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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之一
寒冬凛冽,凝水成冰,满山皆素,凇林翠木。
今年好云山下了一场大雪,而这个地方已经五十年未曾下雪了。左近的村夫议论纷纷,都道这若不是祥瑞,就是灾兆。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树木上凝满了淞花,草木尚存的地面积存了半尺有余的白雪,映衬着依然青翠的树木,白雪苍林,景致清奇动人。
“璧公子”齐星手握一卷书册,在院里踱步,门外一人蹑手蹑脚的走进,“齐哥,多少人了?”齐星合起书册,“六百八十五人了。”
探头来看的人是“玉公子”郑玥,自唐俪辞宣布那多一人多一百五十八两银子的消息之后,加入好云山的人马越来越多,其中多为江湖二三流
角色,虽然并非高手,却是人马众多,好云山的气势也越来越鼎盛。偶尔也会有人因为滥用金银之事斗殴,齐星每每问明关键,将挑衅之人
逐下山去,数次之后,众人轻易不敢动手。
孟轻雷也曾对唐俪辞建言,说到以金银待人未免流于物欲,金钱虽然引得不少人马加入,却也让某些洁身自好的江湖前辈不愿前来。唐俪辞
却道真正有志于江湖之人,不为蝇头小利所诱,自也不会为蝇头小利所困,在意流言蜚语之人算不上什么清高之辈,来与不来他并不在乎。
他说得有理,孟轻雷便不再提金银之事。
时间过得很快,下了这场大雪之后,距离唐俪辞返回好云山已经一月有余。在这一月之中,郑玥自然没有探得关于风流店的丝毫消息,唐俪
辞也没有怪他,每次相见都是微笑相待,让郑玥见他更是如见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他真是从心底怕了唐俪辞,却又不敢说出口,现在好云山上下人人都道唐公子好,他怎敢轻易犯众怒?何况他对那一百五十八两黄金也有些
心动,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西方桃”一直没有露面,唐俪辞派遣成缊袍和董狐笔带人分头寻找,也没有寻到关于西方桃的任何消息。江湖突然安静下来,好云山声势渐
壮,风流店偃旗息鼓,仿佛一切都恢复到毒患之前的平静。
这些日子唐俪辞很忙碌,阿谁见人便避开,很少与人交谈,她荆钗布裙,不施脂粉,也没有人来留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婢。于是在好云山上
住了一月有余,窗外人来人往,她便如遗世独居一般。
凤凤抱着一本残破的书卷在看,看得聚精会神,现在他已经不撕书了,转而喜欢看书。她不知道他看的是书页上那些犹如图画一般的笔迹,
还是当真看得懂什么,总之凤凤喜欢看,她就静静坐在一旁陪他看。凤凤抱着书本横着竖着倒着看,她拈线刺绣,日子是那么平静而沉寂。
“笃笃”两声,有人轻叩了几下木门。
阿谁抬起头来,来找她的人很少,玉团儿是从不敲门的,“是哪位?”
