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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狐魅天下第三部25-26章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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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过多久,玉团儿的脸已不再起变化,虽然不能如十六少女,却也是颇有了几分姿色,柳眼三人告别林逋,踏上了往嵩山的道路。

    前往嵩山是方平斋的主意,柳眼从未对他们两人说明自己叫什么名字,玉团儿就是“你”啊“你”的叫,方平斋原本叫他“小黑”,现在开口就是“我的亲亲师父”,再不然就是“我的亲亲黑师父”,柳眼也从不否认。以他如今怪异的容貌,就算小红在前也未毕认得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江湖上千夫所指的柳眼,何况生死之事,他本来就不在乎。他在乎的一向只有唐俪辞的命,凡是唐俪辞要做的事,他定要破坏,普珠上师和唐俪辞是一丘之貉,若是能让普珠当不成方丈,来少林寺一行也是不枉。

    而方平斋前往嵩山完全是为了看热闹,因为少林寺方丈大会已经开了月余却尚未有结果,这几天是最后的比试,一旦结束,方丈花落谁家就天下皆知了。

    同有此心的人很是不少,三人一行尚未踏入嵩山地界,路上已见许多武林中人,或负刀或负剑,都往少林寺而去。

    “喂,你看那个人在看我。”玉团儿和方平斋骑着马,而柳眼坐着马车,三人沿着山间小路崎岖而行,本来三人也不赶时间,就这么随意地走走。路边有三五个紫衣人坐在一旁休息,瞧见三人路过,玉团儿眉目灵动,顿时有人色迷迷地盯着她不放。

    “哎呀!有人看你那是好事,我早就说过,你也许会有艳福,会有艳遇,我说的话从来不假。”方平斋红扇飘摇,“师父你说是也不是?你身边的小丫头终于也有人要看喽,是不是很有成就感?非常自豪啊?”柳眼一言不发,玉团儿却是对着那看着她的大汉笑了笑:“干吗看着我?”那紫衣大汉一怔,“呸”了一声,一跃而起伸手就向她抓来:“看来这妞儿还喜欢被人看,天生的贱骨!喜欢就跟着大爷来吧!”玉团儿马鞭一挥,向他手腕抽下,皱眉道:“干什么这么凶?谁要和你回去了?”那紫衣大汉“刷”的一声拔出佩刀,大喝一声,刀势如虹,一刀向玉团儿劈下。看一刀之威,非但是要断她的马鞭,竟是要连人带鞭一起劈为两半。玉团儿手腕一翻,马鞭鞭稍抖起,圈住紫衣大汉的手腕,运劲一甩,那柄大刀脱手飞出,当啷落在五丈之外。紫衣大汉目瞪口呆,玉团儿勒马向他瞧了两眼,并不生气,只道:“下次和人说话别那么凶巴巴的,开口就要骂人,多不好。”她就这么策马而过,走了。

    一旁坐着的紫衣人轰然大笑,有人笑着学道:“色胚,下次不要开口就骂人,多不好。”有人差点笑岔了气:“我就说老末武功练得差,出门迟早给人收拾了,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哈哈哈,当真给盘龙寨丢脸啊!”又有人慢吞吞地道:“好色也就罢了,差点被色给好了,阿弥陀佛……”紫衣大汉恼羞成怒:“这……这……你给我站住!”他对着玉团儿追了上去,“站住!小妞!你是哪门哪派的?对着长辈,这么没大没小的?”此言一出,身后的紫衣人越发哄堂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我说这位仁兄,”方平斋勒马转过身来,叹了口气,“一个人如果没有第一流的武功,就要有第一流的头脑,如果没有第一流的头脑至少要有第一流的运气才能混迹江湖,你嘛……上下非常之优秀,武功——没,头脑——没,色相——没,财产——没,更不用说眼光和运气了。你看这种品相——”他以马鞭指指玉团儿,“在你眼中也能当做美女,可见你不是青光眼就是眼角斜,所以眼光你没有。而运气——放心,听我说没错的,兄弟你绝对没有半路艳遇的运气,如果你觉得有,一定遇到女鬼。”他突然之间说了这么一大堆,紫衣大汉听得一头雾水,等听完最后一句才听懂一半,总之不是什么好话,当下大喝一声,一拳往方平斋的马头打去。

    红影一摇,紫衣大汉“砰”的一声跌坐于地,两眼迷茫地看着那马头——他分明一拳打了出去,马头却不知为何不见了,自己为何会突然摔倒也是莫名其妙至极。翻身站起,他回头往自家兄弟看去,却见方才笑作一堆的人已纷纷站起,脸色严肃,有个紫衣中年人大步走向前:“在下‘九天盘龙’东方旭,寨内兄弟得罪了阁下,回去在下必将严加管教,还请海涵。”紫衣大汉大吃一惊,惊怒交集地看着骑在马上的黄衣少年,这人竟然是个连老大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高手?

    方平斋一出手,东方旭就知此人武功高得超乎寻常,让大洪摔个跤已是手下留情许多,顿时起了结交之心,于是开口客气得很。方平斋满脸笑容,红扇挥舞:“好说好说,各位应当是刚从少林寺下来的吧?不知寺里选方丈情况如何了?”

    “情况?呃……已经连说了一个月的佛法,”东方旭苦笑,“本来寺里看热闹的人很多,一个月来已经走了许多,老和尚、小和尚都在说佛法讲故事,没趣得很。”方平斋哦了一声,红扇一挥:“佛法?胜出的是谁?”东方旭道:“到今天早晨,胜出的是大成、大识、大慧、大宝四位禅师,还有普珠上师和三劫小沙弥。”方平斋嗯了一声:“不知道少林寺的规矩是不是真正公平,不知道胸怀广阔的各位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是不是真正只尊佛法,虔心向佛,如果真是这么光明正大无私,我这寺外之人进去说法,万一赢了,不知各位大师认是不认呢?哈哈哈哈……”东方旭一呆,奇道:“你……你要去说法?”方平斋又是嗯了一声:“难道佛法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可以说?我家里也有很多书我也都背得清清楚楚,我也有满心的思想满腹的道理,难道我就不能说?磨嘴皮的功夫我最厉害,强项!优势!走。”他一提马缰,悠悠然走了。

    东方旭大奇,竟然有人要进去和少林寺的和尚比说法,而且这人还不是和尚,这等稀罕事不看热闹岂不可惜了?招了招手,盘龙寨几人悄悄地跟在方平斋三人身后,折返嵩山少林寺。

    “你真的要去说法?”玉团儿皱眉,“什么叫说法?”方平斋眼睛微闭,意态甚惬:“说法就是讲古,就是讲故事。”玉团儿茫然不解:“为什么少林寺选方丈要比赛讲故事?”方平斋红扇在她头上一拍:“因为这是一个很深很深,深到以你的头脑永远无法理解的困难的问题,所以我就不详细地说明了。我告诉你一句话就好,和尚就是爱骗人。”玉团儿却又不笨,瞪眼道:“讲故事就是骗人,你要去和和尚比赛讲故事,就是说你很会很会骗人了?”方平斋一怔:“欸……呃……”他以红扇拍了拍自己的头,“阴沟里翻船,是是是,我很会骗人,我真正很会骗人,我承认,行了吗?师姑大人。”玉团儿嫣然一笑:“就算你很会骗人,我相信你也不会骗我。”方平斋道:“你还对我真有信心,不怕太失望?”玉团儿摇了摇头,策马向前,那马的蹄声甚是欢快。

    这两人究竟是谁?还有这两人身边的马车中坐的又是谁?东方旭跟在后边,越想越是奇怪,顿时挥了挥手,对大洪轻轻说了句话,要他下山给后边的人捎个信去。看样子,今日的少林寺会有趣得多,等后边的人上来之后,就算少林寺想要息事宁人,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三十里外的,是碧落宫一行七人,虽然只有七人,却有三辆马车,二十匹马。马车上悬挂玉珠金玲,马都是银鬃白马,银蹄如雪,三辆马车听说一辆坐着宛郁月旦,一辆坐着一只小兔子,还有一辆空着,不知是什么意思。七个人三个赶车,另四个骑马,剩下十六匹骏马没有人骑,有些驼着各种各样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碧落宫果然是江湖神秘之宫,就算是它步入江湖,行事也是一样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异样,而这三辆马车二十匹马招摇而过,江湖上下竟是没有一个人敢动它一根寒毛。

    好云山。

    唐俪辞在看信,他看任何文书都看得很慢,这封来自碧落宫的信又写得很长,导致他拿在手里看了好半天,也还没翻过一页。邵延屏几次想夺过来看完了再告诉他,但总是不敢,忍耐了整整一个时辰,唐俪辞终于是把信看完了。

    “如何?碧落宫此番来信说什么了?”邵延屏亟亟地问。唐俪辞扶额倚床,神态甚是疏懒,将信纸递给邵延屏,微微一笑。邵延屏一目十行一掠而过,骇然道:“宛郁月旦要你去取皇上冕上的珍珠?这……这……你当真要去?你若去了……”你若去了万一风流店的余孽再度出现,那要如何是好?唐俪辞缓缓起身下床,他自上次伤后一直在休息,受黑衣人一番偷袭,有惊无险之后精神却是好了很多,身体是早已痊愈了。他是疏懒了,邵延屏和成缊袍几人待他却仍是小心翼翼的。

    “邵先生,少林寺方丈大会还没有结果?”唐俪辞下床之后,倚着他那雕花嵌贝的衣橱,一身朴素的灰袍。邵延屏和他相处日久,知道这位爷平时衣着喜爱朴素,要是哪日他穿了盛装,那不是要杀人就是说明他心情非常不好,打量了两眼,吐了口气:“没有,听说还在讲经说法,幸好我还没去就回来了,否则闷也给闷死了。”唐俪辞微微一笑:“有件事,本来在少林寺方丈没定之前不想让邵先生知道,但既然我要回京,此间之事全息托付邵先生,此事不得不说。”邵延屏一怔:“什么事?难道是关于那黑衣人?”唐俪辞颔首,邵延屏七窍玲珑,一点即通。“我说的话,邵先生信得几成?”他随意道来,语气一贯的温雅平静,如蕴白玉。

    “唐公子的话在下自然是十成十的信,绝无怀疑。”邵延屏惭惭地道,“绝不敢怀疑。”唐俪辞微微一笑:“我说过黑衣人的身份未到少林寺方丈大会结束,不宜多说,但此时事有所变……黑衣人究竟是谁?邵先生当真毫无怀疑吗?”他缓缓地道,“那夜黑衣人夜袭邵先生,善锋堂内是谁不在现场?那日黑衣人出手杀我,是谁让成大侠前往名医谷?又是谁叫紫云探路,又是谁不在现场?善锋堂是什么地方,当真有人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吗?”邵延屏脸现骇然之色,讷讷地道:“你说……你说……但是她……但是她……她是普珠上师的挚友,女流之身又怎能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唐俪辞从身后的橱子里慢慢拉出一件破碎的粉色衣裙:“好看吗?”邵延屏干笑一声:“这是……”唐俪辞微笑道:“这是原本穿在那黑衣外面的裙子。”他手里的这件桃色衣裙,就是那天西方桃出手杀人,成缊袍破门而入那一瞬之间,西方桃一把撕下的外袍。那日傅主梅御刀追击,西方桃被迫退走,无暇取走这件粉色衣裙,就被唐俪辞一直搁在橱子里。

    “她难道每日都在裙子底下穿一身男人的劲装?”邵延屏不可思议地看着那粉色衣裙,“那天出手杀你的分明是个男人。”唐俪辞的语气温雅徐和,非常有耐性:“一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会随时在裙子底下穿男人衣服吗?”邵延屏脸色渐渐变得沉重:“唐公子的意思是……”唐俪辞眼角微挑,眼神含笑而非笑:“我的意思是——世上只有喜欢在衣服底下穿女人衣服的男人,恐怕没有喜欢在衣服底下穿男人衣服的女人。”邵延屏骇然道:“难道她……难道她是个男人?”

