫然看着碧落宫清雅的景色,那如丹的桂花:“我本以为自从三十年前剑会一战之后,就彻底脱离江湖,唉……江湖、江湖总是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我不喜欢。”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温和地替他接下去:“可是人不惹江湖,江湖自惹人,风流店之事引起轩然大波,御梅叔叔终究也是难以独善其身。”

    “其实……”傅主梅呆呆地看着桂花,“不是这么回事。”宛郁月旦微微一笑:“那在好云山上究竟发生何事,让御梅叔叔如此困惑?”傅主梅道:“我见过唐俪辞了。”宛郁月旦以指尖轻叩那单薄的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唐公子吗……唐公子是个高明的人,好云山中原剑会有他在,绝不会倒,而中原武林有他在,亦不会万劫不复。”傅主梅道:“他是我的好友。”宛郁月旦微微一怔:“这倒是未曾听说。”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傅主梅道,仰首喝完了那杯茶,“中原武林有他在,不会万劫不复……小月真的这么有信心啊……”宛郁月旦凝目思索,很认真地听着:“难道御梅叔叔对唐公子没有信心?”傅主梅摇了摇头,放下空杯,茫然道:“我真的没有信心,因为我认识阿俪很多年了,阿俪从来不是一个能让人依靠的人。他真的会把很多事都做得很好,但做好之后,他又会把所有的结果一下子毁得干干净净……他从来不是谁的支柱或者能拯救谁的神。”

    “御梅叔叔很了解唐公子吗?”宛郁月旦温柔地微笑,并没有因为听到这段话而感到惊讶。傅主梅望着碧落宫后远处的山峦:“小月你知道吗?他曾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用书本和酒瓶子搭了一间非常漂亮的房子,搭成以后在房子里开了一场宴会,请了很多人到房子里喝酒,然后……”他很痛苦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放了一把火,烧掉了那房子,差点把来参加宴会的人都烧死了。”宛郁月旦秀雅纤弱的眼眸微微一动:“哦?”傅主梅点了点头:“但我明白他不是要杀人,搭那房子他就是想放火而已……”宛郁月旦微笑了:“但传闻唐公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江湖大众都相信万窍斋主人绝非泛泛之辈,一定能引导众人战胜此次江湖毒患。”傅主梅迷茫地看着白玉般的桌子:“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当然比柳眼强。不过阿俪的脾气很古怪的,他其实很脆弱,很容易就精神崩溃了,但因为好胜得不得了,所以他不会让人发现他常常有受不了的时候,要是有人发现他其实崩溃了,他就算不气死,也会发疯。池云死了,我不知道是该留在好云山,或者是永远不再出现……”宛郁月旦长长吐出一口气,微笑了:“我明白了。”傅主梅揉了揉头发:“我……我说得乱七八糟,小月你真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宛郁月旦摸索着给傅主梅倒了一杯茶,“但我是相信唐公子的。”他缓缓地道,“我相信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弱点,唐公子身为国丈义子,万窍斋主人,还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就算他真要放火烧死几个人,我看也没有谁能将他拿下……但他并没有留在京城或者万窍斋恣意妄为……他涉入江湖插手风流店之事,那就是放弃了自己的屏障,明知这一场对决必定有输有赢,明知道自己的弱点会受到挑衅,也许会输、也许会死,却没有后悔。御梅叔叔,不是任何人都能下这样的决心,下决心需要勇气,而勇气……必定来源于支持自己前进的信念。”

    “我知道阿俪的信念是什么,他要做一个好人。”傅主梅突然激动起来,一拍桌面,“因为他做过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事,他要改做个好人,可是……可是叫他做好人的人自己……自己去杀人放火,自己糟蹋自己说过的话,这样来的信念怎么能说服人?怎么能让一个人真的坚定不移地去做很困难的事?那是阿眼强加给阿俪的信念,那……那又不是阿俪自己想出来的!”“当”的一声,他面前的茶杯翻倒,单薄的瓷胎碎裂,茶水流了一桌一地。

    “唐公子也许是脆弱的男人,但绝不是不坚定的男人。”宛郁月旦缓缓地举杯,喝完了他那一杯茶,“我尊重他作为男人而担待的一切……御梅叔叔,不要把他当做孩子,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