门外的人声音温柔,“婢女紫云。”阿谁站起身来,打开大门,门外站的是一位相貌清秀,身材娇小的紫衣女子,她端着一份托盘,托盘上是
两盅燕窝,“是唐公子吩咐送来的,姑娘快趁热吃了。”
阿谁眉头微蹙,端过那托盘,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他为何突然想到送我燕窝?他自己吃了没?”紫云也跟着叹了口气,“唐公子吩咐,说他
事务繁忙,无暇照顾姑娘,要我跟在姑娘身旁,随时伺候。”她对着阿谁盈盈拜了拜,“姑娘有事随时吩咐,紫云能力所及,必当尽力。”
阿谁摇了摇头,扶她起来,柔声道,“我其实不需要人照顾,紫云姑娘有暇尽可来坐坐。”紫云摇头,黯然道,“唐公子的吩咐,紫云不敢有违。”阿谁微微一笑,笑容也有些黯淡,“他是不是不要你伺候?”紫云垂下头来,“是……他要我伺候姑娘,以后不得传话不要进他的院子。”阿
谁道,“别伤心,唐公子只是……”只是什么,她却哑了,心中有千头万绪,却根本说不出来。
紫云黯然道,“我明白,他只是不愿我插手他的私事,他不喜欢有其他人和他共在一个屋檐下。”阿谁叹了口气,“他这样对你,并不一定是他
心里对你不好。”紫云眼圈一红,“我也是这样想,但总是很伤心。”阿谁让她坐下,心头越发茫然,面上泛起微笑,“你很在意唐公子?”紫云
点头,娇靥泛红,“我……”阿谁微笑得更加温柔,“唐公子年少俊雅,智勇双全,在意唐公子是自然的事。”紫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在殿城
有一位红颜知己黄三金黄姑娘,钟春髻钟姑娘对唐公子也落花有意,并且他亲口说……”紫云怔怔的道,“他说妘妃嫁入宫内之前……对他非
常痴情……”她迷茫的看着阿谁,“他还有阿谁姑娘你,我……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之二
阿谁同样迷茫的看着紫云,唐俪辞身后几许红颜,有些是她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但不论是哪一位、不论地位尊卑、身份如何,他不
会给予任何回应,他只是……只是在这些女子身上寻觅……寻觅母性的温柔,同时也获得一种征服感。
仅此而已。
所以所有的痴迷唐俪辞的女子都很可怜,他根本无心爱上任何女子,即便是他只对她一人索取,那种执着也不是出于爱,只是迁怒和移情而
已。
“他……对你说妘妃的事,或许是希望你早些死心,他是为你着想。”阿谁低声道,声音很无力,“而我……我同样不知对于唐公子而言,我又
算得上什么……”她真挚的看着紫云,“我是离丧之人,又非清白之身,我比谁都盼望唐公子能得佳偶相伴,但必定不会是我。”
紫云的泪水夺眶而出,突地扑入阿谁怀里,抱着她啜泣起来。
正在两人伤神之际,一条人影蓦地窜入房内,身法轻巧敏捷,疾若飞燕,竟未发出丝毫声息。阿谁骤然看见,吃了一惊,“谁——”紫云拭去
泪水,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指在她咽喉之处,来人劲装蒙面,压低声音,“噤声!”阿谁惊魂初定,突见眼前此
人身材高挑,腰肢婀娜,头挽素髻,身形看起来很是眼熟,微微一怔,“白姑娘?”
蒙面闯入她房中之人扯下蒙面巾,对她淡淡一笑,坐了下来,“原来是你。”她人虽坐了下来,断戒刀依然指在紫云咽喉,阿谁道,“她不会出
声的,白姑娘,她是唐公子贴身女婢,不是外人。”
来人正是白素车,闻言她缓缓收回断戒刀,“我已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她说得很淡,紫云连忙将那两盅燕
窝奉上,目中满是惧色。她认得这位是风流店著名的女将,上次风流店夜袭好云山,领头的就有这位女子。
白素车并不推辞,很快喝完了那两碗燕窝,阿谁记得她暗赠“杀柳”之情,对她并无敌意,“白姑娘远道而来,不知是……”白素车低声道,“我
从飘零眉苑来,对人说是外出巡逻,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你去把唐俪辞叫来,我有事对他说。”阿谁脸色微变,白素车从菩提谷远道而来,
拼着背叛风流店的罪名、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要说的必定是大事。心念一转即过,她推了紫云一把,“紫云姑娘,你去叫唐公子过来,旁人
如果问起,就说我得了重病。”紫云脸色苍白,连连点头,转身而去。
阿谁给白素车倒了一杯茶水,白素车冷淡的看着她,看她充满杀气的眼神,谁也想不到不久之前白素车曾冒生死大险救过阿谁一命。阿谁微
微抿了抿唇,“白姑娘。”白素车淡淡的嗯了一声,似理非理。“在丽人居,白姑娘为何要救我?”阿谁并不意外她的冷淡,“难道你……你就是
唐公子在风流店中的卧底?”
