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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三部 27章28章www.shunong.com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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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少服侍少爷,所以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常常心情不好,但至少知道少爷很少喝醉。见唐俪辞伏琴睡去,元儿犹豫了好一阵子,怯生生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将一件淡紫色的外袍轻轻披在唐俪辞身上。

    少书治好了老爹的病,大大说过那病治不好了,少爷却轻易治好了,他真的是妖狐吗?元儿探头看了看他的鼻子,再拉起他的手捡查有没有爪子。唐俪辞的手掌温暖柔润,和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元儿将他的手轻轻放回琴上,心里突然想……如果少爷其实不是狐妖,老爷这样对他,他的心……是不是很难过,望着醉颜红晕的唐俪辞,难过……少爷是不会难过的吧?少爷是不会遇到难题,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不会烦恼的人,没有什么是少爷办不到的,就像神仙一样。

    唐俪辞伏在琴上,睡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来,伸手扶额。他额上几缕银发随指而下,风中微飘,姿态慵懒秀丽:“元儿,你先回去吧。”

    “少爷还没回房休息,元儿怎么能先回去?”元儿恭敬地道。“如果少爷想在院子里坐,元儿在走廊后边站着,什么都不会听见,也什么都不会看见的。”唐俪辞眉线微微一弯,“天快亮了,老爷那边白天也是你伺候吧……回去吧,没什么事要你伺候,回去休恳。”元儿迟疑了一下,轻声告退,回房去了。

    月色已然到了最明的时刻,唐俪辞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明月。东西京之间突然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外地人,有人潜入宫中通迫芸妃盗取“绿魅”,目的究竟为何?皇上对他有杀心,但他宠爱芸妃信任义父,所以暂时还不会动手,如果他此时调拨了皇上的耐心,后果难科,而中毒在身的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和傅主梅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以及……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西方桃难道没有任何行动?柳眼失踪多时,少林寺方丈将现,三个响头的流言是真是假?柳眼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纷繁复杂的问题接踵而来,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唐俪辞弃琴站起,垂袖往房间走去,必须在一两日解决的问题是……芸妃的毒伤,以及妥善地取得绿魅。脚步迈过门槛,他右手从怀里拔起小桃红,顺势一挥,左手腕鲜血迸涌,再往前一步,伤口正好扣在桌上摆放的薄胎光面银杯上,血清……他的血清不知道能不能解艳葩之毒,姑且一试罢了。如果血清不能解艳葩之毒,那么绿魅之局就必须尽早。

    取绿魅不过是一件小事,唐俪辞望着银杯中自己的鲜血,浅浅抿起嘴角,微微一笑。

    第二日,唐俪辞再次乘车前往皇宫,为芸妃带去血清,并亲自动手灌注到她的血液中去,在慈元殿坐了一阵,芸妃并无任何不适的反映,他便告辞离去。太宗对唐俪辞医治芸妃之事并不放心,见他为芸妃带药而来,退朝之后急急派遣御医前往探查,自己也亲往探视。然而芸妃七色好转,唐俪辞带来的“药”似乎颇具奇效,并无异常。御医把过脉之后说娘娘的病情略有好转,然而病根未去,仍需休息,如果唐俪辞所用之药正确无误,也许娘娘再用个十天半个月,身子也就好了。太宗喜怒参半,喜的是芸妃终于好转,怒的是唐俪辞果然仍是狐妖,御医不能医之病症在他手中竟然好转,不知他对芸妃用的是什么药,如此真有奇效?

    过不多时,太宗自慈元殿中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匆匆往景元殿而去。御花园极尽巧思,秋景怡人。太宗一眼也为多瞧,只管埋头赶路。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微响,一支长箭骤然自太宗身畔掠过,太宗骇然回首,只见身边回廊顶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身穿太监服侍,弯弓搭箭正对着自己,幸好他戎马半生,反应堪称敏捷,见状往旁急闪,“夺”的一声第二支长箭亦是掠身而过,未中身体。

    “有刺客!救驾――”跟在太宗身后那几个太监顿时尖叫起来。有两人一起挡在太宗身前,另一个尖叫呼救:“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啊――”

    御花园内极为侍卫正闻声赶到,屋顶上的刺客箭如流蝗,只听惨呼声起,几人中箭受伤,太宗慌忙往前头的院子奔去,只见前面不远处花树之下正有人行走,闻声刚刚转过身来。太宗奔逃而至,一支长箭如流星追月急射而来,堪堪触及太宗的后心,花树下的那人长袖顺势拂出,右腕一带将太宗拉至自己身后,“啪”的一声长箭落地,屋顶挽弓的刺客一呆,他这一箭灌注了全身真力,就算是只老虎也一箭穿了,这人只是长袖一拂,便让他长箭落地。

    太宗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此时长吁一口气,才见挡在身前的人银发白衣,仪态端庄优雅,正是唐俪辞。对面屋顶追来的刺客眼见人生鼎沸。片刻之间自己就将被禁卫包围,咬了咬牙,自袖中抽出一支颜色古怪的斑驳长箭,“嗖”的一声全力向太宗头上射来。

    箭声破空,带起一阵凌厉的呼啸,唐俪辞嘴角微勾,蕴涵的是一丝似笑非笑,拂袖横档,不料长箭触及衣袖。“刺”的一声竟腐蚀衣袖,自袖中洞穿而过。太宗大吃一惊,唐俪辞反应奇快,左手反抓一扯。太宗往左倾斜,那只长箭“嗖”的一声自他头顶穿过,只觉头顶一轻,数粒珍珠跌落尘埃,长箭“夺”的一声射入身后菩提树内,入木两尺!

    “抓刺客!保护皇上!”禁卫军一拥而上,顷刻间便制伏了这行刺皇上的凶手,然而皇宫之内戒备何等森严,这人究竟是如何潜入到慈元殿,又是怎样知道皇上会路过这里呢?各人虽然抓了刺客,心里都是一片冰凉,皇上要是怪罪下来,难逃失职之责。

    太宗瞪着众人将那刺客五花大绑,又看了一眼救了自己一命的唐俪辞,心中骇然仍在,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唐俪辞将他扶稳,传了股真气助他通畅气血,压惊定神,过了好一会儿太宗才道:“压下去,交代大理寺仔细审查,此事一定要给朕一个交代,查不出原因理由,今日当值之人统统罪加一等!”赶来的侍卫纷纷跪倒,齐声道:“是!”太宗握紧了唐俪辞的手,身后惊魂未定的小太监匆匆拾起地上跌落的珍珠,几人匆匆离开花园,前往福宁宫。

    进了福宁宫的大门,不等太宗吩咐,里外都加派了人手护卫。太宗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这才好好看了唐俪辞几眼,舒了口气:“国舅武功高强,救驾有功,你说朕赏你什么好?”唐俪辞微笑行礼:“臣不过凑巧偶然,不敢居功,更不敢求赏。”太宗不禁一笑:“朕赏你什么,只怕你都不放在眼里,这样吧,朕赏你两个字‘赋闲’吗?”唐俪辞行礼称谢。太宗道:“不想知道何谓‘赋闲’吗?”唐俪辞柔声道:“皇上取消臣了。”太宗哈哈大笑:“风流潇洒,清闲无事能走遍天下,清闲能看花闻柳、能修炼玄奇、也才有能耐在刚才救驾。朕说得不当吗?”唐俪辞鞠身道:“方才之事,不过偶然而已。”太宗拍了拍他:“朕明白你无害朕之意,那就够了,苍天将你赐予朕,那自是有天意,或许天意是要你来助朕一臂之力。”唐俪辞浅笑微微,恭谦而答,太宗越笑越是欢畅,几乎忘了方才的危机。

    大太监王继恩帮太宗将上朝戴的冕冠取下,那冕上掉了几颗珍珠,都是稀世珍宝,但受箭气所激,又撞击地面,几颗珍珠的表面都有了划痕,不复光洁鲜亮。王继恩将已毁的珠子放在另外一个盒内,让内务府另配颜色,形状与旧珠子一模一样的新珠,吩咐小太监将盒子送去内务府,自己再为皇上更衣。

    天牢内大理寺立刻拷问了刺客,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便送来了大致的结果。原来刚才行刺的刺客是辽人,潜入皇宫刺杀太宗,是为宋辽开战所结下的仇怨,但问他是如何进来,又如何知道皇上会途径慈元殿以及那只沾有剧毒的长箭是如何而来的,那人却说不清楚,只说他预谋此事已久,却一直寻不到入宫的方法,昨夜突然有人传书与他,给他画明了入宫的地图,给了他这支沾有剧毒的长箭,只因那书信写的仍是大辽文字,故而主使之人多半乃是辽人。太宗颇为震怒,然而辽宋之战大宋一直未战便宜,纵然他心中大怒,却也难以奈何,当下吩咐加派人手保卫宫内安全,今日刺客之事若是外传,斩立决!