    傅主梅呆呆地看着宛郁月旦,不知该如何回答,宛郁月旦杯沿离唇,微微一笑:“御梅叔叔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傅主梅点了点头,不过他本要同意的是宛郁月旦刚才那句“不要把他当做孩子”,点头之后揉了揉头发,表情尴尬。宛郁月旦已经微笑得很舒畅,眼角的褶皱微微地抿起上扬:“呃……御梅叔叔,我听说洛阳银角子酒楼有个很高明的厨子,叫做傅主梅,不知道御梅叔叔认不认得?”傅主梅啊了一声,更加尴尬:“我……我……”宛郁月旦柔声道:“我还真不知道御梅叔叔的本名就叫做主梅呢,听到消息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也曾经特地去吃过酒菜,御梅叔叔做的糕点真是人间美味,可惜鱼肉烹调之技就大大逊色。”傅主梅睁大那双清澈的眼睛,惊诧万分地看着宛郁月旦:“你——你——什么时候去银角子吃过饭?为什么要特地去吃?”宛郁月旦好看的眉线稍稍一扬:“因为很想去,所以就去啦。”傅主梅用力揉着头发:“你……你……”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御梅叔叔,碧落宫有件东西,希望叔叔能去看一眼。”笑过之后,宛郁月旦站了起来,“这边走,请跟我来。”傅主梅头脑尚未从宛郁月旦特地跑去银角子酒楼吃他做的酒菜这种事上转回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突然道:“小月不要再叫我御梅叔叔啦,叫我小傅吧。”宛郁月旦唇含微笑,徐步前行,并不回头:“为什么?”傅主梅道:“因为……因为……常常你叫‘御梅叔叔’,我不知道你在叫谁,要想一想才知道在叫我。”宛郁月旦温柔地道:“好。”

    两人绕过长长的回廊,走到了一片空阔的花园之中。傅主梅见到遍地柔软的花草,有些已经枯萎,有些还在盛开,而大多数结满了颜色鲜艳的小果子,晶莹饱满,光泽可爱,让这一整片花园显得温馨而富有生机。花果点缀,灌木为道,在花草丛中,数十块青玉所制的长碑静静矗立,碑上刻满铭文,写着许多名字。“这是……墓地?”傅主梅低声惊呼,宛郁月旦要他到墓地看什么?宛郁月旦指着数十块墓碑的方向,要他细看其中的一块:“那是一个姑娘的墓地,她不是碧落宫人,但死在碧落宫内,临死之前说……很想见你一面。”傅主梅呆呆地看着那墓地:“她是谁?”宛郁月旦道:“朱露楼的杀手。”傅主梅迷茫地看着那块墓碑,依稀是想起了一些什么,依稀是全然没有记忆,她究竟是谁?是曾经认识过的朋友吗?

    宛郁月旦退了一步,秋季黄昏清寒的风掠衫而过,带起衣袂轻飘,他抬头向天,在心中回忆黄昏的颜色,许许多多的黄昏秋色,许许多多人生人死,许多的愿望没有实现,而许多黄土上的青草都已开花结果了。

    两人在墓地静立片刻,背后的镂花长廊有人走过,傅主梅转过身来,只见那是一位红衣女子,背影姣好,消失于花园圆形拱门之后。“她一直跟着你。”傅主梅转头看宛郁月旦,“没有关系吗?她是谁?”宛郁月旦道:“她是一个正处在犹豫之中的聪明女子。”傅主梅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犹豫什么?”宛郁月旦道:“犹豫究竟是付出之后不求回报的感情可贵,或者是眼前小小的付出就能得到温柔体贴的感情更令人眷恋。”傅主梅叹了口气:“当然每个人都希望付出感情就能得到相同程度的回报,不过这样的事终究是很少很少。”宛郁月旦的神情很是温柔:“自负的人总是偏执,我只是希望她选择了以后,彼此的遗憾会更少一些。”傅主梅揉了揉头发:“她的选择很重要吗?”宛郁月旦轻笑:“很重要。”

    正在说话之间,傅主梅又遥遥地看见了那位红衣女子,只见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一位碧衣男子递了杯茶给她,她低首不语,那碧衣男子也不说话,陪她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欸?那是碧涟漪吗?”傅主梅恍然大悟,“啊!原来她是小碧的心上人,但她为什么要跟踪你呢?”宛郁月旦微笑:“小傅总是敏锐得很,为什么会知道她是碧大哥的心上人?”傅主梅自然而然地睁圆了眼睛:“欸?感觉嘛,感觉就是不一样啊。”宛郁月旦温柔地道:“是吗?对了,我正在担忧一件事,小傅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傅主梅连连点头:“什么事?”宛郁月旦道:“我这里有个病人,全身关节被一百多支毒刺钉住,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如果再没有人能帮他将毒刺逼出体外,恐怕支持不下去。碧落宫中习武之人虽多,但没有人身具如此功力……”傅主梅忙道:“我去试试,人在哪里?”