    “不错。”唐俪辞斜倚的身子微微一侧,伸手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碟子,碟子上有个柔黄色的锦缎小包,他撩起衣摆在桌边坐下,打开锦缎小包,里头是两个小小的碧玺杯子和一个白玉小瓶。碧玺颜色绚丽,那两个杯子一个半黄半紫,一个半红半绿,颜色非常奇特耀眼,杯身通透异常,是难得的宝物。打开白玉小瓶,瓶中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甜香,他将瓶中之物倒在碧玺小杯里面,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向邵延屏面前:“她是一个男人,不但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服用过猩鬼九心丸,增强了功力,很有头脑的男人。”

    邵延屏看着那白玉小瓶中倒出的是一种浓稠的白色甜浆,看起来柔滑细腻,很是诱人,但唐俪辞倒出来的东西他却有些不敢喝,不知这位爷心里随时打的是什么主意,说不定这位爷心情一时不好,给他喝些毒药也难说。虽然他心里上下不定,头脑却仍旧清醒灵活,立刻明白如果西方桃是个男扮女装的男人,她所图谋的是什么,她大约是哪路来历。“仅凭一件撕破的衣裙,恐怕是难以证明桃姑娘就是那位黑衣人,我当然是相信唐公子,但中原剑会并非只有邵某一人。”他正色道,“何况那位黑衣人武功高强至极,连唐公子也不敌,如果桃姑娘其实并非黑衣人,后果如何,唐公子聪明绝顶,当不必我多说。”如果西方桃并非那黑衣人,中原剑会若对西方桃采取行动,必定给予那黑衣人黄雀在后的机会;冤枉好人是其次,重要的是剑会此时谨慎的戒备状态会被打破,各种各样潜伏的危机就会爆发,江湖必然兴起轩然大波,首先得罪的就是少林寺普珠和尚。

    “邵先生低估了形势。”唐俪辞举起碧玺小杯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假如剑会对她群起而攻之,合众人之力,就算能生擒此人,她只需矢口否认,一切就仍然没有着落。少林寺仍然会有质疑,甚至潜伏于各门派中服食过猩鬼九心丸的弟子都会对剑会有所指责,结果不是结束风流店的图谋,而是中原剑会的失势和败亡。”邵延屏长长叹了口气,“需要证据!”唐俪辞微微一笑:“不错,需要证据,需要铁证。”邵延屏心头怦怦直跳,剑会中竟然存在这样危险邪恶的人物,而竟然对她无可奈何:“怎样才会有铁证?”唐俪辞微微张开唇,舌头轻轻舔在朱红色的碧玺小杯杯缘,慢慢地舔了一小圈:“铁证……就在普珠上师身上。”

    “从何说起?”邵延屏微微一凛,“为什么这件事在普珠上师登上方丈宝座之前不能说?这和少林寺方丈之位有什么关系?”唐俪辞雪白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朱红碧绿交辉的晶莹小杯,慢慢地推上脸颊,以脸颊的温度温热杯中羊脂般的甜浆,“西方桃男扮女装,处心积虑花费数年时间引诱普珠上师,所图谋者必大,你说她在少林寺方丈大会上不会替普珠做手脚?而当普珠上师身登方丈之位后,她到底图谋些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眼神靡丽,似笑非笑,碧玺小杯在他脸颊上慢慢地磨蹭,“她所图谋的一定不是好事……不是吗?”邵延屏恍然大悟:“你——你说要等到普珠明白她的真面目,让少林寺普珠方丈来宣布这件事,那威望和可信度就比我们说的高得多。”唐俪辞柔声道:“要普珠看破他们这些年来的‘友情’,能坦然公布真相,恐怕不容易。要封杀西方桃所有的出路,除了寄望普珠上师以少林方丈的身份证实她是操纵一切的恶魔,还要柳眼出面指认这人是他背后的首脑,其三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撕破他乔装的面目。”邵延屏连连点头:“不错,如果江湖正邪双方都证实她是幕后的奸贼,真面目被揭穿之后,纵使中原剑会收拾不了她,江湖之大卧虎藏龙,总有人收拾得了她!”唐俪辞含笑颔首,邵延屏叹了口气,“但要普珠和柳眼证实她是幕后的奸贼何其困难!依我看不管是普珠还是柳眼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帮着她收拾我们就很好了,怎么让他们开这个口?”

    “耐心、机遇、技巧、信心……”唐俪辞柔声道,“至少你要相信普珠上师不是助纣为虐的人。”邵延屏咳嗽了一声:“你相信佛性?”唐俪辞浅笑,举起碧玺杯呷了一口:“我相信。”邵延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皱起眉头细细地想了这其中许多问题,换了个话题,“唐公子准备起程回汴京,不知几时出发?”唐俪辞微微一笑:“等我将剑会弟子全部练过一遍之后。”邵延屏一怔,奇道:“练过一遍?唐公子打算教他们武功?”唐俪辞道:“不是武功,我只是希望离开之后,剑会弟子在遇敌之时,能够多些保命的伎俩,少死几人。”邵延屏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唐俪辞究竟要教什么给众弟子?这个毒若蛇蝎心思难测的公子爷,难道真的有几分心在关切中原剑会?

    第二日。

    唐俪辞将剑会弟子召集在大堂,剑会的首座弟子刘涯珏又惊又喜,不知这位才智绝伦武功高强的贵公子到底要指点大家什么。唐俪辞灰衣银发,步履徐缓地走入大堂,回身看着中原剑会六十余弟子,微微一笑:“各位精神可好?”刘涯珏鞠身回答:“我等大都年纪尚轻,身体康健。”唐俪辞手指一抬,白玉般的指尖指向刘涯珏:“剑会长于剑术,各位日夜在一起习剑,想必练习有剑阵之术,不知可否让唐某见识一二?”

    刘涯珏微微一怔,唐俪辞这一指指得让他心头微微一跳,却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有异:“我等练的是前辈所传的七星剑阵之术,七人一组,各站北斗之位,随敌而转。”唐俪辞下巴微抬:“以你为敌,七位弟子出来使一下七星剑阵。”刘涯珏飘然下场,站在当中:“彭震、何珀、张三少你等七位列剑阵。”唐俪辞道:“且慢,我要另点七位。”刘涯珏讶然:“但剑阵我等都是练惯了的,若是换人,恐怕施展不开。”唐俪辞的目光从各位弟子脸上缓缓掠过,徐步上前,在其中一人肩上一拍:“你……你……你……”他一连拍了七人,“你等七人列七星剑阵让我瞧瞧。”

    那七人面面相觑,这七人在剑阵中原本各有位置,被唐俪辞这一打乱,相同位置的各有两人,要如何列阵?刘涯珏迟疑道:“唐公子……这……恐怕不妥。”唐俪辞脸色一沉:“你们是在练剑,还是在演戏?大敌当前,容得你招呼彭震、何珀、张三少师弟吗?要是一时找不到人,你要如何是好?”刘涯珏语塞,各人再度面面相觑,心中暗想这在平日练习中倒是没有想到,早该每人熟悉各个位置,临敌之时只需凑足七人即可。唐俪辞缓步退回桌前,一手抚在桌上:“如果敌人当前,找不到七人,只有六人,你们怎么办?”刘涯珏哑然,“这……这只能凭各人本身所学,和敌人一拼。”唐俪辞浅笑旋然:“要如何拼?”刘涯珏道:“这个……这个……临敌之时千变万化,不能一概而论。”唐俪辞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以我为敌,你挑选五位弟子,一起向我攻来。”

    刘涯珏欣然答允,立刻从剑会弟子里挑选了五名功力较深、剑法精湛的师弟,摆开架势,随着刘涯珏一声清喝,六把长剑寒光闪烁,带起一片剑鸣齐齐往唐俪辞身上刺去,招式一模一样,都是一招“白虹贯日”,煞是好看。刘涯珏一面出剑,一面忖道虽然唐公子武功高强,但我等六人合力,要是伤了他也是不好,一个念头转到一半,乍见唐俪辞倾身后仰,手指轻推,数柄长剑自他身前身后穿过。他暗叫一声不好,手中剑势使老,那招一模一样的“白虹贯日”顿时向着对面的师弟招呼了过去,“叮”的三声脆响,六剑互斩,侥幸六人功力相当,倒是谁也没受伤,各自跃回,望着唐俪辞,心中骇然。

    唐俪辞仍然倚着那桌子,面上含笑:“各凭本身所学和人一拼,要如何拼是不是一门学问?”刘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惭惭地道:“是。”唐俪辞缓缓地问:“一拥而上的结果好吗?”刘涯珏苦笑:“不好。”唐俪辞问道:“错在哪里?”刘涯珏望了对面的师弟一眼,只得如实答道:“我等不该团团包围,站得太近,剑势交错,一旦落空就会错手伤人。”唐俪辞道:“要中原剑会的弟子联手抵御的敌人必是强敌,各位练习剑阵之术,都必须考虑手中剑一旦落空,其一不会伤及自己人,其二不会伤及无辜。”刘涯珏顿时汗颜,肃然道:“唐公子教训得是。”唐俪辞唇角微勾:“那你思考好了要如何做吗?”刘涯珏苦笑:“请唐公子指点。”

    唐俪辞缓缓伸手,将刘涯珏身旁的彭震拉了过来,两人侧面相对:“举剑。”两人应声举剑,剑刃交错,“抢攻之时,不要介入自己人剑下所能笼罩的地方。”大堂之中众人齐声应是,唐俪辞在彭震肩上一拍,“再来。”

    六人一起退开,刘涯珏低声道:“六人太多,分两次上,三人呈犄角之形剑势就不会向着自己人招呼,我三人攻他上盘,你三人攻他下盘。”其余五人纷纷点头,当下刘涯珏一挥手,三人长剑点出,各攻向唐俪辞前胸背后几处要害。

    灰影一飘,唐俪辞跃身而起,穿出三人的剑势,刹那上了屋梁,随即身影闪了几闪,竟然陡地失去踪影,不知躲在了何处。地上三人剑势正要攻出,突然不见了敌人踪迹,顿时呆在当场,眼神茫然。

    “敌人脱出剑阵,隐入死角,局面变得和计划全然不同,你要怎么办?”唐俪辞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便似在空中盘旋,全然不知来自屋梁何处。刘涯珏唯有苦笑:“这个……这个……”唐俪辞缓缓地道:“失去进攻的方向,敌人潜伏暗处,你要怎么办?”刘涯珏和身边五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叹了口气道:“那……那只好退走。”

    “如何退走?”唐俪辞柔声问。

    刘涯珏越发尴尬:“当然是一起退走。”唐俪辞缓缓地道:“等你犹豫三刻,决定退走的时候,你的师弟们如何?”刘涯珏一回头,才惊觉身后五个师弟竟有三个无声无息之中被唐俪辞自屋梁射出的暗器封住了穴道:“天!我……”唐俪辞的灰色衣角缓缓在屋梁上露了出来:“当情况有变,难以确定之时,作为剑会弟子,不但要懂得如何拼命,还要懂得如何退走。”刘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脑子也渐渐变得比较灵活:“我明白了,在你跃起的时候我就该指挥师弟们退走,当你跃上屋梁准备暗器出手的时候,我们已经安全退出。”唐俪辞自屋梁上跃下,仍是站在桌前,浅浅一笑:“很好,那方才那七位以你为敌,各位让我瞧一瞧……你们如何想好了进攻,又如何想好了退走。”刘涯珏心中叫苦,只得握住长剑,凝身以对。身边七位师弟面面相觑,低声商议了一阵,都是跃跃欲试,当下剑光舞动,八人动起手来。一阵剑刃交鸣,几人斗得气喘吁吁之后,突地发现唐俪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一杯茶,只喝了一口,而茶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端来的,白瓷精致秀美,尚茶烟袅袅,散发着淡雅的幽香。

    刘涯珏长剑归鞘,望着那杯清茶,想及方才唐俪辞伸指一点,一番指教,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其实对于这位汴京来的唐公子,虽说智武绝伦,他也并非十分钦佩,比之成缊袍的疾恶如仇,比之孟轻雷的大义凛然,唐俪辞缺乏一种能令寻常人追随的热情,他所思考和追求的境界距离常人太遥远,很多事让人难以理解。但今日一次指点,他突然兴起一种亲近感,唐公子依然是唐公子,但和他原来所想似乎并不相同。

    唐俪辞走了,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对任何人说,也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搁下一杯喝了一口的清茶,人不见了,他就是走了。邵延屏得到消息的时候和刘涯珏一样唯有苦笑,这位爷行事依然出人意料,谁也难料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去汴京,入皇宫,取帝冕之珠,不知取珠之时,唐俪辞是否也是白衣锦绣,倚窗而笑?

