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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狐魅天下4第4部狐魅天下小说结局TXT下载39-42章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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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亭山庄的后门外,是一片山林,林中有一条山涧流入望亭山庄,作为山庄用水的来源。阿谁踏着月色,张望了一下月亮的方向,沿着山涧的来路默默地走着,沈郎魂和朱颜跟在她身后,走出去莫约十七八丈远,渐渐看见那山涧边搭着一间房屋,屋里亮着灯,十分安详的模样。阿谁停了一下,低声道,“那屋里有密道,不过多半会有不知情的人住在里头,两位莫伤了无辜之人。”沈郎魂大步上前,敲了敲门,只见门里住的是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见了有人敲门,满脸惊恐之色。朱颜一低头,当先而入,眼里浑然没有此人,那人“咿唔”发出了两个单音,却是个哑巴。阿谁心里歉然,却也不能多言,对他微微点头,随即在屋里转了一圈,撩起床下的一块木板,露出一条黝黑的通道,“这里或许是一个暗道口。”

    这个暗道设置和好云山那里的一模一样,那哑巴突然看见自己床下多了个暗道,万分惊诧,目瞪口呆。阿谁三人沿着台阶缓步而下,很快隐没在通道之中。

    这条暗道潮湿阴冷,似乎建成而来从未有人走过,并且这是一条出口,并非入口,有许多狭窄的关口只利于由内向外行走。幸而阿谁身材窈窕,沈郎魂和朱颜内功精纯,在狭窄的地方通行无碍,走下去三十多级台阶,眼前一片漆黑。沈郎魂晃亮火折子,眼前出现的仍然是一片黝黑的潮湿通道,阿谁往前便走,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吃了一惊。

    很大胆的女子,仿佛不惧面前是否有妖魔邪物、是否有洪水猛兽。如果方才他们未曾及时赶到,这女子是不是真的会独自一人前来探查?她一个人救了林逋,她一个人带孩子,她选择离开唐俪辞,和荷娘全然不同,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软弱。斜眼看了下朱颜,朱颜眼帘微垂,直向前走,似乎根本不在乎带路的是不是个女人。

    通道很窄,窄得不可能绕过朱颜挡到阿谁前面去,然而却非常直。沈郎魂的脚步声几不可闻,阿谁的脚步声也很轻浅,唯有朱颜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步履,犹如他丝毫不对隧道提起警戒,不论前面发生任何事,他都有绝对把握还击、然后杀人。

    地面上那房屋距离望亭山庄不过十七八丈,在这黝黑的隧道中三人却似走了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前方才微微透出了光亮。

    那是一种幽蓝的光亮,在黑暗中看来就似有幽灵在前边窥探一般。阿谁对沈郎魂挥了挥手,沈郎魂悄然熄灭了火折子,三人慢慢的向那蓝光靠拢。射出蓝光的是木板的缝隙,阿谁让开缝隙,朱颜凝目望去,只见木板之后是一个很狭窄的地方,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之所以会透出蓝光,是因为油灯下放着一个淡蓝色的大箱子,丈许长短,三尺来宽,看起来像个棺材。那棺材的材质非石非木,便是在木板后也感觉得到那股冰寒,似是一口冰棺。但棺材里并没有人。

    木板后没有半个人在。朱颜左手一推,眼前的木板刹那间化为灰烬,丝毫没有发出声音,他踏过木板的灰烬,走入了望亭山庄,眼前所见是一口幽蓝的冰棺,因为这口棺材的缘故,小小的木质地窖里凝满了白雾,甚至结了一些碎冰。

    沈郎魂跟在朱颜身后,三人踏入望亭山庄,放有蓝色冰棺的地方是个很小的地窖,有一列台阶向上。沈郎魂心中一转,已经恍然,这条地道一路向外,又修得如此狭窄笔直,只供一人进出,而只要放下一样阻路之物就足以阻止后方有人追踪。

    朱颜大步往前走去,眼眸微闭,步履声却隐没了,他似乎也想及了这可能是放有薛桃的棺材,虽然闭上了眼睛,他却能低头绕过障碍,通畅无阻的往前走。台阶并不很长,登上十几级台阶,阿谁紧紧握着手中的“杀柳”,从朱颜背后望去,上面是一个更大的房间,房间里放着许多铁笼子,铁笼子上锈迹斑斑,令人不寒而栗。沈郎魂的目光在那些铁笼子上一转,淡漠得似乎他自己不曾被这些铁笼关过,三人再度悄然前行,铁笼子后放着一些瓷罐子,同冰棺一样散发着冰寒之气,多半里头放有寒玉或者冰块。再往前行,阿谁突然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前头的房间里挂着几具尸首,尸首她见过几次,并不害怕,但这几具尸首有的被挖去眼睛、有的被割去鼻子,有的被切去一部分内脏,看起来模样十分可怖。沈郎魂轻拍了下她的肩,阿谁咬了咬牙,只作不见,依旧低头往前走。

    她已经隐约感觉到,望亭山庄内的隐秘,只怕是超乎想象的可怖。穿过那挂着死人的房间,已是熟悉的风流店格局,和飘零眉苑相同,前头有长长的华丽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白色的房门。从这里望出去,所有的门都半开着,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半个人居住。

    朱颜往前便走,他的耳力非同寻常,他往前走便是说明左右的房间里的确没有人。沈郎魂让阿谁走在中间,悄然无声的跟在最后。走到走廊的一半,朱颜突然顿住,凝身倾听。

    有几不可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声音并不在这走廊之中,而在三人头顶三尺之处,先是“吱呀”了两声,随即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柳眼不在的话……”其余的听不清楚,似乎是刻意放低了声音。随即有人冷冷的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桃姑娘是个男人。”这声音冰冷清脆,正是白素车的声音。

    “嘿!唐俪辞撕破了他脸上的皮肤,如果不能换上去,‘西方桃’要再出江湖难矣。”一个低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男声淡淡的道,“夺取中原剑会的计划也许不能实现。”阿谁认得这是那蒙面黑衣人的声音。随即一人怪笑一声,“难道不假手中原剑会或者少林寺就不能得天下?桃儿只是喜欢博个好名,他若肯听我的话,江湖、天下、甚至皇位兵权,哪样不在我手?”沈郎魂暗暗呸了一声,这是鬼牡丹的声音,抚翠被唐俪辞所杀,他们却都不现身,原来是因为西方桃被唐俪辞抓伤面部,集中在此讨论如何治疗。

    “罢了,他将我打下山崖,中原剑会有人亲眼所见。”西方桃的声音依然柔美动人,“即使他回到剑会,一时三刻也难成大气。”她突然笑了一声,“我本以为唐俪辞为人谨慎小心,不至于当面和我翻脸,但看来并非如此……”几人各自笑了几声,对唐俪辞夜袭西方桃之事颇为轻蔑,西方桃语调婉转温柔,“我的伤不要紧,请表妹上来吧,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表妹?沈郎魂心里暗叫一声不妙,只听“轰然”一声,身前土木纷飞,朱颜手握长戟,一戟向上击穿走廊顶部,顶上砖石四下,露出一个人头大小的洞穴来。随着砖石落下,上头暗器随之射下,上头说话的人显然也颇为意外地底会被人击穿一个洞来。朱颜一跃而起,一戟再出,轰隆声响,那人头大小的洞穴崩塌成一个足供成人出入的大洞,他穿洞而出,如地底鬼神现世一般落在地上。

    “朱颜?”地上的人讶然声起,似是谁也没有想到自地底穿出的人是朱颜,白素车看了他一眼,顿了一顿,随即往另一条隧道退去。朱颜目光一掠,已看到四散退去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他疾掠而去,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臂,那女子回头嫣然一笑,五指轻柔的往朱颜面上拂来,朱颜倏然倒退,那五指指风如刀,披面而过竟是划过两道伤痕。

    沈郎魂拉着阿谁跃上,那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正是西方桃,在她回头一笑之际,沈郎魂隐约看见她脸颊之侧的确是受了些擦伤,但并不严重。而阿谁的目光却落在西方桃手里拉着的另一人身上,那是个瘦小的人,穿着一袭褐色的长袍,看不清楚男女,她脱口而出,“薛姑娘!”

    沈郎魂和朱颜立刻抬头向那褐衣人望去,西方桃拉着褐衣人的手,刹那便消失在漫长的隧道中。朱颜一戟击去,砖石碎裂桌椅翻倒,人影却依然消失无踪。沈郎魂一瞬之间并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你怎知她是薛桃?”

    阿谁紧紧握着拳头,声音有丝发颤,“她……她的脸……”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她的脸被剥去了一半,我想她……她的脸在桃姑娘脸上。”沈郎魂变了脸色,“西方桃竟把自己表妹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这种惨绝人寰的事他怎么干得出来?”朱颜自咽喉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嚎叫,长戟挥舞成圆,面前砖石所砌的墙壁节节碎裂,他依仗功力之强悍绝伦,大步往隧道深处走去。

    “先生且慢……”阿谁振声呼唤,却见砖石如蛛网般裂开,朱颜深入黑暗之中,早已去得远了。沈郎魂脸上肌肉一动,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方才聚集在这里的一群人都化为幽魂消散了,环目四顾,这是一个幽暗的大房间,前后各有隧道开口,白素车等人是从后面撤走,而玉箜篌拉着薛桃却是从前面撤走。

    朱颜正是追向前面幽暗的隧道。

    “看来薛桃还没有死,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但为何桃姑娘要折磨她?又将她的脸皮换到自己脸上?”沈郎魂深为不解,阿谁低声道,“我看她行走之时手足并不灵活,可能真的身上有病,桃姑娘……玉箜篌将她藏起来,说不定是想替她治病。”沈郎魂苦笑,“那会把薛桃的脸皮剥去一半,贴到自己脸上吗?会想把自己打扮得和薛桃一模一样吗?我看是玉箜篌自己有病,把薛桃折磨得不成人形吧?”阿谁黯然,有些人的想法常人永远难以琢磨,比如说玉箜篌、比如说唐俪辞。

    这间大房间里仍旧有许多硕大的瓷瓶,瓶中仍旧散发着寒气。沈郎魂凝神静听,左近确实没有人声,他探手摸出一块巾帕,按在瓶顶瓷盖之处,将盖子揭了起来。

    幽幽的油灯光下,那瓶子里放的是一截斩断的手臂,然而手臂洁白细腻,五指纤纤,看起来并不可怖。沈郎魂和阿谁面面相觑,看着身周许许多多的瓷瓶,难道这些放有寒玉的瓷瓶之中,瓶瓶都装了人身的残肢?如此可怖的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阿谁的眼眸微微一动,“这些……这些……能装回人身上么?”沈郎魂脸色阴沉,“这些……这些都是死人,怎能装到活人身上?除非……除非……”阿谁低声道,“除非风流店之中,有一位医术古怪,能把薛桃的脸皮换到玉箜篌脸上,又能把这些东西装回活人身上的名医……”沈郎魂连连摇头,“谁有这等能耐?如果当真有这等能耐,手足残缺的人就可以重获新生,眼盲之人也可复明,如果真有这等名医,岂会默默无闻?”

    “他们刚才在谈论柳眼。”阿谁继续低声道,“柳眼给薛桃画像的时候,她的脸皮还没有受损,他们说‘柳眼不在的话……’,那意思是不是说柳眼不在就没有办法给玉箜篌医治脸上的伤?是不是说……这位隐秘的名医,就是柳眼?”沈郎魂摇了摇头,“柳眼若是会这等换皮奇术,怎不给自己换皮?”柳眼只消给自己换了一张谁也不认识的脸皮,江湖上再多人追杀又能奈他何?阿谁想了一阵,“告诉唐公子的话,他或许可以猜到真相。”

    “至少我们知道,薛桃和玉箜篌刚才聚集在此,应当是此地有什么东西可以治疗他的伤和病。”沈郎魂随口道,“但究竟是如何治疗,可能是一项机密,就算是风流店的重臣,也很少有人知道。”阿谁点了点头,“往前走,前面应该有通向地面的路,也许可以找到薛姑娘的房间。”

    沈郎魂再揭开了一个瓷瓶,那瓶中放的是一只齐膝而断的脚,然而脚趾精巧,肤色雪白,乃是一只女子的脚,证实了这些瓶子里的确都是人的残肢。阿谁仍旧走在前边,右手握着杀柳,往隧道走了一段,她突地伸手扳开墙壁上的机关,一个暗门静静地打开,露出了另外一条通路。她低声道,“这应该是通向地面的路,朱颜往前边追去的话,隧道的尽头是一处坑穴,一般有毒蛇和烈火。”沈郎魂嘿了一声,想及飘零眉苑中的机关,果然非同寻常。

    这条向上的通道刚刚有人走过,在台阶的拐角处挂着几缕杂色的丝线,阿谁扯下一根,“这是绸衣。”沈郎魂扣住她的肩膀,往旁一扯,两人闪入通道的死角之中,台阶上不远处有人走过,突地似有所觉,举着蜡烛一步一步往下走,“谁在下面?”

    这说话的人声音稚嫩,却是官儿,“谁在下面?再不说话我一刀杀了你!”她以那童孩般的嗓音恶狠狠的道,“出来!”蜡烛的光线一步一步的接近,阿谁突然低声唤了一声,“官儿。”

    “谁?”官儿快步往这里走来,阿谁往前迈了一步,“是我。”官儿高举蜡烛,沈郎魂突地出手将她擒住,官儿大吃一惊,尖叫一声,“有鬼——”阿谁“嘘”了一声,“是我。”官儿手中的蜡烛跌落在地,燃烧起一片火焰,她看清了阿谁的脸,“你……阿谁姐姐!”她突然扑了过去,“阿谁姐姐,你没有死吗?在好云山的水牢里,我以为他们把你弄死了……”沈郎魂倒是吃了一惊,这狠毒的小女孩儿竟然认得阿谁,随手在官儿身上点了几处穴道,任由她扑到阿谁身上。阿谁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道,“我没死,唐公子救了我。”

    官儿紧紧地抱着她,闻言怔了一怔,“唐公子?”阿谁点头,“你见过他了吗?”官儿低声道,“见过了,他没有杀我。”阿谁的眼神变得怔忡,“是吗……”唐俪辞没有杀她,杀官儿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没有杀她是唐俪辞的一种仁慈吗?

    唐俪辞杀过很多人,但杀的都是意图对他造成伤害的人,像官儿这种无法伤害他的孩子,他便不杀。

    实情……就是这样吗?和平常人没有两样,之所以会给人滥杀无辜和心狠手辣的印象,是因为他太狠了,出手的时候不惧染上腥风血雨,没有丝毫怜悯,就像他杀池云一样。

    但……其实杀人就是杀人,充满忏悔和怜悯、满怀歉意的杀人,和不带感情的杀人,结果有什么不同呢?

    都是杀人而已,一人生、一人死,或者是一人生、很多人死。

    “阿谁姐姐,我被关起来了,他们说要把我关在下面,一直关到……关到死。”官儿颤声道,“因为我答应主子要拖住唐俪辞,但我做不到,让他拿走了薛姑娘的话画像,那幅画像本来该被换成菩萨画像的……”阿谁眉头微蹙,“把你一个人关在这里?东公主的主意么?”官儿点头,“但我听说她……她被唐公子杀了。”阿谁叹了口气,“不错,你在这里被关了一夜了?没有出路么?”官儿看了沈郎魂一眼,“他是什么人?”她低声问,“你们是来……来做奸细的么?怎么进来的?”

    “我们来找薛姑娘。”阿谁放开她,为她掠了一下头发,“你知道玉箜篌把她藏在哪里么?”官儿眼珠子转了两转,黯然道,“一向只有阿谁姐姐对我好,带我出去吧,出去以后我保证不再杀人,一定……一定回去找我娘,一定变得听话,再也不跑出来了。”阿谁握住她的手,“官儿,我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刚才说的话要你自己相信才有用,如果是说来骗我,真的没有意义。”官儿微微一震,“我……我……”她拍了拍自己的头,“我不知道薛姑娘被藏在哪里,但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袖,“我知道主子把薛姑娘关起来,因为她想要逃走,他就把她绑在床铺上,绑了一年……两年……绑了好多年,然后薛姑娘的手足就慢慢变得不能动弹了。她得了一种怪病,手足不断的发抖,不受控制,然后有一天主子就把她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从那以后虽然她不再发抖,却不能再走路、也不能写字,不管到哪里都要有女婢伺候,永远也逃不出风流店。主子为了弥补薛姑娘被他挑断手筋脚筋的痛苦,答应她一定会治好她的病。然后他就找了许许多多的年轻女子,砍断她们的手脚藏在寒玉瓶中,希望能给薛姑娘换上……”她捂住耳朵尖叫一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没有人敢说,谁说不可能他就杀谁,所以谁也不敢说。一直到尊主来了,尊主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我们这些做女婢的很感激尊主?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孩子,一旦长到主子觉得合适的年龄,说不定也会……也会被他拿去断手断足……但是尊主来了!他做了一种药,让薛姑娘慢慢的能站起来,如果主子当年没有挑断薛姑娘的经脉,说不定她真的可以和常人一样。再也不用拿年轻女子的筋脉来试验,我们得救了!但主子一点也不满足,他还是想要给薛姑娘换筋脉,他想要她能够站起来,有一次薛姑娘仗着刚好一点的脚,从望亭山庄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沈郎魂吃了一惊,要从戒备森严的望亭山庄逃出去无疑难若登天,薛桃居然能从这里逃出去?官儿点了点头,低声道,“主子很生气,他……打了薛姑娘一个耳光,不小心弄伤了薛姑娘的脸。”她指了指下巴,“这里。”

    沈郎魂咳嗽了一声,“玉箜篌果然从头到尾都丧心病狂,然后呢?”官儿低声道,“然后下巴这里的皮肤就被撕下来一块,愈合之后,样子非常的丑。薛姑娘对主子不理不睬,主子非常生气,有一天他叫尊主把他身上的一块皮肤换给薛姑娘,然后把薛姑娘带着伤疤的皮肤换到自己脸上。”她黯然道,“主子……是真的很喜欢薛姑娘,所以才做了那样的事,结果薛姑娘的皮肤和主子出奇的相合,那块疤很快消退,而薛姑娘却把主子换给她的皮肤扔进火炉烧了。”

    地上的蜡烛渐渐融化,剩余一地烛泪,火光慢慢的减弱,一切又缓缓陷入黑暗。阿谁静静地听着,悲哀的、疯狂的、紊乱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各种各样的悲哀已经麻木?只有……只有对唐俪辞感到失望的时候,才会感到伤心,然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心还在?就像现在,她就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哪里去了……胸口空空荡荡,像灵魂早已出窍很久很久。

    “原来如此,这就是望亭山庄的隐秘。”沈郎魂的声音并不好听,也没有什么特色,却令人安心,“这条通道难道并不通往地面?”官儿低声道,“本来通往花园,但是东公主叫人用石头把门堵死了。”她咬了咬牙,突然狠狠地道,“但我知道有另外一条路、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出去!只是我一个人打不开。”她拉着阿谁的手,“跟我来!”