    “人在忘兰阁。”宛郁月旦前边带路,虽然目不视物,步履却是从容闲适,边走边笑道,“其实我好多年来都想不通,小傅为人又热心,又简单,又没有扬名立万的心,为什么拿起御梅刀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出刀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傅主梅微微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说道:“其实我觉得不论做什么事,如果决定了是该做的就一定要做好,不管是自己喜欢做的或者是不喜欢做的事,决定了要做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好。所以……”他叹了口气,“所以拿刀的时候,我很投入地做一名刀客,而做别的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拿刀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做我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我不想被改变,因为我觉得我这样很好啊。”宛郁月旦微笑:“全心投入的时候就能达到超乎常人的境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认真地做自己,世上有几人能对自己有这样的诚实和信心?哈,你和唐公子却都是这样的人……啊,别往前,这边走。”他扯住傅主梅的衣袖,就如扯住一个容易走失的孩童的衣袖,缓步迈入一处庭院。

    这是一处种满兰草的庭院,有几本秋兰开着,不是什么出奇的品种,虽然不是奇兰,却仍是幽香清雅。傅主梅好奇地看着那些兰草,毫无疑问他一棵也不认识,但很显然他对种植这些兰草的人非常仰慕,看了兰花好一阵子,他才转头往屋里看去,只见两名碧衣少年将一个全身僵直长发蓬乱的高大男子合力抬了出来,那人一身紫衣,有些破烂,却洗得很干净,显然是碧落宫中人替他洗了又穿上的。

    “他……”傅主梅茫然看着那人,“他是谁?”

    “狂兰无行。”宛郁月旦柔声道,“七花云行客之一,善使八尺长剑的猛士。”傅主梅揉了揉头发,目光更加迷茫,也许他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此时已经忘却,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从来都没有记住过:“他身上的刺在哪里?”

    “自眼窝开始,全身所有能够活动的关节,都有两枚以上的小刺。”宛郁月旦叹了口气,“即使能够逼出,一百零七枚毒刺逼出之后,小傅你势必元气大伤。”傅主梅真诚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腼腆,本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刺呢?刺在哪里?”宛郁月旦伸手在狂兰无行身上摸索,缓缓按到肩头一处,“先从这里开始吧。”

    东山。

    方平斋黄衣红扇,在树上窃听了那两名男女谈话之后,飘然而退,一路思考。官兵在寻找琅玡公主,此事既然进行已久且又如此隐秘,必定牵涉更多的秘密,一旦得到线索绝不可能半途而废,要将官兵引走,第一个方法是那紫衣少女突然出现,让这群人闻风而去;第二个方法就是手起刀落,将这二三十人的人头统统砍了下来,也就暂时无事,但诛杀皇亲国戚,后患无穷。

    是杀人……或是帮助寻人呢?方平斋努力回想那紫衣少女策马离去的方向,想了半日,不得甚解。如果不知她往何方而去,那就翻过头来想她是为何而来?东山灵源寺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她前来?灵源寺出名的东西不过是碧螺春,最多加上山中一口灵泉,有什么值得妙龄少女不远千里前来?嗯……灵泉?传闻灵泉能治心病,看她一剑杀人心狠手辣,心理必定失常,说不定正是为灵泉而来。方平斋哈哈一笑,挥扇往灵源寺后而去。

    碧树密林,花已凋谢,而各色杂果生长,密林中仍是一股果香。方平斋以扇挡过重重枝丫,沿着清澈的溪流往上,步行数里,便看见一处泉水汩汩涌出,泉水四周无人,泥泞的土地上脚印杂乱无章,方平斋踏上泥地,左顾右盼,突地在灵泉不远处的密林中看见紫色衣裙的一角。

    嗯?他举扇拨开树丛,只见距离灵泉十七八步的树林之中,卧着一位紫衣少女,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长发凌乱,脸色雪白,却是早已昏了过去。方平斋一眼认出这少女就是当日一剑贯穿林逋胸口的那位女子,蹲下一探脉搏,却没有受伤,只是受寒过度。“唉呀呀,如何是好呢?说要找人没想到竟然真正找到,苍天啊苍天,你说我是把她提到官府去领赏换几百两银子,还是让她留在这里直到病死被野狗咬得支离破碎,美女变骷髅?像我这般有良心又怜香惜玉的贵公子,自然是有良心又怜香惜玉,来,让贵公子救你的性命。”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地上的紫衣少女抱起,身形一晃,穿越密林而出。