白素车冷冷的道,“我不是谁的手下,我只是我自己。”阿谁贝齿微露,咬住下唇,“我替唐公子感激你远道而来。”白素车面露讥讽之色,“你
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代替唐俪辞说话?”阿谁微微一震,低声道,“你为何要生气?”白素车脸色微变,阿谁又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古怪,凤凤从破破烂烂的书本堆里爬了出来,看到白素车,顿时眉开眼笑,“姨——姨——”他自管自咿咿呀
呀的叫,自己以为自己叫得很对。
过不多时,唐俪辞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紫云。
白素车顿时站了起来,唐俪辞见她脸色,他的脸色也微略变得发白,“说吧,什么事?”
白素车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染着一角暗淡的血迹。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纸,白素车缓缓的将那张纸递给唐俪辞,那是
一张银票,价值黄金万两的银票,“他说,还给你。”
唐俪辞伸手支颔,闭上了眼睛,那是张很熟悉的银票,是他在明月楼付给雪线子的那张银票,“他怎么了?”
第四十三章之三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那夜的菩提谷便如不是人间。
雪线子走入山谷,他的步履很轻,不带任何声息,仿佛只是步入了梦境,略一用力便会从梦境中惊醒。
漫山遍野开满了雪白的大花,空气中有一股幽淡的花香,很浅,似有若无。雪线子在墓碑之间穿梭,找到一处青石墓碑,在坟前坐了下来。
那块墓碑光滑异常,月光再柔和,映在碑上也有种冷冷的清韵。任清愁站在雪线子身后,在他眼中看来,这块墓碑是被类似铁砂掌之类的硬
派掌力,硬生生磨搓而成,不知花费多少力气。碑上简单写着几个字“吾妻赵真之墓”,笔法潦草,乃剑气所成,写字的时候出剑之人心情料
想十分激动,导致不成章法。
雪线子在墓碑前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为何没有酒?”任清愁只是在仔细辨认那写字之时的剑法,暗中揣摩学习,“我不会喝酒。”雪线子看
了墓碑一眼,叹了口气,“清风明月,鳏夫孤坟,生离死别,痛断肝肠,如此令人黯然神伤的美景,你却在我面前偷学我刻在墓碑上的剑法
……”他往地上一躺,很有现在就死了算了的架势。
任清愁将墓碑上那剑气的路数细细想明,才道,“老前辈,三更将至,现在若不动手,很快就没有机会。”雪线子本要学前人遗风,来一下长
歌当哭,无奈未遇知音,只好从地上起来,望着满山遍野的孤枝若雪,“这么多花,我要从哪里烧起?这些不比你药房里的干货,只怕很不
好烧。”任清愁沉吟道,“那只能将根茎一一掘断,使用烈阳掌力将花枝烧毁。”
“那分头行事吧!”雪线子出手如电,将赵真墓上的孤枝若雪拉断,这奇葩的藤蔓却很坚韧,雪线子出手一扯,牵连拉出了七八处入土的根茎
,方才将将它扯断。任清愁揪着另一株藤蔓,仔细寻到它的主根,用剑尖将它挖了出来,随即欲用掌力将它焚烧成灰。可惜他年纪尚轻,修
为不到,只把那根茎烧成黑不黑白不白的一块,却不能成灰。
任清愁脸上一红,雪线子哈哈大笑,拾起那根茎,见他五指一握,那团灰不溜秋的根茎刹那冒出一团轻烟,随即化为灰烬。任清愁虽然惭愧
,却并不气馁,当下他去挖掘花根,雪线子便出手将它捏成灰烬。
两人通力合作,不过半个时辰,已毁去了大半个山谷的孤枝若雪。
“啊——”突地从菩提谷另一端传来一声尖叫,“谁——”任清愁身形如电,一把将发出尖叫的来人抓住,却是一位年约十六的小丫头。只见她
满脸惊恐的看着他,“你——你——你背叛主子——”任清愁手掌抬起,就待将她打死,然而一掌拍落却是顿了一顿。
一掌落下,那小丫头脸色转白,昏了过去。雪线子呸了一声,“我当你小子又杀人不眨眼!快看看她还有没有同伙?”任清愁点了点头,拔出
黑色小弓,扣箭上弦,在山谷中搜查起来,雪线子提起那小丫头,东张西望了一阵,草草把她塞在树下的一处乱草堆中。