    洛阳。

    杏阳书坊。

    阿谁抱着凤凤在书坊门外晒太阳,凤凤白皙的脸颊粉嘟嘟的,在阳光下睡得甚是满足,阿谁轻轻拍哄,坐在门前目望远方。日子过得安逸,平静无波,她的心头却不平静,江湖风波难平,唐俪辞、柳眼、小傅、红姑娘……都是她关心的人,自己的平安究竟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离开,或者是一种极端的自私呢?

    “咿呀……呜呜……”凤凤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趴在她肩头往后看。她轻轻地摸了摸凤凤柔软的头发,回头一看,只见街市之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遥遥往国丈府的方向奔去。

    最近在汴京和洛阳之间走动的人很多,她虽然不是刻意留心,但仍是注意到许多异常之处,这已经是第三辆去向国丈府方向的马车,车里坐的究竟是谁?

    “姑娘,买本书。”门前有人吆喝了一声,她转过身来,在书架上为客人拿了一本《易经》,书坊前买书的客人俊朗潇洒,衣冠楚楚,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模样像是武林中人。阿谁不免多看了两眼,微微一笑:“先生可是外地人?”那佩剑的客人笑道:“我姓杨,叫杨桂华,来自华山,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阿谁道:“小女子本无姓名,先生称我阿谁便可。最近洛阳外地人来得多,书坊的生意比往常好些。”杨桂华拿起《易经》,翻阅了一下:“这是我见过刻板里最好的,阿谁姑娘心细,最近来往洛阳的外地人的确是多了些,不知姑娘可有留心大家多是去了何处?”

    阿谁眼神清澈:“似乎是都往东街去了。”杨桂华拱了拱手:“多谢姑娘。”言罢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台前,挂剑而去。她凝视着杨桂华的背影,本想向这位佩剑人打听洛阳和汴京之间将发生什么事,不料这人也是打听消息而来,心中一股忧虑隐隐涌动,目光转向案台上的银子。

    出手一锭银子,不是寻常路人能出手的价钱,她翻过银锭,底下一个清晰的印符,这是官银,方才那人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官府中人。为什么官府中人要打扮成游学书生的模样,他出手官银,是一种含蓄的示威吗?

    必定有事要发生了,她抱着凤凤站了起来,沉吟良久,往东街方向缓缓走去。

    国丈府。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富丽堂皇的国丈府门前,一人撩帘而下,雪白的云纹绣鞋踏在地上,鞋子是新的,踏在地上愈显地面灰暗不洁。门前看门的红衣厮仆见人一呆,大叫一声:“少爷!”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身白衣,满头银发,正是唐俪辞。那红衣厮仆将手中握着的扫把一丢,转身冲入府内,“老爷!老爷!少爷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好生生的呢!您快出来看啊!”

    府里一阵轩然大哗,唐为谦带着府里一群下人奔了出来,一见唐俪辞站在庭院之中,唐为谦破口大骂:“你还知道要回来?不是听说你死了吗?怎么还活灵活现的?我打你这四处乱跑,连个消息也不往家里捎的狐妖!”他扬手就打,“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能复活几次?大半年上哪里去了?你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吗?啊?”唐俪辞姿态恭敬,安眉顺眼地任唐为谦挥拳痛殴,直到唐为谦打累了,他扶住气喘兮兮的义父,对围观的众人微微举袖:“各位请。”众位厮仆眼见唐俪辞回来,一句话不敢开口,急忙退下,让唐俪辞把唐为谦扶回客堂里。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唐为谦在客堂坐下,接过唐俪辞端上的一杯茶,喝了一口,脾气稍平,“大半年的杳无音信,竟然还有人说你死了,真是……真是荒唐至极!你有想过你的身份吗?有想过你在外面胡作非为、乱花银子,旁人要怎么看我、怎么看妘妃吗?你……你说你也不是孩子了,成天瞎逛胡闹,除了会赚钱,你还会什么?”唐俪辞应了声是,抚了抚唐为谦的背,柔声道:“义父别太担心了,孩儿在外面很好。”唐为谦勃然大怒:“谁担心你了?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不死?”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唐俪辞的鼻子,重重一摔袖子,“等你死了再来见我!”言罢拍案而去,头也不回。唐俪辞端起桌上自己的茶,浅浅呷了一口,将茶碗的扣轻轻放回,目望地面,一派安然。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怯怯地靠近唐俪辞:“少……少爷……”唐俪辞回过头来,温和一笑:“元儿。”那小厮点了点头:“少爷……”唐俪辞将他拉近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就如他时常抚摸凤凤的头:“什么事?”元儿眼眶顿时红了:“老爷……老爷骂我。”唐俪辞拍了拍他的头:“老爷也时常骂我,不碍事,他骂你是因为他在乎你。”元儿点了点头,哽咽道:“元儿明白,可是……可是老爷骂我,是不许我给少爷捎消息……老爷病了,病得可重了,大夫说只有……只有大半年的寿命了。”唐俪辞微微一震:“什么病?”元儿指着胸口:“老爷胸口长了个瘤子,老痛。”唐俪辞把他搂了过来,又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这事真是要向我说,别怕,没事的。”元儿满眼含泪:“少爷你会治好老爷吗?”唐俪辞微微一笑:“当然,别怕,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元儿应了一声,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少爷……”唐俪辞端起茶碗,白玉般的手指轻拦绘着青蓝松柏的瓷面:“什么事?”元儿迟疑了一下:“我听说妘妃也病了……”唐俪辞眉头微微一蹙:“我知道了。”元儿退下,他呷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未过半刻,有个人影从大门走入,拱手一礼:“少爷,丞相府听闻少爷回府,请少爷前往有事相谈。”唐俪辞放下茶碗:“我知道丞相想谈的是什么事,你去回话,丞相府不保我国丈府上下平安,我不会和他谈。”那红衣厮仆表情尴尬:“来的是丞相府的马护院。”唐俪辞身子后移,慵懒地倚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白瓷:“马护院也好,牛护院也罢,这样吧……你告诉他到今年腊月十八,如果我满府上下包括妘妃都平安无事,我就和他谈他很想知道的那件事。如果赵丞相不愿意,那便算了,反正那人和我也没多大关系,是死是活我也不关心。”红衣厮仆唯唯诺诺,退了下去,心里显然很是诧异。

    唐俪辞望着红衣厮仆的背影,缓缓站了起来,往唐为谦的房间走去。

    从窗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唐为谦的背影,他对着桌台在摆弄什么。唐俪辞站到床前,并不掩饰身形,抬目望去,只见唐为谦手里拿的是一瓶药丸,正颤颤巍巍地要放进嘴里。他微微叹了口气,推门而入,把唐为谦扶住,倒了杯清水给他送药。

    “你……你来干什么?”唐为谦服下药丸,喘了几口气,“我叫你死了以后再来见我!反正在你眼里本来就没我这个义父!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唐俪辞并不解释,等候唐为谦怒骂之后,柔声问道:“听说妘妃病了?”唐为谦一怔:“你从哪听说的?”唐俪辞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真的了?”唐为谦沉默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捂住胸口狠狠地道:“病得不轻,我去见了一次,什么也不说,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唐俪辞不再说话,突地并起双指,点中唐为谦胸口两处穴道。唐为谦蓦然受制,张口结舌,惊愕地看着这个他从水井里捞起来的义子:“你——”

    唐俪辞并不理睬唐为谦的惊愕,轻轻解开他的衣襟,只见在胸口正中生了个鸡蛋大小的瘤子,生相甚是可怕。他不通医术,手掌按在唐为谦胸口,一股真气传入,顺血脉流动,只觉这瘤子里气血流动,并非单纯的肉瘤,似乎和体内较大的血脉相通。“嗒”的一声轻响,他出手截脉之术点住唐为谦胸口处与那肉瘤相通的血脉,掌下真力加劲,一股炙热无比的真气逼入那肉瘤之中。唐为谦一声大叫,刹那只觉是一把烈火烧在了胸口:“你这妖狐!给我施了什么妖法……”但见皮肉刹那灼焦,肉瘤干瘪焦黑,浑然就是被火焰烙死了,然而却没有流出半点血迹。唐为谦张口结舌,体内灼热的真气仍在流动,唐俪辞闭目凝神,真元所凝的内力推动唐为谦气血循环运行,片刻之后,他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精力充沛,四肢百骸到处都舒服得很,刚才胸口的剧痛似乎都是久远之前的事了:“你给我施了什么妖法?”唐俪辞举起左手按在唇上:“嘘——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下。”

    不必等他说,唐为谦也觉得神志困顿了,勉强睁了睁眼睛,未过多时便沉沉睡去。唐俪辞掌下真力仍然源源不绝地渡入,唐为谦胸前所生的瘤子究竟是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以烈阳真力将其焚毁比之涂抹、服用药物要直接得多。然而这瘤子连接血脉,截脉之术不能永远封住流血,要止住伤口往外喷血,只能在唐为谦气血流转的时候渡入真气封住伤口,一直到血脉自凝伤口结疤,在整个过程之中不能停止真气渡入,否则伤口鲜血喷出,人立刻就死。

    下午的时光渐渐过去,一整夜唐为谦都睡得很沉,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暖暖晒着他的被角。唐俪辞还坐在身前,只是自己已被放到了床榻上,胸口尚有点痛,但伤口已上了药包扎了起来,前日来看病说自己大限将至的大夫也在一旁,满脸惊喜地看着他。唐为谦老脸一沉:“你来干什么?”那大夫连连鞠身,“老爷,您这胸口的祸根是彻底地去了,性命已经无碍,多亏了国舅爷医术如神、妙手回春,这是在下万万不及的。”唐为谦恼怒地抬了下身子,唐俪辞将他按住,温言道:“李大夫,义父已经无碍,李大夫就先退下吧。”那大夫如蒙大赦,立刻匆匆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出去,我要休息!”唐为谦转过头去,背对着唐俪辞。

    “是。”唐俪辞面对唐为谦一贯安眉顺眼,从不反驳,起身往门外去,走到门前微微一顿,“义父胸口伤势未愈,切勿莽动。”

    唐为谦只作未闻。

    “还有,今日我会见妘妃一面。”唐俪辞柔声道,右手拂后,负袖走了出去。

    唐为谦转过头来,老眉深深皱起,似乎本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阿谁抱着凤凤在街上走着,国丈府离此尚远,她走出去百余步,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国丈府的方向行了一礼,折返回杏阳书坊。

    一个时辰之后。

    一辆马车缓缓自东街而来,华丽的雕花和修饰,悬挂着碧水般的帘幕,马车摇晃,那帘幕如水动涟漪颤动,华美无限。马车慢慢停在杏阳书坊门前,一人撩帘而下,白衣如雪,崭新的云鞋,腰间轻垂羊脂白玉,容颜在衣着的映衬之下更是秀丽绝伦。来人一步一徐,衣袂拂然,正是唐俪辞。

    阿谁抱着凤凤站在门前,眼见唐俪辞缓步而来,她鞠身行礼,本该说些什么,却是默然。唐俪辞面含微笑,他似乎看来和之前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许久不见了,阿谁姑娘别来无恙?”