    灵源寺外不远,民居村庄之外,经历了一番徒劳,十来个小队纷纷撤回,围绕在一处民居外围,民居原先的主人得了百两纹银,已经喜滋滋地搬了出去,而住在这民居里的人,自然是那要寻“小妹”的一男一女。

    “大哥,累了吗?”那劲装女子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递给劲装男子,“多处探查,仍是一无所获,也许……唉……”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嘘!不许胡说!小妹福大命大,既然当年在墓中未死,日后自然也不会死,她是金枝玉叶。”女子脸现苦笑之色,轻轻叹了口气。正在两人叹息之时,突地门外一声轻笑:“琅玡公主来了,接着!”两人习武之身,听闻笑声已经跃起,骤然“砰”的一声大响,一物撞破窗户,向两人横飞而来。那男子一声大喝,双手齐抓,奋力一带一转,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才消去这飞撞之力,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这是……”那劲装女子失声惊呼:“小妹!”

    这撞破窗户飞来的正是一位浑身湿透的紫衣少女,容貌秀美,脸色憔悴异常,眉间深含愁容。劲装男子抬起头来看着劲装女子,再看看怀中的紫衣少女,这两人容貌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劲装女子颇见英气勃勃,而紫衣少女更见娇柔秀雅。“她……她怎会从窗外飞来?”劲装女子在紫衣少女身上一探,紫衣少女身无长物,只悬着一柄长剑,她心中一惊一喜:“小妹竟然习武,难怪我们在她当年被寄养之处寻不到她,但她……她怎会昏迷不醒……又是谁把她送来的?咦……”她从紫衣少女身上摸出一物,“这是……”

    劲装男子凝目细看,那女子从紫衣少女身上摸出的是一枚玉佩,玉佩作羽毛之形,色泽淡红,甚是少见,其上刻着七个字“无忧无虑方公子”,“方公子?是哪位方公子送回小妹,他又怎么知晓小妹的身份?”劲装男子惊喜交加,“这位方公子必定是小妹的恩人,待小妹醒来要好好询问,重重有赏。”劲装女子出门询问,门外守卫都道只见一道黄影闪动,紫衣少女便飞进了屋内,究竟是何人带来,如何离开,却是谁也没有看见。

    半日之后,微风徐来,暖阳温柔。钟春髻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屋顶,她……怎么还不死呢?却听有人在她耳边温柔地道:“小妹,可有感觉好些?”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缓缓转过目光,眼前是一张关切的女子容颜,那生得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她是谁?“我……”那女子握住她的手,“我姓赵,叫赵宗盈,他叫赵宗靖,小妹,你是我们的小妹子,本姓赵,叫赵宗蕙。我们是先皇与王皇后之后,现在宗靖大哥身为禁军二十八队指挥使,我们找你很久了。”钟春髻一时间不知她在说什么,茫然问道:“先皇?”赵宗盈欢欣道:“是啊,大哥是王爷之尊,而小妹你正是当朝公主。”钟春髻呆呆地看着她:“公主?”赵宗盈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我们早已得到消息,说小妹长成一位相貌美丽、神色忧郁的妙龄少女,饱读诗书、才高八斗,你看你我相貌相似,不需证明就知道你是我妹子啊。”

    钟春髻被她握着手,只觉温暖非常,抬目望去,身边面含微笑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肩膀十分宽厚,仿佛天塌下来这两人都能为她托住,顿时眼圈一红。从小在雪线子身边,师父神出鬼没,常年不知所踪,脾气更是古怪至极,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的亲情温暖,眼圈一红之后,眼泪夺眶而出,她竟放声大哭起来。

    赵宗盈和赵宗靖面面相觑,赵宗靖走过来轻抚她的头,钟春髻哭得心碎肠断,好半晌之后啜泣着问:“我……我真是公主吗?”赵宗盈柔声道:“当然是。”钟春髻哭道:“我……我怎会是公主?”赵宗靖道:“金枝玉叶,皇室所生,当然是公主,不必怀疑。”钟春髻只是摇头:“我……我总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我……我怎会有如此福气?我怎配……”赵宗盈和赵宗靖哑然失笑,轻抚她的头,耐心安慰,低声细语。