    当夜皇宫大内繁忙劳碌,谁也没有留心那盘送往内务府的珍珠,其中一颗已非绿魅,而是一颗和绿魅颜色大小重量都十分相似的海珠。唐俪辞陪伴太宗到深夜,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听说禁卫军一个失手,将那刺客打死,宫中又起轩然大波。正在调查究竟是谁失手打死了刺客。

    夜风晴朗,头顶却有阴云蔽月,使月光看起来并不非常温柔,带有一丝冰凉的寒意。唐俪辞出宫乘上马车,车夫将车赶往洛阳的方向,马车摇晃,帘幕之外夜风阵阵侵入,煞是清寒。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但见这华丽孤单的马车踟蹰前行。清脆的马蹄声遥遥传去,像敲着寒砧的梦。

    一个人跃上屋顶,目送这辆马车离去,夜风之中衣袂飘风,看了良久,微微一叹。屋顶上的人是杨桂华,那意图行刺的刺客怎会突然得到地图和毒箭?又是怎样突然而死……他不是没有有所怀疑,但这个人做事太曲折太干净了,老练得没有留下丝毫线索和证据。如果是他,他这样大闹宫廷,究竟为了什么?为了博得皇上的欢心吗?杨桂华以为并不是,那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详查不可。

    唐俪辞坐在马车里,身后有人追踪他很清楚,今日之事是变局,瞒不过聪明人的眼睛,但杨桂华……他微微一笑,不是对手。深夜的雾气飘渺,丝丝侵入帘幕之内,他抬起左手,手腕上两道伤痕尚未痊愈,此时第三道仍在流血。

    嵩山少林寺。

    初任方丈的普珠已有一日未出僧房。大成,大宝几人不以为意,少林寺乃清修之所,即使有和尚十天半个月不出僧房,那也没有什么,。僧房之内,普珠黑衣长发,默默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并非在思考佛法,也不是在修炼武功。

    屋内再无旁人,却隐隐约约留有一种芳香,普珠脸色沉郁,望着桌上一局残棋,过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你……不再是圣人……”恍惚之间,记起有人在耳边柔腻温柔地道,“普珠……普珠……你可知从当年杨柳谷初见,我就知道你其实并不适合出家,你的心太热,对这个世间……有太多留恋……太积极……对我也……太好……”那动听的声音在他恍惚之间变得越来越陌生,“你是喜欢我的,是喜欢我的……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感情……”他听到他自己说话,声音非常僵硬:“但你――原来并不是女人……”

    “哈哈哈……心无挂碍,众生平等的方丈,也会在意男女之别吗?”那人轻轻地笑,“男比丘女比丘,都是佛徒。”他低声道:“你……你……”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温柔的声音说,“放心,我不会要你做违背良知杀人放火之事,只是要你……率领少林寺,对于中原剑会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莫发议论。”普珠低声说:“你要少林寺对江湖风波独善其身?”那柔美的女声道:“暂时是。”普珠的声音冷了起来:“你想在中原剑会内做什么?”那女声柔声道:“普珠……”声音滑腻妩媚,“你不信我吗?”普珠滞住:“我……”

    “嘘……我不会做损害少林之事,你放心。”那女声仍旧甜蜜温柔,但听在普珠的耳内,却已是全然不同的滋味。她并未如何威胁,但普珠深深明了,少林寺方丈之身,竟然在芳芳身任方丈的一夜做下此等不伦之事,与他同床之人还是一个男子,这等丑事若是传扬出去,他自己声名扫地也就罢了,少林寺数百年的清誉就此毁于一旦,沦为江湖笑柄。为了少林寺,他不能反抗,何况……何况对这谜似的桃衣女子……他心底深处,仍然寄望着一个解释。

    不知不觉,普珠缓缓叹了口气,平生第一次,他有手足无措,难以面对自己、也难以面对将来、更难以面对少林寺的感觉,如果此时有强敌来袭,他便拔剑一战,若能就此战死,那就是苍天对他莫大的仁慈。

    但少林寺已有数百年未逢强敌了,即使是前日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也不敢堂堂正正走入少林,即使有人敢称天下第一,但面对百来名修为不俗的少林僧人,正面动手也是毫无胜算。

    “笃笃”两声轻响,普珠的僧房之外有人敲门,普珠低沉地道:“进来。”进门的是以为小沙弥,对普珠方丈行了一礼:“方丈,山门外有人寄来一封书信,说要给方丈过目。”普珠站起身来,接过书信。小沙弥合十退下,他嗅到了房内淡淡的香气,却并未往深处想。

    书信是邵延屏寄来的,内容是写了一些恭贺他身任方丈的言语。满篇啰嗦之后,邵延屏写了一句“如逢魔障,邵延屏诚心扫榻,清茶相待,侯方丈下榻”。普珠眉心微蹙,心潮起伏,全然不能平息,如果是过去,他心如明镜,不论纸上有多少双关之语都可以视作不见,但前夜之后,便是一丝一点的弦外之音也足以让他心乱如麻。邵延屏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一早看出了自己会遭遇魔障?但不论邵延屏如何智慧,也万万想不到他面对的是这样的死结……突然之间,普珠满手冷汗,俯首听令绝对不是办法,事情也不可能永远隐瞒,是坦诚说出,听由寺规处理,自己再自杀谢罪,还是离开少林寺去到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或者是――就此默默自尽,将诺大少林寺抛在一旁置之不理?无论何种方法,都违背了他为僧为人的本心,要如何选择、如何放弃?

    “方丈。”房门外有人缓缓说话,“老僧可以进来吗?”普珠微微一震,说话的是大成禅师,当先低声道:“大成师叔请进。”咿呀一声,房门又开,身材高大,额下留着一髯白须的大成禅师走了进来,眼见普珠手持邵延屏的书信,脸色不变,缓缓地道:“方丈,你该搬去方丈禅室。此地会有沙弥接管,该带走的物品,应该已经整理好了吧?”普珠微微一怔,为之语塞:“这……”

    “阿弥陀佛,”大成禅师宣了一句佛号,“方丈若是不放心,僧房可由老僧打扫,而这封书信也交给老僧吧。”普珠刹那变了脸色,蓦然站起,“你――”大成禅师缓缓说话,语气平和:“桃施主的话,莫非方丈忘了?她要你保住少林一脉,莫与中原剑会联络,你忘记了吗?”普珠全身瑟瑟发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大成禅师合十:“老僧绝无不敬方丈之意,只是有些事老僧不提,方丈也切莫忘记,否则对少林寺有大害,还望方丈三思。”普珠看着他,看着那张布满皱纹,慈眉善目的老脸,看不出这德高望重的大成禅师竟然是西方桃一党,她……她何时收罗了大成禅师?难道……难道施行的也是色诱之计?一时之间不知是怨是怒是疯狂还是嫉恨,三十余年来从未尝过的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胸口真气逆冲,当下便“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大成禅师冷眼看他:“方丈身担重任,还请保重身体。”他就待告辞出去。

    “且慢!”普珠厉声道,“方丈……方丈之事,可也是她要你助我……助我……”大成禅师微微一笑:“若非如此,以方丈往昔所作所为,要出任少林至尊、武林泰斗,只怕困难。大宝、大慧、大识诸僧难道当真有哪里不如方丈吗?阿弥陀佛,方丈尽可三思、再三思。”他合十退去,普珠惊怒交集,站在房中,三十余年坚信的世界突然崩溃。原来……原来……原来一切是如此……她、她……数年的好友、无数次月下谈心的欢愉,好友啊,你设下如此险恶的棋局,却要我如何相信你?你当真是如此恶毒之人?要少林寺袖手旁观,你到底想将中原剑会如何?想将少林寺如何?想将我……如何?

    第三天下午,唐俪辞再次带着他自己的血清入宫,芸妃的毒伤已经有所转好,眼见他再次带药而来,芸妃屏退左右,让唐俪辞吧药注入她的血清之中,等一切妥善完成,芸妃垂下帘幕,轻轻叹了口气。

    “芸儿可觉得身上好些?”唐俪辞柔声问,他依然白衣珠履,今日的衣裳绣有浅色纹边,纹边的纹样乃是团花卷草,吉祥华丽。芸妃幽幽地到:“好些了。明日午时,翠柳小荷熏香炉旁,我会把绿魅……”唐俪辞打断她的话:“不必了。”芸妃微微一怔:“难道你――”唐俪辞举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那给你下毒,逼迫你取绿魅之人可有继续传话于你?”

    “有。”芸妃撩起了水绿色的垂暮,目不转睛地看着唐俪辞,他取得了绿魅,那他是怎么取得的?真有如此容易吗?唐俪辞眼神下垂,眼角却轻轻飘起:“你怎么答复?”芸妃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我说――”她缓缓地道,“我说唐国舅正在给我治病,我已经有了起色,所以……不怕艳葩之毒,绿魅我是不会取的,我没有那么大胆去动皇上的东西。”唐俪辞微微一笑:“他的反应呢?”芸妃摇了摇头:“自从我回过这番话之后,戚侍卫的小侄子就没有再来过,不过我想……”她低声道,“我是把你……害了。”

    唐俪辞有法子解艳葩奇毒,或许他也有能解其余两种剧毒,任何人都会做如此想。所以他们放弃芸妃和绿魅,改而针对唐俪辞可能性极大,唐俪辞并不在意,柔声道:“那明日翠柳小荷熏香炉旁的消息,你原是如何安排的?”芸妃的眼神很萧索:“我本是想叫夏荷替我将绿魅送去,但我不曾说过交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唐俪辞眼神流转:“哦……绿魅那边你可以罢手,但翠柳小荷之行仍然要去,今日午时就可以去,我会在翠柳小荷等人。”芸妃幽幽地道:“你总是要把事情解决得如此彻底吗?也许你我默不作声,他们心知失败之后就会退去。”唐俪辞负袖转身,柔声道:“芸儿,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息事宁人。”芸妃抬起视线,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我说过很多次,你这脾气不好。”唐俪辞缓步离去:“嗯……可惜……你从来不能说服我。”

    他走了。

    芸妃目中的眼泪滑落面颊,这是她第几次为了他哭?她已经不清楚。

    可惜……你从来不能说服我。

    这句话很残忍,却不是她听过的最残忍的一句,他曾经对她说过多少让人伤心的语言?而可笑的是……她能一一听入耳中,心底深处始终存有一丝一点的喜悦――他对她毫不掩饰,是不是对他而言,她与旁人仍是有些不同?

    毫无顾忌的伤害,也是一种感情吗?