    “劳烦公子操心,我过得很好。”她微笑回答。唐俪辞走上前来,轻轻抚了抚凤凤的头,她伸手将凤凤递给他,他顺势抱了起来。凤凤眉开眼笑,揪着唐俪辞的银发,突地张开嘴巴“啊啊”地叫了两声,两手扑进唐俪辞怀里,一口咬住他的衣襟,含含糊糊地道:“妞……妞妞……”唐俪辞一怔,阿谁也是一怔,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刚刚在学说话,我教他叫娘,他怎么也学不会,刚才……刚才他可能是想喊一声娘……”唐俪辞将凤凤举了起来,递回阿谁怀里:“我只是路过,许久不见,来看看姑娘过得如何。”阿谁抱回凤凤:“唐公子要去何处?”

    “我要入宫,稍微绕了点路。”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凤凤的头,“姑娘渴求平淡,我就不再打扰,告辞了。”他说得平淡而客套,仿佛在好云山那夜的决裂从未发生过,语言和眼神仍是那样温柔而关切,依然风度翩翩。

    “唐公子请便。”她并不留人,看着唐俪辞登上马车离去,汴京和这里是两个方向,他是特地前来看望她她自然明白,但特地来看她又如何呢?他所要的她不愿给,她所求的和他全然不同。

    他为什么突然从好云山回来了?是特地要入宫的吗?如果是特地回来,那就是为了见宫中的谁一面……她望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神思稍稍有些缥缈。怀里的凤凤咿呀了几声,她低下头来,只见凤凤揪着她的衣服,小小声地趴在她怀里呜咽,偷偷地哭,眼泪糊了一脸。她吃了一惊,连忙擦掉他的眼泪,柔声问道:“怎么了?肚子饿了?”凤凤拉着她的衣袖,小小的手指指着唐俪辞离去的方向,放声大哭:“妞妞……妞妞……哇哇啊啊啊……妞妞……”她心下恻然,抱紧了凤凤,他想念唐俪辞,可是唐俪辞……终究不可能永远是凤凤的“妞妞”啊……

    唐俪辞登车离去,骏马奔驰,往汴京而去。其实杏阳书坊距离国丈府或者距离汴京都远,但唐俪辞自然不在乎这些,车行数个时辰之后,天色已昏,他入西华门上垂拱殿给太宗请安,求见妘妃。

    太宗听闻唐俪辞求见妘妃,心下惊疑诧异兼而有之,唐俪辞那“狐妖”的传闻甚嚣尘上,他也有所耳闻,对这位干国舅他本就忌惮,平日更是能不见则不见,此时他突然求见妘妃,不知有何居心?沉吟半晌,太宗缓缓答道:“妘妃近日染病,不便见客,国舅还是请回吧,过些日子等妘妃好些,自然相邀。”唐俪辞微微一笑:“臣便是听闻妘妃染病,病势甚沉,特地前来一看究竟。臣素有玄奇之术,或许太医不能治之病,臣便能治。”太宗心里本就忌惮,闻言更是骇然,心忖这……这东西看来不能当面得罪,万一他当真是妖狐精怪,日后另请高明悄悄除去即是,此时断不能惹恼了他,先答应为是,若是他当真救了妘妃,也是一桩好事:“既然国舅另有治病之法,朕当为妘妃求之。王继恩,通报慈元殿说国舅求见。”大太监王继恩领命而去,唐俪辞目注太宗,仍是秀雅微笑:“皇上近来为民缉捕盗贼、犒赏亡军家眷、开粮赈灾,又为两京囚人减刑一等,甚得民心,臣一路听闻,深为吾皇喜之。”太宗近来的确颇为此事自诩,不禁微露笑容:“百姓果真是如此说?”唐俪辞自袖中取出一物,缓缓放在桌上。太宗目注那物,“这是?”唐俪辞道,“这是今年秋天田地里收的萝卜。”太宗面露喜色:“这可是……”唐俪辞浅笑:“皇上所料不差,这就是七月飞来石落下之处,被落石激起的江水淹没的那数百里农田所新出的萝卜。”七月有飞来石落于阶州福津,龙帝峡江水逆流,毁坏田地数百里,而唐俪辞正是带回了一把新生的萝卜。太宗龙心大悦,七月飞来石一事,他本暗自以为是天罚,但看这萝卜生长如此迅速,也许飞来石一事不是天罚,而是瑞兆。正在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王继恩恭敬回报,妘妃在慈元殿垂帘等候国舅。唐俪辞向太宗告辞而去,步伐端正,仪态庄然。

    这个人……当真是狐狸所变?太宗看着他徐行而去的步伐,再看着桌上那一把萝卜,心下倒是减了几分反感。

    慈元殿外雕以琴棋书画为主,各配牡丹,窗上刻画蝠纹和鱼纹,蝙蝠垂首衔币,鱼纹则做鲤鱼跃龙门之形,寓意富贵有余。唐俪辞迈入殿中,殿内帘幕深垂,透着一股幽幽的芳香,不知是何草所成,两个粉衣小婢站在一旁,给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听闻妘妃娘娘近来有恙,臣特来看望。”唐俪辞柔声道,“不知病况如何?”帘幕之后传来轻柔动听的声音,语气幽然:“也不就是那样,还能如何……春桃夏荷,退下吧,我要和国舅爷说说家常。”两位粉衣小婢应是退下,带上了殿门。唐俪辞站在殿中,背脊挺直,并不走近帘幕,也不跪拜,面含微笑。

    帘幕后的女子似乎坐了起来,翠绿的帘幕如水般波动:“你我也许久不见了……你会来看我,说实话我很意外。”妘妃幽幽地道,“说吧,是为了什么你来看我,咳咳……想打听什么,还是想要什么……咳咳咳……”她倚在床榻上咳嗽,咳声无力,煞是萧索无依,“无所求你不会来……”唐俪辞柔声道:“妘儿,在你心中我终究是这样无情的人吗?”

    “是。”妘妃的语音低弱,语气却是斩钉截铁,随即轻轻一笑,“咳咳……但我……但我总也舍不下你,不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说吧,想要什么?”唐俪辞微微一笑:“我要帝冕上的绿魅珠。”妘妃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绿魅、绿魅……当真是千人求万人捧的宝物,哈哈哈……”她低声道,“你可知你已不是第一个和我说绿魅的人?哈哈,我这病……其实并不是病……”翠绿色的帘幕轻轻地撩开,帘幕之后的女子婉约清绝,肌肤如雪,娇柔若风吹芙蕖,只是脸色苍白,唇色发黑,“有人给我下了毒药,逼迫我在一个月之内为他取得‘绿魅’之珠,下在我身上的毒药只有‘绿魅’能解,他料定我不敢不听话。”

    唐俪辞眼波流转,浅浅地笑:“是谁?”妘妃幽幽地道:“带话的是戚侍卫的小侄子,幕后之人自然不会是他,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但听说要取‘绿魅’的人,是为了解热毒,绿魅不是能解百毒之物,我遣人私下打听,对症之毒不过几种,一种是黄明竹、一种是艳葩、一种是孤枝若雪。三种都是奇毒,除了绿魅,无药可救。”唐俪辞柔声道:“你一贯很聪明。”妘妃凄然而笑:“聪明……我若再聪明十倍,你会怜惜我吗?”唐俪辞眼睫微扬,淡淡地道:“不会。”妘妃别过头去:“那你何必赞我?”长长吸了口气,她接下去道,“我身上中的是艳葩之毒,我猜求药之人也许中的也是艳葩。”唐俪辞眼眸微动:“他如果够谨慎,只怕中的不是艳葩之毒。我要绿魅,是为了解黄明竹之毒。”妘妃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你没有中毒,那是为谁求药?”唐俪辞道:“几个朋友。”妘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颗绿魅,救不了几个人……”唐俪辞没有回答,她停了一会儿,慢慢地问,“你……要我为你的朋友……去死吗?”唐俪辞脸色不变,仍旧没有回答。

    一颗眼泪自她脸上滑落,她缓缓放下了翠绿色的帘幕,将自己留在垂帘之后:“我明白了……三日之后,翠柳小荷熏香炉内,绿魅之珠,凭君……自取。”她是唐为谦的女儿,当年唐为谦从井中救起唐俪辞,是她在床头悉心照料,而后倾心恋慕上这位风姿潇洒,全才全能的义兄……然而唐俪辞独行自立,并不为她的柔情所动。之后她入宫为妃,这段心事已全然不堪,但唐俪辞他……也从未对她之不幸流露过任何同情……

    少时读过多少书本,戏看传奇,多说郎君薄情,当真……是好薄情的郎君啊……

    “妘儿,我给皇上说我能治你的病。”帘幕之外,唐俪辞却不如她的想象转身离去,传入耳中的语调依旧温柔,甚至依然轻轻含笑,仿佛她之心碎肠断全然不曾存在,“若是治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妘妃微微一震:“你……”

    “我不会医术,但不会撇下妘儿。”唐俪辞柔声道,脚步声细缓,他向床边走来,一只手穿过垂帘,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妘妃的头发,“明白吗?”妘妃全身僵硬:“我不明白……”唐俪辞仍是柔声:“我会救你。”妘妃缓缓地问,语音有纤微的颤:“你要救我……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唐俪辞只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别怕。”妘妃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俪辞,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可有一丝半点的地位?平日里……平日里除了我爹,你可也有时会想起我?刮风的时候,下雨的时候,皇上生气的时候,你……你可曾想起过我?”手中紧握的手指轻轻地抽了回去,帘外的声音很好听:“当然。”妘妃纤秀的唇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你骗我。”唐俪辞并不否认,柔声道:“我明日会再来,为你带来解毒之药。”妘妃默然无言,唐俪辞的脚步轻缓地离去,片刻之后,脚步声再度响起,却是两名粉衣小婢轻轻返回,两边撩起垂帘,细心以帘勾勾起,轻声问道:“娘娘,可要喝茶吗?”妘妃振作精神,露出欢容:“和国舅闲聊家常,精神却是好多了,叫御膳房进一盘新果来。”粉衣小婢鞠身应是,一人轻轻退了出去。

    唐俪辞离开慈元殿,缓衣轻带,步态安然。太宗帝冕上的珍珠是太祖所传,就算是得宠的妘妃,想要从中作手调换,也非易事,关键在于为太宗更衣的大太监王继恩。要他出手盗珠或者抢珠并不困难,困难的是皇宫大内之中高手众多,一旦落下痕迹,国丈府难逃大劫;而转嫁他人出手盗珠本是上策,却有人先下手为强,逼迫妘妃下手盗珠……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吗?目的究竟真是绿魅,或是国丈府?又或者是……梅花易数、狂兰无行,甚至……傅主梅?他见过了妘妃,消息必定会传出去,妘妃既然说出三日盗珠的期限,想必盗珠之计早就想好,而绿魅将经由妘妃落入自己手里也必在他人意料之中,三日后翠柳小荷之中会有一场苦战。但即使是妘妃盗珠之计成功,即使是自己顺利得到绿魅,国丈府也难免遭逢一场大难,能盗绿魅之人有几人,皇上心里清楚得很……不论成败,唐府都会是牺牲品。

    如何变局?他眼眸微动,眼神含笑。

    一人自庭院的转角转了过来,眼见唐俪辞,欣然叫了一声:“俪辞。”唐俪辞抬起头来,迎面走来的是步军司杨桂华:“杨兄别来无恙。”杨桂华和唐俪辞交情不算太深,但却是彼此神交已久了,难得见到唐俪辞在宫中出现,顿时迎了上来:“俪辞何时回来的?听说你徜徉山水,将天下走了个大半,不知感想如何?”唐俪辞微笑道:“杨兄何尝不是足迹遍天下?这话说得客套了,行色匆匆,这次又是从哪里回来了?”杨桂华坦然道:“进来京畿不太平,许多身份不明的人物在两京之间走动,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只是目前来说没有太大线索,还难以判断究竟是针对谁而来。”唐俪辞眉头扬起,笑得甚是清朗:“不是针对皇上而来,步军司便不管了吗?”杨桂华哈哈一笑:“但凡京畿之内敢闹事者,杨某责无旁贷,只是不知俪辞有否此类相关的线索?”唐俪辞笑道:“若我有,知无不言。”杨桂华道:“承蒙贵言了。”他一抱拳,匆匆而去。

    唐俪辞拂袖前行,唇边浅笑犹在,杨桂华嘛……其实是一个好人,忠于职守,聪明而不油滑,就是胆子小了点,从来不敢说真心话。近来京畿左近诸多武林中人走动,目的——是为绿魅吗?或是为了唐俪辞?又或者……真是为了皇上?如今宋辽战事方平,杨太尉尸骨未寒,有谁要对皇上不利?国仇?家恨?