    屋外二十步外民房之后,方平斋潜身屋檐之下,凝神静听。听到钟春髻放声大哭,赵宗盈柔声安慰说要带她回京城见识京都繁华,不会在此继续停留,他飘然而退。

    书眉居内,柳眼依然面壁而坐,玉团儿搬了块凳子坐在门口,望着蓝天。方平斋叫柳眼先行避开,结果柳眼所谓的“避开”就是继续坐在房里,手中抱着他的笛子。玉团儿催了他几次到地窖去躲起来,柳眼只当没听见,念了几次无效,玉团儿搬了块板凳坐在大门口支颔望天,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有人来搜,她背了柳眼就逃走,至于逃到哪里去,她自然而然只想到好云山附近那片山林,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远处黄影一飘,方平斋红扇摇晃,左顾右盼地走了回来,眼见玉团儿端凳坐在大门口,遥遥叹了口气:“看这种的情形,就知道我那师父完全不听话,幸好是我聪明绝顶,万分能干,引开了官兵,否则这后果——真正是可怕、非常可怕啊……”玉团儿却问:“你没有死?”方平斋顿时呛了口气:“咳咳……我为何要死?难道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难道在你心中,引开官兵就是动手相杀,而动手相杀输的一定就是我,而明知会输仍然前往应敌的我才是光明伟大英俊可爱的?如果不是,你就会感到很失望很遗憾很悲哀……”玉团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没有死就好,官兵呢?”方平斋哈哈一笑:“官兵嘛……关于官兵的问题,我只能告诉我那希望外面那座大山突然山崩掉下一块大石头将他砸死的好师父。”玉团儿道:“他哪里有想要寻死啦?你少胡说八道,他还在里面。”方平斋撩帘而入,入目依然是柳眼的背影:“亲爱的师父,徒儿我已经将官兵引走,此地安全了。”柳眼不答。方平斋红扇挥舞,在药房内踱步,柳眼不答,他就自言自语,“你知道我是怎么将官兵引走的吗?我做了一件惊天动地万丈光辉说起来都很少有人会相信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柳眼充耳不闻。方平斋转过身来,“你很想知道吧,你很想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在树林之中,捡到了当朝公主,我将公主丢进官兵驻地,他们就离开了。”柳眼听到此处,眉峰微微一蹙:“公主?”

    “当朝琅玡公主,听说是先皇与王皇后的第三女,听说满腹诗书,才高八斗,听说窈窕美丽,听说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方平斋滔滔不绝地道,“我就在树林之中,捡到了这位琅玡公主,你说是不是很神秘?是不是奇遇?是不是很难以令人相信?”柳眼冷冷地道,“真是如此,你会把公主丢进官兵驻地?”方平斋道:“呃……师父你真了解我,其实那位琅玡公主,就是差点将黄贤先生送去见阎罗的紫衣少女,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看起来相貌虽然美丽,却实在没有公主的魅力,没兴趣。”柳眼闭上眼睛:“她姓钟,叫钟春髻。”方平斋奇道:“原来你认识?认识这样差劲的女人,果然不是好事,难怪你从来不说。”柳眼道:“她是雪线子的徒弟,究竟是不是公主,问雪线子就知。”方平斋欸了一声:“这句话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以为她不是公主?”柳眼睁开眼睛,眼神冷厉清澈,平静地道:“我没这样说。”方平斋的手指指到他鼻子上:“但你就是这种意思。”柳眼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方平斋红扇盖到头上,叹了口气:“罢了,我也没期待你会将故事一五一十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所以——我不问了。接下来怎么办?官兵走了,师父你开始打算教我音杀绝学了吗?”

    柳眼闭目沉默,静了很久,方平斋留意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人的脸皮虽然说血肉模糊,眼皮却还是完整的,眼睛的转动很灵活,依然在体现他心底思绪的细微变化。过了好一会儿,柳眼睁开眼睛:“音杀之术,并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方平斋嗯了一声,诚心诚意地听着:“然后?”柳眼道:“人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乐曲可以表达情感,所以乐之道只是表达心情的一种方法,只是有些人技法高明些,有些人技法差劲些。”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漠,“纵情之术,练到相当的境界,通过内力激动气血,就可以伤及听者的内腑,但音杀之术的根本不是为了杀人,要学音杀,先学乐曲。”

    “乐曲?”方平斋皱眉,“什么乐曲?哪些乐曲可以杀人,哪些乐曲不能?”柳眼淡淡地道:“乐曲和杀人不杀人没有关系,你若只是要杀人,不必学曲。”方平斋低头咳嗽一声:“我——当然是用来杀人,以上那句是开玩笑,信不信随便你。”柳眼目视前方,淡漠地看了很久,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竹笛,吹奏了一段旋律。方平斋凝神静听,柳眼突然中断吹奏:“方才所吹的曲子,若要你击鼓助兴,共有几处可以击鼓?”方平斋目瞪口呆:“几处?三……三处……”柳眼冷冷地道:“胡扯!是十七处,这一段曲子共有十七处鼓点,明日此时,我再吹一遍,到时你若击不出这十七处鼓点,音杀之术与你无缘。”方平斋呆了半晌,皱起眉头,红扇挥到胸前停住不动,仰起头来看着药房的屋顶,一动不动。