    幽暗的隧道、如豆的灯火。

    冰冷潮湿的砖墙,纵使有再华贵美丽的桌椅床榻、有再精致不过的衣裙,有明镜珠犊,胭脂美玉,那又如何呢?

    一个消瘦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一头黑发长长的垂了下来,一直垂到床榻,也不知多久不曾剪过,褐色的衣裳,分不出男装或是女裙,掩盖住扭曲变形的双腿。她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虽然说朱颜闯入望亭山庄来找她,她却并没有显得很开心。

    沉闷的爆破声由远自近传来,那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薛桃坐在黑暗之中,静静看着墙上的青砖。

    风流店并没有多少人阻拦朱颜,一路之上的兵刃之声都是朱颜的长戟突破机关和墙壁的声音。薛桃静静地听着,残破的颜面上两道泪痕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光。

    异样的寂静和狰狞的爆破声之中,遥遥的传来歌声,那是玉箜篌的歌声,不知在唱些什么。“碰”然巨响,薛桃门口烈风骤起,房间内桌椅都受那炽热的真气所袭,不住的震动起来,咯啦咯啦裂了几道纹路。薛桃回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材魁梧、长戟指地,那气势犹能翻江倒海,指日破天。她看见他断了一臂,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句话,来人虎臂一掠,已将她夹住,旋风也似的离开。

    房间里瞬间空无一物,华贵灿烂的桌椅床榻倾倒一侧,柜子的门被旋风卷开,里头精致秀雅,颜色鲜艳的衣裙展露无遗,随着那强劲的风离去,屋里那如豆的油灯微微一晃,自行熄灭。

    没有任何人阻拦,朱颜就这么带走了薛桃。

    一个人自隧道另外一边慢慢的走来,手里握着一只烛台。

    烛台上插着一支蜡烛,蜡烛是红色的,一路走、一路滴落步步烛泪。

    玉箜篌仍旧穿着那身“西方桃”式的桃色女裙,披散了头发,静静地走到薛桃房前。他看了一地狼藉的房间很久,慢慢蹲下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件女衣。

    他没有让任何人阻拦或者追击朱颜。

    伸手抚上他受创的脸颊,其实他没有想到朱颜竟会放弃杀宛郁月旦,折回头救走薛桃。如果朱颜这次不来,如果他当真提了宛郁月旦的人头来,他的确打算杀了薛桃,给朱颜一具想念已久的尸首。但朱颜却闯了进来,按照他的性子,应当在朱颜找到薛桃之前就杀了她,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要,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朱颜冒死闯了进来,薛桃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心里并没有感到嫉恨或者怨毒,反而很平静。这种情形,她一定幻想了很多年,一定很期待心上人如英雄一般来救她、救她离开这个地狱……他有些不忍心毁去这种幻想,虽然他要毁去很容易。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表妹高兴的表情,虽然他此时也并没有看见薛桃高兴的表情,但他在想象。因为这个想象,他慢了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朱颜已破开重重机关,闯到了薛桃门前,于是他索性不阻拦,就让朱颜这么带走了她。

    她应当会很高兴,既没有死、又遇到了心上人。玉箜篌想象着薛桃的快乐,一颗心飘飘荡荡,仿佛乘着风,感觉并不算太坏。把她囚禁了十年,再囚禁下去,她会死……而他也会跟着一起死……

    但纵使玉箜篌心思千变万化,也想象不到被朱颜带走的那一刻,薛桃并没有展演欢笑,而是无声流泪。

    四十伤心欲绝

    官儿拉着阿谁的手,往隧道的另一头走去,阿谁知道这条路通向地底,而非通向地面的花园。沈郎魂听着远处机关被毁的声音越来越远,心下不免充满警戒,官儿这小丫头究竟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幽暗的油灯镶嵌在隧道的墙壁上,地面上在飘雪,而地底下却有些闷热,青砖铺就的通道上有些积水,但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阿谁眼眸流转,“这里可是通向水牢的路?”官儿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不错,这里和关住你的水牢一模一样,薛姑娘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他们都以为水牢里是一条死路,但他们在水牢里养水蛇,那些水蛇钻啊钻的,在入水口下钻松了石头,留下一个很大的缺口。薛姑娘是从缺口游出去的,她从这里逃走以后,主子就把水牢关了,他叫我把出路堵死,但我……”她咬牙道,“我只是用石头把它堵住,随时都可以掰下来的,这件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水牢的门口是一扇铜门,阿谁幽幽的看着那熟悉的铜门,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身子却有些微微战栗起来,黑暗、疼痛、游动的水蛇、濒死的恐惧、坚不可摧的铁镣……官儿和沈郎魂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恐惧,她面上的神色很平静。只见铜门上挂着数十条铁链和一块巨锁,将此门牢牢封死,果然是一条死路。沈郎魂自怀里摸出一条细细的铁丝,伸入锁孔之中,见他拨弄了几下,那巨锁应声而开。官儿惊奇的看着他,沈郎魂对这等行径不以为意,双手一推,铜门轰然而开,映入眼中的果然是封闭多时的水牢。

    窒闷的空气扑面而来,阿谁闭上眼睛,胸口窒闷,说不出的想呕,关于水牢的记忆挥之不去,那门内是充满恶意的地狱,仿佛她往里面再看一眼,就会突然发现其实她没有得救,她仍然在那黑暗恐怖的水牢之中,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濒死之时做所的梦。强烈的恐惧充斥心头,胸口烦恶欲呕,她咬了咬牙,突然想到……原来……原来太强烈的情绪,真的会让人呕吐。那唐俪辞在听她说“喜欢小傅”之后,几乎将她杀死,而后剧烈的呕吐,也是出于强烈的感情吧……她睁开眼睛,所有的恐惧突然变成了酸涩,那……那些强烈得让他呕吐的感情,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其他的什么……恐惧吗?失望吗?伤心吗?

    他想要被人“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着,但是……其实没有谁真实的爱着他,因为没有一个人不怕他。

    “扑通”一声,沈郎魂跳入水中,摸索着自水底搬开一块大石,水牢中的水刹那流动得更为剧烈,空气也似清新了一些。官儿将隧道壁上的油灯拿了进来,但灯光昏暗,水流之下仍是一片黝黑,看不清任何东西。水中仍然有不明的东西在游动,很可能便是水蛇,沈郎魂摸索了一阵,“这下面的确有一条通道,官儿你可以从下面逃走。”官儿看着那黑色的水面,心里显然很是害怕,“你们呢?你们不走吗?”

    “我想找到薛姑娘,印证你说的话。”沈郎魂平静的道,“何况我和阿谁姑娘进来,就是为了助狂兰无行将薛姑娘从这里救走,现在他不知去向,至少我等也要确认他和薛姑娘平安无事才能离开。”官儿怒道,“你疯了?现在是他在上面捣乱,主子才没心思来找你们,大好时机,你们要是不走,过一会儿到处都是主子的人,你们还想逃到哪里去?”阿谁低声道,“沈大哥说得没错,我们要先找到薛姑娘。”官儿跺了跺脚,“你们……你们都有毛病,冥顽不灵!我不知道薛姑娘住在哪里,这下面九条隧道,看你们怎么找去!”阿谁探手入怀,摸出一袋铜钱,“官儿,姐姐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你若逃出去,这点钱给你当路费。以你的能耐,或许真的有一天可以找到你娘,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杀人,否则将来你定会后悔的。”她拍了拍她的头,“去吧。”官儿呆在当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沈郎魂静听上边机关摧破之声,奇怪的是虽然机关之声不绝于耳,却没有听见有人动手的声音。他拉住阿谁的手,“我觉得情势不对,快走,追上狂兰无行。”阿谁点了点头,沈郎魂抓住她沿着来路疾奔,穿过这条久无人迹的通道,原路折返,自狂兰无行走过的地方急追而上。一路上竟然没有任何人阻拦,仿佛风流店的重要人物都悄然自这四通八达的地下迷宫里撤走了。

    一路都是残损的机关,很快沈郎魂和阿谁就到了薛桃那间凌乱不堪的闺房,一眼可见她已经被狂兰无行带走。沈郎魂一眼掠过,心头一凉,拉着阿谁往外便闯,然而人影一闪,一人拦在门口,对着二人浅浅一笑。

    来人黑发及腰,桃色衣裙,正是玉箜篌。沈郎魂手握短刀,阿谁脸色微变,看玉箜篌的神色,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两位匆匆而来,难道不喝一杯酒水再走吗?”玉箜篌浅笑嫣然,那容颜当真是娇美绝伦。在他一笑之际,身后人影闪动,余泣凤、白素车、红蝉娘子等人位列其后,遥遥的还有一位黑衣蒙面人站在不远处,玉箜篌手中斜斜握着一柄短剑,“想不到阿谁丫头竟然是位巾帼英雄,在丽人居楼头救林逋也就罢了,今夜竟然敢带人潜入——难怪柳尊主为你神魂颠倒,郝文侯为你送命,也难怪唐公子为你动心了。”

    “唐公子岂会为我这种女子动心?”阿谁低声道,“桃姑娘高估我了。”玉箜篌盈盈的笑,“我只要把你吊在门外的木桩上,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为你动心!”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沈郎魂一眼,却柔声问,“沈郎魂,你还想动手吗?”

    沈郎魂怒目看着玉箜篌,抚翠虽然死了,但她将一头母猪称作他妻子,骗他刺唐俪辞一刀,害得唐俪辞伤重,自此他与风流店仇深似海!虽然明知不敌,他紧握短刀,目中没有半分退让之意,“不男不女的人妖!风流店从上到下没一个是人,全都是比头母猪还不如的畜生!”他轻轻将阿谁往身后一推,“你快走,这里你认得路。”

    阿谁知他要搏命为她断后,清秀的脸颊煞白,她将紧握在手中的“杀柳”递给沈郎魂,咬了咬牙,“我马上便走!我……我一定会救你!”言下,她转身狂奔而去,隐没在黑暗的通道之中。

    玉箜篌不以为意,望亭山庄天上地下都是他的天地,都在他指掌之间,阿谁不会武功,不论跑到哪里他都有把握把她抓回来。眼前沈郎魂左手“杀柳”,右手短刀,杀气腾腾挡在面前,他嫣然而笑,“清虚子,余泣凤,三十招内,我要拿下沈郎魂。”

    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动了一下,余泣凤换了一柄剑,是一柄剑身漆黑如墨的怪剑,两人缓步走上前来。玉箜篌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沈郎魂大喝一声,短刀突出,刹那间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拍到了他肩头,沈郎魂沉肩闪避,余泣凤长剑递出,隧道里强风骤起,沈郎魂不得不收回短刀,与二人缠斗在一起。

    玉箜篌依旧施施然自沈郎魂身边绕过,隐入通道之中,此时他愉悦的心情,就像一只捉老鼠的猫,期待着那只老鼠给他一些新鲜的乐趣。

    阿谁沿着隧道往前狂奔,这里的通道和好云山的一模一样,风流店其实并没有机关设计的人才,所有精妙的设计都抄袭自破城怪客的秘笈,而破城怪客早就被狂兰无行杀了,再无可能对这些机关进行修改。她很快的穿过几个门,逃向那个黑暗可怖的水牢,她一定要快,必须在沈郎魂战死之前让唐俪辞来救他!一定要救他!不能再让沈郎魂死在这里!绝不能……

    很快通道的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走动,她知道玉箜篌发布了追查她的命令,狂兰无行不知何处去了,也许他已经带走薛桃,但他全然不顾她和沈郎魂的安危。对狂兰无行而言,世上只有薛桃是重要的,其他人的性命犹如蝼蚁,毫不在乎。她并没有对狂兰无行感到失望,世上或许就有一两个这样的男子,眼里除了苍穹星宇,便只剩一人吧?对薛桃而言,是何其幸运,而对他人而言,又是何其不幸。

    隧道的一段传来脚步声,她忍住急促的呼吸,往门后一躲。两位白衣役使自通道疾奔而过,都往通向花园的出口处去找她,她静静数着那风声,站起身来继续往地底深处奔去。

    “人在这里!”通道一侧突然冒出一人,疾若飘风向她抓来,阿谁吃了一惊,身后有人将她一拉,“当”的一声金铁交鸣,身后人娇吒道,“找死!”一柄剑自那人胸口贯入,那人惨叫一声,阿谁才看清原来是看守通道的剑手。身后救了她一命的人拉着她的手往前掠去,身材娇小出手狠辣,却是官儿。

    “你为何不走?”阿谁低声问。官儿紧紧咬着她那鲜艳可爱的下唇,“我……我娘其实早就死了,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只是……只是一直想象她还活着,想象我只要找到她就会有人在乎我照顾我,但……”她突然哭了出来,“但她早就死了。我一直是个坏孩子,但不管我杀多少人,主子也不会在乎我,他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只有阿谁姐姐疼我,我不想你死在这里。”她边跑边哭,“我其实早就可以逃出去,但是我不知道逃出去以后要怎么办,所以一直不敢逃出去……”

    “傻孩子!”阿谁紧紧抓住她的手,“别哭,等你长大了,等你学会珍惜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乎你的。你会嫁人,会有孩子,你会长大,再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就不再觉得难受了。”官儿哭道,“我要怎么样才会长大?”阿谁热泪盈眶,“和我一起逃出去,只要你出去,你不再杀人,你做好孩子,就会长大。”

    两人转到通向水牢的那条路,官儿抹了把眼泪,“阿谁姐姐,你要救沈郎魂就快走,我……我还有样东西要拿。”阿谁回过头来,颤声道,“你——”官儿脸上满是泪痕,哭道,“走快啊!你不怕他很快死掉吗?你要救他的不是吗?快走啊!”阿谁全身颤抖,“你……你拿了东西以后,一定要跟上来!”官儿用力点头,牢牢握着手中的剑。

    阿谁的身影没入水牢的铜门,官儿锁上铜锁,将一切恢复成无人来过的模样,往另外一条路跑去。

    没有什么必须要拿的东西,只是……要让一个人安全的离开,必须有另一个人留下。她们心里都很清楚,但无论是决意赴死的,或者是断然离开的,她们都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即使一切是如此沉重,沉重得并非这两个柔弱的女子所能承受。

    官儿捂着脸往另一条路狂奔,眼前突然有人影闪动,两名白衣役使沿路追来,喝道,“小丫头!刚才是你杀了道使是不是?”官儿抬起头来,“我没有!”白衣女子冷笑,“你的剑上还有血痕,小丫头,主子养你几年,想不到是养了条吃里扒外的野狗!阿谁哪里去了?”官儿尖叫一声,“我不知道!”唰的一剑,白衣女子拔剑向她刺来,“我在你身上砍上十剑八剑,看你说不说!”

    阿谁跳下漆黑的水牢,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合上,水中不知名的生物游动,响起哗啦的水声,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而恐怖。她的心剧烈的狂跳,伸手在水下摸索,渐渐的摸索到一个不大的空洞,一咬牙,对着那空洞钻了过去。

    空洞后是彻底的黑,四周都是潮湿冰冷的岩壁,她不知道前方有没有出路,只能奋力的往前爬去。水流自前涌来,不住呛入她的口鼻,她一边咳嗽一边爬行,四周无比狭小,一抬头便会撞到石壁,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绝望的通道中窒息而死一般。

    但她必须奋力前行,沈郎魂撑不了多久,官儿随时都有危险,而且听说……听说有一位不良于行的女子,为了逃离地狱,曾经走过这条路,证明这条路对于四肢健全的她而言,绝不该认为是条困难的路。

    她必须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似乎只是爬行了很短的时间,而她却不知实际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阿谁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那溪水的洞穴中爬出来的,总之她很快便出来了。外面寒风刺骨,这条溪涧上结了很薄很薄的一层冰,夜空下着微雪,阿谁狼狈不堪的爬起身来,这地方竟然距离乘风镇的住所不远!正在惊喜之间,她突然瞧见泥雪混杂的地上躺着一人,就离她不远。她摇摇晃晃的往房屋奔去,路过那人身边的时候,仍是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她突然呆了!

    那人是薛桃!