任清愁绕了一圈,不见其他人踪,持弓而回。雪线子大是诧异,恰是三更时分,这小丫头一人外出,难道是专程前来坟场练胆的?想了又想
,不得甚解,两人回头又去掘花。
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一人月下盘膝而坐,但见他面色青白,颧带紫红,骨骼高大,只余一臂,赫然正是朱颜。
他对月吐纳,似乎也并没有发现雪线子和任清愁二人,眼眸紧闭,全心全意沉浸在他体内真气的轮转之中。刚才任清愁抓到的小丫头,正是
来给他送药的。在望亭山庄与玉箜篌、鬼牡丹一战之中,他并没有死。
他体内的真气一点一滴的流转,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通透清明,这种境界开始慢慢向外扩张,一丈、两丈、三丈……十丈、十五丈…
…
就在他的耳听之力缓缓到达二十丈方圆之时,突地“擦”的一声异响自二十丈外传来,他微微一震,突地睁眼。
与此同时,正在墓碑之中拉扯孤枝若雪的雪线子如有所觉,蓦然回首。
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触,风声突地一变,任清愁跟着回头,只见狂风乍起,呼的一声卷得沙石落花直飞上天,朱颜长戟一挥,轰然一声巨
响,他足下山坡被削去了一层,崩落的土石倾斜下来,将山坡脚下那扇木门堵住了一大半。
“你是谁?”朱颜持戟而起,声音非常暗哑,威仪之中带有少许的茫然。
雪线子凝神以对,面对能一戟削去小半个山头的对手,他丝毫不敢大意。任清愁很快寻了一块大石藏匿身形,弯弓搭箭对着那被掩去一半的
门,被朱颜弄出如此巨大的声响,风流店若再不察觉,那便是聋子了。
“你是谁?”朱颜背手持戟,一步一步自山坡上下来,声音虽然沙哑迷茫,却仍旧充满杀气。
雪线子很快的吸了口气,再缓缓的吐出,随即对朱颜一笑,“我是你的好朋友。”
朱颜已经走到山谷之中,仍旧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我平生从无好友。”
“那你有什么?”雪线子笑嘻嘻的问。
朱颜被他问得似乎是错愕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来他似乎又伤到了头脑,以平时的朱颜而论,绝不会说如此多的废话,早就出手杀人了。看他在迷茫,仿佛忘
了自己是谁,又似乎仍然记得某些片段。
朱颜沉默了一阵,缓缓的道,“我有武功。”雪线子一负手一转身,“你很可怜。”朱颜问,“为何?”雪线子道,“因为武功并不是一种拥有,你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钱,难道不是很可怜?”朱颜左手长戟往前一滑,他握到长戟之柄,“我有武功,我会胜过任何人,任何人
我都能杀,包括你!”
雪线子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薛桃吗?”
第四十三章之四
朱颜听而不闻,长戟抖刃而起,笔直往雪线子胸口插去。
便在此时,山坡下那扇被堵的木门骤然爆裂,三人掠身而出。任清愁弓弦响动,三支黑色小箭疾射三人,但可惜三人皆有防备,三支箭出,
三箭两箭落入人手,一箭射空。
来者是玉箜篌、鬼牡丹和红蝉娘子。
方才朱颜所坐的山坡之上,白素车按刀带队,身后残存的几名白衣役使,还有二十来位红衣役使队列整齐,正一起看着任清愁。
朱颜长戟雪刃,疾刺而来的时候并未带起多少风声,雪线子身形一幻,在长戟刺来的瞬间失去形迹,旁人看清他身形之时,他已窜入长戟之
下,手掌贴戟前掠。朱颜手腕一拧,持戟如棍,狂喝一声向雪线子头上砸下,雪线子闪身避开,旁人只见他右闪,却蓦地现身左边,依然出
手夺戟。
玉箜篌眼观战况,微微一笑,“雪线子的‘移形换位’能练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但‘移形换位’练得再好,也不可能在朱颜长戟之下
全身而退。”他沿着通道过来,早已看过沿途被任清愁射伤的剑士,但他既不着急也不生气,看着朱颜和雪线子动手,竟是看得很有趣。
红蝉娘子盈盈娇笑,“哎呀!雪郎可是会使‘千踪孤形变’的高人高高人呢!朱颜被你伤了头脑,要是突然傻了,说不定就要输。”言下吃吃笑
起来,“话说那天夜里,我还当你真的会杀了他呢!”