    又是一人迎面而来,本是前往垂拱殿,眼见了他突地停住,转过身来。唐俪辞微微一笑,停住的这人大袖金带,正是当朝太保兼侍中赵普。赵普转身之后,大步向他走了过来:“唐国舅许久不见了。”唐俪辞颔首,他虽然贵为妘妃义兄,但并无头衔官位,赵普位列三公,却是唐俪辞站着不动,赵普向他走来,面上微露激动之色,“唐国舅……恕本公冒昧,不知你……从何得知他的消息?他……他现在好吗?”唐俪辞眸色流转,神态淡然:“实话说,他现在不算太好。”赵普露出些微的苦笑:“是如何的不好?”唐俪辞唇角微勾,探手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缓缓递到赵普面前。赵普见那是一团纸张的残片,接过打开,却是一块破碎的扇面,其上金粉依然熠熠生辉,而扇面断痕笔直,扇骨正是为剑所断。持扇在手,赵普全身大震,热泪几乎夺眶而出,颤声道:“他……他现在身在何处?”唐俪辞的神色依旧淡淡的,语言却很温柔:“若有恰当的时机,也许会让你们见上一面。”赵普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你想要什么?”唐俪辞缓缓地道:“皇上若是要找国丈府生事,我希望赵丞相能够多担待点,我义父对皇上忠心,绝不敢做欺君犯上之事,那是毋庸置疑的。”赵普心中一凛,知他话中有话,唐俪辞浅浅一笑,看了他一眼,“至于其他……那也没有什么……”赵普胸口起伏,心中千头万绪,突地厉声问道:“他……我儿可是落入你的手中?”唐俪辞头也不回,衣袖垂下,拂花而去,步履徐徐:“他……从来不会落入任何人手中,不是吗?包括你……”

    赵普呆在当场,看着唐俪辞离去的背影,心中惊怒忧喜交集,竟不知如何是好,怒的是唐俪辞言语温柔,实为要挟;喜的是三年多来,终于得到小儿的点滴消息,低头看着手中碎裂的扇面,老泪潸然而下,举袖而拭,悲喜不胜。

    唐俪辞出了皇宫,回首看漫天紫霞,星月隐隐,突地微微叹了口气,亲情……父子……他登上马车,让车夫策马奔向洛阳,杏阳书坊。

    杏阳书坊内,阿谁刚刚喂饱了凤凤,给孩子洗了个澡,抱在床上。凤凤在床上爬累了,把头搁在两个枕头中间就睡着了,也不怕憋坏了自己。阿谁轻轻挪开一个枕头,看着凤凤认真的睡脸,白里透红的脸颊,俯下身轻轻亲了下,若一切就此停滞不前,那有多好?

    “笃笃”两声轻响,有人叩门。

    这么晚了,是谁?她眼眸微微一动,心下已有所觉,起身开门,果然夜色之中,敲门之人是唐俪辞,出乎她意料的不是唐俪辞,而是他手里提的酒。

    夜色深沉,已过了晚饭的时辰,唐俪辞白衣珠履,手里提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叠油布绑好的陶碟子,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阿谁讶然看着他,随即微笑:“进来吧。”

    唐俪辞提酒进门,将酒坛和碟子搁在桌上,阿谁将陶碟子一个一个放平,一碟子辣炒竹笋,一碟子酱油乌贼干,一碟子五香牛肉,一碟子蒜蓉黄瓜,一碟子生姜拌豆腐,香气袭人。“唐公子今夜想喝酒?”她去找了两副碗筷摆开。“好香的下酒菜。”唐俪辞拍开酒坛的封口,风中传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和她平日所闻的酒全然不同,“这是冰镇琵琶酿,世上少有的珍品,喝了很容易醉,但不伤身子。”他微微一笑,自怀里取出两个杯子,这杯子阿谁看了眼熟,纤薄至极的白瓷小杯,和那夜荷塘边他轻轻咬破的那个一模一样。她亦是微笑:“既然唐公子有兴,阿谁亦有幸,今夜自然陪公子醉一把。”

    唐俪辞笑了起来,自斟一杯,屋内充满了馥郁清冷的酒香:“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细心的女人?”言下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但是太体贴会让男人少了许多倾诉和卖弄的机会,有没有人说过和你在一起很难谈得起来?因为对着你……很多事不必说,你却懂。”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起阿谁的下巴,“做这样的女人,你不累吗?”阿谁轻退一步,避开唐俪辞的手指,脸上的神色不变:“有没有人说过唐公子虽然惊才绝艳,却是个没有朋友的人?”她凝视着唐俪辞,“没有朋友、没有知音……做这样的男人,你不累吗?”唐俪辞唇角微勾,几乎就笑了起来,柔声道:“每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就想挖了你的眼睛……”他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说在你心里——以为今夜我为何要喝酒?”

    “因为……唐公子没有朋友,”阿谁轻轻叹了口气,“你想找个地方喝酒,却不想在家里喝醉,对不对?”唐俪辞真的笑了起来,脸颊微有酒晕,笑颜如染云霞煞是好看:“我难得喝醉,几乎从来不醉。”阿谁端起酒杯,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浅浅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但也从来不醉。”她看着唐俪辞,“唐公子今夜是存心要醉?”唐俪辞再喝一杯,含笑道:“不错。”阿谁又喝了一口酒:“唐公子可想要吟诗?”唐俪辞微笑道:“不想。”阿谁笑了:“那就是在撒娇,想要一个你其实并不很是欣赏的女人想法子哄你开心了。”唐俪辞又笑了起来:“说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朋友……”阿谁微微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我本就是朋友,阿谁只盼唐公子莫要坏了这份朋友的情分。”唐俪辞举杯再饮,也柔声道:“世道总是和你所盼的完全不同……”他脸颊晕红,眼波含艳,看起来似乎甚有醉意,举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悄声道,“或许日后不是我坏了这情分,而是我在还没坏这情分之前就已死了……”阿谁吃了一惊:“别这样说,今天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凝视着唐俪辞,“在我心中,唐公子从来不败,绝不气馁。”

    “父子之间……情人之间……亲人之间……”唐俪辞喝下今夜第七杯酒,微笑着问,“朋友之间,究竟要怎么做……才不会让大家都失望?一个对于江湖大局毫无意义,人生同样毫无意义的女人的命……为什么不能拿去换一些对江湖大局将很有作为,人生与众不同的男人们的命?一个几年来杳无音信的儿子、一个其实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儿子……甚至是一个会给自己带来数不尽麻烦的儿子的消息……当真就能要挟一位历经数十年朝政风云的重臣吗?我在想……”阿谁听着,缓缓地问:“想什么?”唐俪辞的红唇缓缓离开第九杯酒的杯缘:“我在想……父子之间、情人之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人的感情。”

    阿谁看着他喝酒,像他这样喝法,再好的酒量也真的会醉,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唐公子不是在感慨为何不能换、为何能要挟……你……你难道不明白你是怎么了吗?”她眼望他手中的酒杯,温柔地低声道,“你是觉得伤心,因为你有‘不换’和‘相信父子亲情’的心,但别人不明白,连你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你伤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你心里其实没有存着恶念,但是……但是别人都不明白,他们都怕你,都觉得你心机重,是不是?”

    唐俪辞倒了第十杯酒,浅浅地笑,眼神晕然:“这个……我的确不明白……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是全然错了……”他喝了第十杯酒,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我想我很羡慕别人有个会挂念儿子的爹……”阿谁为他倒了第十一杯酒,微微一笑:“会挂念人的爹……我也羡慕,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与其记挂着想要个疼惜自己的爹,不如做个会疼惜孩子的爹吧。”唐俪辞微微一怔,两人目光同向床上睡得香甜的凤凤望去,不禁相视一笑。唐俪辞举起第十一杯琵琶酿:“敬你!”阿谁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吃菜。”

    当下唐俪辞持起筷子,为阿谁夹了一块黄瓜,阿谁盈盈而笑:“我该为这一筷子做首诗了,今宵如此难得……嗯……盈风却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来,赠我碧玉丝。”唐俪辞浅笑旋然:“白玉指的明月,花上枝是什么东西?”阿谁指着那碟酱油乌贼干:“这不就是‘花枝’?”唐俪辞喝了第十二杯酒,朗朗一笑,扣指轻弹那酒坛子,发出一声声“嗡嗡”之音,却是铿锵沉郁,别有一番意味,听他纵声吟道:“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我行忽见之,寒早悲岁促。人生鸟过目,胡乃自结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泪相续。物苦不知足,得陇又望蜀。人心若波澜,世路有屈曲。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阿谁拍手而笑,这李白诗吟得铿锵有力,气势纵横,颇有潇洒行世的豪气。然而一诗吟毕,唐俪辞一跃而起,人影已上墙头,她堪堪来得及回头一望,只见他微微一笑,飘然离去。

    十二杯酒,一首诗。

    他说他今夜要在此醉倒,然而空余一桌冷酒残羹,他不守信诺,飘然而去。

    阿谁望着满桌残菜,望了好一会儿……方才有短短的一瞬,她当真相信今夜他会在此醉倒,当真欢喜……他今夜会在此醉倒……

    嗅着清冷的酒香,她手握纤薄的酒杯,悠悠叹了口气,她想要个家,而唐公子所要的……不是一个能将他留住的地方,却是一个能让他放心离开的地方。

    她想他要的是份归属、是份依靠……对着空寥的墙头,她的目光掠过墙头,眺望星月……只是就像他那份颜色多变的灵魂一样,非但别人不明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二十六如月清明

    嵩山五乳峰。

    少林寺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时为孝文帝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而建,北魏孝昌三年,印度高僧菩提达摩来到少林,在五乳峰影壁面壁九年,首传禅宗。至唐初李世民伐王世充的征战之中,少林寺志坚、昙宗等十三棍僧立下汗马功劳,自此少林寺声名远播,少林武功名扬天下。此后时人登少林,无不心驰前尘,庄严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柳眼三人到了五乳峰下,弃马步行,柳眼仍旧用一块黑布遮起了脸,方平斋和玉团儿都是生面孔,这几日少林寺外人众多,模样古怪的为数不少,倒也无人在意。东方旭跟在三人身后,一行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迈入少林寺三门之内,门口的小沙弥并不阻拦,齐齐合十行礼。穿过三重院落,东方旭快行一步,带领众人进入少林寺内最大的佛殿,千佛殿。

    少林寺千佛殿内供奉的是毗卢佛,毗卢佛后北、东、西壁都绘有“五百罗汉朝毗卢”壁画,气势宏伟,宝相庄严。此殿是少林寺最大的佛殿,此时当中空出一片,一个灰袍草履的老和尚盘膝坐在当中,正自缓缓说话,“……是以在老衲心中,信能度诸流,不放逸度海,精进能度苦,智慧得清净,以上种种即为佛心。”