    薛桃……狂兰无行冒死救出的薛桃、玉箜篌费尽心思要把她留住的薛桃,怎会像无人捡拾的布偶一般,被遗弃在这荒山野岭的雪夜?阿谁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气,停下脚步又对她看了一眼——她的胸口有伤!她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击穿,流了很多血。

    但她还没有死,残余半边脸颊雪玉秀美,眼角含着的一滴眼泪已凝结成冰。阿谁双手将她抱了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她向住处狂奔而去。

    快点、快点、她要再快一点!

    她有很多很多事要对唐俪辞说!很多重要的事!很多人命……

    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肩头无比沉重,人命、人命、人命……许许多多的人命,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圆满?到底要怎样努力才能挽留住一些什么?她只是阿谁,她已经觉得负担不起,而在唐俪辞肩上又是何等沉重?他又负担得起么?

    “碰”的一声,阿谁奔到门口,撞门而入。门内玉团儿吓了一跳,眼见阿谁伤痕累累,顿时大叫一声。林逋匆匆出来,将阿谁和薛桃扶起,宛郁月旦开门出来,阿谁喘息未定,手指门外,“沈大哥……在望亭山庄被围困……快去救他,还有官儿……”

    “放心,唐公子已经去了。”宛郁月旦弯下腰来握住她的手,微笑得很镇定。阿谁呆了一呆,听到这句话她觉得天旋地转,“他已经去了?”宛郁月旦颔首,“他从床上醒来,听说你带着沈大哥和朱颜去闯望亭山庄,就立刻赶去了,不怕,有唐公子在,谁也不会出事的。”阿谁看着他,颤声问道,“他的身体……”宛郁月旦举起手指在头侧划了个圈,微笑道,“他只是情绪激动,我让他服了安神的药,喝了姑娘做的米汤,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你放心,唐公子在的时候,不会让任何人受伤,他是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而以唐公子的能耐,他拼命去做的事,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阿谁昏眩的看着宛郁月旦,这个人说唐俪辞是一个能为了别人去拼命的人,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这么顺其自然?“他……”宛郁月旦手持巾帕,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泥水和落雪,温柔的道,“我见过另外一个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拼命的人,他是因为博爱,他对每个人都好,希望每个人都快乐,为此他可以拼命。这样的人人人都喜欢,都会赞美。但唐公子不是这样的,他会为了别人去拼命,不是因为他博爱,而是因为他很脆弱。”阿谁慢慢眨了眨眼睛,她眼里有残雪的融水,看上去一切都是朦胧一片,只听宛郁月旦柔声道,“他太寂寞了,太想被人关怀,所以他拼命的拯救别人,通过拯救别人……他能得到一些满足,他会觉得自己很重要。他对方周不死心、对柳眼不死心、拼命的去救池云,那都是因为真正关怀他的人很少,他记在心里,他不肯放弃。但了解他的人很少,唐公子表达情绪的方法很激烈,大部分的人都怕他,因为他总像一个人能完成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做的事,仿佛只有他存在,别人就不需存在一样。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太寂寞,他需要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太想要被关心、太想要被重视,他不能和普通人一样。”

    我……真的一直都很笨。阿谁眼里的水流了下来,“是……”宛郁月旦柔软的叹了口气,“我说句不该说的,阿谁姑娘,你不能不了解唐公子。我想他执着于你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而是因为你……你身上有一种……母亲的感觉。”

    阿谁眼里的水再次流了出来,分不清是雪水或是泪水,“我明白了。”这个第一次见她的温柔少年,像能将一切迷雾看清,她终于明白唐俪辞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终于明白他想得到谁“可以为他去死的爱”,终于明白为何她从来没有感受到他在爱她,为何他对她很好但她总是会感到失望——原来——

    原来如此……

    只是因为如此……

    她哭了出来,伏地恸哭,他只是想要一个能为他去死的母亲,但她却一直会错了意。

    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但她一样对他关怀备至,可是……可是……他所要的只是母亲,不是别的其他的什么。

    而她真的……永远不可能是他的母亲。

    沈郎魂与余泣凤和清虚子已经过了二十二招,以真实实力而言,沈郎魂或许能接余泣凤百招,但必定败于二百招以内,但他却不是剑士,他是杀手。杀手最清楚如何生存,所以即使他明明接不下余泣凤与清虚子联手的任何一招,他却能支持到二十二招。

    但二十二招已是极限,沈郎魂心里很清楚,第二十三招将是他的绝境。余泣凤已摸熟了他闪避的路子,清虚子掌法沉稳,丝毫不被他眼花缭乱的刀法所混淆,第二十三招两人默契已生。于是余泣凤剑扫右膝,清虚子跃高向沈郎魂后心击落,沈郎魂避无可避,大喝一声,短刀杀柳齐出,硬架身前身后的一剑一掌!

    白素车一边观战,神色冷淡,却又不离开,似乎正看得有趣,突地她目光微微一闪。沈郎魂见她目光,瞬间犹如有灵光闪过头脑,蓦然放弃招架身后的一掌,“杀柳”寒光闪烁,脱手飞出,夹杂数十枚“射影针”激射余泣凤胸口咽喉!

    余泣凤在他这门暗器下吃过大亏,急急舞剑遮挡,沈郎魂短刀扑出,连下杀手,竟是逼得余泣凤连连倒退。身后清虚子一声清喝,与一人动上了手,只听“碰”的一声双掌相接,余泣凤脸色一变,撤剑后退。白素车微略顿了一顿,对着沈郎魂微微一笑,随即退去。沈郎魂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却见唐俪辞一人独立,清虚子竟是退得比余泣凤更快,沿着隧道的另一端退走了。

    “身子无恙么?”沈郎魂松了口气,“阿谁好么?真没想到她当真能及时找到你。”唐俪辞仍是穿着那件褐色的单衣,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垂在身后并非梳理,闻言蹙眉,“阿谁?她人呢?”沈郎魂吃了一惊,“你不是见到她的人才来赶到这里来的?”唐俪辞道,“听说你们三人来闯望亭山庄,我料朱颜不可能与你们两人同路太久,所以来看看,果然……”沈郎魂变了脸色,“阿谁不知有否从玉箜篌手下脱身,我让她独自回去找你。”唐俪辞微笑了,“不妨事,我会将这里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搜一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沈郎魂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挂满苦笑,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仍是这种样子。

    自余泣凤和清虚子惊退之后,望亭山庄的隧道里又复空无一人。沈郎魂四顾一眼,“你是怎么进来的?”唐俪辞往后一指,“望亭山庄上面的花园里空无一人,地上有一层薄雪,有些地方雪化了,有些地方雪没化,雪化开的地方应有暖气,我寻到一处入口,下来便听见余泣凤的剑鸣。”沈郎魂哈哈一笑,“他那把剑如果无声无息,我这条命岂不是白送了?”唐俪辞霍的一声负袖在后,眼缘微挑,转身往来路走去,“走吧,他还在里面,逃不了的。”

    黑暗的隧道里没有一个人,前方道路上却像遍布恶鬼的眼眸一般,充满了杀机和恶念。

    玉箜篌现在并没有和余泣凤和清虚子在一起,他慢慢的寻找阿谁的踪迹,却让他看到了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有白衣役使,也有一个是专门看守通路的剑士,有些人是一剑穿心,有些人是中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而那射出的暗器也非常奇异,乃是骰子。

    第七具尸体。

    玉箜篌轻轻叹了口气,前面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个小孩子正在往前疾奔,“官儿。”

    那脚步声突然停了。

    玉箜篌负着手慢慢的走了过去,通道里微弱的灯光下,不远处全身瑟瑟发抖犹如老鼠一般的小女孩正是官儿,他凝视了她好一阵子,“你真了不起。”

    “我……我……”官儿手里的剑已经丢了,满身满脸的血,模样狼狈不堪,但她仍然活着,那些阻拦她的人却已经死了。

    “白衣役使几十人,被邵延屏放跑了一大半,只剩下十三人,你一个人杀了六个,在好云山一战里战死的人也没有这么多。”玉箜篌柔声道,“我本来应该赏你。”官儿面无人色,踉跄退了几步,“她们要杀我。”玉箜篌嫣然一笑,“我知道。小丫头,小小年纪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吃里扒外,若非如此我也不想杀你。”他柔声道,“你是个人才,真正的人才,你才十四岁就能杀七个比你高大、强壮、甚至武功练得比你好的人,你有天分,可惜——很可惜——你不听话。”

    “我……我如果现在听话,主子能饶我一命吗?”官儿突然扑地跪倒,拼命磕头,“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找到我娘,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主子你饶了我吧!我好害怕,不要杀我。”玉箜篌笑了,“我可以不杀你,阿谁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官儿蜷缩在墙角,全身仍然不断的发抖,“我不知道,我没见到她。”玉箜篌嗤的一笑,“你真没见到她?”他仔细的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五指,活动了一下指节,似乎正在思考要如何挥出一掌姿态会更加飘逸。官儿越抖越厉害,“我……我见到她往其他方向跑了,但没和我一路。”

    “放屁!”玉箜篌破口骂了一声,声音震天动地,官儿脸色惨白,却听他柔声道,“你若没见到她、你们若不是同行、你若不是要掩护她,你犯得着连杀七人吗?你疯了吗?胡话就少说了,她到哪里去了?”

    官儿咬牙,“我不知道。”玉箜篌提起手掌,“你再说一次不知道,我可就饶不了你了。想一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是这么聪明漂亮、又那么怕死……人生还有许多可能,还没有嫁人生子,要是就这么死了,你不会觉得很遗憾吗?我再问你一次,她到哪里去了?”官儿反而颈项一昂,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玉箜篌吃吃的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很可惜,收养你当初如果发现你是这样的苗子,我该一早杀了你!”言下手掌一挥,“啪”的一声官儿脑浆迸裂,当场惨死,临死之时犹自紧紧抿住嘴唇,当真死也不开口。

    风流店中竟然有小丫头对阿谁讲情谊,这真是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官儿的血溅上玉箜篌的鞋面,他取出怀中的绣花手帕慢慢的擦着,慢条斯理,擦得非常仔细。

    就在他挥掌杀官儿的同时,余泣凤和清虚子同时飘身而退,唐俪辞闯入隧道,一切似乎才开始,但对官儿来说已经太迟了。

    她始终是没能长大。

    遥远的通道中传来惊呼奔跑之声,玉箜篌眼神陡然一变,刹那充满了暴戾狠毒之色,手握那柄短剑,沿来路退去。

    通道之中,白素车和余泣凤正疾奔而来,清虚子自另一个转角飘身过来,玉箜篌掠目一看,“真是没出息。”白素车容色肃然,鞠身一礼,“唐俪辞有备而来,我等不是他一人之敌。”玉箜篌哼了一声,“把水牢打开,去查缺口是不是有人通过?”白素车应声而去。玉箜篌眼眸流转,看了余泣凤和清虚子一眼,轻轻一笑。这一笑便笑得余泣凤和清虚子垂首无言,他们二人都是一代宗师之能,却被唐俪辞吓得掉头就跑。

    “其实你们两个足可以和唐俪辞过上两百来招……”玉箜篌柔声道,“他重伤初愈,说不定在这两百招里就会力竭,说不定你们其实会赢。”他顿了一顿,冷冷的道,“现在可有一点后悔了么?”余泣凤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清虚子面戴黑纱,看不出神色,但显然脸色也不好看。玉箜篌负手站在通道中,余泣凤和清虚子各站两旁,黑暗的远处什么声音都没有,但谁也知道唐俪辞和沈郎魂正沿路而来。

    唐俪辞虽然武功高强,沈郎魂也不是弱者,论实力,他们决计抵敌不过玉箜篌、余泣凤和清虚子。但唐俪辞有音杀之术,音杀之术惊世骇俗,少有人能抵挡,即使玉箜篌也是不行。

    玉箜篌却并不撤走,他不撤走的原因很简单,望亭山庄之中除了余泣凤和清虚子,还有鬼牡丹。唐俪辞的音杀之术再厉害,也需要有闲暇吹奏,有几位武功绝伦的高手,绝对能确保唐俪辞没有施展音杀之术的时间。

    漫长的隧道遥遥亮起一团灯光,随即熄灭,往前又亮起一团灯光,又再熄灭。那是嵌在隧道两侧的油灯被吹灭之前的亮光,油灯的光线很暗淡,只照得隧道里分外的黑。油灯一节一节的熄灭了,仿佛漫长的隧道一节一节的变短了一般。

    唐俪辞来了。

    玉箜篌负在身后的手悠闲地转了几转,对眼前侵近的浓郁黑暗没有半点在意一般。

    乘风镇的小屋内。

    阿谁沉沉睡去,她奔波了一夜,又屡经刺激,身体和精神都已疲惫不堪。玉团儿让她睡在凤凤身边,凤凤却又不睡,精神很好的坐在床上东张西望,看看宛郁月旦、又看看玉团儿,乌溜溜的眼睛又圆又大,仿佛看得很好奇。但他似乎也知道娘亲累了,只是东张西望,也不吵不闹,右手牢牢的抓住阿谁的衣袖。

    玉团儿和林逋正合力将薛桃抱上床榻,玉团儿刚刚给她胸前的伤口上了药,但伤得很重,简单的敷些金疮药不知有否效果,而当初柳眼用来医治林逋的黄色水滴又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只得听天由命了。

    宛郁月旦坐在一旁,刚才玉团儿把她所知的阿谁、柳眼和唐俪辞的事叽叽呱呱说了一遍,以他的聪明才智,不难了解其中的关键之处。而阿谁把薛桃横抱了回来,究竟是谁在她胸口刺出这样的伤口却不得而知,答案似乎很明确,却又很令人迷惑。

    她和朱颜在一起,有谁能伤得了她?即使伤得了她,朱颜却又为何留下她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答案只有一个:重伤薛桃的人,正是朱颜。

    但他为什么要杀薛桃?

    难道他不是为了薛桃赴汤蹈火?不是为了薛桃要杀宛郁月旦,甚至为了薛桃逆闯望亭山庄,突破重重机关才将她救出的吗?怎会转眼之间就对她下这样的重手?

    “小月。”玉团儿对着薛桃凝视了好久,“她好漂亮。”宛郁月旦却看不见,只得微笑,“是吗?”玉团儿点头,“我要是有这么漂亮,不知道他会不会多想我一点,唉……”宛郁月旦道,“这个……世上也不见得人人爱美,我听说有些人特别喜欢胖姑娘,有些人特别喜欢老姑娘,所以男人想不想念一个女人,很大程度上是看她有没有给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呃……深刻的好印象。”玉团儿看着宛郁月旦,“我要是长着你的嘴巴就好了,我喜欢你的嘴巴的形状,小小的,像小娃娃的嘴巴。”宛郁月旦在陪她说话,她却在想宛郁月旦的唇形,林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两人说话,全然文不对题。

    宛郁月旦不以为意,略略按了按薛桃的手背,她的手背热得烫手,伤势看来十分凶险。想了一阵,宛郁月旦突然问,“唐公子穿过的衣裳在哪里?”林逋怔了一下,那件衣裳被沈郎魂的短刀撕破了一个大洞,染满了鲜血,卷了起来藏在衣柜里生怕被风流店的人发现端倪,至今没人动过,“在柜子里。”

    “拿来瞧瞧,衣袋里说不定会有药。”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的转了转,“他身上一向带着不少好东西。”林逋站起身来,匆匆从衣柜里翻出唐俪辞的血衣,探手入衣袋里一摸,里头果然有许多瓶瓶罐罐,一一取出来放在桌上。

    只见有一个淡青色的小方玉盒,一个羊脂白玉美人瓶,一串珍珠,几块小小的玉石,几锭小金锭,还有一颗圆形的药丸。

    宛郁月旦将东西一样一样放在鼻尖轻嗅,“唐公子看来很喜欢玉器,这些都是气质品相绝佳的上等美玉,用作器皿委实有些可惜。嗯……薯莨、七叶莲、黄药子……盒子里的是伤药。”他拿起如手指大小的羊脂白玉美人瓶,这玉瓶做工精细,手感润滑,绝非凡品,打开瓶塞微微嗅了一下,林逋立刻闻到一股非常古怪的气味,顿时打了个喷嚏,宛郁月旦微微皱起眉头,将瓶中物倒了一片出来。林逋见他倒在手上的是一种白色药片,与药丸不同,那药片形圆且扁,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药物。宛郁月旦显然也嗅不出那是什么,秀雅纤弱的脸上微微浮起一丝困惑之色,将药片放回玉瓶,拿起另一颗圆形的药丸,“这是紫金丹,虽然少见于世,但古籍里记载的有此物,古人说服用紫金丹能羽化登仙,我是不太相信,但此药应当另有独到之处。”

    “薛姑娘伤势危重,”林逋接口道,“我看这药不如让薛姑娘服下,看看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宛郁月旦轻轻敲开药丸外的蜡壳,里面是一颗色泽金亮,犹如龙眼大小的药丸,他手指温热,一拿起药丸,那药丸似乎便要融化,宛郁月旦只得急急把药丸放到了薛桃嘴上。

    诺大一颗紫金丹接触到她灼热的嘴唇,很快化为汁液,顺她唇缝流入腹中。林逋和宛郁月旦都嗅到了一阵幽雅馥郁的药香,看来这紫金丹果然与众不同,更与方才那羊脂美人瓶里的药片不可同日而语。

    服下紫金丹之后,薛桃烧得通红的脸颊略有恢复,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睫微微颤动,玉团儿咦了一声,“薛姑娘?”