玉箜篌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只在下巴之处留下一个很淡的疤痕,“杀他?我怎会杀他呢?”他柔声道,“他害了表妹,我要他为我做牛做马,
为我杀敌立功,我要他生无所得、死无所有,将来为我死在千军万马之中。”
“你真毒。”红蝉娘子越发眉开眼笑,“你不怕他死在雪郎手上?”
玉箜篌看着战局,抿唇浅笑。“嘿!”鬼牡丹阴森森的笑,“他一人之力害我与七弟各折损了一成真力,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七弟为了在
他头上拍上一掌,中他‘魑魅吐珠气’,内伤至今未好,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
“那现在——我们只要逮住旁边那只小耗子就行了?”红蝉娘子嫣然一笑,“先逮住他,然后在他面前将他心爱的温蕙千刀万剐。”鬼牡丹哈哈
大笑,玉箜篌今日穿的男装,一拂衣袖,“任清愁就交给你了。”
任清愁躲在一块大石之后,红蝉娘子格格娇笑,绕过大石来捉他。任清愁很沉得住气,等她快走到面前方才一箭射出。红蝉娘子挥袖击落短
箭,任清愁腰间剑疾挥而出,直刺她咽喉,红蝉娘子红袖翻卷,一把卷住他的长剑,内力到处,任清愁剑刃扭曲,竟而变型。红蝉娘子嫣然
一笑,左手袖往任清愁面上拂去,她这衣袖染满剧毒,一旦让她拂中,非毁容不可。任清愁奋力抽剑,红蝉娘子故意衣袖拂得很慢,想在任
清愁脸上逼出惊恐之色,突地“啪”的一声微响自身后而来,她微微一怔,心头尚未领悟,后肩处一阵剧痛,竟是方才任清愁射出的短箭落空
之后击向一处墓碑,撞击而回,逆行射穿了她的肩头!
她肩头受伤,手上劲道一减,任清愁拔剑而出,惊险至极的急退,身影一转,避入另一块墓碑之后。一照面便伤了恶名响著江湖的红蝉娘子
,任清愁毫无骄色,专心致志的躲在那墓碑后面,一声不出。
玉箜篌左边看着雪线子忽隐忽现忽前忽后的与朱颜缠斗,右边瞧着任清愁计伤红蝉娘子,无论左右都让他看得很有趣,“虽然这两人毁去许
多孤枝若雪,但其实这些花被毁得不枉,就凭这两人的实力,的确能毁去我一整个药房——可惜——仅此而已。”
“那些花毁了,日后你打算如何?”鬼牡丹观望战局,“其他的药你藏在哪里?”玉箜篌笑得颇为妩媚,“这个……告诉大哥,对我没有半点好处。”鬼牡丹冷笑,“难道我还会抢你的药?”玉箜篌眸色流转,“秘密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好。”他拍了拍鬼牡丹的肩,指向任清愁,“有人
背叛风流店,你不可能让他当真脱身逃走吧?我与你赌,三招之内你收拾不下他。”
鬼牡丹一声冷笑,闪身上前,红蝉娘子负伤之后勃然大怒,两人指掌凌厉,向任清愁扑去。
雪线子施展“移形换位”之术和朱颜游斗,朱颜“魑魅吐珠气”渐渐发挥到淋漓尽致,长戟挥舞隐隐约约带起道道黑气,雪线子不敢碰他那邪门
真气,一味东躲西闪。他转圈闪避的功夫了得,一时三刻朱颜奈何他不得,但长戟内力发挥出来,雪线子身法渐渐迟滞,心头凛然,知晓今
夜迟早要拼老命。
任清愁短箭疾射,以他的功力自然远不足阻止鬼牡丹和红蝉娘子二人,短箭射出,他转身便逃。红蝉娘子追了一阵,后肩伤势作痛,不得不
停了下来,她心头忿怒,恶念突起,绕到一处坟墓之前,双手抓住墓碑用力一摇,竟硬生生将那青石墓碑推倒。任清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
步,那正是雪线子发妻赵真的墓碑,“你——”
红蝉娘子拔出肩后短箭,伤口血如泉涌,她阴恻恻的道,“你伤老娘一箭,老娘要将赵真的尸首从墓里拖出来千刀万剐,戳上千箭万箭。嘿
嘿嘿!我要雪线子恨你一辈子!”当下双手齐摧,内劲剧毒一起发出,赵真的青石墓碑冒起一层黑烟,崩落片片碎石。