    他在努力回忆方才柳眼吹奏的那段旋律,虽然只是入耳一次,以他的记性却是能硬生生记下来,击鼓之处,若要在曲中击鼓助兴,要击在何处?十七处……十七处……十七处的鼓点要敲在哪里?凝思许久,他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飞刀,蹲下身在地上画出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他写的当然不是乐谱,只是他自己随便涂出来的符号,用来记谱,否则硬生生记住的调子过会儿说不定便忘了。

    柳眼并不看他,他看着墙,脑中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想起的却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学架子鼓的时候,教他架子鼓的老师很稀罕的眼神,因为他是个能背谱的六岁孩子。他想教方平斋击鼓,一则是因为他苦苦哀求要学,二则是因为方平斋的节奏感很好,唱歌的时候放得很开,但他没有想过方平斋这人……竟然也有背谱的天赋。

    不是人人都能背谱,能背谱的人,十七处鼓点难得倒他吗?柳眼看着一片空白的墙壁,教还是不教?他知道他与苍天做的赌注,还没开始赌,就已经输了。

    门外玉团儿探了个头,她听到了曲子的声音,奇怪地看着方平斋发呆的背影,这怪人终于也有安分的时候了,“喂!”她对着柳眼招手,“喂喂,你吃不吃饭啊?我给你做了鸭汤。”柳眼充耳不闻,过了许久他道:“我不喜欢吃鸭子。”

    门外的玉团儿眉开眼笑:“那鸭汤我吃了,我给你另外做鱼汤。”这次柳眼没有反对,仍是背对着门口,眼望着白墙。玉团儿转身就走,哼哼唱唱,十分开心,林逋一边读书,见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碧落宫内。

    忘兰阁中。

    狂兰无行体内的毒刺已被逼出,人仍旧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中毒仍深,要解他毒刺之毒,需要“绿魅”之珠,但至少他不再受制于毒刺,受那非人的痛苦。梅花易数那日醉酒之后,神情恍惚,好似受了莫大刺激,碧落宫中人不敢再去打扰,想要知道七花云行客当年发生何事,必须解去两人身中的黄明竹之毒,否则即使人清醒了也只是徒受痛苦。

    逼出毒刺之后,傅主梅回房休息去了。狂兰无行的门外并没有守卫,红姑娘手中提着一个包裹,缓缓而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狂兰无行依然满头乱发,红姑娘轻轻拨开他的长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堪称俊朗的面容,只是年逾三旬,颇受摧残,面容上深深的憔悴之色恐怕再也无法抹去。叹了口气,她打开包裹,从包裹里取出一瓶粉红色的药水,定定地看着狂兰无行的脸,看了一阵,她把粉红色药水收了回去,换了一瓶褐黄色的药丸,倒出一粒药丸,轻轻放在狂兰无行枕边,再从包裹里拔出七八枚银针,提起欲刺入狂兰无行眉心,微微一顿,终是没刺,仍然收回包裹。她凝视了狂兰无行一阵,幽幽叹了口气,收拾好包裹,轻轻退了出去。

    她在做什么?屋顶潜伏保护狂兰无行的铁静皱起眉头,飘然落地,她留下一枚药丸,这位姑娘狡猾至极,留下的药丸还是莫碰,他试了一下狂兰无行的脉门,似乎并无异状,即刻轻轻闪身出去。就在铁静闪身出去之后不久,那颗褐黄色药丸突然爆炸,“砰”的一声巨响,烟雾弥漫房屋颤抖,碧落宫弟子闻声赶来,只见狂兰无行肩头被那药丸炸伤了一片,鲜血淋漓,侥幸爆炸之时略偏了一点没有炸穿咽喉,否则必死无疑。铁静刚刚奔向宛郁月旦居住的日爱居,骤闻那一声巨响,脸色一变,宫主让这女子留在宫内任意行动,早晚出事,果然——但见那一声巨响之后,日爱居的大门也打开了,宛郁月旦衣衫整齐,正缓步而出。

    “宫主——”铁静大叫,“红姑娘在忘兰阁内放了炸药——”宛郁月旦并不意外,刚刚道:“别进去……”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条人影如鹰隼掠过,刹那闯进了忘兰阁。宛郁月旦看不见人影,那掠身而过的风声他却是听见了,当下提高声音:“别进去——”