    薛桃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清澈秀美,如一泫秋水,玉团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大家都说阿谁姐姐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是我觉得你比她漂亮多了,你真美。”薛桃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慢慢的望向宛郁月旦,“你……是……谁……”

    “姑娘且安神休养,你不在望亭山庄,也不在朱颜身边。”宛郁月旦样貌神态看来温柔无害,所以薛桃一直看着他,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唇齿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玉团儿一直看着她残余的半张脸,薛桃的眉目鼻子生得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越看越是喜欢,不免艳羡起来。

    宛郁月旦听着薛桃急促的呼吸,心知她有话要说,柔声道,“姑娘想说什么?”薛桃张开嘴唇,无声的翕动,林逋看着她的口型,“我……对……不……起……他……”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重伤了你,心里多半已经后悔啦,别想太多,等你好起来才有力气对他说很多话。”玉团儿诧异的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谁?”宛郁月旦微笑道,“她说的是‘狂兰无行’朱颜。”玉团儿叹了口气,对薛桃道,“他不是很爱你吗?为什么要杀你?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你救出来,就这样把你扔了?”

    一颗眼泪自薛桃的眼角滑落,她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他……一生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我……我却对不起他……”玉团儿奇道,“什么对不起他?你被玉箜篌抓住关了起来,那又不是你的错,何况这么多年你吃了这么多苦,他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不好好对你?”薛桃茫然的看着屋顶,“十年了……真长……他为什么不在八年前、六年前甚至四年前救我出来?”玉团儿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八年前六年前四年前他都中了玉箜篌的毒药,神志不清傻里傻气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救你出来呢?他一清醒就救你出来了,难道还不行?”

    “我想他打破墙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障碍来找我,这十年里我每天都想。我想他也许会在窗户前出现,看见我被绑在床上,我想他会很心疼,我就会很高兴……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被绑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每天的每个时辰我都在想他将如何来救我……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不这样想我就不能活下去……但他始终没有来。”薛桃微弱的道,“我有时候很伤心,有时候很失望,有时候绝望有时候愤怒,但不管我怎么想,他就是不来。我恨表哥,你无法想象我是怎样恨他,但这么多年来,我伤心的时候讽刺我的是他,我失望的时候嘲笑我的是他,我绝望我愤怒的时候陪着我的还是他,十年来我只看见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好像消失不见了一样。”薛桃的眼泪流了出来,像流着她那瘦弱身躯里的最后一滴血,“我恨他,但有一天我发现……表哥虽然阴险狠毒,虽然他做尽了惨绝人寰的事,虽然他将我绑起来绑到我生病,但是他一样很痛苦。有时候……他比我还痛苦,我还有指望,我盼着朱颜来救我,他看着我、他绑着我,他什么指望都没有。我很痛苦,他也会心痛也会后悔,但他不能放开我……”她急剧的喘息起来,“他只能坐在那里看着我。有时候我知道他也不想来看我,他也不想陪着我,他也想杀了我,但他做不到,我盼着他杀了我,他却抱着我哭……我……我……”

    玉团儿睁大眼睛静静地听着,薛桃泪流满面,“我怕他哭,从小到大他都是好强的人,他一哭我的心就像要碎了一样……他一哭我就心软,我就不敢绝食不敢自杀……后来……后来……”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眼神渐渐宁定了下来,“后来他抱着我哭,我也抱着他哭,他说他想杀了我,也说他想杀了大表哥,但大表哥已经死了,他心里却很恨,他恨这个江湖害死了大表哥,所以他要将江湖上每个人都一一害死……他也说他想和辽国打仗,他说他想入朝为官,他说他看不起天下所有人,除了我,他说他觉得自己是个奇才……我相信他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却只说一件事……我每天都问他为什么朱颜不来救我?他说他永远不会来救我,他永远都不让他来救我……”

    玉团儿眼睛里开始充满了眼泪,薛桃怔怔的看着她,“你哭什么?”玉团儿抹着眼泪,指着宛郁月旦,哽咽道,“他也在哭啊,又不只有我想哭。”薛桃看着宛郁月旦,宛郁月旦眼里有一泫清泪,不知想起了什么,悠悠叹了口气。

    薛桃望向林逋,林逋的神色也很哀戚,她反而淡淡一笑,“后来有一天,他放开了我,我却不能走路了。表哥比我还痛苦,他恨不得能把他自己的脚接在我身上,但当然在证明能接给我之前,他要尝试到底行不行,结果他抓了许许多多年轻漂亮的女子,把她们的手脚砍了,意图装在我身上。我害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命,自那以后我更恨他了,我不在乎手脚会不会好,也已经不在乎朱颜是不是会来救我,我就是不想见他,心想就这样死了算了。”玉团儿握着她的手,“你真可怜。”

    薛桃低声道,“那些无辜而死的女子更可怜,我有什么可怜之处?我造了孽,害死了好多人。我的病越来越不好,手脚不住的发抖,表哥迫于无奈,把我的手筋脚筋都挑断了,我本就想死,筋脉断不断倒是无所谓,他却天天折磨他自己。有一天,山庄里来了一个人,我没见过他的面,但他给我一种药物,服用了以后手脚慢慢的有力气,一点一点的就能站起来了。表哥欣喜若狂,我却心丧若死,我已经不再想朱颜会来救我,我满心满脑的想的都是表哥的事……我恨他害我、恨他祸害无穷,但我也怕他会失败、怕他会死……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她木然道,“所以我想从他身边逃走,我怕我自己终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所以你就从水牢的通道里逃走了?”玉团儿惊奇的看着她,这个瘦小的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毅力和勇气,能从望亭山庄那样的地方逃出来。薛桃低声道,“他把我抓了回来,很生气,打了我,弄伤了我的脸。我很高兴他弄坏了我的脸,我想他也许以后可以不再想着我,但他却彻底疯狂了,他把他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肤给了我,却把我脸上那块疤痕换到他自己脸上……哈哈……他想替我变丑,结果却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他开始对他自己的新模样着迷,他穿我穿过的裙子,他学我梳头的样子梳头,他开始在脸上施脂粉,哈哈哈……别人都很怕他,我却知道他心里痛苦,他想杀了我,却又离不开我,所以他就想变成我,他想如果他变成我,杀了我以后他就不会再想我……”

    “但他始终没有杀你。”宛郁月旦柔声道,“他爱你。”薛桃闭上了眼睛,“他爱我,他也爱他自己,他不能为了爱我而不爱他自己,也不能只爱他自己却不爱我。而我……我不能爱他,他是个坏人……”她颤声道,“我不想爱他,所以我就不见他。他一直想杀我,却一直下不了手。我以为我不见他就不会想他,但我想……我日日夜夜的想……”

    “然后今日,朱颜突然出现,把你救了出来。”宛郁月旦柔声问,“你却很伤心?”薛桃慢慢的道,“我听着他闯进来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我听见他的脚步,那种熟悉的气势和气味……和我从前想象的一模一样。表哥躲了起来,他没有阻拦朱颜带走我,他也没有要我死……我……我很失望。”她紧紧的抓住被褥,“我很伤心,他竟然没有阻拦也没有杀我,就这样让我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失望,或者是他太爱我所以真的让我走了,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觉得很伤心,我爱他、我已经不爱朱颜、不在乎朱颜来不来救我,我只想留在表哥身边,不论他做了多少坏事害死了多少人,我想和他在一起。”她凄然道,“我不能骗朱颜,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了,他就出手给了我一戟。”

    玉团儿啊了一声,“他怎么这样?”薛桃轻轻的道,“我不怪他,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过,我背叛他,就是他的整个人生都背叛了他,是我对不起他。”宛郁月旦叹息了一声,“你没有想过,告诉朱颜你不再爱他,会加剧他对玉箜篌的仇恨……他将你扔在地上,自己却去了哪里?”薛桃变了脸色,“他会去找表哥!”宛郁月旦的声音温柔而无奈,“他现在一定又回望亭山庄去了,望亭山庄一场大战难以避免,我们只能静待结果。”

    薛桃呆呆的看着宛郁月旦,紫金丹给予她的力量在一点一滴的消失,朱颜要杀人几时失手?她胸口是穿透的戟伤,鲜血又在缓缓渗出,玉团儿一直拿着唐俪辞那方形玉盒里的伤药,不断的敷在她伤口上,薛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智渐渐不清,又昏沉了过去。

    “她会死吗?”玉团儿看着薛桃,觉得很难过。

    宛郁月旦咬住嘴唇,“也许会。”玉团儿低声道,“如果她不说这么多话,说不定不会死。”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些话哽在她心里,她不说出来会更难受,十年了,除了玉箜篌没有人和她说话,她真的是很可怜的。”玉团儿又在抹眼泪,“我觉得她很可怜,她被姓玉的人妖害得这么惨,竟然还想留在他身边。”宛郁月旦又摇了摇头,“感情的事很难说,可以选择的话,我想玉箜篌和朱颜都宁愿不爱任何人,感情只会妨碍他们的武功和霸业。”说完了这一句,他支颔托腮对着玉团儿,改了话题,“玉姑娘,你出身山林,可知自己爹娘是谁?”

    玉团儿学着他支颔托腮,因为宛郁月旦手腕白而纤细,支颔的样子很好看,“我娘说她原来是县城里李氏包子铺的女儿,小时候跟着城里武馆的师父学了点武艺,人又长得漂亮,在县城里是有名的美女。我爹嘛……她说有天我爹路过县城,多看了她的包子铺两眼,她看上我爹俊逸潇洒、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就故意挑衅,说我爹偷她的包子。”她浅浅的笑了起来,“然后我爹居然承认了,我娘要他赔包子的钱,我爹说请我娘喝酒,我娘就答应了。”

    这怎么听起来都有些像美貌女子被登徒子占了便宜?林逋肚里好笑,却不敢笑出来。宛郁月旦很认真的听着,“你娘当日一定很高兴了。”玉团儿笑道,“当然了,那天夜里,我爹请我娘喝酒,两个人就好上了,我娘肚里就有了我。”林逋呛了口气,“咳咳……”宛郁月旦微笑道,“后来你爹就娶了你娘?”玉团儿摇了摇头,“后来我爹就走啦,第二天就走啦,我娘再也没见到我爹。她没嫁人就生了我,爷爷很生气,而且我还天生怪病长得很丑,娘在县城里待不下去,就带着我到山林里躲了起来,一躲就是十几年。”林逋脸上的笑容尚未展开,怔了一怔,又黯淡下来,“你爹一直都没有找过你娘?”玉团儿摇头,“我娘说我爹长得很好看,遇见的女子一定很多,他多半不会记得我娘的。但我娘一点也不后悔,她说看见了我爹以后,她不会再喜欢上别的男人啦,如果爷爷硬把她许配给其他人家,她一定会伤心一生,所以虽然爹走了再也不回来,她一点也不后悔。”

    “你爹叫什么名字?”宛郁月旦柔声问,玉团儿又是摇头,“我不知道,连娘也没问,娘只知道他姓玉。娘说早知道是留不住的姻缘,问了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有了名字就会想找人,找到了人也许更伤心。”她耸了耸肩,“不管是什么,反正娘觉得好就是好,她留着爹的一件衣服,有时候穿起来扮爹的样子给我看,我挺高兴的,她也挺开心。”宛郁月旦眉眼一弯,微笑得很是温润柔和,“你娘性子真好。”玉团儿笑道,“当然了,我娘是很好很好的。”

    天色渐渐的亮了,薛桃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宛郁月旦闭目假寐,神色还很宁定,玉团儿和林逋担忧薛桃的伤势,又担忧望亭山庄的战局,却是半点也睡不着。

    四十一七花云行

    幽暗的隧道一节一节的变短,黑暗一节一节的逼近,玉箜篌不以为意,余泣凤和清虚子却暗提真气,警戒到了十分。唐俪辞武功之强,他们都已领教过,其人虽然相貌秀丽举止文雅,招式之悍勇狠辣却是人莫能及,一不小心中了他一招,就有丧命之虞。

    突然之间,玉箜篌“嗯”了一声,“不对!”余泣凤沉声问道,“怎么?”玉箜篌衣袖微摆,“灭了六盏油灯,是六哥。”

    黑暗的隧道中有人笑了一声,“哦!原来七弟与我心有灵犀,我也没告诉你弄灭六盏油灯就是我来了,你怎会猜到是我?”玉箜篌嫣然一笑,“六哥一向喜欢自作聪明,我怎会不知?你不是陪你师父逍遥江湖去了,回到望亭山庄,是想告诉我什么好消息吗?”

    自隧道里摇扇走出的人黄衣红扇,脸颊红润,正是方平斋,“我一向没有什么好消息,只有倒霉的消息,听说你网罗了三哥为你杀人,他人在何处?”玉箜篌越发笑吟吟,“你要杀三哥之心,真是始终不死。不是七弟我泼你冷水,以六哥之能,杀遍大半个江湖可以,但要杀三哥,不可能。”方平斋红扇一摇,“耶,你不必给我泼冷水,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是来杀人,只是来问他是不是人在此处?”玉箜篌娇笑起来,“既然杀不了人,问有何用?”

    “你把他害得神志不清,他没有杀你反而被你网罗,必定是为了薛妹子了。”方平斋也笑吟吟的道,“你们两个为了薛妹子从十几年前斗到现在,我看戏也看了十几年,已经看到麻木。他若在此,我想请他出来叙旧,虽然我想杀他,但当年为他下毒酒害了十年岁月,实在非君子所为,六弟我是诚心诚意来向三哥道歉的。”

    “君子?道歉?你以为三哥是什么人?你是不是给他下毒、你把他害成什么样,甚至你是六弟还是七弟八弟,他根本不在乎。”玉箜篌悠悠的道,“这世上除了薛桃和武功比他高的人,他谁也不看在眼里,你要和他说话,他只当你是刮风下雨,根本不会听进耳内。”方平斋叹了口气,“我比看不惯老鼠还看不惯这种人这种个性,但我做错了事我会道歉,这事关人格,而非为了取得三哥的谅解——实际上他是不是谅解,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的人格。”

    “六哥你——”玉箜篌摇头,“越来越君子只会让你自己越来越缚手缚脚,你有才华你有能耐,只要你愿意你有我与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可惜你不珍惜自己,你浪费自己的能力,甘愿做一个插科打诨的小丑。君子?小丑?那是你么?真的是你么?你有没有经常扪心自问,你叠瓣重华方平斋,真正想要默默无闻过一生么?”

    方平斋歪着头看着他,玉箜篌黑发及腰,桃衣如画,仿若妙龄少女,“我只想说——你这样打扮,看起来比大部分年轻美貌的姑娘好看多了。三哥他在这里么?在你就说在,不在就说不在,我虽然英俊潇洒,对美女却没兴趣。”

    “不在。”玉箜篌转过身去,“他带着薛桃走了。”方平斋睁大眼睛,像听见了什么千古罕见的奇闻怪事,“什么?”玉箜篌淡淡的道,“他带着薛桃走了。”方平斋诧异的看着他,“你就这样让他走了?”玉箜篌抬起头,语气越发淡漠,“不错。”方平斋喃喃的道,“你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以红扇拍了拍头,“既然人不在,我这就走了,救命之恩,六哥这里谢过了。”

    余泣凤与清虚子一边听着方平斋和玉箜篌谈话,方平斋与余泣凤也算旧识,笑嘻嘻的对着余泣凤打了个招呼,余泣凤就如没有看见一般。昔日剑中王,今日阶下臣,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方平斋对着清虚子看了几眼,没认出来这位是谁,于是挥了挥扇子,打算转身离去。

    他一转身,身前那片黑暗中突然露出一只鞋子,白色云鞋,淡蓝色的绣线,方平斋咳嗽了一声,差点呛了口气。玉箜篌回过身来,方平斋身前的黑暗中一人缓步而出,银灰色的长发,秀丽文雅的容色,正是唐俪辞。

    沈郎魂却不在他身边,不知潜入了何处。玉箜篌的视线从方平斋身上转到唐俪辞身上,“六哥,你是帮他、还是帮我?”方平斋红扇挥舞,“我只是过路而已,你们继续、继续……不必为我坏了兴致。”他自唐俪辞身边绕过,一步一摇往前走,突然通道中亮光一闪,有火光闪起,玉箜篌、唐俪辞一起抬目望去,只见方平斋脸上笑容僵住——一柄长戟抵在他胸口,逼得他步步倒退,那长戟刃上曾经以油脂抹拭以免生锈,此时为来人剧烈的真气所激,竟然熊熊燃烧起来,刃上火焰闪烁,来人乱发蓬张,气势十分骇人。

    朱颜!

    唐俪辞和玉箜篌都有些诧异,按照常理而言,他带走了薛桃必定远走高飞,怎会突然折返?玉箜篌首先变了脸色,“你把她怎么样了?”

    方平斋身形一晃,自朱颜刃尖远远逃离,他虽然想杀朱颜,但此时万万低敌不过,就算是两个方平斋也未必挡得住朱颜一戟,何况他还没有孪生兄弟。

    朱颜并不回答玉箜篌的问题,长戟一挥,带起一阵凄厉的呼啸,惊雷霹雳一般往玉箜篌胸口插去,眼神狰狞可怖,就如陷入疯狂一般。唐俪辞一闪让开,玉箜篌出手如电,一把扣住长戟杆身,厉声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朱颜仍然不回答,那长戟上的火焰慢慢的烧到了玉箜篌的衣袖,朱颜十足真力运劲前挺,玉箜篌强力扣住,两人眼神相对,勃然如燃起一场大火。两人不再打话,骤然间如暴风骤雨般动起手来,长戟震天动地,身周墙壁崩坏之声不绝于耳,玉箜篌赤手空拳,然而拳风掌影之强丝毫不弱于朱颜,一招一式全是致命杀招!