    至少他救了她的命,她对他来说并非单薄如苇草,不管是为了他日后的利益、是为了国丈府、或者是为了他的大局,至少……他救了她的命。

    那就足够让她继续活下去了。

    唐俪辞离开慈元殿,脸上略含浅笑,似乎心情甚好,今日所输入的血清之中,含有绿魅珠的粉末。芸妃身上的剧毒应是无碍,剩下的只是必须在翠柳小荷解决的问题了。离开慈元殿不远,问心亭中有人等候,眼见他出来,拱手为礼:“俪辞。”

    “杨兄。”唐俪辞停下脚步,“今日当值?”杨桂华微微一笑:“不错,俪辞今日看来心情甚好,不知可有什么喜事?”唐俪辞报以秀雅浅笑:“芸妃病势大好,我自是高兴。”杨桂华站在亭中,深深吸了口气:“俪辞,有些事我以朋友相问,你可愿以诚相待?”唐俪辞看了他一眼:“哦……我以诚相待,不知杨兄是否也以诚相待?”杨桂华微微一震:“当然!”唐俪辞看看他的眼神变得暧昧而含笑:“你问吧。”

    “昨夜宫中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杨桂华沉声问。唐俪辞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是。”杨桂华低声问道:“你当真是以诚相待吗?”唐俪辞道:“你不该信我吗?”杨桂华一滞:“当真不是你?”唐俪辞面含微笑,摇了摇头:“说吧,你在汴京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翊卫官在怀疑什么?”杨桂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近来宫内侍卫被杀一十六人,都是半夜里无声无息被点了死穴,其中几人的武功不在杨某之下。十六人被杀的地点各不相同,但确是越来越接近福宁宫,有些人死后全身浮现红色斑点,和近来江湖上流传的‘猩鬼九心丸’之毒十分相似,焦大人和我都猜测……有人混入宫中,在禁卫军里发放毒药,但到底服用之人有多少,只怕谁也不知道。”唐俪辞秀眉微蹙:“如果是服用了毒药,又怎会被点了死穴?”杨桂华的表情十分严肃:“那或许是不愿服从施毒者号令的缘故,死的侍卫都是些个性耿直,容易冲动的粗人,看当真有人在军中散播毒药,汴京内外岌岌可危,我朝与大辽兵战未息,若是禁卫军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唐俪辞沉吟了一会儿:“在禁卫军里发放毒药,最大的可能是为了什么?与大辽勾结?或是有造反之心?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杨桂华缓缓地道:“此事我们尚未向皇上禀报,还请俪辞包涵一二。”唐俪辞柔声道:“那我自是什么都不曾听见了。”他微微闭了闭眼睛,睫毛扬起轻轻睁开,“杨兄,看看慈元殿,也许――你会有什么收获。”杨桂华脸色微微一变:“你的意思是……”唐俪辞往前迈步,错过他肩膀之时低声而笑:“春桃夏荷……”杨桂华当真是变了脸色:“她们……”唐俪辞衣袂飘起,他已走了过去,并不回头。

    杨桂华望着唐俪辞的背影,紧紧握着拳头,春桃夏荷,芸妃的婢女。如果当真事情与她们有关,芸妃的病或许便大有文章,而给芸妃治病的唐俪辞又岂能全然不知情呢?他说出春桃夏荷,究竟用意何在?

    唐俪辞的步态很徐和,宛如在国丈府的庭院中散步,他打算在御花园里消闲大半个时辰,而后就到翠柳小荷去。而说出“春桃夏荷”四个字后,杨桂华毋庸置疑会跟在他身后,此时此刻,皇宫大内微妙的局面,多一个帮手,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好处。

    昨日大辽刺客行刺太宗自然是他设下的局,写一封辽文的书信丢给流浪街头的浪人,识得辽文的人不多,但他掷下的地方很微妙,不久之后,书信就传到了看得懂的人手里,之后的事情尽如所料,刺客长箭射来的时候,他推了太宗一把,箭射断了绿魅,在落地之前收起绿魅,放下了珍珠,一切都做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谁也没有看见,众人眼中所见都是刺客,至于刺客被失手杀死在牢中,那的确并非他本意,虽然这位刺客之死必定另有文章,却已不是唐俪辞手腕里的事了。杨桂华对他的确以诚相待,但可惜对唐俪辞而言,信诺也罢,泛泛之交的朋友也罢,都未必足以珍惜。

    他这一生珍惜的东西很少,伤害的东西很多。

    秋风萧瑟,御花园里盛开的都是秋菊,即便品种珍异,菊花毕竟是菊花,永远没有牡丹芍药的富丽华贵。唐俪辞垂袖而行,绣有团花卷草的衣袖在菊花丛中漫拂而过,染上一层淡淡的翠绿色汁液,风吹着菊花的残瓣,一地翻滚凋零。他走得很慢,从慈元殿走到翠柳小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杨桂华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瞧见唐俪辞在个池塘边略略一停。那池塘里有块寿山,寿山上趴着只老蛙,在秋风中瑟索。唐俪辞走过池畔,“啪”的一声一物击在那老蛙头上,刹那间血肉模糊,杨桂华微微一惊,待他再看时,唐俪辞已头也不回地离去,冷风徐然,只有那只死蛙头顶上的一枚白玉在日下闪闪发光。

    那是一枚雕做寿桃之形的羊脂白玉,只有拇指大小,但玉质细腻柔滑,少说价值也在千两,唐俪辞将它当做暗器随手掷出,射死一只老蛙,如此举动却让跟在他身后的杨桂华浑身都起了一阵寒意,此人……仿若妖魔附体,一举一动似带妖气,让人不寒而栗。

    大半个时辰之后,唐俪辞终是到了翠柳小荷,这是皇宫大内之中一处偏僻的小亭。亭内有一座巨大的熏香炉,临近紫云庙,在他来到翠柳小荷之前,亭内已有一人,看那衣裙样貌正是夏荷,眼见唐俪辞到来,她给唐俪辞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些什么,告辞而去。唐俪辞并不挽留,等夏荷离去,他从翠柳小荷的熏香炉内摸出一物,拍了拍其上的香灰,放入自己怀里。

    这是在做什么?杨桂华心头微凛,瞧起来像是一场交易,但……他脑中一念尚未转完,亭内遽然有人影闪动,几道黑影自花丛中窜出,两道掌影、一道剑气一起向唐俪辞后心重穴招呼过去。杨桂华吃了一惊,但见唐俪辞回掌反击,数招之内,那三道黑影已纷纷躺下,竟是快得未发出什么声音。好身手!杨桂华眼眸微动,只听身侧依稀有极其轻微的响动,略略一侧,却见遥遥的树丛里有人一闪而去,他不假思索猫腰跟上,一时之间心无杂念,却是未能分神去想唐俪辞方才究竟在做什么。

    三招之内,唐俪辞放倒了三个以黑色斗篷蒙住全身和头脸的刺客。揭开黑色斗篷,斗篷底下是三个面貌不熟的宫中侍卫。唐俪辞的白色云鞋轻轻踏在其中一人胸口,那人面容冷峻,闭上双眼,打定主意不论唐俪辞要问什么,他都绝不回答。不料只听“咯啦”一声翠响,唐俪辞什么都还未问,足下先踏断了他一根肋骨,这人“啊”的一声惨呼,猛地坐起身来,脸色惨白:“你……你……”

    踏断他一根肋骨的人微笑得秀雅温柔:“痛吗?”那人恶狠狠地瞪着他:“呸!不痛……”一句话未说完“咯啦”一声,胸口的肋骨又断了一根,唐俪辞柔软修长的手指解开他胸口一枚衣扣,那人正痛得浑身大汗,突然胸膛裸露了出来,他亲眼瞧见折断的肋骨自皮肉中穿了出来,骤然大叫一声,整个人都软了,唐俪辞那只崭新的云鞋依旧踏在他胸口,伸指去解他衣上第二枚衣扣,那人如逢魔咒,全身都动弹不得。突地惨号起来:“别……别……别再……我说……我说我说……”

    修长雪白的手指在他衣扣上停了下来,沿着衣扣慢慢地画了个圈,唐俪辞却不问他,回过头对着地上躺着的其他两个人微微一笑,“不知是三位听命于春桃夏荷,或是春桃夏荷听命于三位高人呢?”

    “是春桃夏荷听命于我们,给芸妃下毒,然后监视她从皇上那里盗取‘绿魅’,都是她们……她们的事……”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人一迭声地道,“但我们只是……只是看住她们的人而已,这事绝不是我们主使的,我们哪有这么大的狗胆敢去打芸妃的主意?实在是……实在是上头交代下来,不得不为啊!”

    “谁交代下来?”唐俪辞目注另外一人,那人的脸色霎时由红润变得青铁,“上头……上头就是上头,发……发药的人,他们说……那种……那种药太霸道,要用极寒至冷的药物来中和,也许会更好。”唐俪辞眼眸一动:“发药的人是谁?”

    “每个月十五子时,有个背生双翼,长得犹如蝙蝠一样的怪物会飞入宫中,发放一种神药,不论是头疼脑热还是伤风咳嗽,或者是练武久无长进,吃了那药都会有奇效,所以宫中侍卫服用的人很多。”那人吞吞吐吐地道:“但那……那不是人,人哪有背生双翼,长得猪鼻子猪眼的……”唐俪辞叹了口气,柔声道:“既然你们认识背生双翼,生得犹如蝙蝠一般的怪物能治病,我想区区皮肉之伤应当不在话下。”那人脸现骇然之色,只听“咯啦”数声,唐俪辞伸足踩断了剩余两人的肋骨,三人痛得满地打滚之余,只听唐俪辞淡淡地道:“下一次,让我知晓有人对芸妃不敬,我折了他的手足塞入他嘴里去,听见了没有?”

    三人忍痛答应,“嗒”的一声,唐俪辞挥手掷过一个浅绿色小玉盒子,拂袖而去。

    其中一人拾起玉盒,打开一看,盒子里却是一层浅绿色泛着清香的药膏,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青龙!”