    宛郁月旦鲜少喊得这么大声,铁静一怔,随那人影望去,只见那人影闪电般闯入忘兰阁,方才进入查看情况的碧落宫弟子已经将屋内的狂兰无行抱了出来,听闻宛郁月旦喝令,齐齐飘身后退,突然见一人闯入其中,不禁一怔。就在那人入门的刹那,门内第二声爆炸响起,随即碎裂的窗棂之中弥漫出了浓郁的紫色烟气。

    “散开,有毒!”铁静振声疾呼,宛郁月旦已走到铁静身边,扬声叫道:“小傅!小傅!小傅……”屋里的紫色烟气渐渐消散,一人摇摇晃晃地出来,怀里抱着几盆兰花,满脸尘土,走出七八步,把兰花放在地上,“唉”地吐出一口气,却是笑了起来:“还好好的……”宛郁月旦听他声音,绷紧的眉线微微一舒:“屋里有毒是不?”铁静皱眉地看着那闯入门内救兰花的人,那人一身白衣一头乱发,正是傅主梅。他不知道这位白衣少年和宫主是什么交情,十年前傅主梅入碧落宫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和傅主梅照过面,自然绝不会想到这白衣少年是宛郁月旦的长辈,但此人能逼出狂兰无行身上那一百多枚毒刺,一身武功十分惊人。这样的人物闯入正在爆炸的屋内,就为了救几盆兰花,实在是……委实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毒?”傅主梅浑然没发觉屋里有毒,回头看了眼仍然在冒烟的屋子,“啊……”他为狂兰无行逼出毒刺,元功大损,屋里剧毒弥散,他啊了那一声,微微一晃,仰后栽倒。“把兰花收起来,将人扶回房间去。”宛郁月旦神色已平,“碧大哥,叫红姑娘拿解药来。”

    人群之后,碧涟漪卓然而立,闻言微鞠身:“是。”

    铁静见傅主梅被抬走,望着仍然在冒烟的屋子,长长吁出了一口气,红姑娘在狂兰无行枕边留下机关炸药,炸药第一次爆炸炸伤狂兰无行,为风流店灭口,促成他去呼叫宛郁月旦,而第二次爆炸就是为了在宛郁月旦探查狂兰无行伤情的时候发出剧毒,杀宛郁月旦。如此心机毒计,要不是宛郁月旦智在敌先,不肯进去,真是难以防范。只是没有伤及宛郁月旦,却莫名其妙地伤了那白衣少年,这件事不知要如何收尾。

    客座厢房。

    红姑娘幽幽地望着隔了几重门户的忘兰阁,两声爆炸声起,人声鼎沸,她心中却并没有半分高兴。“咯啦”一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碧涟漪仍然端着一杯热茶,缓步走了进来。

    这个男子很俊朗,很有耐心,很沉默,也很坚定。她望着他手里的热茶:“宛郁月旦……没有死?”碧涟漪脸上不算有什么表情,很平静:“没有。”他把手里的热茶递给她,“深秋风寒,这是姜茶。”她接了过来,浅浅地喝了一口:“既然没有,你来干什么?”渐入深秋,她手足冰冷,这一杯姜茶捧在手中十分舒服,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有暇,碧涟漪都会端一杯滚烫的姜茶给她。他从不多说什么,但她自然明白。

    “解药。”碧涟漪淡淡地道。

    “解药?”红姑娘轻笑了起来,“是谁中毒了?原来我也没有全输,是宛郁月旦叫你来向我要解药?”她放下姜茶轻轻站了起来,红袖拂后,“他自己为何不来?”

    “他不来是因为没有把你当外人。”碧涟漪道,“既然错伤了他人,以姑娘的胸怀气度,应当不会不认。”红姑娘嫣然一笑:“我哪有什么胸怀气度?谁说我要认输了?不论是谁中毒,都是好的,否则我花费这许多心思岂不枉然?解药我是不会给你的,你给宛郁月旦说,三天之内,我要柳眼的下落和消息。”碧涟漪凝视着她的眼睛:“这种决定并不高明,也让我和宫主失望。”红姑娘脸色一沉,“啪”的一声她拍了桌子:“我已在碧落宫虚耗了许多日子,你可知我担忧思念一个人的苦处?三天之内,我要他的消息!其他的事,我不想听!”碧涟漪眉头微蹙,退开两步,关门而出。