    余泣凤和清虚子同时望向唐俪辞,唐俪辞若在此时加入战团,玉箜篌必定落于下风。唐俪辞对二人露齿一笑,提起手掌,却正是打着插入一脚的主意,余泣凤黑色长剑一挥,清虚子掌成太极圆转之势,两人一齐上前将唐俪辞拦住。方平斋红扇一摇再摇,他若加入战局,不论加入何方,那一方都会获胜,但他显然不打算加入任何一方,却开口道,“三哥,当年敬你一杯毒酒,害你如此,那是小弟的不对,这厢给你赔罪了。”他冲着朱颜和玉箜篌的战局行了个礼,施施然就打算离开。

    “六弟你欠我一杯酒,这样就想走了吗?”有人阴森森的问了一句,方平斋欲离开的脚步再次停下,满面苦笑,他今日来得真不是时候,每每要走总有人挡住去路。朱颜和玉箜篌听到来人声音,骤然分开,各自跃过一边。玉箜篌吐出一口气,“大哥!”

    这黑暗中拖着一物慢慢走来的人黑衣绣着牡丹花,容貌狰狞可怖,正是鬼牡丹。至此,七花云行客四人聚首,除了梅花易数之外,活着的人已全数在此。方平斋慢慢倒退,鬼牡丹慢慢前行,他手里拖着一物,却是一头死山羊,也不知他是从山上抓来的,还是从乘风镇里抢来的。

    “你既然亲自来到望亭山庄,我若再留不下你,那就对不起我‘一阙阴阳’鬼牡丹身为七花云行客之首的名号了。”鬼牡丹阴测测的道,“今日既然大家都在,我不如把话挑明了吧?六弟,今夜我要杀唐俪辞,你若出手相助,你欠我的那一杯酒我还留着;你若出手阻拦,嘿嘿……那一杯酒我就真正拿去喂狗,自此以后,你滚出七花云行之列,你我割袍断义,日后江湖相见,我手下绝不容情!”他撂下一句话,身形闪动,直扑唐俪辞与余泣凤、清虚子的战局,玉箜篌杀气弥漫的看着朱颜,朱颜究竟把薛桃如何了,他心里已有三分底。以他枭雄之才,一阵惊恐伤心之后,已略为镇定,鬼牡丹向唐俪辞扑去,他掠了战局一眼,唐俪辞比之余泣凤清虚子自然是胜了一筹,但加上鬼牡丹之后他却是略逊一筹,如果他老老实实的这么打下去,打到千招之后必然战败,但唐俪辞显然并不会按照他预定的路数走。

    唐俪辞的目的他很清楚,他救了沈郎魂之后却不走,冒险深入,必定是没有见着阿谁那丫头。他如果是进来找人,未必会甘心于缠斗,而那三人虽然胜他一筹,却拦他不住,一旦今日唐俪辞扬长而去,日后再难找到这种他自投罗网的机会。玉箜篌很快冷静下来,观察着朱颜的一举一动,也观察着唐俪辞的身形变化,准备随时出手杀人。

    方平斋听着鬼牡丹那句话,叹了口气,兄弟什么的,他在十年前就已抛弃,但听这句话,似乎鬼牡丹和玉箜篌还当真对他有几分兄弟之情。手里红扇虽然摇得潇洒,他心里却有些黯然起来,意气风发的日子距离他已经太远,现在的他到底想要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唯一一件很明白的事,就是要杀朱颜。

    他看了一眼身边持戟而立的伟岸男子,在朱颜还没有加入七花云行客之前,他与二哥、四哥、五哥几人并称“风月四行客”,那时候是真正的逍遥江湖,吟诗对酒。那时候他是老四,年纪还很轻,江湖也不寂寞,那时候他云游江湖半年就会回家一趟,看望老家的母亲。随着“风月四行客”的名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收纳了七弟、大哥,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他也一直享受其中。

    但七弟带来了美貌的表妹,薛桃娇美纯善,性情温柔,很少有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她引来了武功绝伦、冷漠怪癖的朱颜。朱颜加入了七花云行客,位列第三,而他变成了六弟,这种变化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不快,但他打从心底嫌恶朱颜,这位目空一切我行我素的怪人从一开始就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

    七花云行客成名的那一年,七人约定到他的家乡白云沟赏花,饮酒之后,众人都睡去了,他饮酒易醉,所以早醉反而早醒,当他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朱颜剑刃滴血,脸色冷淡的站在屋外赏月。

    他问他出了什么事?朱颜当年习练八尺长剑,轻易剑不出鞘,那夜非但剑已出鞘,还滴血如注,大不寻常。问话的时候,方平斋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的滋味。

    朱颜的回答很平淡,但平淡中压抑着一丝兴奋,他说他饮酒赏花,突然顿悟了一招剑法。他没问他是如何的剑法,只问了一句“是哪一家?”,朱颜剑指屋外——他将邻居吴老伯一家七口屠戮殆尽,只因为他顿悟了一招剑法。

    自那夜开始,他便决意要杀朱颜。

    朱颜实在太强了,他是为武功而生的奇才,在朱颜眼中除了武功和薛桃,其他空无一物,也正是这种专注才能令他练成一身近乎不可思议的武功,只是代价是可怕的,丧命在朱颜手下的无辜性命不计其数,而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世上有像朱颜这样的人是一项奇迹,而这个奇迹走到何处、尸骸便堆到何处。

    朱颜全身都在轻微的摇晃着,他身上那层怪异的黑气在缓缓的聚集,脸色开始渐渐地发黑,“魑魅吐珠气”一点一滴的运到了手中,再顺着长戟运到了刃尖上。他要杀玉箜篌,而玉箜篌正在盘算要如何引导朱颜去杀唐俪辞。

    大家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强敌、挚友、兄弟在此时此地都化为一句话。

    那就是“生死”。

    唐俪辞身影蹁跹,在余泣凤、清虚子和鬼牡丹的合围下依然姿态潇洒,但余泣凤剑风越来越盛,清虚子掌上所带的粘稠之力越来越强,鬼牡丹却只是游斗,未出全力,若是久战,他必然不敌,何况身后尚有玉箜篌虎视眈眈。

    如何才能取胜?唐俪辞一边招架,目光流转,七花云行客四人在此,他不可能大获全胜,但也不能空手离去,至少他要知道阿谁的下落……目光一掠,他看见方平斋一旁摇扇,神色很是无奈,红唇微微一勾,身形飘起一退,刹那到了方平斋身边。

    方平斋一颗心大半颗都落在朱颜身上,他对唐俪辞也没有什么敌意,自然更没什么防备之心,唐俪辞突然暴退,方平斋措手不及,心念电转,索性装作骤不及防被他擒住,耳边听唐俪辞轻轻一笑,似乎对他这等半推半就的伎俩颇为不屑。两人转过身来,鬼牡丹、玉箜篌都吃了一惊,唐俪辞的手掌牢牢扣在方平斋颈上,一缕鲜血顺着颈项流了下来,“桃姑娘,你动一下,我拧断他一节骨头,你说一句话,我拧断他的脖子。”

    玉箜篌脸色微变,怒从心起,他尚未发话,朱颜“魑魅吐珠气”已发挥到了极处,玉箜篌心神微乱,朱颜大喝一声,长戟挥出,一击无回!玉箜篌踉跄避开,朱颜戟扫如棍,横三路、纵三路急追而来,他的长戟融合棍术、枪法,纵横开阔气势绝伦。玉箜篌服用猩鬼九心丸之后真力暴强一倍,但在朱颜这等威势下也是相形见拙,心头大恨——唐俪辞出言挑衅,令他露出破绽,引朱颜来攻,害得自己狼狈不堪,此时出手的虽然是朱颜,罪魁祸首却是唐俪辞!

    唐俪辞眼见朱颜和玉箜篌动起手来,眼睫微扬,向鬼牡丹三人看去,微笑道,“你要不要他的命?”他抓着方平斋摇了摇,真正当他是个挡箭的靶子,不论余泣凤的长剑刺来、或是清虚子掌影袭来,他都会拿方平斋去挡。鬼牡丹恼怒已极的看着方平斋,方平斋满脸无奈,唐俪辞的手指扣得他咽喉痛得要命,肚里已经开始后悔招惹了这个瘟神,现在余泣凤一剑刺来,他当真只有做剑靶的份。

    “放了六弟!”鬼牡丹脸色阴沉,“放了六弟,我就让你出去。”

    唐俪辞的容色本来略显憔悴,此时却突然盛艳了起来,脸颊充满了红晕,秀丽绝伦,“我要和清虚子说一句话。”鬼牡丹冷笑,“你们素不相识,为何他要和你说话?”唐俪辞笑道,“我只要和他说一句话,说完之后,立刻就走。”鬼牡丹看着唐俪辞的手指,那雪白秀丽的手指正一分一分的陷入方平斋的咽喉,方平斋脸色发紫,唐俪辞只需再加一把劲,这位逍遥江湖的叠瓣重华便要一命呜呼。

    “清虚子!去和他说一句话!”鬼牡丹心头盛怒,却仍是不忍看方平斋当场横死,他对方平斋另有期待,何况七花云行客十几年的交情绝非虚妄,兄弟毕竟是兄弟,可以自己亲手杀,却不能让他人动手。

    黑衣蒙面的清虚子缓步上前,他步步谨慎,唐俪辞扣着方平斋上前一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清虚子一怔,唐俪辞对他一笑,“碰”的一声数十道掌影掠身而过,清虚子大叫一声倒栽飞出,胸前中了一掌,鲜血狂喷颓倒于地。鬼牡丹和余泣凤一怔,浑没想到唐俪辞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手伤人,余泣凤持剑欲追,唐俪辞挟着方平斋已自隧道飘然退去。鬼牡丹暴怒喝道,“不必追了!给我回来!”

    清虚子不住呛咳吐血,余泣凤冷冷的站在一旁,似乎颇为幸灾乐祸,方才沈郎魂以一敌二,下杀招的是清虚子,唐俪辞闯入通道,除了要找阿谁之外,便是刻意要为沈郎魂报那一掌之仇。他闯入暗道之中,面对四方强敌占不到上风,却依然能够伤敌而退,鬼牡丹目望放手搏命的朱颜和玉箜篌,心头怒火越燃越盛,当下一声厉啸,拔刀对着朱颜砍了过去。

    玉箜篌赤手空拳,在朱颜长戟之下渐渐落于下风,魑魅吐珠气残毒可怖,他亦不敢轻捋其缨,唐俪辞挟持方平斋飘然而去,他虽然看在眼里,却无暇分神。鬼牡丹一刀劈来,他大喝一声,掌影暴起,三十三掌连斩朱颜颈项,朱颜环腰带戟,刃光如雪,魑魅吐珠气勃然爆发,只听一连串爆破之声,鬼牡丹和玉箜篌双双受震而退,口角带血。

    朱颜长戟驻地,犹然威风凛凛,但他单臂持戟,戟上已给鬼牡丹一刀劈出个铮亮的断口出来,而玉箜篌那一掌也未落空,在朱颜颈上斩落一道鲜红的掌印。

    但他屹立不倒,怒发张然,仿佛一尊浴火战神,永远不倒一般。

    玉箜篌掩口暗咳,他终是有机会再问一次,“咳咳……你把她怎么样了?”朱颜刃头一转,雪亮的刃缘对着玉箜篌,“她死了。”玉箜篌咳嗽两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怎么死的?在你身边,她怎么死得了?”朱颜森然道,“我杀了她。”

    唐俪辞扣着方平斋退出望亭山庄,外面天色已亮,云朗风清。眼见唐俪辞出来,一人哗啦一声自不远处的树上窜出,浑身湿漉漉的,隐约结了一些碎冰,正是沈郎魂。在唐俪辞与风流店几人缠斗的时候,他已自另一条路悄悄潜入,将望亭山庄里外摸了个透,不见阿谁的踪影,便从水牢的通路爬了出来,在外面等候唐俪辞。此时见唐俪辞不但全身而退,还抓了一人,沈郎魂怔了一怔,眼见是方平斋,呸了一声。

    唐俪辞放开方平斋,方平斋手捂颈上的伤口摇了摇头,“你这人很没天良,我助你脱身,你却抓我五道伤口。抓我五道伤口也就罢了,你还在手指上涂些毒药,害我多少要留下点疤痕,毁坏我的身体,伤害我的心灵,你呀你,骄傲自负狂妄狡猾没天良,难怪我师父对你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唐俪辞柔声道,“我救你出来,你不该感激我么?”方平斋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救我出来?我有手有脚,不残不缺,我高兴横着走竖着走跪着走爬着走,怎么走都行,你是从哪里看出来你救了我?”唐俪辞一把抓住他指着他鼻子的手,“没有我,今日你比我更难走出望亭山庄。”方平斋叹了口气,“但是你也不能把功劳全都说成你的,难道我没有救你出来?我留在望亭山庄里不会死,但你一定死,从这点说来,你救了我一次,但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万窍斋主人、国丈的义子、妘妃的义兄,你一条命与别人一条命不同,你身上闪着黄金白银青铜黑铁、你背后有瑞气千条祥麟飞凤,所以——”

    唐俪辞笑了起来,缓缓放开他的手,“所以?”方平斋红扇一伸,伸到他面前,“拿来了。”唐俪辞哦了一声,“什么?”方平斋一本正经的道,“当然是银子。救你一命,难道不值个万把两银子?我现在缺钱,非常贫困,你欠我的情,又是大侠,理当劫富济贫扶助弱小,所以——拿钱来。”沈郎魂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唐俪辞抬手微捋灰发,“我给你一句话。”

    方平斋闻言往后闪得远远的,方才唐俪辞和清虚子说“一句话”,说得清虚子重伤倒地,他可听不起这句话。唐俪辞见他逃之夭夭,微微一笑,“凤鸣山脚下,鸡合谷中,有一处庄园。”方平斋嗯了一声,“你的?”唐俪辞眼眸带笑,“庄园方圆十里,有田地果林,河流水井,足以自给自足。”方平斋摇扇踱了两步,“然后?”唐俪辞道,“然后……莽莽江湖,能找得到你们的人很少——除非——我泄露。”方平斋又嗯了一声,“很好,人情我收下,江湖无边,有缘再会。”他挥了挥扇子,施施然而去。

    黄衣红扇,在冬季的山林里分外明显,西风薄雪,他的红扇摇得非常潇洒,江湖人,行江湖,能像他这般潇洒的,实有几人?唐俪辞凝视着方平斋的背影,“你没有问他柳眼的下落?”沈郎魂淡淡的道,“他不会说。”唐俪辞笑了笑,“下次若见柳眼,你还是决意杀他?”沈郎魂淡淡的道,“杀妻之仇,不共戴天。”唐俪辞转了话题,“阿谁不在望亭山庄?”沈郎魂摇了摇头,提起一块残破的衣角,“我在出口发现她的衣角,她应该已经回去了。”唐俪辞抬起头来,阳光初起,“你欠我一刀。”沈郎魂嗯了一声,目光去看另外一片山林,“我可以为那一刀卖命,直到你觉得够为止。”唐俪辞缓缓的问,“那一刀,不能抵你要给柳眼的那一刀?”沈郎魂不去看他,仍是淡淡的道,“不能。”唐俪辞又问,“加上春山美人簪也不能?”沈郎魂道,“不能。”

    唐俪辞移过目光,去看沈郎魂看的那片山林,“总有……你觉得能的时候。”沈郎魂嘿了一声,“对于柳眼,你真是永远都不死心。”两人站着略微休憩,很快展开身法,折回乘风镇。

    宛郁月旦的假寐已经醒了,玉团儿却还没有睡,薛桃的伤势急剧恶化,天色大亮的时候,她的呼吸已几度停止,玉团儿和林逋担忧的看着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便在此时,唐俪辞和沈郎魂回来了。

    “唐公子。”宛郁月旦听足音便知唐俪辞回来了,“全身而退?”唐俪辞微笑,“当然……这位姑娘是?”玉团儿抢话,“她是薛桃,是玉箜篌的老婆。”唐俪辞掠了一眼薛桃胸口的戟伤,“伤得太重,不会好了。”玉团儿怔了一怔,她盼着唐俪辞回来救人,他却一句话便说不会好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她会好的,她会好好的回去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她才不会死!”