    这竟然是对断筋接骨有效的药膏之一,五夜小青龙!听说敷上这种伤药,再严重的外伤也会在五夜之内大致痊愈,这药珍贵非常,千金难买。三人看着那青龙,喜悦之情刹那间远远胜过了断骨的疼痛。

    唐俪辞离开皇宫,大内蝙蝠妖之事杨桂华必会谨慎处理,今天算是他送了杨桂华一个人情。若非如此,纵然是焦士桥和杨桂华也未必摸得着那蝙蝠妖的蛛丝马迹,如此诡秘之事历经如此之久竟然尚未揭破,可见那蝙蝠妖行事谨慎小心,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绿魅……原来有心人想用绿魅中和猩鬼九心丸的毒性,绿魅举世罕见,即使是能够中和毒性,所救之人也是寥寥,敢将主意打到皇上身上,可见其人的狂性。是谁要中和猩鬼九心丸之毒?能驱动如此多人手,必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谁?西方桃吗?如果是西方桃,或者是像西方桃这样武功绝高的高手,为什么不能闯入宫取珠呢?不能――是因为其人武功不够高,或者是分身无术?

    猩鬼九心丸之事,时间拖延得越久,便会越复杂。唐俪辞乘上回府的马车,隔窗望着草木萧萧的管道,举手掠了下微乱的银发,阿眼……猩鬼九心丸的解药若是再不现世,局面随时都会失控,到时候谁也控制不了,猩鬼九心丸会将江湖和朝政导向哪里……谁也不知道。

    但在说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之前,必须先找到阿眼,而他的人又在哪里呢?沈郎魂不知所踪,那日他和阿眼两人离开之后……以他的猜测,沈郎魂不会轻易杀柳眼,但一番折辱是难免,这两人失踪之后,他让池云追查,结果池云因此而死……之后他便未再追查,柳眼竟也销声匿迹,宛如真的死了一般。

    如果说……是因为他未再追查,所以柳眼当真死在沈郎魂手中,那……唐俪辞坐在车中,翻下车壁上嵌着的茶盘,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淡淡喝了一口。

    那……救活傅主梅之后,大家一起死吧!方舟死了,池云死了,柳眼死了……很多他想要挽回的人、事、物,全都离他而去,失去……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他很少失败,却常常失去。

    唐俪辞再喝了一口茶,胜利往往得不到任何东西,赢得越多的人似乎越孤独……但胜利得不到的东西,也许死可以……

    马车辘辘,走得不快不慢,夜色清寒,月光如醉。突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少爷。”车夫叫了一声,“前面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唐俪辞撩起帘幕,只见渐渐降临的夜色之中,萧瑟空旷的官道中间,伏着一个棕色长毛的巨大物体。夜风吹拂,那棕色的物体似有翅膀,伏在地上的巨大双翼随着夜风轻轻地起伏,竟似还会呼吸一般。

    “少……少爷……”车夫骇得全身都软了。越是细看,越觉得那是一头怪兽。“夜里……夜里行车果然……见鬼了,我们快逃吧!那必是妖物!”唐俪辞温和地道:“不怕,我在这儿呢,我们从它旁边绕过去。”车夫定了定神,突然想起身后的少爷是个“狐妖”,说不定狐妖就专制地上那长毛的怪兽呢?但手上仍是发抖:“少……少少少爷……它……它不会突然跳起来咬我……吧?”唐俪辞柔声道:“我保证不会,绕过去,不怕。”

    车夫壮起胆子,让马车从那棕色怪兽身边缓缓而过,车行越近,他便将那怪兽越看越清楚,只见月光之下,那褐色的毛发的确在随着呼吸起伏,然而越看越不像活物。似乎却是一块巨大的牛皮……马儿从怪兽的边缘绕了过去,车行到一半,突然之间骏马立起狂嘶,惨呼一声往侧摔倒,刹那分为了两半,血肉横飞,竟是被拦腰折断!那车夫长大了嘴巴,竟是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身子一轻,唐俪辞带着他冲天而起,一跃而上官道旁的大树,那车夫眼睁睁看着一把光亮的长柄大刀临空砍过,地上的长毛怪兽一跃而起,竟是一个身负双翼,绵毛奇丑的怪人,手握四尺长柄弯刀,一双精光闪烁的小眼正冷冷地看着他。

    妈呀!这是什么妖怪!车夫一心只想昏去,但紧张过度,竟一时不昏,仍旧大眼瞪着那怪人,这一眼却让他看出些门道来――这人其实并非背生双翼,而是身上穿着一件极其厚重的铠甲。那铠甲乃是用一种古怪动物的皮毛制成,那动物生有双翼,这怪人也未将双翼剪去,就这么草草剥皮后穿在身上,才差点让人看做妖怪,但这人生得猪头猪脑,就算少去那双翼也和妖怪相差不远,倒也不能说被冤枉了,他呆呆地看着这妖怪,一时间觉得自己已入了地域。突然腰间一紧,唐俪辞扯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树上,随即跃下树来,转身掠向了远方。那头奇形怪状的皮毛妖怪紧追不舍,提着长柄大刀急追而上,两人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车夫的视线之中。那车夫呆了半日,望着脚下那横死的马匹,头顶凄风冷月的天空:“少爷――少爷――”他扯起嗓门大叫起来:“过会儿我要怎么下去啊――”

    唐俪辞白衣秀雅,他的轻功身法自是高绝,今夜他也没有和这长毛怪人动手的意思,然而越奔越快。刹那间两人已向西奔出去三里有余,那长毛怪人竟然越追越近。唐俪辞眼角微微上扬,回头一望,那怪人身穿那套看似笨重的铠甲,那铠甲上巨大的披毛肉翼在他奔走之时托起气流,将怪人沉重的身体托起了一大半,虽然做不到真的临空飞翔,却是别具妙用。那怪人对这身古怪装束十分熟悉,偶尔遇到复杂地形,还能短暂临空滑翔,比之唐俪辞自然是便利许多,眼见摆脱不了,他蓦地停住,那怪人也跟着猛地停下,身后的内翼一抖,整个人飞飘起来离地二尺有余,而后缓缓落地。

    长毛怪人仍是那张古怪的猪脸,一双阴森森的小眼睛看着唐俪辞,唐俪辞却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双翅膀,那会是什么?而这张奇形怪状的脸分明是张面具,面具底下的究竟是谁?轻咳一声,他对着长毛怪人微笑:“阁下可就是在宫内侍卫之间十分有名的蝙蝠妖?”长毛怪人并不说话,目光却是落在他胸前。唐俪辞探手自怀里取出刚才他从翠柳次小荷那熏香炉内带走的锦袋,柔声道:“原来阁下是为了这个而来?”他轻轻地往前一抛,那锦袋“嗒”的一声落在地上,袋口未系,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却是一串莹润的玉珠。

    长毛怪人的目光刹那愤怒起来,咽喉底下发出了一声深沉嘶吼:“呃――”唐俪辞面带微笑:“这东西,若是阁下喜欢,送给阁下也无妨。”长毛怪人双拳当胸一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啸,向他扑了过来。这人虽然面目不清,声音嘶哑,身手却是出奇的灵活,力大无穷,招式灵活,疾扑进攻之时身后那双肉翼带起凌厉的风声,击中亦颇伤人。唐俪辞足下轻点,退后闪避,衣袂飘荡,跌宕如仙。两人交手数十招,各自心下有数。唐俪辞眼角越发扬起,月色下看来轻略有一点笑:“地上的东西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夜色已深,再打下去阁下难道不累吗?”他胜了这长毛怪人不止一筹,这一轻笑出口,心头突然微微一凛,有些事错了……就在他心头惊觉的一瞬间,那长毛怪人长啸一声,纵身扑上,掌指如刀往他颈项插落,唐俪辞掌切他腹部,‘啪’的一声手掌切实,一下将那怪人推了出去,“哇”的一声那怪人口吐鲜血,便在出手伤敌的同时,唐俪辞已感身后微风恻然,蓦然回身一掌向前排出,“砰”的一声双掌接实,身后偷袭之人,竟然又是一位身穿肉翼盔甲,面貌如猪的怪人!而且这一掌接实,这偷袭之人的武功比方才那位高了不少。唐俪辞心念一闪而过,方才让他警觉的就是如果所谓的蝙蝠妖只是这样有勇无谋的莽夫,如何能够让皇宫大内的侍卫俯首贴耳?果然做如此打扮的怪人不止一人,奇异的装束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法而已。两个怪人联手围攻,唐俪辞招招防守,渐生退意。突然身后乍觉一阵寒意,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真是非常讨厌唐公子,但却是不管要做什么,都能和唐公子‘巧遇’呢……”

    唐俪辞衣袖一扬,一股劲风涌出,将两个怪人各自逼退一步:“韦悲吟!”身后好整以暇,悠闲看戏的人正是韦悲吟,“我听说这种牛皮翼人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他们惟命是从,只会吼叫,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不知道对付这种人,你那冠绝天下的音杀还奏不奏效?哈哈哈……”韦悲吟手指上把玩着他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刀:“茶花牢那一晚,我对唐公子可是念念不忘,真是承蒙赐教了……”他阴森森地道:“我可是闭关修炼了七天,新练成了一种能闭合七窍侍卫内功心法,正想和唐公子比划比划,究竟是你的音杀厉害,还是我的新功夫了得!”在韦悲吟说话之际,唐俪辞身侧骤然又多了两名牛皮翼人,四人看起来一模一样,一样发出嘶吼,力大无穷。这些人武功都属一流,身上穿着特异铠甲。唐俪辞手中没有兵器,要一招制敌还真是不易,刹那之间陷入包围之中,白衣飘荡,瞬间有白色碎布飘起半天,恍如成形的月光,悠悠落地。

    “哈哈哈……风流店这批牛皮翼人整整练了十年!十年的成效用来杀你,就算这四头猪在这里死光死绝,也不冤枉了!”韦悲吟看着那白色碎布仰天而笑,短刀刀光闪烁,如箭更似箭头那一寸三分地,眼未瞬,已到了唐俪辞心口!他就是要将他一刀戳出个窟窿来!“当”的一声,一物自唐俪辞袖中挥出,火光四溅,先架住了韦悲吟一刀,瞬间横撞直劈,点打挑刺,那四个牛皮翼人纷纷受创,各自踉跄退开数步。唐俪辞脸露浅笑,韦悲吟怒上心头,他手中握的一支铜笛,就凭这一笛在手,他也能独冠群雄!嫉妒与怨毒交加,韦悲吟一声大喝:“皇府开天!”他短刀十三行之中最凌厉的一招发了出去,刀光格立如横行直走,如木匠虔心雕刻那巍峨宫殿,富幻着鬼斧神工的奇迹,海市蜃楼般地一刀对唐俪辞胸前劈去。

    “当”的一声脆响。韦悲吟一刀劈出,刀影奇幻,蓦见半片刀刃骤然倒飞掠面而过,“噗”的一声顶入管道旁的大树,他几乎是呆了一呆,才知刀到中途,刀已断!而唐俪辞是什么时候架住他这一刀,刀又是为何断的?他竟然浑然不知!就在他一呆之际,那四名牛皮翼人纷纷惨呼倒地,手足骨折,纷纷伤在唐俪辞一支铜笛之上!