    东方旭挤在人群中张望:“这是大慧禅师,不知道他说的什么。”玉团儿好奇地看着那光头的和尚:“他们为什么都没有头发?”方平斋也跟着探头探脑,顺口答道:“和尚很忙,有头发很麻烦……你觉得他们几个里面哪个能当方丈?”他指指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几人,正是大识、大成、大宝、普珠上师和三劫小沙弥几人。玉团儿瞧了一眼,指着普珠上师的背影:“他。”方平斋哈哈一笑,红扇一摇:“为什么?”玉团儿悄声道:“因为他有头发啊。”方平斋咳嗽一声:“我也有头发。”玉团儿皱起眉头:“你又不是和尚。”她拉拉柳眼的袖子,指着坐在中间的大慧禅师:“他在说什么?”柳眼摇摇头,他不信佛,不知道大慧在说什么。方平斋红扇一扬:“他说的是一段故事,《阿含经》里写过佛祖释迦牟尼和帝释天的一段对话,帝释天问佛:云何度诸流,云何度大海?云何能舍苦,云何得清净?然后释迦牟尼回答说:信能度诸流,不放逸度海。精进能度苦,智慧得清净……”玉团儿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我也听不懂。”

    方平斋叹了口气:“我觉得——其实我就算解释得再清楚,你也不——”玉团儿眼睛一瞪,方平斋呛了口气:“呃……其实帝释天就是问佛祖:怎么样度化河流?怎么样度化大海?怎么样能不受苦?怎么样能得到清净?然后佛祖回答说信佛能度化河流,不放纵能度化大海,勤奋不放松能够远离痛苦,智慧的人就能得到清净……你有没有觉得很无聊很没有意义?这难道不是在说如果你觉得痛苦就是因为你不够勤奋,如果心不清净就是缺乏智慧……难道当真非常勤奋的人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吗?其实心不能清净之人多半就是因为太多智慧……”玉团儿很不耐烦地看着他:“反正你说的我就是听不懂,你别说了。”方平斋张口结舌,他满腔长篇大论才说了个开头,玉团儿转过头去,柳眼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突然之间她笑逐颜开。方平斋连连摇头,红扇拍头,世上之怀才不遇、遇人不淑、明珠投暗、翡翠当做西瓜黄金看做纯铜冰水浇上热炕头不过如此,唉!无奈啊!转过头来,倒是东方旭一行人甚是佩服地看着他,方平斋红扇一拂,却只作不见,继续抬头往前看去。

    大慧禅师已经说完,此时千佛殿内的议题是“何谓佛心”,最后一位登场说法的是普珠上师,这一场说法已经整整比了一个月又十三天,少林寺内大部分僧侣都参加了。等到普珠这最后一讲说完,少林寺众位长老将要选出四位高僧在殿内一试武艺,佛学修为若是都甚精妙,少林寺以武学名扬天下,四人之中以武功最高之人出任方丈一职。

    普珠上师相貌清俊,一头长长的黑发,一身黑色僧衣,在一干老少光头和尚中颇显鹤立鸡群,他一站起,千佛殿中顿时寂静不少。普珠踏上空地中心,盘膝坐下,不同于一干老和尚双目微闭,缓缓说话,他清冷的目光直往人群中扫去,众人被他目光一掠,心里都是一震,不约而同闭上嘴巴,不敢再胡说八道。普珠虽然声名响亮,但五戒不守,杀人不少,如果他成为少林方丈,也不免会有非议,所以今日最后之说法非常重要,是普珠为自己行不守戒之道作解释的机会。

    “阿弥陀佛。”普珠坐下之后,就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千佛殿内刹那落针可闻,一干老小和尚沉默不语,玉团儿却问:“什么‘阿弥陀佛’?”她一发问,众人的目光纷纷往她身上转来,心中均想这位姑娘不知是谁,居然敢在少林寺方丈大会上朗声发言,胆色倒是不小。方平斋哈哈一笑,红扇一摇:“他说他的佛心,就是‘阿弥陀佛’,就是一声佛号,佛在心中不需解释,他就是佛佛就是他,他虽然杀生,却是佛之杀,佛杀非是杀人,而是除魔。”此时寂静,方平斋并没有提高声音,却是人人都听见了,各自心中一凛,这话说得充满挑衅之意,来者不善。玉团儿柳眉一蹙,正要说话,却听普珠上师冷冷地道:“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万生万物皆是如此,世人自以为生,于万物而言便真正是生吗?世人自以为死,于万物而言又真正是死吗?生非生,不过名唤为生;死非死,不过名唤为死。”

    “阿弥陀佛。”听到普珠上师说出“生非生,不过名唤为生;死非死,不过名唤为死”,地上盘膝坐的大小和尚一起合十,口宣佛号,也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方平斋连连摇头:“大放狗屁!如果生非是生,死非是死,生死对于寰宇万物而言其实没有区别,那么请问普珠和尚杀人何罪?如果你这谬论有人信服,不但和尚杀人无罪,天下千千万万人杀人也无罪了?大大的狗屁!胡说八道!”他一向说话啰啰唆唆,这一次居然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听者不禁微微点头,虽说看破生死是胸襟,但若是说因为生死没有差别杀人就无罪,那未免难以服众。玉团儿看了方平斋一眼,脸露笑意,显然方平斋这段话说中她的心声,她很是开心。

    “阿弥陀佛,”普珠的声音仍很清冷,丝毫不为所动,“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方平斋被他呛了口气,和尚说话果然反反复复,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听得懂的,“既然——”他还没说完,地上一名垂须老僧突然道,“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那为何要杀人,为何要说生死不是生死?”他声若洪钟,这一问问得众人肃然起敬,知晓打起了禅机。普珠的目光往那老僧扫去,那老僧却是闭目,不看他的眼睛,普珠冷冷地道:“杀人就是杀人,杀人有罪,进一步是杀人,退一步是不杀人,人会杀人,退一步不杀人,人所杀之人是我所杀?非我所杀?进一步杀人,杀人之罪是我之罪?是他人之罪?生死就是生死,生死亦非生死,他生他死,我生我死,天地循环,不必挂怀。”老僧道:“杀人就是杀人,生死就是生死,你杀人你有罪,他人杀人他人有罪,你之罪与他人之罪,有何不同?”普珠冷冷地道:“并无不同。”老僧合十:“阿弥陀佛,是大慈悲。”众和尚再宣佛号,如东方旭之流却是听得莫名其妙,只知道普珠说了这一堆杀人不杀人之后,少林寺的和尚们似乎对他颇为赞许,方平斋仍是连连摇头,玉团儿拉了拉柳眼的衣袖,低声问:“有头发的和尚在说什么?”

    柳眼凝目看着普珠上师,过了良久,他淡淡地答:“他说他可以杀人可以不杀人,但世人总会相杀,相杀就有罪孽,他宁愿杀恶人以减少无辜者,他愿意代替恶人承担杀人之罪以消弭罪恶,这就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玉团儿皱起眉头:“这和尚是个好人,但怎么总是杀人杀人的?我讨厌杀人。”方平斋叹了口气:“杀人杀人,难道除恶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你是和尚,你不能度化恶人吗?你不能感化世间吗?你不能使奸邪向善盗贼洗手?你不能让男盗女娼变成善男信女?少林寺偌大名声,难道庙里的和尚只会杀人?”

    这句话说了出来,少林寺中老小和尚一起睁眼,齐齐往方平斋身上望去,虽然并不言语,却也让人凛然生畏。方平斋并不畏惧,红扇轻拂,黄衫耀眼,站在人群之中抢眼至极,柳眼淡淡看了他一眼,这人究竟是天生喜欢啰唆狡辩,还是有心而来,专门和普珠过不去?普珠的目光也往方平斋身上望去,“阿弥陀佛。”他仍是淡淡地说了这句,倒是一旁的三劫小和尚面露愤怒之色,“大慧师叔生平度化三百三十一名恶人,大宝师叔云游四方,所劝向善者五千四百九十九人,大识师叔与麻风病人同行,以大慈悲之心度化二十四人得大智慧,普珠师兄剑下杀四十九人,无一不是罪大恶极之徒,少林寺虽然偶有不肖之徒,却从不愧对数百年来偌大名声。”

    “哦……你这话深深的有问题,小和尚你明显对大成和尚心怀不满,否则大慧、大宝、大识、普珠,你人人赞誉,唯独不提大成,同为少林寺中吃斋念佛扫地抹桌挑水砍柴无所事事的和尚,竟然也明争暗斗钩心斗角,实在是可怕、可怕!”方平斋摇扇哈哈一笑,三劫小沙弥年方十七,勃然大怒,霍然站了起来,指着方平斋的鼻子:“你……你三番四次挑拨离间,辱我少林,居心何在?”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人嘛——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总要活得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骂人就骂人想杀人就杀人,想好色就好色想放屁就放屁才有滋味。”方平斋踏入那众人围成的空圈子,踱步而行,神色自若,“看无滋无味自以为绝欲无情满腹慈悲的出家人动嗔发怒,也是一种不同的滋味,你说呢?”

    “好狂傲的妄人!”围观众人之中有一位青衣大汉站了起来,“你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少林寺众位高僧面前大放狗屁?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没有你说话的地,快点出去,否则我青龙刀下绝不容情!”方平斋红扇一挥:“你是说你要杀我?”青衣大汉怒道:“你若再不闭嘴,哼!”方平斋背过身来摇了摇头:“愚昧、顽固、愚蠢、毫无悟性……普珠上师,他方才说要杀我,依照你方才的佛论,你是不是该出手先杀了他,以替他承担杀我的罪孽?”青衣大汉一呆,普珠上师缓缓站了起来,黑发飘动,眼神却很冷静:“施主前来少林,究竟居心为何?”

    方平斋黄袖一拂:“我说了我是随心而来,少林寺既然摆开大会推选方丈,难道只有少林寺的和尚才能登坛说法?我若是佛理武功都赢了在座诸位……”他霍然转身,红扇背袖一合,“那少林寺让不让我当方丈?”此言一出,千佛殿内顿时像炸开了一大锅,不仅是围观的武林中人,连地上坐中的和尚也都变了脸色,窃窃私语。普珠上师脸色不变,冷冷地道:“少林寺佛尊达摩禅宗,武推少林绝艺,如果施主禅宗佛学及少林绝艺都在我少林寺之上,少林寺绝无内外之分,恭迎施主上座开坛指点。”

    这句话说下来,四下的议论渐渐停了,众人均心忖:比禅宗心法,这狂人自然是远远不如,再比少林绝艺,自然更无人胜得过少林寺和尚,要当少林方丈,自然要尊禅宗佛学和少林武艺最高的那人,倒也不能说普珠上师这几句话是讨了便宜又撑了面子。

    方平斋哈哈一笑,正要开口答允下场比试,突然千佛殿外有人说话,声音柔和,纤弱温柔,不含丝毫真气:“如此说来,如果我禅宗心法和少林武艺胜过了少林寺各位高僧和这位红扇先生,我也可以居身少林方丈之座了?”