    林逋苦笑,宛郁月旦悠悠叹了一声,“望亭山庄战况如何?”唐俪辞便如没听见玉团儿的话,温和微笑,“我看多半要两败俱伤,但可惜看不到最后。”宛郁月旦摇了摇头,伸手抱膝,“她想回去留在玉箜篌身边,也许我们错了,不该把她救出来。”唐俪辞眸色流丽,流连着宛郁月旦的眼眸之时显得冰冷,“你始终是温柔体贴。”宛郁月旦又摇了摇头,“我让朱颜折回头救薛桃,是希望他不要为了感情被玉箜篌利用,但没有想到……我不是救了朱颜,是害了薛桃。”他望着唐俪辞的方向,眼神穿过了唐俪辞的身体,他本是什么都看不到,却又似看到了什么,“朱颜没有得救,薛桃因此丧命,唯一得救的……是玉箜篌。”

    唐俪辞的手落在了他肩上,他的声音和刚才一样冰冷,“没有人能真的推算一切,你尽了力,就没有错。”宛郁月旦眉眼一弯,笑了起来,“即使事与愿违,你仍然认为尽了力就没有错?”唐俪辞握住他的肩骨,宛郁月旦的骨骼秀气,被他一握便全身一晃,只听唐俪辞道,“你不能怀疑自己。”

    他的语气很冷硬,宛郁月旦眉线弯得很宽慰,“原来你也会安慰别人。”唐俪辞微微一怔,手下越发用力,宛郁月旦“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也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没事,该做错的事我已错了许多,该遗憾的我都很遗憾,该反省的我都有反省,所以我没事的。”唐俪辞放开了他的肩,淡淡的道,“我从不认错。”宛郁月旦叹了口气,“你的心气太高。”

    “咯”的一声,房门开了,阿谁已经起身,将自己梳洗停当,推门而出。她推开门,第一眼看见薛桃,那推门的动作就僵住了。

    “阿谁姐姐!”玉团儿欢呼了一声,比听起宛郁月旦和唐俪辞那些隐晦的对话,她更喜欢看见阿谁,看见阿谁脸色不好,她呆了一呆,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薛桃。薛桃在无声的咳嗽,血丝自她口中吐出,然而她却无力咳出声音,呼吸的声音哽在喉中,一颤一动,刹那间整张脸都青紫了。

    紫金丹只延续了她一夜的生命,她的心肺被长戟穿透,此时突然衰竭,听着那淹没在咽喉中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含糊而微弱,却始终不肯停止。

    她并不想死,她想留在玉箜篌身边,她想陪他一辈子,无论他是好是坏、是正人君子或是卑鄙小人,会英雄百代或是遗臭万年,她想陪他走到尽头。

    她一点也不愿死,她有牵挂她有期待,她不能这样就死,她还没有对玉箜篌说过她愿意留在他身旁,还没有对他说过其实后来她问他朱颜为什么不来救她……那些话都是假的,她其实忘了朱颜,她做了卑鄙的女人。

    玉团儿、林逋、阿谁、唐俪辞和宛郁月旦都很安静,听着薛桃咽喉的哽咽,一声一声,每一声都很无力,但她就是不停止,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不知要挣扎到何时……玉团儿的脸色变得很苍白,那声音听起来太残酷,听的人或许比正在死去的人更痛苦,她太年轻不知道要如何忍耐,“我……我要出去……”林逋点了点头,“我陪你出去走走。”玉团儿拉住林逋的手很快出去,如避蛇蝎。

    屋里剩下阿谁、唐俪辞和宛郁月旦,阿谁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此时更是无神而疲惫,宛郁月旦睁着眼睛,但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唐俪辞慢慢的道,“有谁要救她……捏断她的喉咙……”

    阿谁全身一震,一瞬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秋风萧瑟中苟延残喘的老蛙,杀死殷东川和轩辕龙的池云,他们和床上的薛桃重叠在一起,让它死……就是唐俪辞的救赎。宛郁月旦闭上了眼睛,唐俪辞抬起手掌,阿谁低声道,“且慢!”她护在薛桃身前,“你们……你们都出去吧。”唐俪辞眉头微蹙,放下手掌,阿谁道,“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陪她。”

    要坐在这里陪伴薛桃,听着她挣扎求生的声音,需要多强的忍耐力和多大的勇气?宛郁月旦唇齿微动,却没有说话,唐俪辞看着阿谁,他正要说话,宛郁月旦拉住他的衣袖,“带我出去,好不好?”唐俪辞眉宇耸动,本要说的话忍了下来,一把抓起宛郁月旦的手腕,大步自屋里走了出去。

    阿谁听着他们离开,听着薛桃濒死的声音,她握住薛桃的手。

    也许,杀了她就能救她,她就不会再痛苦,但……她终是很自私,不想要求唐俪辞一次又一次做这样的救赎,他杀了池云,他不能再杀薛桃,他不能为了结束她这短暂的痛苦而让自己背上另外一重罪。

    这个江湖,已渐渐将他视作妖物,而他……不能把持不住,任由自己妖化下去,那是一条不归路,是一条寂寞致死的妖王之路,他或许会天下第一,但不会有任何朋友。

    他是很希望被人所爱的……

    薛桃咽喉中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无力而痛苦,她仍在挣扎,阿谁凄然望着她,这个女子美貌而不幸,也许日后自己的归宿与她相差无几,也许会比她更不幸更痛苦。看着薛桃垂死挣扎,她将她看进了自己心里,死在一个以为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人手里,这就是多情女子的归宿。

    宛郁月旦与唐俪辞走出屋子,冬日料峭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冰冷而刺痛。唐俪辞垂手挽袖,望着天,宛郁月旦微笑,“眼不见为净。”唐俪辞道,“你不是看不下去的人。”宛郁月旦并不否认,“但你看不下去,再看下去,你一定会杀了她。”他悠悠的道,“但我并不想你杀人。”

    唐俪辞并不回答。宛郁月旦眉眼弯起,笑得很舒展,“我要做王者,但不一定要做强者,唐公子你……不一定要做王者,但一定要做强者。”他慢慢的道,“强者……心要像石头一样硬,你要是受不住别人的痛苦,就会太轻易暴露出弱点。江湖风雨飘摇,你是非常重要的人……”

    唐俪辞抬眼而笑,天空颇显灰白,苍凉而高远,仿佛一蓬细沙被狂风吹上天空,四散飘摇,却越吹越高,始终不落一般。

    便在此时,只听远处“碰”的一声巨响,在唐俪辞眼内,望亭山庄的方向腾起一团黑烟,随即烈火熊熊,冲起半天高度,不消说那座机关复杂隧道盘结的庄园又已消失在火药与烈火之中。朱颜与玉箜篌一战结果不得而知,而潜藏在望亭山庄中的男男女女去向如何,显然也将成谜。

    他们必定另有巢穴,但即使朱颜与玉箜篌两败俱伤,风流店残余的力量仍很惊人,不可追击。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如果他能更强一些,如果他有如朱颜这样的帮手,昨夜其实是杀玉箜篌的大好机会。

    如朱颜这样的帮手……

    傅主梅的影子掠脑而过,唐俪辞红晕姣好的脸色突然微微发白,隐隐约约有一阵眩晕,唐樱笛的那句“他比你好”,阿谁那句“他比你好”交相重叠的在他耳边环绕,宛若幽灵不去。他眼睛微阖,身旁宛郁月旦抬起头来,“唐公子?”

    “我累了。”唐俪辞道。宛郁月旦柔软的呵出一口气,往地下一坐,他不管地上是泥水还是杂草,坐下之后触手一抹,发觉是一片潮湿的枯草地,便索性躺了下去,枕着手臂望着天空。

    他看不见天空,但他很愉快。

    唐俪辞跟着他坐下,宛郁月旦扯着他的袖子,“累了就躺下来吧,躺一躺,地上虽寒,却还冻不死你我。”唐俪辞躺了下来,也枕着手臂,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迷蒙不清,有几片干枯憔悴得不成形状的落叶在风中飘着,忽高忽低,形态却很自由。宛郁月旦伸手扯了一根枯草,“你会不会唱歌?”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风中的那几片落叶,“唱歌?”宛郁月旦用他灵巧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那枯草,仔细揣摩它的形状,“躺在地上的时候,你不会想要唱歌吗?我想听人唱歌。”

    唐俪辞看着他把玩那枯草的动作,全身慢慢的有些松弛下来,近来绷得很紧的一根弦渐渐的松了,松弛下来以后,他的脸色就不沉静温雅,泛上一丝冷笑,“有一首歌,叫做‘弱虫’。”

    “弱虫?”宛郁月旦怔了一怔,“奇怪的名字呢,唱来听吧。”

    唐俪辞恣意的躺在枯草地上,“在那里,伏营的灯火,连绵不绝的兵马夜眠江河,月如钩,长草漫山坡。在那里,做着许多梦,数一二三四,比星星还不清楚。在那里,微弱的小虫闪着光,在午夜无声之时来流浪;在这里,脆弱的小虫挥翅膀,在强敌来临之际在翱翔,多少鬼在河岸之上,趁着夜色持着枪……谁的夜的梦,弱虫轻轻飘,兵马在临近;谁的夜的梦,弱虫轻轻死,落在地上像叶子。谁的战靴踩过它,不知它的梦,只以为是泥土,哦——只以为是泥土——月光闪烁那姿态如勾,它冷冷照冷冷照照不尽多少弱虫今、夜、孤、独、死……”他没有唱,只是在念词。

    宛郁月旦很认真的听着,“‘兵马在临近’这句很突然。”唐俪辞望着天,“那是二重和声。”宛郁月旦又道,“‘落在地上像叶子’也……”唐俪辞打断他,“那也是二重和声。”宛郁月旦不知道什么是“二重和声”,很惋惜的揪了揪手里的枯草,“为什么不唱?”

    “唱?”唐俪辞从地上抓起一把枯草,抖手往空中洒去,看它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谁知道……你去请傅主梅唱给你听,我只能唱‘兵马在临近’和‘落在地上像叶子’。”

    宛郁月旦诧异,“为什么?”

    唐俪辞望着天,天空中已没有他洒的那把枯草,“因为……就是这样规定的。”

    宛郁月旦静了下来,“谁规定的?”

    唐俪辞抬起手,张开五指,从指缝里看天,天空依然很广阔,但在指缝间看来很狭隘,“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

    说“所有的人……所有的所有的人”的时候,唐俪辞的语气像个孩子,宛郁月旦舒开眼角微笑,“那我唱歌给你听好了。”

    唐俪辞笑了出来,“你?”他很轻蔑,但没有不容许,“唱罢。”

    宛郁月旦躺在地上唱了起来,他随随便便唱着,唱着儿时的小调,有些词忘了他便东拉西凑,忘得再彻底了些他便胡编,反正唐俪辞也不知他在唱些什么。

    冬风很凉,听着宛郁月旦瞎唱了好一会儿,唐俪辞红唇微勾,“你么……有时候有些像一个人。”宛郁月旦停下不唱了,“谁?”唐俪辞唇角的弧度扬得非常细微,“你在怀念他。”宛郁月旦又问,“谁?”唐俪辞道,“是谁……你很清楚。”宛郁月旦叹出一口气,“嗯……你怎会认识他?他在哪里?”唐俪辞似笑非笑,“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好吗?”宛郁月旦并不问“他”在那里,他知道唐俪辞不会说。

    “不太好。”唐俪辞闭上眼睛,“或者说……很不好。”

    四十二孤枝若雪

    雪线子被余泣凤五花大绑,原本藏在铁笼之中,后来塞在一个青瓷大瓶里,望亭山庄里人来人往,他耳力出众是听得清清楚楚,可惜自己内力练得太好,他的呼吸旁人却听不出来,于是沈郎魂将望亭山庄里外摸了一遍,便是没有发现雪线子。

    他在青瓷大瓶里一共待了五日,在第二日上被点的穴道已经畅通,但若从瓶子里出来,少不得要打一场硬仗,他索性继续躲在青瓷大瓶中,从望亭山庄被火药炸成一片平地,到感受到他和一大堆类似的瓶子被人搬上大车,叮叮咚咚的摇晃了四日,到了一处十分炎热的地方。

    此时是严冬,望亭山庄地处南方丘陵之地,虽不结冰,却也飘些薄雪,气候更是寒冻入骨。但不知风流店的马车究竟前往何处,竟是越走越热,雪线子被困在青瓷大瓶中,封闭了五日,饶是他内力深厚,到了这等炎热之地也有些呼吸不畅,幸好就在他快要被闷死的时候,瓶子被人放了下来。

    被放下的时候,他又感觉到了那股出奇的冰寒,不消说那口蓝色冰棺就在附近,玉箜篌、朱颜和鬼牡丹三人混战之后结果他并不知晓,但看风流店有序的后续处理,可见并未失去首脑,玉箜篌鬼牡丹二人,至少其中之一安然无事。

    但自己究竟被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等瓶子被摆放好,一切人声都消失了之后,雪线子挣断绳索,轻轻巧巧的推开青瓷大瓶的盖子,自瓶口脱身出来。抬头望去,这是个黄土砌就的房间,挖掘得非常简陋,房间的一角堆放着许多巨大的青瓷瓶,另一角就静静地放着那口蓝色冰棺。雪线子打开了几个青瓷大瓶,瓶子里多半放着女人的断手断脚,他摇了摇头,真没天良,断人手足伤人性命,这些手脚的主人如果活着,不知本是如何婀娜的美貌佳人,可悲、可悲。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摸了摸他那头银亮雪白的长发,这里是个僻静的角落,无人看管,房间有扇铜门,但里外都没有人。这种地方要困住他,显然不大可能,雪线子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莫非——是他们撤离的时候将青瓷花瓶搞错,把自己当作女人的断手断脚,搬到这里来了?他一想到余泣凤现在看着一个里面没有雪线子的瓷瓶小心翼翼,心头大乐,精神大振,一溜烟窜到门边,那铜门已经上锁,雪线子玄功到处,铜锁应声而开。

    外面是一个巨大的坑洞,莫约十七八丈方圆,却也有十来丈深,底下熊熊火焰,炽热异常,一条锁链桥自铜门口悬挂到对岸的通道,烈焰之中,锁链桥被烧得通红透亮,雪线子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鬼地方?

    向侧面望去,烈火坑旁尚有另外一个小门,门也是铜质,门上铸造着一块叶片模样的图案,雪线子摇了摇头,既然火焰铁索桥不能过去,只好往这个门里闯了。他在铜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下,门内有呼吸之声,是细密绵长又十分具有耐心的呼吸之声,雪线子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铜门后的呼吸之声突然消失了,静得宛若空无一人。雪线子等了好一会儿,那门后之人仍然不出声,他又摇了摇头,“我既然敲门,就说明我心怀坦荡,并且我知道你就在门后,你现在躲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出来吧。”

    铜门仍然没有开,雪线子喃喃自语,“真是死心眼,我期待门后是一个瓜子脸柳叶眉的美女,人美且死心眼,那叫做坚贞;人丑且死心眼,那就叫做愚蠢……”突然“咿呀”一声,铜门打开,嗖嗖两支黑色短箭自门内射出,雪线子一转身,两只黑色短箭射空落入火坑,他看着躲在门后的人。

    那是一个黑衣少年,麦色的肌肤,眼神清澈而认真,手握一具黑色小弓,背负黑色短箭,腰上还悬着一柄长剑。雪线子哎呀一声,“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衣少年一怔,神色很疑惑,他却不发问,仍是把那黑色短箭的箭尖指着雪线子。

    雪线子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眼认出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色少年点了点头,仍是聚精会神的以箭尖对准雪线子。雪线子风流倜傥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你师父的时候,他和你一样,黑弓长剑,少年轻狂,傻里傻气。”黑衣少年显然对“年少轻狂,傻里傻气”八个字并不服气,但也不生气,又“嗯”了一声。雪线子背着手围着他转了几圈,他转到何处,黑衣少年的箭尖就指向何处,转了几圈之后,雪线子道,“看起来,你很乖。”黑衣少年又“嗯”了一声,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箭。

    “既然是乖孩子,怎么会坐在这种鬼地方,看着这个大火坑?”雪线子绕着他转,一会儿转左边,一会儿转右边,黑衣少年跟着他忽左忽右的乱转。雪线子转上兴趣,脚下加劲,施展轻功如风似电的瞎转起来,黑衣少年仍然跟着他转,但他的定力虽好,却毕竟不如雪线子数十年修为,转到后来自己头昏眼花,脚步慢了下来。雪线子见他脚步略缓,越发风驰电掣的绕着他急转十七八圈,黑衣少年看得满头金星,终是摇了一摇,一跤跌在地上。

    雪线子大笑,他对自己转圈能转晕屈指良的徒弟也十分满意,黑衣少年跌在地上,他把他一把拉了起来,拍落他身上的尘土,“小子,论转圈的功夫,你差劲得很。”黑衣少年点了点头,对雪线子的定力和修为也十分佩服,却道,“让我再练一年,一定能赢。”雪线子捏住他的脸颊,“小小年纪,胜负心不要太重,你师父当年就是不听我的话,争强好胜自以为是。我告诉他他的弓法很好,精研下去可创江湖一大先河,他却偏偏不听,弃弓练剑,结果——结果是他的剑不如他所料,不能无敌于天下;而他的弓——你却练成另一派天地。你师父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黑衣少年摇了摇头,“师父不会后悔。”

    雪线子奇道,“你怎么知道?”黑衣少年眼神很镇定,他并没有被雪线子一番话给动摇了心志,“因为师父已经死了。”雪线子哑然,拍拍他自己的头,真不知道要说这少年是笨拙呢,还是执拗,又或者是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撞墙也不回头宁愿撞死的那种驴脾气?“乖孩子,给老前辈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看守。”黑衣少年对眼前这位白衣银发,风流倜傥的书生自称“老前辈”,显得有些怀疑,“你是从火焰铁链桥过来的?”雪线子轻咳,大胆默认,绝不承认自己是从隔壁房间青瓷大瓶里钻出来的,“你在看守什么?”