    这是什么样的武功!换功大法竟有如此神奇,竟然能成就近乎神迹一样的事实……韦悲吟心头却是一阵狂喜――如果能得到《往生谱》,如果能学会这种武功,以他的根基,必定是天下无敌!只是想要天下无敌之前,无论以何种手段,必须先杀了唐俪辞才是……正在这时,唐俪辞微微一晃,退后一步,伸手按住了腹部。

    他依然浅笑旋然,只是落在韦悲吟眼中却是完全不一样了。“哈哈哈……”韦悲吟仰天狂笑,“一招伤五敌,唐公子,普天之下能一招断我刀刃,又能将他们四人打成这样的人只怕再也没有可!你好辣的手!好高明的功夫!不过人家说一口吃不了两个包子,一招伤五敌,对你自己来说,滋味也不好受吧?何必逞强呢……你也受伤了,今天就乖乖地把绿魅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得很痛快,否则――”他阴森森地道:“我将你拖回去,剐碎了酿在丹方里当酒喝!”

    唐俪辞的唇角微微勾起,沾血的铜笛握在手中,那鲜血自然地顺着笛身滑落,一滴、两滴……刷的一声,一柄短刀插到他肋侧,刀光闪,刹那横切、斜插、点刺、劈落、外挑五下变招一气呵成,啸声满天,刚才摔倒的牛皮翼人又跌跌撞撞地爬起,大声呼喊着横刀砍来。

    倒影闪烁,人影如虹。

    “啪”的一声微响。

    夜空中有箭射过,黑色的箭,无声无息,如夜归的飞鸟。

    鸟过无声,夜空中只有溅起的血花。

    韦悲吟哈哈大笑,“哈哈哈……想不到吧?今夜为了绿魅,我们可是――”话声嘎然而止,“噗”的一声闷响,他往前扑倒,身下一大滩血渗了出来,“扑通、扑通”接连四响,身后四个牛皮翼人再次倒地,这一次,五个人都静静地躺在地上,远离皇宫的官道上满是鲜血,一只崭新的白色绣珠云鞋踏在血上,夜色微微地吹着,韦悲吟的一蓬乱发飘了下,缠绕着他的鞋底,那鞋子微略提了起来,随即踏下,将那蓬乱发和鲜血一起踩在脚下。

    “我说过……”将韦悲吟的乱发踏在鞋下的人背对着射来暗箭的树,语气很平淡,近乎温雅,“我是天下第一。”

    风吹树叶,沙沙微响,就在这顷刻之间,他身后的大树上已经没有人了。

    敌人已经走了,唐俪辞静静地站在遍地尸体的官道上,他的左后背插着一支黑色的短箭,箭上有毒,然而中箭之后他一招穿了韦悲吟的心,再一招断了四个牛皮翼人的颈。

    唐俪辞身上的白衣只溅了很少的血,微风吹来,依旧秀雅飘逸。

    他拔下射入后背的箭,在韦悲吟身上檫去铜笛上的血,沿着来路缓缓离去。

    二十八微雨霏霏

    碧落宫。

    访兰居。

    知道傅主梅喜欢兰花,宛郁月旦请他住在另一处种满兰花的庭院,傅主梅的武功同样来自于换功大法,然而出乎大家的预料,中毒之后,他并没有如唐俪辞那样对伤毒有极强的抵抗力。即使闻人壑对他施行可银针之术,他依然不断地在生病。

    “傅公子,别起身,你受寒了还没好……”碧落宫的婢女韵翠端着一晚鱼汤,非常无奈地看着傅主梅蹲在桌子底下钉东西,“不管公子要做什么,吩咐我们下人来做就好,快起来吧。”

    “咳咳……”傅主梅对受点小寒生点小病这种事却似乎是非常习惯。“不就是感冒……啊,不就是受寒而已,几天就好了,没事。我马上就弄好了,别……别给小月说,我怕他把这张桌子扔了,他和阿俪像,都有点浪费……钉一下就很漂亮了。”韵翠张口结舌地看着他钉,只是伺侯了傅主梅几天,她已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天已经塌下来好几次了,这位傅公子很不好意思被人伺侯,晚上洗澡热水也不让下人去打,不给人说声就自己去厨房挑水,大秋天的挑了桶冷水回来洗澡,第二日便受寒了。她端了茶点过来给他做早饭,却发现他早就起来了,把访兰居的花草都浇过一遍,屋里屋外都洗过了,早餐是和倒泔水的小厮一起吃的,看得她眼都直了。第二天一大早他早早地去厨房端清粥,却看见傅主梅和张厨子在聊天,那锅清粥竟是两个人一起煮的,又把她惊得目瞪口呆。问他为何要做这些事,傅主梅揉头发揉了半天,说给小月添了很多麻烦,能做的事他都该做啊,何况煮点清粥,扫扫地什么的,他本就天天在做。韵翠这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厨子,但既然是宫主的朋友,再卑微的身份她都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中午她将酒水端去的时候特地挑选了菜肴,既然是厨子,对这方面想必特别挑剔。

    但那日精心挑选送去菜肴的结果是傅主梅把椅子让给她坐,不让她伺候,将菜肴吃了一半,另一半细心收好,说是留着晚上吃。韵翠见他把剩菜收了起来,几乎觉得自己要疯了,忍不住说了句晚上另有新菜,公子不必如此节俭。傅主梅揉了揉头发,也不在乎,说他吃剩下的就可以。韵翠实在忍耐不住,和他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这位傅公子,从来都不是一个“公子”。

    他从小就很穷,四岁的时候娘死了,十七岁时爹做生意失败,投水也死了。他读书也不多,从小就靠着给人做短工混饭吃,最穷的时候几个月没吃过肉。有一次实在饿得狠了,去偷馒头,翻进了墙却不敢偷,但还是被当做小偷抓了,受了一顿毒打。后来好不容易存够了钱想买块肉吃,肉却贵了,始终没吃成,浑浑噩噩地混到二十岁,也是在酒楼里当杂工,后来也是在酒楼里遇见了贵人,那位贵人给了他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为了日子能好过点苦苦努力了大半年,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机会还是失去了。韵翠从小在碧落宫长大,从不知人间疾苦,听他琐琐碎碎地说着,很是吃惊。问他怎会练成一身武功,傅主梅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韵翠听他颠三倒四的解释,勉强只能听到他的武功来历和唐俪辞有莫大关系,而练成武功似乎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依然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小人物,不管走到哪里,都要靠打短工为生,做得最多的还是酒楼里的杂工。

    有些人天生就是强者,是枭雄,是英雄,也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宛郁月旦不会武功,傅主梅武功高强,但这两人谁是强者谁是弱者,一目了然。

    然而韵翠并不讨厌傅主梅,虽然他有点目光短浅寒酸庸碌,但自己又何尝高人一筹?她不过是碧落宫里一个小小的女婢,除了不愁衣食,和傅主梅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世上的庸人总是比强者多,坦诚自己并不是那么与众不同,也不是那么超凡脱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好了。”傅主梅从桌子下起来,很高兴地看着被他修好的桌子,“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样?”韵翠很认真地蹲下细看那条裂缝:“真的很好……”突地门外咿呀一声微响,有人走了进来,微笑道:“在做什么?”

    “宫主!”韵翠吓了一跳,宛郁月旦走路不带风声,她真是没有听见,“我们……我们只是在看……看这个桌子下面……有一只很奇怪的虫子。”傅主梅一脸紧张,见她真的没有告诉宛郁月旦这张桌子有瑕疵,顿时松了口气。

    “虫子?”宛郁月旦也蹲了下来,好奇地对着桌椅:“什么虫子?”韵翠和傅主梅面面相觑:“那个……虫子啊……就是有四个翅膀,八条腿,两个头的怪虫子。”宛郁月旦伸手轻轻抚了抚桌腿:“下次看到奇怪的虫子,一定要叫我。”韵翠连连应是,宛郁月旦站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小傅,你猜这是什么?”

    傅主梅已经几天没见到宛郁月旦,听说他出门去了,此时见他眼角的褶皱舒张得很漂亮,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睁得分外好看,觉得他心情应该很好:“我猜不出来,是什么?”阿俪和小月这些人的心思,他永远都猜不到。

    宛郁月旦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块柔软的白色绸缎,绸缎顺着他打开的手指散开,露出一枚色泽柔和,微微含绿的珍珠,这珍珠比手指略大,圆润滑腻,形状和质地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略有擦痕,并且被稍稍削去了一块。韵翠忍不住脱口惊呼:“绿魅!”

    看到这样的珍珠,就算再愚钝的人也知道那是稀世珍宝,帝冕上的绿魅!