    她端着他送来的姜茶,那姜茶余温未退,看着他宁然而去,心里陡然一阵恼怒,这人……这人不管和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动怒,最多说一句失望。失望失望!我凭什么要让你们顺心如意,要让你们满意?谁要你们把我当自己人?谁和你们是自己人了?偌大的碧落宫,满宫的都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疯子!颓然坐下,“乓”的一声她砸了那杯姜茶,但见热气腾起,碎瓷纷飞,尊主尊主……你究竟身在何处?为什么这么多日子以来音讯全无?你……你知道小红心里……知道小红心里有多苦多难吗?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当”的一声往地上摔去,摔完了茶壶摔茶杯,摔完了茶杯连茶盘一起砸了,看着满地狼狈的碎瓷,她呆了半晌,突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在傅主梅的房间里,闻人壑正在给他把脉,宛郁月旦站在一旁,柔声问道:“情况如何?”闻人壑皱眉道:“我从未见过这种剧毒,这似乎和七花云行客身中的奇毒是同一路数,其中有细微的不同,但我相信应当都是出自于黄明竹。御梅……呃……傅公子内力深厚,本来不易为毒侵入,但此时元功大损,两个月之内难以恢复,不能自行逼毒。而两个月时间,恐怕毒性已经发作,寻常的解毒丸对这种毒没有效果。”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一敛:“就是说非‘绿魅’不可了?”闻人壑苦笑:“以我银针之力,或许可以支持一个月,但一个月之后若无‘绿魅’,必定控制不了毒性。”

    傅主梅此时已经醒了过来,闻言揉了揉头发:“啊……”他除了又“啊”了一声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想。闻人壑瞪了他一眼:“老夫也痴长你几岁,傅公子也不是初出江湖的稚儿,怎会如此不小心?”傅主梅对中毒不中毒却着实并不怎么在乎,睁大眼睛看着闻人壑:“没关系……”闻人壑怒道:“怎能没有关系?这是天下奇毒,就算你……就算你有惊世骇俗的本事,毒发了一样一命呜呼!”傅主梅摇了摇头,看闻人壑疑惑不满的神色,他又摇了摇头:“人都是要死的。”闻人壑为之气结:“你就打算就这样死了?你……你一身修为,现在江湖满城风雨,你就不管了?就可以去死了?”傅主梅张口结舌,又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我是想……啊,其实死这种事我想过很久了,我当然本来也很怕死的,但是想得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觉得可以随便去死。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该活的自然会活,要是救不了那也没有办法啊,人总是要死的……想哭啊,害怕啊,不甘心啊……我都没有啊,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闻人壑和一边的铁静面面相觑,两人见过得不治之症或者不救之伤的人不知道多少,从来没有见过像傅主梅这样的,铁静轻咳一声:“你看得很开。”傅主梅对着他笑了一下:“嗯。”闻人壑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里万万不能同意这种放任自流的态度,却也不好说什么。

    “死……这种事,”宛郁月旦轻轻地道,“未到真的要死的时候,多说无益。”他这一句话说出来,铁静和闻人壑顿时肃然,连傅主梅都屏住气不怎么敢说话,只见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但是绿魅珠之事,非碧落宫能力所及,我会寄信给唐公子,希望他能出手相助。而如果在市井之间有流传这种稀世珍宝,碧落宫不惜倾宫之财也会为傅公子求取,所以……别谈生死,不会死的。”

    “小月,阿俪他……”傅主梅睁大眼睛,宛郁月旦纤弱秀雅地敛起了眼角,眉线微微一弯:“他会给你送解药来。”这里是碧落宫,宛郁月旦说出来的话,谁也左右不了,傅主梅皱着眉头,他心里一百个不想让唐俪辞知道这件事,但即使他再反对,宛郁月旦也绝对会把信寄出去。小月决定了的事,就是决定了,不会改变的。

    正在此时,碧涟漪缓步而入:“她说三天之内要柳眼的下落和消息,就给解药。”宛郁月旦轻轻一叹:“我猜她自己并没有解药,但我答应了。”傅主梅在碧落宫中毒,碧落宫绝不会让他死,即使傅主梅只是救了碧落宫中的几盆兰花。

    铁静和闻人壑都皱起了眉头,要得柳眼的下落,目前只有一条线索,让未来的少林寺方丈为某人题诗一首,再磕三个响头。谁都知道目前少林寺人才零落,最有希望登上方丈之位的就是普珠上师,以普珠上师的修为性格,背负少林寺荣辱之后,怎么可能向任何人下跪?更何况究竟是谁传出这等流言还不清楚,纵然普珠上师肯题诗肯下跪,又要向谁题诗、向谁下跪?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狐魅天下(千劫眉)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