    黑衣少年的头脑仍有几分眩晕,“药。”雪线子头皮一炸,一种不好的预感直上背脊,眼珠子转了两转,“你叫什么名字?”黑衣少年道,“任清愁。”雪线子呛了口气,“你师父起的?”任清愁点了点头,雪线子又咳嗽了一声,“真看不出你师父满怀诗情画意,多愁善感婉转多情伤春悲秋……咳咳,你在看守什么药?”任清愁正在专心聆听他批评屈指良的几句话“诗情画意多愁善感婉转多情伤春悲秋”,正要认真的出言反驳,突然听他一问,“猩……”他急忙住口。

    雪线子却已经听到,“猩鬼九心丸?”任清愁沉默,他也是默认,和雪线子方才虚伪的默认不同,他是个老实人。雪线子负手踱步,又绕着他转了两圈,“这里是风流店的老巢?”任清愁点了点头,雪线子又问,“你在这里看守猩鬼九心丸,想必玉箜篌对你是十分信任了?”任清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为了什么?”雪线子停下脚步,“为了女人?”任清愁脸上泛起羞红,却毫不犹豫的点头。雪线子皱起眉头,“你和你师父两个,都是好人。”任清愁脸上越发的红,这次却不止因为害羞,还有些惭愧。雪线子转过身来,“但你们两个……唉……你们两个笨蛋,对待女人和对待刀剑不同,你可以为了剑专注忘我,但你不能为了女人专注忘我,连做人最基本的品质道德都抛弃。女人是鲜花,可以喜爱、欣赏、观看、培育,但未必要拥有,拥有了你未必快乐。”任清愁清澈的眼神浮起少许迷惑,“我想她。”

    “傻小子,想要女人爱,首先你要让自己是块宝。不是为了女人什么都肯做,女人就会感动,女人是奇怪的动物,对男人的优点看得很少,但对男人的缺点却了如指掌。你很乖,为了她,你愿意在这里看守毒药,你觉得你在忍耐在牺牲,你甘之如饴,她却会觉得你是没原则没操守的男人,你没有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挣扎。一个没操守没原则,心中没有道义,会轻易出手伤人的男人,你说女人会爱么?”雪线子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让我来说这种话,真是不合身份啊不合身份……”

    任清愁的眼神突然灵活起来,“我明白了。”雪线子绕着他踱步,“你明白了什么?”任清愁道,“我错了。”雪线子叹了口气,“你真明白你错了?”任清愁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老前辈,你是到这里来找药的吧?整个风流店所有的存药都在这里。”他推开身后那扇小小的铜门,里面是巨大的柜子,成千上万的抽屉,如果每个抽屉里都装满了猩鬼九心丸,倒将出来那是连人都能淹死了。

    雪线子钻进去看了一圈,“傻小子,这成千上万的药玉箜篌就让你一个人看守?真是信任你。”任清愁脸上又红了,“我……”不消说,玉箜篌让任清愁看守药房,对他自然是非常信任,以任清愁这等死心眼的个性,看守药房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要是把这里的药统统偷走,拿去贩卖,只怕一下子富可敌国,比唐俪辞还要显摆。”雪线子喃喃的道,“可惜我讨厌毒药……”他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却不是他想象中的药瓶,而是一束干枯整齐的花草,“诶?”

    任清愁解释道,“这是炼制猩鬼九心丸的材料,炼制猩鬼九心丸要二十二种药材,全部都在这里,炼成的另外存放,不在我这里。”雪线子恍然大悟,“说起来他们还是不够信任你,让你看守药材,就算你看不住,别人也不知如何炼制,甚至也不知这些是什么花草。”他提起那束干草,“但这分明是麻黄草,就算它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任清愁不知他是大名鼎鼎,平生只爱花与美人的雪线子,对他竟然认得那一团皱巴巴的干草显得很吃惊,拉开另外一个抽屉,“这些花草都是不同的。”

    “耶,这是天阙花,这是血牙藤的果实,这是苦冬子。”雪线子将抽屉里各种药草一一看过,“这些花草都很平常,我看全部吃下去也未必有什么毒性,为什么猩鬼九心丸就有剧毒?一定还有几味主药。”任清愁走过对面的柜子,拉开中间一个抽屉,“这种奇怪的花朵,也许就是主药。”

    那个抽屉里放着一朵朵虽然干枯,却依然看得出颜色雪白的花朵,花朵的模样娇美异常,干枯之后也有手掌大小,洁白的花瓣当中一撮紫红色的花蕊异常夺目,即使是干枯的花朵也显出一种出奇鲜艳的色彩。

    就像一道干涸的血液。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种花,一瞬间,轻浮的神色从他面上消失,也就在这一瞬间,任清愁从他那风流倜傥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憔悴之意,那非关容颜,只是一种神韵,那种憔悴的哀伤让雪线子看起来像突然老了数十岁。

    “老前辈?”任清愁关心的问。

    雪线子拿起一朵雪白的干花,“这是孤枝若雪,是一种奇葩。”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的感情,“我娶老婆的时候送过她一朵,这种花很美,世上罕见,我没告诉她这种花只在坟墓上开。后来我老婆离家出走,孤身一人跑到南方深山老林之中,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一副白骨,尸骨之上开满了这种奇葩。”他轻轻的磨蹭着那朵干花,指尖充满了感情,“她死在一处山谷,山谷中都是雪白的沙石,到处开满了孤枝若雪,那是一处坟地,有许多墓碑。那种雪白的沙石掘为坟墓,坚硬异常,可保墓穴百年不坏。有许多前辈、甚至前辈的前辈葬身在那里,所以开满了孤枝若雪,她寻到那里、死在那里,我将她也葬在那里。”他叹了一口气,轻轻的道,“我不知道……这种花是有毒的。”

    任清愁惊奇的听着他描述那个山谷,忍不住道,“老前辈,外面就是有许多坟墓的山谷,地上沙石都是雪白的,一年四季开满了这种花……”雪线子蓦然抬头,“这里——就是菩提谷?”任清愁点头,“这里是飘零眉苑,外面就是菩提谷。”

    原来风流店兜兜转转,竟又转回原地,唐俪辞将此地扫荡之后,玉箜篌率众而返,虽然机关暗道毁坏大半,但却是个无人想象得到的地方。

    他必须传点消息出去,让唐俪辞知道玉箜篌折回飘零眉苑,同时——

    雪线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傻小子,我要去菩提谷,送我出去。”

    任清愁却很明白他要做什么,按下他的手,“老前辈,从这里出去要经过三道屏障,一定会惊动别人,到时候风流店对你合围,只有你一个人,没有逃生的机会。”

    “你陪我么?”雪线子笑了起来。

    “嗯。”任清愁安静的道,“到夜里二更是这里最安静的时候,三道屏障都在最疲惫之时,我们先把这里的干花毁了,到二更再出去。”

    “你帮我,不怕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雪线子拍了拍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脸,任清愁任由他捏,并无抗拒之色,只道,“我想要蕙姐明白,我也有我想做之事。”雪线子在药房里翻翻拣拣,查看还有没有其他毒花,“你师父如果有你一半听话,他就不会死。”

    “师父死了,是因为他自己想死。”任清愁的眼神仍然清澈认真,“他不是被人害死的,只是自己不想再活下去而已。人若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活下去就没有意义。”雪线子对着手里的各种花草大眼瞪小眼,对后面那位妙悟红尘的名门弟子,他实在不知再和他说些什么好,突然间无比的想念起唐俪辞和水多婆来。

    唐俪辞现在正和成缊袍、余负人、董狐笔、孟轻雷等等一干人在喝茶。

    冬季的好云山并不结冰,但寒气极重,一团团白雾飘过之际,当真能冷入骨髓。唐俪辞穿了一身夹袄,浅淡的鹅黄色,杂着淡绿色丝线和金线交织的图案,绣的一年锦,同样在领口和袖口镶有一圈雪白的貂毛,雍容华丽。

    桌上放的是北苑今年的“白乳”茶,此茶本属贡品,但朝廷每年仅需五十片,所余颇多,其中精品也有不少。唐俪辞带来的“白乳”并不压制成龙凤茶饼的形状,但也是一种团茶。他以中泠泉泉水煮开“白乳”,镇江中泠泉乃是天下煎茶第一泉。陆羽《茶经》有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捡乳泉,石池漫流者上。”中泠泉位于杨子江江中盘涡险峻之处,取水极难,虽然是天下第一泉,却是极少有人能喝到其中泉水。

    煮好的“白乳”倒入一种色泽黑亮的小杯,似为墨玉所制,茶水虽然滚烫,拿在手里却并不烫手。各人嗅着手里精细的茶香,小心翼翼的端着那墨玉小杯,均暗道闯荡江湖多少年,倒也从未喝过这等皇帝老子喝的东西。

    众人各自喝了茶,嘴里绵密柔和的茶香让人颇为不惯,但看唐俪辞呵出一口气,脸颊越发红晕,似乎十分习惯这种滋味,各位也都装模作样,捧着手里价值连城的茶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丽人居之会果然是风流店的局,幸好唐公子及时赶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孟轻雷道,“唐公子赶去丽人居救人,桃姑娘却在房中遭遇伏击,摔下悬崖生死不明,我与余贤弟、古少侠等人下山查探两次,都无结果,令人挂心。”成缊袍与董狐笔并不接话,唐俪辞微笑,“桃姑娘的行踪,唐某必会调查,还请各位放心。”

    孟轻雷欣然道,“既然唐公子如此说,我等自然放心。”唐俪辞避开话题,简略说了些丽人居后在望亭山庄发生的事,说到朱颜突袭碧落宫,被宛郁月旦说服回战望亭山庄,众人都是啧啧称奇,不知结果如何,谓为遗憾。

    那日唐俪辞与宛郁月旦躺在杂草地上闲谈了一阵,等到回去之时,薛桃已经不在了。

    阿谁一个人陪伴她到死,给她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出门到镇里转了一圈,镇里有个破旧的老棺材店,年轻人逃走了,老人并未逃走。她花钱买了一副薄棺材,玉团儿和林逋回来的时候,三人合力将薛桃放入棺材,在屋后掘了个墓穴简单的葬了。

    没有人给她立碑,镇里卖石料的作坊已经全家逃走,买不到任何石材,并且他们也买不起。

    唐俪辞回来的时候,薛桃已经葬了。

    没有人向他要钱,也没有人拿走他那件衣裳里的黄金去买一副好一点的棺材,他们虽然力量微薄,却从不依附别人。

    唐俪辞从山后挖了一块石头,以短刀削切成墓碑之形,再以刀尖在石头上刻下“薛桃”二字,立在坟前。

    之后他们就未再谈过薛桃的事,林逋与众人拜别,自行离去。他转而向南,步履之所至,便是大地江山之所在,虽然看似略有眷恋之态,却并不停留。

    阿谁、凤凤与玉团儿跟着唐俪辞返回好云山,沈郎魂送宛郁月旦返回碧落宫。

    现在唐俪辞在问剑亭与众人喝茶,阿谁抱着凤凤坐在房里,唐俪辞给她和凤凤送来了绫罗绸缎、各种吉祥如意的金饰玉饰,甚至是胭脂花粉。他同样给玉团儿也送了一份,玉团儿将那些东西穿在身上,将自己打扮起来,容色也十分娇艳。阿谁一样也没有用起来,件件她都收着,她也并非拒绝,只是打成几个包裹收好,有时候打开来瞧瞧,将一件一件的衣裳、一块一块的布匹、一件一件的玉器金饰取出来看看,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凤凤开始学说话了,他学得很快,脸颊上的那个酒窝儿越来越明显,阿谁轻抚着那酒窝,她是喜欢酒窝的,没有见过郝文侯的兄弟姐妹,也许他的兄弟姐妹便有酒窝,那凤凤有酒窝便不出奇。

    “阿谁姐姐,”玉团儿今日去“西方桃”跌落的那个山崖看了一圈,“玉箜篌跌下去的地方真的挺危险的,他能没事真是命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脸上受了伤,不敢轻易露面,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柳眼给他治脸了?”阿谁轻声叹了口气,“我觉得玉箜篌和朱颜一战必定又受了伤,只是擦伤了脸颊的话,他不会长期不露面的。但他会不会找到柳眼帮他疗伤,我也不知道。”

    玉团儿悄声道,“我听沈大哥说,唐公子给了小方一个地址,小方肯定把柳眼带到那里去了,只要唐公子肯告诉我,我就能去找人。”阿谁摇了摇头,“他不会告诉你的。”玉团儿很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他呢?”阿谁拉她过来,掠了掠她额上的头发,“唐公子不会告诉你地点的,但如果他想你,就会让方大哥来接你。现在你在好云山不是什么难打听的消息,只要他还记得你,还想念你,一定会让方大哥来接你的,别担心,慢慢的等吧。”

    “阿谁姐姐,要是他让小方来接你,却不是接我怎么办?”玉团儿黯然的问,“他如果讨厌我忘记我了,就不会来找我了。”阿谁微笑起来,她的微笑一贯带着那股历遍红尘的清醒和倦意,“不会的,傻孩子。”玉团儿低声道,“他如果让小方来接你,你不要和他回去好不好?”阿谁温柔的搂住她的背,“好,我一定不会和方大哥去见柳眼,让你去,好不好?”玉团儿点了点头,“你真好。”阿谁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我没有什么好,是你对他好。”

    “你对唐公子好。”玉团儿突然道,“但他老是欺负你,你明明不想和他来好云山的,但是他叫你来你就来了。”阿谁微微一笑,“是啊,我想自己带着凤凤过日子,但我自己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不依靠任何人就在江湖中活下去呢?离开唐公子我试过了,只是给他人带来更多的麻烦,这一次,我会留在好云山。”玉团儿哼了一声,“骗人!你就是老是顺着他的意思,他叫你来你就来了,你怕他生气!就是这样而已,还说一大堆理由骗人!唐公子就是一个坏人!大坏蛋!”

    阿谁凝视了她一阵,这小姑娘心地清澈,所以眼光很犀利,也许……真的如她说的一样,她只是不想忤逆唐俪辞的意思,只是怕他生气。但无论是什么理由,她只是唐俪辞手中的玩具,他希望她来她就该来,他希望她走她就要走,他想要恶狠狠地伤害她她就该被伤害,他想要有人谈心说话她就要陪他喝酒。

    唐俪辞太寂寞了,他很需要有人陪伴他关心他对他好,而对于他这样性格极端又多变的男人,对他好的方式……就是任由他摆布。

    很少有人能忍耐这样恶劣的对待,她必须忍耐,因为唐俪辞只对她一个人索取。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他都要表现出绝对的强势,绝对的优秀,他是天下第一是天下无双,他无坚不摧无难不解。

    要维持这样的强势很辛苦很疲惫,就如她要维持自己的镇定和理智很辛苦很疲惫一样,她能明白唐俪辞的苦,但唐俪辞显然永远不会明白她的苦。

    如果她像玉团儿那样单纯耿直,如果她可以不顾一切,她会立刻从唐俪辞身边逃开,逃得远远的,逃回洛阳或者逃到傅主梅身边都可以。她了解了唐俪辞,越了解她就越明白他需要什么,而越明白他需要什么,她就越忍不住想要疼惜他。

    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了、太了解这个人了,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为了了却他的心愿,为了博他一笑——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凤凤怎么办?凤凤未来的人生怎么办?身边不再有她陪伴的唐俪辞又将怎么办?

    她不得不想很多,想得越多越觉得恐惧而迷茫,她不能爱上唐俪辞,那是一条绝路。

    唐俪辞和众人浅谈了如今江湖局势,现在柳眼隐身不见,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呼之欲出,各门派中中毒之人已不如年前那般惊恐,风流店虽然手握猩鬼九心丸,接连战败几次之后,影响力已远远不如白衣役使初出江湖之时那般惊人。但风流店卧虎藏龙,以猩鬼九心丸笼络的高手不知凡几,要覆灭风流店还必须得到其中更多的辛秘,明了其中更多的内情。此次饮茶之会,唐俪辞让中原剑会门下信使奉信上少林寺与武当派,邀请普珠方丈与清净道长参与,但普珠以闭关潜修为名婉言谢绝,清净道长回函说事务繁忙,分身乏术。

    原来数年之前,武当派老掌门在祭血会围攻武当山一役中下落不明,由清净道长代任掌门。然而清净道长尚有一位师叔,道号清虚子的武当高人。清虚子在武当后山闭关十年,出关之际,清净道长已代任掌门两年有余,他欲将掌门之位让与清虚子,但派中弟子对清虚子并不熟悉,颇多反对之辞,让位之事就此按下。而长年清修,即使在武当派中也很少有人识得的清虚子却突然失踪了,清净道长追查年余方才隐约得到线索,清虚子竟为风流店所网罗。当下武当一脉上下都在寻觅清虚子的行踪,一旦证实他确为风流店所网罗,武当必定清理门户,如此背景之下,清净道长自然无暇分身前来好云山品茶。

    “原来风流店尚有鬼牡丹这一路旁支,鬼牡丹身为七花云行客之首,杀破城怪客、鱼跃鹰飞,操纵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创立风流店,意图一统江湖横行天下,委实可恶至极。”众位座客之中,有一人青衫佩刀,面长如马,乃是北三地著名的快刀客霍旋风,新近参与中原剑会。他身边一人儒衫宽袖,面容如敷脂粉,却是江南著名的美剑客“璧公子”齐星。

    在唐俪辞失踪不见的那段时间里,中原剑会新加入不少人手,并且大都并非剑术名家,有些是凑热闹,有些是好风头,更有些是追逐着“西方桃”的美色而来,此时西方桃失踪,大家都有些扫兴。

    成缊袍、董狐笔等剑会元老,对这些新近加入的所谓江湖俊彦冷眼相看,这些人鱼龙混杂,自从上得好云山吃喝拉撒有之,醉酒闹事有之,硬仗未曾打过一场,却又夸夸其谈,言之滔滔,滔滔而不绝。

    “只待查明风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气,齐心协力将其剿灭,即刻还江湖一片清净。”接话的是与“璧公子”齐星齐名的“玉公子”郑玥。这两人合称“璧玉公子”,在江南一带都是著名的美少年,但此时坐在唐俪辞面前,齐星尚可自持,郑玥的目光在唐俪辞脸上瞟来瞟去,充满了悻悻之色。

    唐俪辞微微一笑,在一干江湖人物环绕之中,越发映衬得他犹如明珠生晕,秀雅出尘,“郑公子如果有兴,追查风流店巢穴之事不如交由郑公子着力进行?”郑玥大吃一惊,“由我一人进行?”唐俪辞温和的道,“郑公子聪明睿智,剑法出众,交游广阔,剑会诸多人手,郑公子尽可调兵遣将,于一个月之内给我答复如何?”严冬时节,郑玥额头上竟然生出冷汗,“此事……此事该从长计议……”唐俪辞道,“只待查明风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气,齐心协力将其剿灭,即刻还江湖一片清净。郑公子豪言壮语,我也十分赞同。”