任清愁见她动手毁墓,立刻转身折返,鬼牡丹将他拦住,冷笑声起,一掌往他头上劈去。任清愁长剑舞动,他素来沉得住气,但赵真坟墓被
毁,微微有些乱了方寸,鬼牡丹的武功本就远在他之上,顿时手忙脚乱,接连遇险。
赵真的墓碑被红蝉娘子双掌摧毁,红蝉娘子随即要去掘墓。然而菩提谷天然生就的白色泥土,一旦与水混合、夯实之后坚固异常,非寻常刀
剑能伤,红蝉娘子以双手去挖,自然挖之不开。她怔了一怔,自袖中翻出一柄短刀,刀光如练,硬生生往坟头砍去。
第四十三章之五
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再现,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刹那间他竟化出二十一道身影,迎向二十一道银芒,白衣飞扬,银
发飘荡,挥洒自如。
“雪线子施展‘千踪孤形变’,竟然能到这种境界……”玉箜篌往山坡上瞧了一眼,“素素!”
白素车应了一声,拔刀在手,“杀!”她只冷冷说了一个字,身后红白衣役使纵身扑出,诸般兵器挥舞,一起杀向雪线子!
任清愁长剑飞舞,他已与鬼牡丹动手三招,第三招鬼牡丹突地袒露出胸口让他来刺。任清愁一剑刺出,那剑尖竟被鬼牡丹胸口肌肉所阻,仿
佛铜墙铁壁,丝毫刺不下去。鬼牡丹仰天狂笑,一把抓住任清愁的长剑,随手将它扭得不成形状,任清愁弃剑挥掌,鬼牡丹毫不在乎,同样
拍出一掌。双掌相接,任清愁大叫一声,连退三步!鬼牡丹欺身直上,再加一掌,任清愁口中鲜血狂喷而出,再退三步!鬼牡丹如影随形,
第三掌当头盖下。
突然之间,他的面前有人挥掌相接,“啪”的一声,鬼牡丹退后三步,眼前接掌之人一闪而逝,飘幻异常,竟是雪线子身外化身!他竟然在接
朱颜“月如钩”一戟的同时,犹有余力化出第二十二道人影,救了任清愁一命!
任清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可置信的看着雪线子,这位“老前辈”的造诣远超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武功竟能练到如此神乎其神的
地步。鬼牡丹被雪线子一掌震退,怔了一怔之后挥掌再上,此时红白衣役使已纷纷出手,然而朱颜长戟威势凌厉,反而让这些女子攻不进去
,只堪扰乱视线。雪线子身影一幻再幻,只听几声娇呼,数名女子突然摔倒,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将人点倒。
而正在众人被他这身外化身弄得眼花缭乱之时,鬼牡丹掌前人影再现,“碰”的一声,雪线子竟仍有余暇再接他一掌。这下不仅是任清愁呆若
木鸡,连鬼牡丹也是颇为佩服,“千踪孤形变”千古绝技,能被雪线子练到这种地步,已经全然是一种奇迹。
玉箜篌眉头微蹙,依照这种情形,神智有失的朱颜当真还未必杀得了雪线子。他眼见雪线子如此武功,已下杀心,但“千踪孤形变”一人千化
,只怕就算再多几个人围攻,也只能收到游斗之效。雪线子这么东一飘、西一晃,前一脚后一掌,和谁都不是全力拼斗,虽然他赢不了,却
也输不了,要等到他自己力竭,时间拖得久了,事情恐怕就要生变。他心中盘算一定,轻轻一笑,拍了拍手掌,柔声道,“素素,叫她们回
来,去取些什么锄头、铲子、铁棍、凿子什么的,现在就给我把赵真的墓掘了!然后牵条饿狗过来,我要把赵真的骨头一块一块拿去喂狗。”
白素车领命,红白衣役使撤回对雪线子的攻势,改取了锄头铲子开始掘墓。
任清愁受鬼牡丹两掌,神智已有些不清,眼前只见朱颜的长戟所带的黑气越来越盛,挥舞起来有时竟像一团黑色的大球。突地有人把他提了
起来,一把向隧道内里掷去,他犹如腾云驾雾,重重的摔在门内,身后人一闪而逝,雪线子衣袖纷飞,在朱颜浊重的黑气中蹁跹穿梭,只听
他喝道,“傻小子!还不快走!”