    这蕴涵笑意的一言说得并无敌意,心气平和,甚至是颇为轻松。普珠上师和方平斋双双回头,只见千佛殿大门外人群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缓步向殿内迈入,当先一人容颜纤弱秀雅,年纪甚轻,迈入殿中之时却自然而然众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望去。

    他身上穿的一身近乎白的蓝衫,左手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绿色丝线,丝线上什么都没有,但就这一条纤细的绿色丝线,以及他身后那六位碧衣剑士,已让人兴起了震撼般的想象。正在寂静之时,突然有人低低叫了一声:“宛郁月旦!”千佛殿内顿时再度哗然,碧落宫宫主宛郁月旦亲临少林寺方丈大会,出言要争少林寺方丈之位,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宛郁宫主。”普珠上师对宛郁月旦合十一礼,“施主言笑了。”宛郁月旦踏入千佛殿内,身后一行人走到人群之前,同他人一样坐了下来,宛郁月旦站在场内,正站在普珠和方平斋之前,“少林寺名扬天下,宛郁月旦对少林寺绝无不敬之心,方才妄言,还请各位大师谅解。”他言语温柔谦逊,方才那句又并非针对少林寺,而是针对方平斋而言,他却仍旧出言道歉,众人一听便心中一松,都对这位碧落宫主大生好感。

    “阿弥陀佛。”地上坐的大宝禅师缓缓道,“不知宛郁宫主亲临少林寺,所为何事?”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动,眼角的褶皱缓缓舒开:“宛郁月旦先向各位大师致歉,今日的确是为少林寺方丈之位而来。”大宝禅师一震,他虽然修为深湛,却也从未想到少林寺方丈之会竟会引动各方江湖异人逐鹿,今日之事,已难善了,“施主身为碧落宫主,有大名望大烦恼,亦非佛门中人,为何执著于少林寺方丈之位?”宛郁月旦并不隐瞒,朗声道:“江湖传言,少林寺方丈三个响头一首诗,可换风流店柳眼之下落。我有寻人之心,却不欲少林寺受辱,所以——”他语音铮铮,说话清晰无比,“今日前来,是希望少林寺能暂将方丈之位传我,碧落宫愿以三个响头一首诗,换风流客柳眼的下落。”

    此言一出,千佛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宛郁月旦有大义之心是不错,但少林寺方丈之位何等庄严,岂可视如儿戏说传就传?何况柳眼之下落乃是江湖传言,江湖传言能信得几分?要是今日传位之后,那人却不现身,那又如何?有些人啧啧赞美宛郁月旦身为碧落宫主,有为江湖大义舍身受辱之心,有些人却冷笑他轻信胡来,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平斋,看来今天少林寺方丈之争,越争越是精彩了。

    柳眼戴着黑布面纱,静静地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他是第一次见到宛郁月旦,这位名声响亮的少年宫主和他从前想象的不同,没有传说中铁腕冷血的杀气,看起来温柔纤弱,没有半点威势,然而……却和他很像。突然之间心底一股厌恶冲了上来,他冷冷地看着宛郁月旦,隐约从宛郁月旦身上看到唐俪辞的幻影,杀气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然而过了片刻,他眼里的杀气渐渐淡去,慢慢消于无形。

    唐俪辞身上,没有这么真实的感情。他淡淡地看着宛郁月旦,这人言语温柔,令人如沐春风,似乎言谈之间颇有心机,然而他却不说假话。堂堂碧落宫主,领袖江湖一方风云,为人竟然并不虚伪,那一双传闻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眼神里透露的是他个人真实的感情——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必须得到什么——他半点也不掩饰,丝毫不畏惧被人察觉。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怕得不到,这就是宛郁月旦的王者之气。柳眼淡淡地看着宛郁月旦,和唐俪辞完全不一样,他能给别人安全感,自身就可以作为他人的依靠,即使他很年轻、不会武功,他却是人群的支柱。而阿俪他……柳眼的眼神渐渐地空茫了,阿俪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阿俪想得到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像彼此照着镜子,非常相似,却又完全相反。

    少林寺众僧低声讨论了一阵,大成禅师站起身来,缓缓说话,“虽然宛郁施主此言出于至诚,但本寺数百年声望,方丈之位却不能轻易让出,何况施主并非出家之人。”众人纷纷点头,看向宛郁月旦,暗忖他将如何回答?宛郁月旦微微一笑,“若少林寺应允暂让方丈之位,宛郁月旦当即削发为僧,皈依少林。”

    东方旭听到此处,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身边和他一样惊讶之人比比皆是,宛郁月旦以少年之身,碧落宫主之位,竟然说到要出家为僧,皈依少林……这实在是牺牲太过。坐在宛郁月旦身后的铁静微微一震,宛郁月旦说到要出家为僧,他虽然意外,却不是十分震惊,在闻人暖死后,宛郁月旦的生活清心寡欲,简单到近乎没有波澜,虽说并不吃斋念佛,但与出家人也相去不远。

    “这……”大成禅师相当为难,沉吟不语。普珠上师冷冷地道,“宛郁施主,少林寺从不排外,如施主有心为我等讲经说法,修为在我等之上,少林寺众僧自然敬服。”宛郁月旦微笑:“那依然谈佛心如何?”普珠上师缓缓地道:“愿闻其详。”宛郁月旦对他合十一礼:“如月清明,悬处虚空,不染于欲,是谓梵志。”普珠上师微微一怔,身边却有人说:“喂,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众人的目光齐齐往方平斋身上看去,方平斋手挥红扇,一直站在普珠和宛郁月旦身前,此时红扇一停:“有一头颜色青黄,长得像狗一样的小狐,会发出似狼非狼的声音。这头小狐有一天自称是狮子,霸占了一块树林,结果依然是刨开老鼠洞和死人坟吃老鼠和死尸为生,它想要发出一声狮子吼,结果叫出的还是一声狼不像狼,狗不像狗的声音。这个故事出自于《长阿含经》第十一卷,各位高僧包括这位口出佛偈的小朋友,不知知也不知这只小狐叫什么名字?”

    宛郁月旦道:“哦……这位红扇先生所说的,可是野干?”方平斋淡淡地道:“野干称狮子,独霸一空林,欲作狮子吼,还作野干声。天下武林,浩渺如海,少林寺不过其中一把沙砾,少林寺方丈纵然德高望重,登高一呼也不过如野干一吼,自以为是狮子而已。要让人信服佩服尊重敬重,那就拿出胆魄和诚意来,今天你我三只野干,就在千佛殿内做一做狮子吼,最后不管是谁称了狮子,也莫要忘记野干不过是野干——天下之外,另有天下,狮子永远不在眼前,而在天外。”普珠上师眼神一亮,宛郁月旦面含微笑:“红扇先生果然有豪气,那便请少林寺出题,我等接招便是。”

    大成禅师缓缓叹了口气:“从各位言谈可见,均精通佛经,两位施主善于言辞,佛论之说不谈也罢,佛心不在言辞,而在平日一言一行、一花一木。老衲想三位是否虔心向佛,在座各位心中自有公论,要比就比武艺吧。”他的声音平缓,并无激动的情绪,“少林寺习武素来只为防身,今日方丈大会更不愿见有人血溅当场,所以要比,只比一招。”

    一招?东方旭越听越奇,少林寺选方丈,比武只比一招?不知是哪一招?斜眼一看,身边玉团儿的眼神也很茫然,一招?方平斋武功不弱,普珠上师更是高手,宛郁月旦不会半点武功,能和这两人比什么“一招”?

    “各位可见悬于东梁的那块铜牌?”大成禅师手指东边的屋梁,“那块铜牌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赐,重三百八十八斤,谁在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里,以少林嫡传‘拈花指法’击中铜牌,让它来回摇晃三下却不发出声响,就算胜了。”他这题目开出,满地坐的客人均在想:好难的题目,莫说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以拈花指法隔空让它摇晃三下,我看就是我伸手去扳,在一枚铜钱落地的时间里都未毕能把它摇晃三下,少林寺出这样的难题,显然对普珠上师很有信心。

    “三下?那要是摇晃四下五下都算输了?”方平斋摇头晃脑,望着那灵芝状的铜牌,“少林拈花指力素来无形无相,我曾经在五年前中原南岳剑会上见过,当时普珠上师尚未成名,然而一手拈花无形剑出类拔萃,令人印象深刻。”此言一出,满堂又惊,五年前受邀参与南岳剑会之人都是当世名流,如果方平斋当日参与其中,又怎会籍籍无名,今日要来争夺少林寺方丈之位呢?他究竟是谁?

    普珠上师闻言微微一怔,五年前南岳剑会他尚未涉足江湖,在剑会中小试身手,也未夺冠,这人竟然记得他一手拈花无形剑,难道当日他的确身在其中?如果当年他确在剑会之中,又会是座上何人呢?“施主是当日何人?”方平斋哈哈一笑,“路人而已,普珠上师先请。”他红扇一抬,众人均觉此人虽然能言善辩啰唆可恶,却也不失风度,普珠上师合十一礼,对宛郁月旦道:“来者是客,宛郁宫主可要先动手?”

    宛郁月旦微笑得甚是温和愉快:“我不会武功,拈花指法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知,不如请普珠上师先行教我,我再动手如何?”众人又是一呆,宛郁月旦不会武功尽人皆知,但他竟然要普珠教他一招,然后他去动手,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习武奇才能在片刻间速成,胜过这一干武林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普珠上师皱起眉头:“拈花指法并无招式,外相而言只是五指向外挥出,内相的真气顺指而出,依个人修为不同,真气所达的远近和强弱各有不同。宛郁宫主不练少林内家心法,倒是无法传授。”宛郁月旦抬起右手:“原来是向外挥手即可,还请普珠上师告诉我那铜牌所在的方位。”他是眼盲之人,即看不到铜牌,又不会内力,凭空这么挥一挥手能有什么效果?众人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只见普珠上师将宛郁月旦引到面向那铜牌的位置,大成禅师手持一枚铜钱,宛郁月旦对众人微微一笑,他也不运气作势,就这么手掌一挥,往那面铜牌扬去。

    他的手掌白皙柔软,这扬手一挥的姿势也颇为好看,只是既无内力又无章法,就算是蚊子也未必拍得死一只。方平斋和普珠上师一起注目在那铜牌上,就在众人都以为那铜牌绝不可能会动的时候,屋梁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闷声响,那铜牌竟犹如神助一般摇晃起来。“铮”的一声大成禅师手中的铜钱落地,那铜牌不多不少正好摇晃了三下,随即静止不动。

    倏然摇晃,倏然而止,真如鬼魅一般。众人本是看得目瞪口呆,此时长长吐出一口气,都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这世上当真有鬼。普珠上师和方平斋面面相觑,柳眼和玉团儿也是骇然,这许多高手炯炯盯着宛郁月旦和那铜牌,那铜牌究竟是怎么晃起来的?若是有人出手相助,那人的武功岂非高得让人无法想象?

    “普珠和尚,”方平斋目不转睛地看了那铜牌许久,突然道,“我不比了。”要争少林寺方丈之位,其心最烈的是他,现在说不比就不比了?难道是宛郁月旦这神鬼莫测的一击让他胆寒?众人凝视着他的脸,却见他脸色慎重,丝毫没了方才从容悠闲之态,虽是万众瞩目,却仍是牢牢盯着那铜牌,也不知从铜牌上看出了什么。柳眼瞳孔收缩,方才那铜牌摇晃显然不是宛郁月旦内力深厚所致,看碧落宫众人也是面露惊讶,并不是碧落宫事先安排,倒是宛郁月旦神色从容,好像尽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怎么回事?

    方平斋缓缓走回他原先的位置,红扇也不摇了。玉团儿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比了?”方平斋瞪着那铜牌:“这个……因为——”但听“铮”的一声脆响,大成禅师手中的铜钱又是落地,普珠上师未受方平斋退出的影响,拈花指力拂出,只见铜牌应手扬起,正要摇晃之际,突然硬生生顿住,一动不动。万籁俱静,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奇景,少林寺众人一起站起:“阿弥陀佛,这……”

    这显然是有人暗助宛郁月旦,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宛郁月旦踏出一步,衣袂皆飘,朗声道:“此阵是宛郁月旦胜了,若少林寺言出不悔,此时此刻,我便是少林方丈!”他转过身来,面向千佛殿那尊毗卢佛,“是谁要受宛郁月旦三个响头,还请出来!阁下既然有三丈之外手挥铜牌的绝顶武功,何必躲躲藏藏,请出来见人吧!”