    他说得不温不火,极尽诚恳,说得郑玥张口结舌,冷汗直下,众人又是骇然又是好笑,郑玥不敢再说,连霍旋风都紧紧闭嘴。唐俪辞捧着热茶再浅呷一口,缓缓呵出一口气,脸颊是越发红晕了,“追查风流店巢穴之事交由郑公子,有另外一件重要之事,我要交由齐公子处理。”

    齐星虽然和郑玥齐名,但并不见如郑玥一般的轻佻之色,闻言抱拳,“不知唐公子有何吩咐?”唐俪辞放下茶杯,手指却一直搭在杯上,墨色的茶杯映得他的手指雪白润泽,十分好看,“万窍斋将为中原剑会支付四万五千两黄金的费用,中原剑会此时上下两百八十五人,如果现在分发,不论武功高低、身份尊卑每人可得一百五十八两。今日之后,多一人万窍斋多支付一百五十两银子——是银子,不再是黄金;少一人万窍斋收回一百五十八两黄金,不会多一分一毫。”

    一百五十八两黄金,那是一笔不小数目的财富,足供普通人家过上几辈子。齐星吃了一惊,“四万五千两?”唐俪辞眼睫微抬,眼角扬起的姿态略略带有一点骄色,那是恰如其分的骄矜,“各位江湖前辈对钱财多是淡泊,但诸位为江湖奔波多年,辛勤劳碌,我会为各位前辈另备金帛,以供诸位不时之需。”他却不说多少钱,“至于这四万五千两黄金,现在并不下发,暂扣在剑会名下,从今日开始,应对风流店所需的一切开销都由这四万五千两中支出。诸位过后将消息通传到每一个人,从今日起,中原剑会任何一人吃喝嫖赌的银两、酗酒闹事之后的赔偿都由这笔黄金支出,花费得越多,风流店覆灭之后众人所得的利益越少,我不在乎各位最后所得是多少,与我无关。”唐俪辞含笑说的这段话,语气非常温和。

    众人面面相觑,自有江湖门派起,恐怕没有一人是以这种方法管束门内弟子,但说不定十分有效。清者自清,品德高尚之人自然不会贪恋黄金,亦不会胡作非为;而贪恋黄金之辈又必然为了利益收敛言行,甚至互相监督,只怕多花了一分银子。唐俪辞富可敌国,花费四万五千两黄金能买得中原剑会上下一整,在他看来自是便宜。

    “齐公子,你可知为何我要让你主管此事?”唐俪辞将桌上的“白乳”清空,换了一种散茶,刚才的墨玉茶杯也撤了,换上一种精细白瓷的茶杯,碧绿色的茶叶飘在清澈的茶水中,散发出另一种清香。

    “可是因为齐家与万窍斋有生意往来?”齐星问道。唐俪辞道,“齐家在苏州有两处庄园,三处店铺,估价约有四万两黄金之数。齐家家业也大,人面众多,你来管理这四万五千两黄金,旁人无话可说。”齐星苦笑,的确,他若私吞了这四万五千两黄金,中原剑会上下两百八十五人不会放过齐家,齐家家业在苏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唐俪辞不愧是生意人,面面俱到。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成缊袍和余负人看了郑玥一眼,郑玥脸色惨白,仍旧深陷在唐俪辞要他去查探风流店巢穴的阴影之中,霍旋风之流面上镇定,少不得也在暗暗计算那一百五十八两黄金。唐俪辞支颔对众人一笑,他唇角勾起的时候仿佛天下众生都在他彀中挣扎一般,并且无论如何挣扎都挣扎不出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他是一只皮毛华丽的狐妖之王,俯瞰天下,山起云涌,众生百态,他一直在云端之上。

    客房之中。

    凤凤抱着一本书在撕纸,呵呵呵的笑着,奋力的把那本书撕成碎片,他已经会抱着东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虽然不敢走,却敢抱着东西往下砸。这几天阿谁房里的书本、衣服、被子、茶杯被凤凤一一摔在地上,阿谁教他不许摔,唐俪辞却派人送来一大堆书本和香包、香囊、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凤凤是越摔越开心了,在他眼里看来每一本书都是用来砸在地上然后撕成碎片的。

    有时候……觉得唐俪辞很会宠人,阿谁看着凤凤在撕纸,他很开心。想到橱子里一包一包的衣服饰品,甚至绫罗绸缎,她会觉得唐俪辞其实很知道大家需要什么,也许大家什么也不需要,都只是需要一种被宠爱的感觉。

    但很多时候……她也觉得唐俪辞其实什么也不懂,他其实不懂被宠爱的滋味,所以一时性起他就轻易毁掉那种感觉,他知道那伤人、但不知道有多伤人。他不明白被毁弃的信任要重建有多么难,也许是他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被信任,因为他轻易可以控制每一个人。

    “姑娘。”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阿谁站起身来,门外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人,她并不认识,“这位是?”

    “姑娘……”门外那少年人痴痴的看着她,“你好美,打从你来到山上,我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盼着多看你一眼,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念一个人……”他径直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向阿谁拥来,“姑娘,姑娘……”

    阿谁连退两步,“且慢,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我是孩子的娘……少侠你只是一时误会,你弄错了……”不论她在说什么,那紫衣少年全都未听入耳内,一把把她拥入怀里,亲吻着她的乌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哇——”的一声,凤凤大哭起来,从床上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抱着一本撕了一半的书本往紫衣少年身上砸来,“哇——唔唔唔——哇——”

    “放开我!”阿谁大叫一声,她拗不过紫衣少年的手劲,“妹子!妹子!”

    玉团儿自隔壁一下窜了进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紫衣少年抱住阿谁,不假思索一掌往紫衣少年身上拍去,紫衣少年反掌相迎,“啪”的一声玉团儿受震飞出,“哇”的一声口吐鲜血。阿谁大惊失色,“妹子!妹子!”她怀里揣着“杀柳”,趁紫衣少年回掌相击的机会拔了出来。

    刀光一闪,紫衣少年紧紧抓住她的肩,阿谁手握杀柳,极近紫衣少年的胸口,却是刺不下去。她没有杀人的勇气,紫衣少年大喜过望,“姑娘,姑娘你也是喜欢在下的吧?”阿谁唇齿颤抖,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要呼喊一个人的名字。

    “任驰,你在做什么?”门口有人冷冰冰的问。

    抱着她的紫衣少年大吃一惊,连忙推开她站了起来,“我……”

    人影一晃,一人站在紫衣少年面前,“啪”的一声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冰冷且嫌恶的道,“你给我滚下山去,今生今世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休怪我替青城派清理门户。”

    紫衣少年连滚带爬的出去,阿谁站了起来,救她的是成缊袍,并不是唐俪辞。

    成缊袍同样以那种冰冷而嫌恶的目光看着她,“阿谁姑娘,身为唐公子的朋友,你该洁身自好,不要再给唐公子惹麻烦。”他连一眼也没对阿谁多瞧,拂袖而去。

    阿谁拉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成缊袍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也无意听她解释,她又一次被当作了娼妓,是因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在外头搔首弄姿,所以才会引得任驰这样的轻狂少年上门。

    她并不觉得伤心,因为这次嫌弃她是娼妓的人不是唐俪辞。

    也许……他并没有说错,如果没有她抛头露面,谁也不会上门找她。一切的一切,又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过失,是她没有洁身自好。

    “咳咳……”受伤的玉团儿咳嗽着爬了起来,阿谁连忙把她扶起,擦去她唇边的血迹。玉团儿闭目调息,阿谁将屋子翻了一遍,找出一个羊脂白玉美人瓶,她记得里头放着古怪的白色药片,不知是什么东西,不敢让玉团儿服用,随手放在桌上,又找出另外一瓶药丸,记得林逋有交代过那是伤药,急急让玉团儿服下。

    玉团儿只是胸口真气受到震荡,任驰本身功力不深,她伤得并不重,服用了伤药之后很快真气便平静下来。阿谁松了口气,坐倒在地上,此时才发觉一头长发散了一半下来,蓬头雾鬓,恍若乞丐一般。

    “唔唔唔……”身后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裳,阿谁回过头来,凤凤抱住了她,她吃了一惊,他竟然从床上平安无事的下来了,“凤凤,你怎么下来的?你是真的自己爬下来的吗?”凤凤抱住她,叼住她的衣角,眼泪汪汪的。

    “我没事,别怕。”

    外头的茶会已经散了,齐星点了十名剑会弟子逐人通知唐俪辞那“四万五千两黄金”的消息。郑玥垂头丧气的和霍旋风商量究竟如何才能查到风流店的底细,唐俪辞已经回房,而好云山上下两百多人正在逐一被他撼动,自此时起,饮酒闹事者少之、夸夸其谈者少之,老老少少都在开始盘算如何尽快剿灭风流店了。

    唐俪辞并不当真指望郑玥能追查到风流店的巢穴所在,玉箜篌狡猾诡诈,会躲在何处难以预料,即使有留下线索,那也是引人误入歧途的居多,他并不着急。

    值得他考虑的尚有许多事,当夜把玉箜篌击落悬崖,必定有人看见,那究竟是好云山上的谁?为何至今无人知晓是他将玉箜篌击落悬崖?有人在为他隐瞒么?是谁?为什么?

    他开始觉得疲惫,他的精神一贯很好,但自从沈郎魂刺那一刀之后,方周的心跳消失了,腹中那团硬物却没有消失,在那以后他就很容易感到疲惫。按照常理,互相排斥的器官移植不可能长期并存,方周的心如果坏死,应该被他本身身体所吸收,因为他的身体不受感染,不可能得腹膜炎。

    但腹中的硬物并没有消失,真气流经之时他仍然感觉到硬物之内有血脉与自己相通,并不是一团死物,但那会是什么?

    肿瘤么?

    唐俪辞坐在房里,静静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茶具,那是刚才用来饮用“白乳”的墨玉茶具,颜色黑而通透。他伸手握住其中一个茶杯,对方周的心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他并不只是挖了方周的心埋入自己腹中。

    他努力的回想着剖开方周的胸膛,将心脏埋入自己腹中的当日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但除了自己双手满脸的鲜血,满地满身的鲜血之外,那日的记忆恍恍惚惚,他其实并没有记住太多细节。

    但沈郎魂说他刺入他腹中的一刀,刺到了骨头。

    而他很清楚沈郎魂并没有刺到自己的骨头。

    那么——他是刺到谁的骨头?何处的骨头?他显然是刺到了方周的心,因为方周的心再也不跳了。

    但方周的心内,怎么会有骨头呢?

    他的腹内有一团硬物,那团硬物之中含有骨骼。

    那会是什么呢?

    唐俪辞读过很多书,虽然他不学医,但他记得,有一种肿瘤叫做寄生胎。寄生胎和畸胎瘤最大的区别,就是寄生胎里面有骨骼。

    寄生胎是母亲腹中含有多个受精卵,其中一个长大,而把另外的一个或者几个包含在自己体内,阻碍了其他受精卵发育的奇异情形。如果寄生胎发育了一半,就会在健康婴儿的身体外侧看到多了一只手臂或者多了一条腿,寄生胎是含有骨骼的。

    如果方周的体内原来有一个没有发育的受精卵,受精卵就附着在方周胸腔之内,那自己挖心的时候也许就把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一起挖了出来,埋入自己腹中。这个受精卵就是方周没有发育成长的兄弟,如果——如果方周的器官和自己的身体互相排斥,本来不存在共存的可能,为什么方周的心能在自己腹中存在了三年之久?难道是因为附着在方周体内的受精卵与自己并不排斥,它联系着方周的心和自己的血脉,所以方周的心能够接连不断的跳了三年,而那颗受精卵也逐渐长大成为含有骨骼的肿瘤?

    所以沈郎魂一刀刺入他腹中,刀尖为骨骼所阻,未能杀死唐俪辞,但他刺断了方周的心与寄生胎之间的血脉,方周的心便不跳了。

    所以现在他的腹中活下来的不是方周的心,而是方周的兄弟,他的腹中埋着的也许不止是一颗心……而是……一个孩子?

    一个受了重创,遭遇沈郎魂一击的孩子?

    方周的亲生兄弟?

    唐俪辞垂手按住腹部,这如果是个寄生胎,他会越长越大,而他全然没有准备该如何处理这样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孩子。

    该怎么办?

    菩提谷内。

    雪线子和任清愁两人悄悄地将药房里所有的“孤枝若雪”都取了出来,丢进门前的大火坑。熊熊烈焰之下,成千上万的白花消亡成一缕烟雾,所化成的灰烬几乎未能到达火坑之底就已灰飞烟灭。

    风流店在地底挖掘这个大火坑的时候万万不会想到,这地方会被雪线子用来烧垃圾。等“孤枝若雪”全部毁去,雪线子一时兴起,将药房里大大小小的药柜搬了出来,一个一个往火坑里丢,不过小半个时辰那药房已被他搬得干干净净,一把杂草都不留。

    这里是风流店地底最隐秘之处,火焰燃烧偶有爆炸之声,所以雪线子在底下捣腾了这许久,竟是没有人发觉有异。当雪线子将药房里的药柜折腾得干干净净的时候,也已将近二更时分。

    “老前辈。”任清愁拍了拍手掌,他帮雪线子将最后一个药柜丢进火坑,又用扫帚把被搬空的药房打扫了一遍,“时候到了。”雪线子斜眼看他打扫那药房,心里啧啧称奇,不知屈指良这位徒弟是如何带出来的,“时候到了,我们就出去吧,路在哪里?”

    “这边走。”任清愁拔出背上的黑色小弓,仔仔细细的扣上一支黑色短箭,将身上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检查了一遍,方才走在前面。雪线子挥起袖子给自己扇了扇风,这小子要是给他当个奴仆什么的,他真是非常满意,可惜是屈指良的徒弟,收做奴仆未免对死人不太好意思……

    任清愁谨慎的走在前面,丝毫不察身后的雪线子胡思乱想。他步履轻巧,绕着火坑走了半个圈,突的在黄土墙上一推,墙上突然开出一道门来,他即刻对门内射出一箭,门内有人跌倒之声。雪线子飘身而入,只见看守门户的剑手被任清愁一箭射倒,但任清愁的确手下留情,这一箭伤了那人的咽喉,使他发不出声音,箭尖若是偏了一分,不免穿喉而过,立毙当场。

    两人沿着幽暗的隧道往前走,路遇关卡,任清愁便是一箭射出,他的箭法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竟是所向披靡。雪线子咋舌不已,玉箜篌会放心让任清愁一人看守药房,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这小子如果没有被他转圈转晕,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才能将他制服。

    再转过几圈,前面突然传出一声呼啸,一人蓦地闪了出来,挡住通道,“半夜三更,谁在里面?”

    任清愁微微一滞,这人是风流店中专职看管隧道和机关的司役使,也是专职看管温蕙的人,“司役使。”

    司役使年约四旬,三缕长须,相貌甚是威严,“任清愁?你不在药房,在这里做什么?”任清愁手里黑色小弓蓦然对准他,黑暗中那箭尖的光芒并不太明显,但司役使的目光已经变了,“你——”

    “对不住了。”任清愁以箭尖对准他,雪线子晃身上前,伸手点住他身上几处穴道,哈哈一笑,“手到擒来。”任清愁看起来并不得意,很沉得住气,“司役使,蕙姐在哪里?”司役使冷笑不答,低沉的道,“你竟然勾结外敌出卖风流店!我告诉主人,将温蕙剥皮拆骨!”任清愁低声道,“你告诉我蕙姐在什么地方,我就不杀你。”司役使狂笑不答,雪线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司役使身上带着几串钥匙,他统统取了出来,“这许多钥匙,总会有用,你既然不肯说,留着你也无用。”他突然突发奇想,“这样吧,小子,把他丢进药房前面那个大火坑,一下子就烧得干干净净,连骨灰都不剩,这样至少要过个三五天风流店才会发现少了这号人物,怎么样?”

    任清愁没有任何意见,提起司役使就待带回方才的火坑。司役使大骇,“且慢!”他厉声道,“方才你说告诉你温蕙所在,你放手不杀,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岂可不算?”任清愁一怔,点了点头,“蕙姐在哪里?”

    “她在铁人牢里。”司役使咬牙切齿的道,“上次白姑娘要你们去杀唐俪辞,你没成功。主人让你带罪去看守药房,把她关进了铁人牢,你救不出来的!”任清愁又点了点头,对雪线子道,“老前辈……”雪线子挥挥手,“这家伙你制住的,你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不必问我。”任清愁嗯了一声,“司役使,对不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在隧道之旁,和雪线子一起往通向外面的道路走去。

    “小子,你不去救人?”雪线子皱起眉头,“你不是很痴情?不是今生非她不可?既然知道她在铁人牢,为什么不去救人?”任清愁的目光很清澈,“我要帮你烧掉那些花,然后再去救人。”

    “你不怕来不及?”

    “我不会来不及。”任清愁说话很有自信,“老前辈,前面就是出口。”

    在黑暗的隧道里钻了许久,雪线子几乎忘了天空生得什么模样,任清愁推开一扇白色木门,一缕月光穿门而入,照在地上。

    那真像雪一样白。

    雪线子望着门外。

    外面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悬挂,星星很少,林木在夜中看来是一团团的漆黑,皎洁的月光和漆黑的密林应衬出眼前这片山谷是何等雪白。

    满地都是如雪的白沙,白沙上是一块一块的墓碑,历经年月而依然光滑的石碑闪烁着明月的流华,清冷柔和。满地爬着如血的紫红藤蔓,藤蔓上开着雪白的奇异花朵,那花朵如白沙一般白,花蕊如血一般红,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沙是花……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景色,任清愁望着雪线子的眼眸,在这一瞬之间,他仿佛看尽了这位前辈一生的遗憾与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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