走?任清愁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鬼牡丹已向他追来,却被雪线子化身一阻。
“快走!”雪线子喝道,“再不走你来不及了!”
任清愁知他的意思,他说他现在不走的话,再无机会去铁人牢救温蕙。一瞬间他的目中突然充满热泪——他明白这位老前辈的意思了——雪
线子会在这里与风流店众人游斗,好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铁人牢救人。
他必须马上走!
雪线子一人之力,牵制如此多江湖名家,早已不辱他数十年的威名。他纵然敌不过菩提谷中这许多敌手,也绝非不能脱身。他留下一半是为
了孤枝若雪仍未尽除、一半就是为了成全他去救人。
所以他必须马上走!
他若不走,雪线子独斗众人的时间会更长,危机就越深重。
他必须马上走!
“老前辈!”任清愁突然大吼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外边雪线子风流倜傥的笑,“我姓钟。”
“我记住了!”任清愁转身往隧道深处奔去,大吼道,“我记住了!”
第四十三章之六
那声音嘶喊得震天动地,山坡上的碎土又簌簌掉了下来。玉箜篌并不追击,以任清愁受伤之重,想要救温蕙无疑痴人说梦,他并不着急。他
身上有伤,他也分外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出手攻击雪线子,只是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人掘墓。
鬼牡丹未能击杀任清愁,面子上颇为挂不住,怒从心起,回身扑向雪线子。雪线子与朱颜游斗,表面上虽然潇洒,但身法为“魑魅吐珠气”所
侵扰,已大感沉重,鬼牡丹反身扑回,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发挥到了极致,在鬼牡丹凌厉狠辣的掌法之下,他也不得不以真实掌
力回击。
便在此时,赵真的坟墓一寸一寸的被挖开,坚硬的白色泥土在红白衣役使的锄头凿子之下一点一点粉碎。雪线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掌连
环、一气贯日!朱颜横戟狂扫,雪线子一声长啸,双掌拍出,与朱颜长戟一抵,只听“嗡”的一声长戟震动,随即“碰”然炸裂为千千万万碎屑。就在雪线子双掌碎戟的同时,朱颜左手疾出,“魑魅吐珠气”在雪线子肩头带了一下,撕开五道血痕。鬼牡丹哈哈大笑,一记“鬼零泣”疾落
雪线子后心。雪线子临危不惧,朱颜五指在他肩上带过,他不退反进,同时一掌击中朱颜胸口,鬼牡丹厉掌拍向他后心,雪线子闪身急退,
挥掌身后,就在他行云流水般一退之时,他与鬼牡丹双掌相接,砰然一声,雪线子脱身而出,如一只雪白的鸟直落赵真的坟墓。鬼牡丹一把
抓住飞荡的袖子,被他震退一步,然而他冷笑着看着雪线子,笑容中充满蔑视。
朱颜口角挂了血丝,然而伤得并不重,玉箜篌笑意盎然——雪线子在刚才那一连串“千踪孤形变”中耗费了太多真力,方才他能将鬼牡丹震退
三步,现在只能将鬼牡丹震退一步,而再过一会儿,掌力上他就要输给鬼牡丹。而朱颜伤得并不重,雪线子肩上那“魑魅吐珠气”却是要命的
伤。