    众人的目光纷纷往那尊毗卢佛背后望去,只见毗卢佛后一个人影向侧缓缓平移而出,竟如毗卢佛的影子一般,其人戴着一张人皮面具,却故意做得和毗卢佛一模一样,浑身黑色劲装,看起来既阴森又古怪,“哈哈……”那人低沉地笑了一声,声音也是无比古怪,就如咽喉曾被人一刀割断又重新拼接起来一般,“我本来只想受少林寺方丈三个响头,不料竟然可以将碧落宫主踩在脚下,真是痛快……”

    少林寺众僧情绪甚是激动,三劫小沙弥怒道:“你是何人?躲在毗卢佛后做什么?鬼鬼祟祟……”大成禅师口宣佛号,打断他的话:“少林寺竟不知施主躲藏背后,愧对少林寺列位宗师,罪过、罪过。”普珠上师目注那黑衣人:“你是谁?”

    “我?”那人阴森森地笑了一笑,牵动毗卢佛的面具,笑容看起来诡异至极,“我只是个讨厌少林寺、讨厌江湖武林的人。”他那古怪的头颅转向方平斋这边,“六弟,好久不见了,你依然聪明,若是你出手,我绝对不会阻止你的。”方平斋叹了口气:“我明白比起看宛郁月旦磕头,你更喜欢看我磕头,所以——你放心,我立刻放弃了。只是这么多年不见,你这喜欢看人磕头的脾气依然不变,不是六弟我总是危言耸听泼你们的冷水,人生纵然是需要随心所欲,但过分任性胡作非为漫天做梦,总有一天会翻船。”

    “是吗?”那黑衣人并不生气,阴恻恻地道,“这种话由你来说,真是完全不配。”他的目光看向宛郁月旦,“磕头,磕完头之后为我七步之内题一首诗,否则——”他冷冰冰地道,“我一掌杀了你!”

    “磕头可以,”宛郁月旦缓步走到黑衣人面前,“还请阁下告知柳眼的下落。”

    黑衣人仰天而笑:“哈哈哈哈……”

    柳眼仍旧淡淡地坐在人群中,在他心中并没有在想这位黑衣人是否真的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在想为何方平斋会是这怪人的“六弟”,他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偶尔掠过脑中的,只是宛郁月旦和唐俪辞交错的面孔,阿俪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很多,但他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那是他的报应。

    柳眼眼观武林奇诡莫辩的局面,心中想的却是全然不着边际的事。

    “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人,一个月之后,柳眼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江湖武林不管谁要找他算账,去丽人居一定能找到他。只不过——”黑衣人阴森森地道,“他已被人废去双足,毁了容貌散了武功,完全已是一个废人。如果是想看风流客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经晚了,看不到了。”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柳眼何等武功、何等风流,竟然已经是一个废人!宛郁月旦眼角温柔的褶皱微微一开:“阁下又是如何知晓他的消息?”黑衣人哈哈大笑:“这江湖天下,有谁是我不知道的?磕头吧!”

    宛郁月旦挥了挥衣袖,众人都暗忖他要下跪,却听他柔声道:“铁静,带婴婴来。”铁静站起身来,未过多时,从门外带入一个莫约五岁的小娃娃。众人凝视这娃娃,这娃娃头发剃得精光,穿着一身僧衣,脸颊红润煞是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地东张西望,显然什么也不懂,见了宛郁月旦便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十分依恋。

    这小娃娃是谁?

    “婴婴来,”宛郁月旦拉住他的小手,柔声道,“乖。”他泛起温柔慈善的微笑,“我现在把少林寺方丈之位传给你,好不好?”众人又惊又怒又是好笑,堂堂少林寺方丈之位,岂能让他如此儿戏?却听那小娃娃乖乖地应了一声“好”。于是宛郁月旦引他在毗卢佛前跪下,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指着黑衣人的方向,“婴婴乖,给这位怪叔叔磕三个头。”

    那小娃娃怯生生地看了相貌古怪的黑衣人一眼,乖乖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宛郁月旦摸了摸他的头:“给这位怪叔叔念一首诗。”婴婴紧紧抓着宛郁月旦的衣袖,奶声奶气乖乖地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宛郁月旦微笑道:“很好。”

    千佛殿内一片寂静,突然方平斋哈哈大笑,红扇挥舞,笑得万分欢畅:“哈哈哈……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随着他的大笑,一片哄笑声起,大家又是骇然又是好笑,这小方丈的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哭笑不得。玉团儿揪着柳眼的袖子,笑得全身都软了:“少林寺的小方丈……”柳眼飘忽的神志被满堂的笑声一点一点牵引回来,不知不觉,随着牵了牵嘴角。

    黑衣人目瞪宛郁月旦,似是不敢相信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顿了良久,他也哈哈大笑:“碧落宫主,好一个碧落宫主!一个月之后,焦玉镇丽人居,等候宫主再次赐教!”他一甩衣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自千佛殿走了出去,目无余子,衣袂扬尘,却是谁也没有阻拦于他。

    柳眼眨了眨眼睛,这个时候他的神志才突然清醒了起来,一个月后焦玉镇丽人居,这人怎能确定一个月后自己必定会前往那里?他怎会知道自己的下落?除非——他的视线转向方平斋,方平斋红扇一摇,哈哈一笑。柳眼低声道:“你……”方平斋道:“我从来都知道。师父你——真正从来都不是一个擅心机的人,这样行走江湖十分危险,真的随时随地都会被人骗去。幸好你的徒弟我目前没有害你的心,否则……”他以扇搭额叹了一口气,“我把你卖了,你真的会替我数钱。”玉团儿拦在柳眼身前,低声问:“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了?”方平斋满面含笑,红扇拍了拍玉团儿的头:“我的亲亲师父是个江湖万众憎恶,尤其是良家妇女非食之而后快的大恶人大淫贼,你不知道吗?”玉团儿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是个大恶人,那又怎么样?”方平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也行走江湖许多天了,沿途之上,难道没有听说江湖上人人都在寻找一位面容俊美,武功高强,擅使音杀绝技的大恶人的下落吗?就算你耳聋没有听见,刚才宛郁月旦不惜三个响头的危险,非要做少林寺方丈,为的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看见?”

    玉团儿也悄声回答:“为的是柳眼啊,你刚才说的是柳眼是不是?”方平斋红扇一搭她的头:“傻呆!我是说我的亲亲师父,你的心上情人就是这位江湖非杀之而后快的大恶人大淫贼,风流客柳眼。”玉团儿低声道:“哦!”她并不怎么在乎柳眼到底是什么身份,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是谁啦,那你为什么不说出去?”方平斋悄声道:“这个……自然有很多很多原因。”玉团儿瞪眼道:“你不就是想学音杀嘛!你也是个大恶人,刚才那个怪叔叔说他知道柳眼的下落,一定是你告诉他的!你也坏得不得了!”方平斋连连摇头:“冤枉我了,我发誓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师父的下落,我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哪有时间去外面联系别人?他知道柳眼的下落,必定是因为他派人跟踪我,顺带得了师父的消息。”玉团儿看了他一眼,“那个怪叔叔是谁?他干吗叫你六弟?”方平斋叹了口气:“他——他叫鬼牡丹,即使做兄弟做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做什么。”玉团儿低声道:“你笨死了!”方平斋道,“是是是,我很笨、笨得无药可救。”玉团儿道,“喂!一个月之后,别让柳眼去什么焦玉镇丽人居,我们去别的地方,才不理你的怪兄弟想干什么。”方平斋脸泛苦笑,悠悠叹了口气:“我尽量,但是——”柳眼突然淡淡地道,“我去。”玉团儿怒视着他:“你再不听话我打你了!”

    在他们三人低声议论的时候,宛郁月旦拉着婴婴的手,柔声道:“婴婴乖,把方丈的位置传给这位和尚哥哥好吗?”婴婴仰头看着黑衣长发的普珠上师,仍是怯生生地说“好”。普珠上师满脸僵硬,少林寺众僧面面相觑,只见婴婴伸手去拉普珠上师的手,摇摇晃晃地拉着他要向佛像下跪,普珠上师站着不动。宛郁月旦柔声道:“普珠上师,难道你要少林寺当真尊这孩子为方丈吗?我得罪少林,甘愿受罚,但方丈之位还盼上师莫要推却,这是众望所归,不得不然。”普珠上师脸色煞白,仍是站着不动,大成禅师突地合十:“阿弥陀佛,普珠师侄,个人名誉与少林寺一脉相承,孰轻孰重?”大成禅师此言出口,少林寺众僧齐声念佛,普珠上师身子微微一颤,终是随着婴婴拜了下去,这一场让人难以置信的方丈大会,结果却在意料之中。

    宛郁月旦转过身来,对着普珠上师深深拜倒:“宛郁月旦今日对少林多有得罪,不论少林寺设下何等惩罚,宛郁月旦都一人承担。”普珠上师冷冷地道:“你将方丈之位视如儿戏,辱没少林寺百年声誉,即使你已卸去方丈之位,仍应依据寺规,处以火杖之刑。”宛郁月旦微微一笑:“那请上火杖吧。”

    所谓“火杖”,乃是烧红的铁棍,以烧红的铁棍往背脊上打去,一棍一个烙印,那本是少林寺苦行僧的一种修行之法。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这烧红的铁棍往他身上一挥,一条命只怕立刻就去了十之七八,众人面面相觑,宛郁月旦不愿对黑衣人磕头,却宁愿在少林寺受刑。普珠上师脸色不变:“上火杖。”当下两名弟子齐步奔出殿外,片刻之后,提了两只四尺长短,粗如儿壁的铁棍,那铁棍上不知涂有什么东西,仍旧火焰熊熊,棍头的一段已经烧得发红透亮。

    铁静和何檐儿见状变色,宛郁月旦不会武功,这东西要是当真打上身来,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碧落宫将要如何是好?两人一起站起,异口同声地道:“宫主,火杖之刑,由我等代受!”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在少林寺众位高僧面前,岂能如此儿戏?”他在毗卢佛面前跪了下来,“请用刑吧。”

    “行刑。”普珠上师一声令下,两名弟子火杖齐挥,只听“呼”的一声,宛郁月旦背后的蓝衫应杖碎裂纷飞,两只火杖在他背后交错而过,火焰点燃了飞起的碎衣,却没有伤及他半点肌肤。人人只见点点火焰飘散而下,宛郁月旦的背脊光洁雪白,不见丝毫伤痕。两名少林弟子收起火杖,对普珠上师合十行礼:“行刑已完。”普珠上师颔首请二位退下,合十道:“阿弥陀佛,少林寺大事已毕,此间不再待客,诸位施主请回吧。”

    众人纷纷站起,告辞离去,心中都暗忖今日的方丈大会精彩至极,若是前几日偷偷溜走,必定遗憾终身。碧落宫几人给宛郁月旦披上一件外套,宛郁月旦牵着婴婴的手,抬起头来,悠悠吐出一口气:“走吧,晚上要赶路了。”何檐儿看着那小娃娃,这娃娃是碧落宫婢女严秀的儿子,宫主把他借了出来,原来就是为了做一下少林小方丈,难怪严秀问他为什么要把婴婴带出来,宫主总是微笑不说呢!宫主做事有时候也真是……他揉揉头,真是孩子气。

    千佛殿内形形色色的人物渐渐散去,普珠上师一直留意的是黄衣红扇的方平斋,却见他和一路同来的一名少女和一位黑布蒙面客说说笑笑,如常人一般缓步而去。此人有心争夺方丈之位,不知为何突然放弃,放弃之后宛若无事,拿得起放得下,虽然言语啰唆讨厌,却也不失潇洒。他说当年剑会之上曾经见过自己的拈花无形剑,其人究竟是谁?而方才得知柳眼下落的黑衣人口称“六弟”,似乎两人乃是同路,而又不同行而去,究竟内情如何?这两人必定是江湖中一股暗流,不可不查,不可不防。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狐魅天下(千劫眉)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