    傅主梅目不转睛地看着宛郁月旦手里的珍珠,韵翠惊呼“绿魅”的时候他也脱口而出,“阿俪呢?他怎么样了?”

    汴京出了天大的命案,一夜之间,五人丧命。

    而更离奇的是,死去的五人之中,有四人戴着古怪的猪头面具,军巡捕接到消息去收尸的时候,把那四人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这四个已经死去,衣着古怪的猪头人,竟是十几年前失踪的两对江湖侠侣,一贯素有侠名,当下议论四起,不知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竟然将这四人弄成如此模样,然后害死,而死去的另外一人更是激起轩然大波,竟是“九门道”韦悲吟。

    这人杀人无数,犯下不计其数的命案,军巡捕也早有耳闻,只是对这等江湖高人无可奈何,他突然暴毙,人人大喜过望,只是究竟是谁一刀挖了韦悲吟的心?又是谁折断了那两对江湖侠侣的脖子?

    杀这五人的人,究竟是正是邪?能杀这五人的人,究竟是人是鬼?军巡捕马不停蹄调查所有线索,而皇宫大内暗潮汹涌自不必说,杨桂华对这起凶案分外在意,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巨细无遗地追查整件事的种种细节,包括整条官道上的散居的村民百胜。

    皇上对此大为震怒,有人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公然杀人,手段极端残忍,而且弃尸官道影响甚大,甚至距离宫城不到五里之遥,凶手如不伏法,朝廷颜面何在?当下连下数道圣旨,调动刑部大理寺配合焦士桥主查此案。

    事情传得很快,朝野一片哗然,上至朝臣,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议论这件惊天奇案。

    距离洛阳城十里外的官道。

    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场微雨,官道两旁的草木树林都潮湿不堪,来往的行人稀少。这几日都不是赶集的日子,暮秋时节,,官道两旁分外的凄冷,遍地的野草黄萎萧索,落叶纷纷,四处都是一副残破落败的景象。

    潮湿凌乱的矮树丛中,有人倚树而坐,微闭着眼睛。

    他的脸色很白,一身白衣在雨水杂草中已是脏乱不堪,更染有半身血迹,正是昨夜连杀五人的唐俪辞。

    杀人之后,他便一直没能离开这条官道。勉强走了几十里路。虽然及时返回国丈府,毕竟他是人非神,心有余而力不足,杨桂华遭人在这条道上来回搜索了几次,但凭禁卫军那些杂兵又怎么摸索得到他的行踪?结果是满城风雨追查杀人凶手,唐俪辞却是一直坐在距离他杀人之处数十里外的树丛之中,淋了一夜的微雨。

    昨夜……他其实没有预计要杀人,在汴京城外动手,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杀人,为了五条不相干的人命,冒拖累自己和国丈府的风险,殊为不值。但韦悲吟咄咄逼人,风流店要夺绿魅珠,势在必得,不得已之下,他连杀五人。

    杀人……并不算什么,唐俪辞倚树而坐,闭着眼睛,这里距离碧落宫很近,昨夜下雨之前他已将绿魅缚在信鸟身上,让它带回碧落宫,此时想必早已到了宛郁月旦手上。此珠落入宛郁月旦手中,能发挥极大的作用,远不只是就三条人的性命而已……但当然,对宛郁月旦来说,救人是他的目的,其他乃是其次。

    他绝不会死了。

    即使只是个头脑笨拙,窝囊有无能的傻瓜,即使一直都很想用自己的五根手指一寸一分将他掐死,即使从来都不明白这么愚蠢庸俗的人怎么还能一直活下去?即使为了救这种人让自己染一身的血很不值,但……总还是要救他的。

    他不会再失去任何同伴,至于已经失去的……总有办法可以挽回,只要他拼命,只要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

    一切或许都可以重来。

    “滴答”一声,冰冷的雨水自树叶上滴落。溅上他的衣裳,他的白衣早已湿透,甚至白衣上的血迹已被雨水洗去了大半,秋叶的清寒入衣入骨。唐俪辞一动不动地坐着,浸透骨髓的凉意,让人觉得他在享受着一种恣情的快意。

    一把淡紫色的油伞冉冉自远方而来,撑伞的人沿着官道慢慢地走着,这里距离洛阳尚有距离,附近也无村落,唐俪辞睁开眼睛,看着那淡紫色的伞面花一般在微雨中晃动,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什么。

    紫色的伞走了很久,慢慢来到了他身边的树丛,撑伞的人站住了,那柄伞移到了他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清秀而不妖冶,眼神很清澈,有点倦,看着唐俪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一笑。

    “你回去吧。”他的语气很平静。

    撑伞的女子答非所问,柔和地道:“昨夜官兵将汴京和洛阳各家各户都搜查了一遍,说是要抓夜杀五人的凶手。我想……韦悲吟那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死在其他人手上。”她弯下腰来凝视着他,“带人搜查的是杨先生,我想对于杀人者是谁,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但他既然要到处搜查,那就是说明第一他找不到你,第二他也不愿找到你。我问他你的消息,他很惊讶你我相识,说昨日他还和你在宫中相遇,说你……出手杀了一只青蛙,之后便各自离去。”她缓缓地道:“我想你杀蛙之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唐俪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和她谈论那只青蛙全然是浪费口舌:“回去吧,秋雨寒重,荒郊野外,没什么可待的。”撑伞的女子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道:“你杀了它,因为你可怜它。”

    唐俪辞的目中掠过一抹浓重的煞气,一动不动地盯着撑伞女子的眼睛,之间她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我对杨先生说那不表示你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怪人,唐公子步入江湖,对抗风流店,伤余泣风杀韦悲吟,救了很多人……日后会救更多的人。他说你杀了青蛙,杀了池云,那仿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牺牲……你担起了很多……大家不能都只看你杀人,而看不到你失去……谁做得到呢?我做不到他做不到大家都做不到你做到了,那不能表示你是个怪人……”

    唐俪辞不置可否,除了方才目中掠过的那抹煞气,他看起来一直很平静:“回去吧。”他还是那句话,语气甚至很温柔,“秋风寒重,再站下去会受寒的。”

    阿谁缓缓站直:“跟我回去。”她的语气也很平静。

    唐俪辞不答,身周风飘雨散,他的面颊在风雨中分外清寒孤僻。

    “唐俪辞!”她低声叱了一声,“世上难道只有你施恩给别人,别人不得不接受,而没有你受谁相助的道理吗?既然你当阿谁是朋友,既然你坐在这里不能回国丈府,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当然要跟我走!继续坐下去,难道你指望杨桂华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还是指望所有的敌人统统变成瞎子看不见你的处境也都放你一马?还是你以为在这种风雨里坐下去,你的伤很快就能好?还是说――觉得受阿谁的恩惠会辱没了你?”她低声问,“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次唐俪辞笑了一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阿谁撑着淡紫色的油伞,亭亭站在风雨中,唐俪辞不再看她,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站着,并不走。

    风雨渐渐大了,两个人的衣袂一湿再湿,都早已滴出水来,过了很久的时间,久得让唐俪辞确定她不会走。终于柔声道:“阿谁,你是个好姑娘,我说过喜欢你,希望你过得好,也说过希望你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爬上我的床为我生为我死……但是……”他说得很平静,“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并不代表看得起她,也不代表要娶她为妻,难道以你的阅历仍然不明白?”

    “我明白……”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道:“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很多……是出于虚荣。”唐俪辞微笑了:“你是个很美的女人,有天生内秀之相,知书达理,逆来顺受,不会攀附哪一个男人,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容易令人想征服……郝文侯掳你,是因为你不屈,柳眼迷恋你,是因为你淡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他的语气越发心平气和。“阿谁,谁也没有尊重过你,因为谁也没有看得起你。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辱,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睁开眼睛,他的眉眼都微笑得很文雅,“高雅的嫖娼而已。”

    “啪啦”一声天空闪过了霹雳,阿谁的脸色在风雨中分外的苍白:“我知道唐公子说的是真心话。”唐俪辞眼前紫影一瓢,她弃去了那柄油伞,扶住了他的肩头,“风雨大了,走吧。”

    他依旧坐着不动,雨水顺着银灰色的长发滑入衣襟,冰凉沁骨。阿谁用力地想把他扶起来:“再坐下去你我都受不了,雨太大了。”

    雨太大了,雨伞已经挡不住。

    “走吧。”

    “你求我。”唐俪辞的语气和方才一样文雅温柔,“你求我带你走,你求我带你走。”

    阿谁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求唐公子带我……回家。”

    刹那腰间一紧,唐俪辞拦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身侧风雨一时凄厉,树木模糊,整个人就似飘了起来,往无边无际的暮霭中疾飞而去。

    唐俪辞的身上是一片冰凉,她紧搂着他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所觉,抬起手来,手心里鲜红耀目,是满手的血。

    高雅的嫖娼……

    家妓就是家妓,婢女就是婢女。

    风雨交加,愈摧愈急,一路上疾行,在她的感觉风狂如暴,雨打得她睁不开眼睛,耳畔哗啦的杂音,似乎是树木摇晃倾倒之声。十里的路程不过多时就已走完,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经是杏阳书坊的后院。

    唐俪辞的一袭白衣被雨洗得很白,看不出染血的痕迹,银灰色的长发披落了下来,雨湿之后越显顺滑,风雨中仍然站得很直,若不是明知他伤重,是根本看不出他有伤的吧……阿谁站直了身子,嘴唇微动,尚未开口,唐俪辞微微一笑:“求我到你家来,就让我站在门口吗?”

    阿谁微微一顿,没有回答,打开了后门,家里并没有人,凤凤不在。唐俪辞踏入门来:“凤凤呢?”阿谁低声叹了一声道:“我把他寄在刘大妈家里,过会儿就要抱回来了,你……你先在客房里坐下吧。”她匆匆推开门,往刘大妈家走去。

    凤凤在刘大妈家玩得很是开心,撕掉了刘家的窗纸,又打破了几个鸡蛋。刘大妈又是心疼又是骂,却总也舍不得在凤凤身上狠狠地揍几下。阿谁抱回凤凤的时候他还是笑得咯咯作响,咿咿呀呀地叫着,将人打得生疼,刚才在刘家胡闹的时候刘大妈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她心下甚是歉然,连声道歉,暗忖日后刘大妈如有困难,定要好好报答。

    折返回家,她在门口微微停了一下,唐公子……不愿受一个娼妓的恩惠,他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与所谓的娼妓倾心交谈,把酒言欢,但……在他心中,从来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朋友。即使伤重无法泰然自若,他依然要维持姿态,否则……就会觉得很不堪……

    她怔怔地站在门口,被视为“娼妓”……他同样觉得很不堪,但人总是重视自己的感受,看不到其他人的悲哀。

    要维持一份情谊很难,要哦伤害别人始终是很容易,甚至不需要有心。

    “咿唔……唔……唔……”凤凤见她站在门口不进去,奇怪地抓着她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妞……”他仍然不会叫娘,对着她也叫“妞妞”。阿谁淡淡一笑,摸了摸凤凤的背,轻轻地走了进去。

    她觉得唐俪辞该在休息了,踏进门去,轻轻关上了房门,举目向客房里张望。

    客房的地下有点点滴滴的斑迹,是血,她放轻脚步缓缓往里一探,唐俪辞之事对桌支颔,闭上了眼睛。那身潮湿的白衣还穿在身上,背后一片新鲜的血红在缓缓晕开,显然是受了伤,点点滴滴的雨水混合着鲜血滴落在地上,他闭目支颔,神情却很温和沉静。

    仿佛只是微倦了稍稍打盹一样,随时都可以醒来,随时都可以离开。

    微微张开了口,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抱着凤凤她轻轻带上了客房的房门,转身回自己房间去。凤凤好奇地看着唐俪辞的房门,粉嫩的小手指指着客房的房门,“唔……唔唔……”阿谁将他抱回房里,给他换了身衣服洗了洗澡,端水出来的时候,唐俪辞房里没有半点动静。

    他显然还坐在桌边假寐,并未移动。阿谁望着那房门轻轻叹了口气,口吃启动,却仍是没有说话,想劝他换身衣服,想叫他上床休息,想问他伤得如何……要不要请大夫。但是那温雅的神情面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雅的嫖娼……

    平静的表情,温柔的言语,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是朋友,隔阂隔得太清楚太远,远得连一句寻常的关怀都太僭越,只能沉默。

    屋外的风雨很大,夹杂着电闪雷鸣。凤凤对着客房的方向咿咿呀呀说了半天,见阿谁并不回应,只好委屈地闭嘴,又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左邻右舍都已睡下,自半闭的窗户看去,点灯的屋宇寥寥无几,夜色黑而凄厉,风雨声如呼啸马奔,震得整间房屋都似在摇晃。她望着窗外,听着风雨,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微微一笑,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该睡,还是不睡。

    “笃笃笃……”门外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阿谁怔了一怔,站起身来,这种雨夜难道官兵还会趁夜找上门来?是又来巡查可疑的陌生人,还是杨桂华改变了主意,特地遣人来这里找唐俪辞?疑惑之间,她仍是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穿着黑衣的少女,容色很是漂亮,腰侧悬着一柄长剑,见她开门,笑容便很灿烂:“我们可以在这里借住一宿吗?好大的风雨,错过宿头,都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也走错路啦!”阿谁报以温柔的微笑:“姑娘是……”

    “我姓玉,叫玉团儿。”门外的姑娘很大方,“我们是三个人,走来走去也只看到你家里有灯光,能借住吗?”

    “三个人?”阿谁微微沉吟,打开大门,“寒舍地方狭小,若是几位不弃,勉强在厅中避雨吧。”杏阳书坊并不答,她也非书坊的主人,这书坊的主人姓余,自己住在城西。平如书坊由阿谁打理,也让她住在后院。阿谁在这后院长大,也算是余老的半个养女,但书坊毕竟并非豪门,后院只有三个房间,一间客房,一件卧房,还有一间不大的厅堂。

    门外的黑衣少女盈盈而笑,笑容不见半分忧愁,回头招呼:“你们进来吧,这位姐姐很好,让我们住呢!”阿谁退了几步,让开位置,看了紧闭的客房门一眼,唐俪辞在里面,依然毫无声息。

    门外走进一个黄衣男子,颈后插着一柄红色羽扇,背上背着一位黑衣人。她瞧了那黑衣人一眼,那人黑衣蒙面,伏在黄衣人背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一双腿摇摇晃晃,却是断了。那黄衣人却是潇洒,虽然遍身湿透,仍是哈哈一笑:“冒昧打扰,姑娘切勿见怪,但不知此地有馒头包子否?我等远自少林寺而来,一路上赶路逃命,慌不择路,已有两顿未进食了。”

    “逃命?”阿谁微微一怔,听这人说话的口吻必定是江湖中人了,“家里没有馒头包子,如果三位不嫌弃,我下厨做点素面。”她并未去猜测这突如其来的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无论是敌是友,无论这三人想做什么她都无法抵挡,将来人想象得单纯和善又有何不可?她转身往厨房走去,伏在黄衣人背后的黑衣人听见她说话的语气,浑身一震,蓦地抬起头来。

    这夜半敲门的三人自是柳眼、玉团儿和方平斋。自少林寺方丈会结束之后,方平斋在会上扬言要夺方丈之位,引得人人侧目,少林寺达摩院派下僧侣追踪方平斋三人,意图查明这三人的身份来历,方平斋本是不在乎有光头和尚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但柳眼毁容断足之事已经被宣扬开去,只怕光头和尚跟得久了认出柳眼的身份,这几天方平斋带着柳眼和玉团儿两人东躲西藏,自嵩山逃命似的直奔洛阳,好不容易摆脱跟踪的少林和尚,却撞上大雷雨,半夜三更无处落脚,瞧见一户人家亮着灯火,只得上前敲门求助,无巧不巧,他们敲开的是阿谁的房门。

    柳眼蓦然抬起头来,他听见了阿谁的声音,这里是――他的目光透过蒙面黑纱,瞧见平淡无奇的桌椅摆设,简陋的厅堂里甚至连张佛图都没有贴,但……但他仍然感觉得到,这里有阿谁的气息。

    他从郝文侯家里把她带走,那时候她是郝文侯的家妓,他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被掳为家妓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阿谁自己也从来不说从前。

    从前……是些没有意义的故事,记得越清楚,越不肯放弃的,伤感就越多。

    “喂!你想下来吗?”玉团儿瞧见了他抬起头,“饿了吗?”方平斋将他放在椅上,“你猜方才那位美女做出来的是佳肴还是――滋味新鲜的异味?”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声音,大叫一声:“阿谁!”

    “当啷”一声,厨房里一声脆响,玉团儿和方平斋一起呆了一呆,只见柳眼厉声道:“出来!”厨房里安静了片刻,方才那位紫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脸色有丝苍白:“你……你……”

    “我什么?”柳眼冷冰冰地道,“我不在了,你就可以回家了吗?谁准你回家?谁准你离开?谁说我败了我失踪了我毁容我断了一双腿废了一身武功――你就可以不再是我的狗?”他对着阿谁撩起面纱,露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过来!”

    阿谁呆呆地看着柳眼那张形状可怖的脸,今夜她的思绪本就恍惚,在这刹那之间心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曾被他所救,她曾受他凌辱……他们之间,甚至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他不知道,她因他受怨恨嫉妒,她又因他受毒打虐待,但乍然详见,她心中却无千言万语,唯是一片空白。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个男子,但也从来没有爱过这个男子。

    “过来!”柳眼“砰”的一声拍了下桌子,声势喧然。

    她缓步向他走了过来。玉团儿惊奇地看着她,忍不住道:“他这样大喊大叫你也听……”一句话没说完,嘴巴被方平斋唔了起来,只听他在耳边悄悄地“嘘”了一声:“别说话。”玉团儿满心的不情愿,柳眼莫名其妙地厉声厉色,换了是她一定一个巴掌打过去再骂他几句,哪里能就这样顺从了?分明是柳眼不对嘛!

    “尊……尊主。”阿谁走到柳眼面前,略显苍白的唇微动了一下,低声叫了一声。

    柳眼坐在椅子上,一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怕我吗?”阿谁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长得倾城绝色也罢,血肉模糊也罢,柳眼就是柳眼,如此而已。柳眼秀白的手指微微用力,语气很平静,“可怜我吗?”阿谁缓缓摇头,她该有许多话要说,张开唇来或许是想说一句……孩子,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个男子……犯有极端的罪,他害死了很多人,但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已经遭到了一部分的报应和惩罚,而她不想再令他痛苦。

    孩子……只是一个错误,只要她一个人忘记就是不曾发生过,那何必再苦苦记得……可怜他吗?她看着他可怖的脸,她不可怜他,这世上卑微的人很多,仍有自尊和自信去对别人大吼大叫的人并不可怜。柳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色温柔而凄凉,突然用力捏住她的脸:“你爱上别人了吗?”

    此言一出,方平斋“哎呀”一声,玉团儿又是一呆,两人一齐看向被柳眼牢牢抓住的紫衣女子,只见她眼神渐渐变得平淡,那种平淡是无奈和无力交叠的平静,只听她低低轻咳了一声:“尊主,我早已说过,阿谁心有所属。尊主才华盖世,纵使失去了容貌和武功也绝非泛泛之辈,全然不必为了阿谁挂心。”她说得很淡,但很真,“我只会让人觉得痛苦,而不会让人觉得快乐,真的……没有什么好。”

    “你爱上了谁?你会让谁快乐?”柳眼却不听她这几句话的本意,勃然大怒,“我说过挂心你了吗?自以为是!你是我的人,我岂能让你想爱谁就爱谁?我准你想爱谁就爱谁了吗?你是贱人吗?不要脸!你的心属给谁了?唐俪辞吗?”阿谁被他一再加劲的指力掐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我――”

    “又是唐俪辞吗?”柳眼骤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不管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在乎什么,他都要想方设法破坏!就连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婢他也要跟我抢!”他松手放开阿谁,阴森森地道,“你放心――下次让我再见到他的面,一定将他的人头带回来和你长相厮守,让他快乐无比,哈哈哈哈………”阿谁踉跄退了两步:“咳咳……你……你失了武功,如何能杀他……”柳眼冷哼一声,方平斋从颈后拔出红扇,微微一摇:“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失了武功,人自然是武功盖世聪明俊秀尊师重道的我来杀――虽然――听说唐俪辞的武功也是惊世骇俗非常可怕,但是――既然我敢说‘但是’,那就说明我有‘但是’的信心与能耐,你说是不是?”

    客房内并无声息,阿谁倒退至靠墙而立,看着潇洒自若的方平斋,眼神澄澈的玉团儿以及杀气腾腾的柳眼,这三人为了柳眼,是当真要杀唐俪辞,绝非戏言而已。她心中眷恋之人并非唐俪辞,但就算她出口辩驳,柳眼也听不进去。

    他恨唐俪辞,只是为了恨而恨,所有能让他恨唐俪辞的理由他都深信不疑,因为恨唐俪辞是他生存的意义和动力。

    是否领袖风云无关紧要,是否倾城绝色毫无意义,腿是好是残全不关心,他之所以能坦然面对之所以能坚定地活下去甚至能顾全一份自尊与自信,全是因为他恨唐俪辞。

    客房依然全无动静,她沉默地站在一旁,突然觉得……其实就让他这样恨下去,没什么不好。但唐俪辞……高高在上的唐公子,真的能容他这样恨下去吗?

    便在这时,门外再次“笃笃笃”三响,几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开门开门!有人说你这屋里窝藏了形迹可疑的外地人,开门开门,官兵搜人了!谁敢窝藏凶犯与犯人同罪!”

    “啊?”方平斋和玉团儿面面相觑,半夜三更,怎会有官兵?方才三人进来,阿谁并未锁门,此时只听一声爆响,木门被一脚踢开,大雨中七八个穿着官兵衣裳的男子冲了进来,七嘴八舌地喝道:“统统给老子站住!谁也不许说话!一个个靠墙站着!”

    阿谁本就靠墙站着,方平斋拉着玉团儿退了一旁,官兵的目光在紧闭的客房门上扫了一圈,突然落在坐在椅上的柳眼身上,见他黑衣蒙面,顿生怀疑:“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戴什么面纱?拿下来!还有你们几个,都不是这里的主人吧?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几位是晚上来避雨的客人。”阿谁这几日对官兵时不时的搜查已是习惯了,虽然唐俪辞在房里,但官兵要查的并非身份尊贵的唐国舅,而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所以她并不着急。方平斋红扇摇动,每摇一下都打在玉团儿头顶:“我们只是走夜路的人家,这位是我家表弟,从小残废面容扭曲,听说是出生的时候没拜神得罪了送子娘娘,所以长得就真像鬼一样,连我都不忍心看,只要看了一定会做噩梦,这才用蒙面巾遮起来。这位是我家表弟未过门的妻子,自小订婚,所以对表弟残废全不嫌弃,哎呀呀,真是世上难得的真情啊……我们三人自嵩山而来,本是要去寻一位名医给表弟治病,结果路上错过了宿头又遇见大雨,幸好这位姑娘心地善良收留我等在家中避雨,我等真的不是什么可疑人物。”玉团儿的表情在他红扇一扇一扇之下看不清楚,但心里惊奇万分,果然他很会骗人,就这样眼睛眨一眨的时间,故事就能编得这样有鼻子有眼,浑然好像真的一样。

    官兵怀疑地看着方平斋,见他黄衣红扇,神态从容:“你说你是平常人家?你当我是傻子?平常人家我见得多了,有像你这样穿衣服的吗?大秋天的刮风下雨,摇什么扇子?我看你和那杀人凶犯多半是同伙,叫什么名字?”方平斋连连摇头:“冤枉、冤枉,我平生喜欢黄色,黄色尊贵、明亮、柔和、浪漫,有金色之华贵而无金色之庸俗,加上鲜艳的红色更是耀眼。我家人见我从小中意红黄两色,所以给我起名,叫做赭土,赭为红,五行之中,黄色为土,所以叫赭土,而我表弟从小喜欢黑色,我家人将他起名墨巾,这位表弟媳贤良淑德,可惜并非出生书香门第,她父母给她起名小白,实在不等大雅。”他文绉绉地说着,瞬间给三人各弃了个名字,并且神色俨然道理滔滔,玉团儿差点儿真的相信他本是叫做“赭土”而不是叫方平斋了。

    那些官兵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为首的一人皱起眉头:“那这位表弟,蒙面巾打开让我看一下长的是什么模样?”柳眼淡淡地坐着,一动不动,半点没有要撩起面纱的意思。方平斋咳嗽一声:“我这位表弟从小残废,所以手脚都不会动,还是让我来吧。”他伸手撩起柳眼的面纱,柳眼也不在乎,仍是一动不动。只听“啊”的一声大叫,为首的官兵骤然看到一张血肉模糊扭曲可怖的面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行了行了,这种模样哪有人能治得了?洛阳城里哪有什么名医治得了这种怪病?除非你能找到宫里的太医,哼!那是不可能的。”为首的官兵挥了挥手,柳眼面纱已经放下,但雨夜之中见到这么一张面孔和见鬼也差不了多少,正想离去,突然问道:“你们要找的名医住在何方?叫做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玉团儿吓了一跳,连阿谁都微微皱起了眉头,却见方平斋道:“我等要寻的名医胜水,叫做水多婆。虽然名字里有个‘婆’字,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所说此人相貌俊美,貌若翩翩公子,平生好吃懒做,爱财如命,虽然医术盖世,名声却不是很响亮。”那官兵沉吟道:“水多婆?水多婆?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古怪的名字……”他一时想不起来,“既然如此,今夜就在这里安全避雨,少出去胡闹。最近不太平。”方平斋连声称是,几个官兵仍是非常怀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提刀而去。

    风雨渐渐小了,屋里的几人都松了口气。玉团儿好奇地看着阿谁,这个神情默默,看起来有点冷淡的柔顺女子就是他说的那个女婢吧?看了几眼,她看得出她长得很美,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华在眼角眉梢,只是看得久了也觉得一种郁郁压在心头,让人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女人对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位姐姐或许很美很温柔,却一定很不幸,甚至连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跟着一起不幸似的,那种不幸的感觉入髓入骨,简直……像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气。她情不自禁地看着柳眼,她不希望柳眼和阿谁在一起,虽然说柳眼如果和阿谁在一起一定是柳眼恶狠狠地欺负阿谁,这位姐姐一定不会反抗,但――但并不是她不反抗他就会幸福快乐的。

    他想从阿谁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但阿谁却不能给。玉团儿怔怔地想,但如果换了是她的话,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觉得自己能给得起。一定能给得起,只是他不要而已。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不管他要什么,她都会努力给的。

    只是她并不明白柳眼想从阿谁身上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休息吧,我还是给几位下素面去。”阿谁微笑了,“夜里风大,还是吃点热汤的好。”柳眼冷冷地道:“小丫头不吃姜。”阿谁点了点头,方平斋文绉绉地道:“我要加醋。”阿谁微微一笑:“稍等。”

    “小方,你刚才说的水多婆是谁?”玉团儿瞪眼看着方平斋,“他真的能治他的脸吗?”方平斋哈哈一笑:“水多婆吗……你有没有听过‘风流赋闲雅,玉带挂金华,花叶丛中过,天涯此一家’?”玉团儿摇摇头,她知道的风雨人物只有柳眼一个而已,就算是唐俪辞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谁。方平斋红扇挥舞:“那是我私心非常钦佩的一位仁兄啊。”玉团儿诧异地看着他,很奇怪他竟然没有一连串的啰嗦下去,能让方平斋这种人钦佩又闭嘴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他能治好他的脸和腿吗?”方平斋红扇一拍她的头:“他能将母猪头接在人身上,能将萝卜种成白菜将白菜种成地瓜,吧公鸡养成肥鹅将肥鹅养成天鹅――所以如果找得到人,也许真的可以。”玉团儿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精神一振:“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方平斋红扇在她头顶再度一拍:“很可惜,我不知道,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水多婆有一位好友叫做雪线子,雪线子有一位好友叫做唐俪辞,很可惜――”他用眼角瞟了柳眼一眼,“我的亲亲好师父是宁愿跳海被鱼咬被虾淹死被海带吊死,也不愿被唐俪辞的好友的好友所救吧?何况――请水多婆出手救人,需要百两以上的黄金,我看就算把你卖上三次四次也抵不上那些钱。反正既然师父他自己也不在乎,你何必为他着急呢?哈哈。”

    “难道不在乎就可以不治好吗?”玉团儿白了方平斋一眼,“他先在这样可怜啊。”方平斋张口结舌,只得又打了个哈哈,饶是他舌灿莲花能将修罗讲成观音将母猪说成仙女,在玉团儿面前总是吃瘪。

    阿谁在厨下下面条,听着大厅里几人琐碎的闲聊,有一段时间心中空空荡荡。他们都真心在关心柳眼,要遇见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有多难,她再清楚不过,也许是背负了其实不该他犯的罪,所以始终是比较幸运的吧?捞起面条,分在三个瓷碗中,她一心一意做着素面,一边静听着客房的动静。

    客房里依然没有丝毫声音,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狐魅天下(千劫眉)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