他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的看着雪线子一甩袖将掘墓的女子一一摔倒。朱颜失了兵器,面色变得十分可怕,鬼牡丹反而退开了去,他知道雪
线子击碎长戟,已经激出了朱颜内心深处最强的狂性。
一股炙热的狂风突然在山谷中盘旋起来,折断的孤枝若雪在热风中被烤得很干,随风旋转,过了一会甚至一点一点燃烧起来,漆黑的夜空之
中,十数朵燃烧的白花在飞舞,景致奇丽异常。雪线子落身赵真的坟墓之上,朱颜侧身负手以对,神态从方才的迷茫、愤怒、不安定变得平
静。
那是一种异常的平静,仿佛他由眼自心、由心自手都成了一条线,他并没有看雪线子,但谁都知道雪线子在他这条线所结成的脉络上。他由
眼自心连成了一条线,而这条线龟裂成了一张网,凡是在这网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他的猎物。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而雪线子正是他网中的白蛾。
风中的白花在燃烧,片片带火的花瓣在飘落。
雪线子站在坟头,他肩头那五道伤痕不住的出血,伤处焦黑,“魑魅吐珠气”正在侵蚀他的真气,他的脸上不见笑意,比之平时分外透着一股
挺拔俊秀之气。红蝉娘子踉跄退远,虽是满怀怨毒,见雪线子这般风姿,仍是有些怦然心动,暗想这冤家如果被擒,一定要弄到自己手上来。
白花烧尽,灰烬满天。朱颜的背后弥散出一片真气,卷动满天的灰烬,那片灰烬宛若有形,渐渐成羽翼之态。雪线子眉头皱起,他纵横江湖
数十年,未曾见过这种奇异的状态。
鬼牡丹哈哈一笑,“三弟竟能将‘魑魅吐珠气’练到这种境地,难道说他当真和当年首创这种邪功的高人一样,天赋异禀,能不受‘魑魅吐珠气’
烈焰之伤?”玉箜篌笑了笑,“这一招,叫做‘羽化’,我见过一次。”鬼牡丹阴森森的问,“哦?你见过一次?效果如何?”
“效果——就是二哥死。”玉箜篌含笑道,“被烧成一具黑红干瘪的焦尸。”鬼牡丹闻言狂笑,然而朱颜和雪线子都很安静,一言不发。
掘墓的女子们停下手来,那灰烬不住散落,一丝一毫都带着灼热的真气,落在肌肤上皆是灼伤。雪线子落在肩上的白发也沾上少许灰烬,发
丝微微扭曲,但他一身白衣依旧整洁,连衣上绣的字都依然鲜艳明朗。
白花的灰烬渐渐落尽,朱颜身后的羽翼渐渐隐去形迹,围观的红白衣役使一步一步后退,那股灼热并不因灰烬落尽而消褪。雪线子身在其中
,谁也不知他感受如何,但见他衣袖的一角微微冒起轻烟,竟有些燃烧起来的征兆。
“三哥这一招很认真,看来要一招决生死了。”玉箜篌柔声道,“要赌么?”
“赌什么?”鬼牡丹阴恻恻的笑。玉箜篌自怀里抖出一张银票,含笑道,“这是雪线子那张黄金万两的银票,我赌三哥一招杀不了雪线子。”鬼
牡丹冷笑,“你忒把雪线子看得太高。”玉箜篌道,“那大哥就是赌雪线子会死在这一招之下。”鬼牡丹颔首,玉箜篌笑道,“赌么?”鬼牡丹冷冷
的道,“赌!”
第四十三章之七
便在此时,朱颜全身上下真力已运到极点,左臂微抬,他遥遥对着雪线子张开五指。地上白沙突地漫起,这一张不知用上了多大的力气,赵
真的坟墓微微震动,被凿开的口子上碎石颤抖,一块一块滚入坟墓的缺口。
雪线子合掌平推,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但见他掌势推开之处,地上颤抖的沙石顿时止了。赵真的坟墓随他这一掌稳定下来,地上渐渐
分出清晰的两处区域,靠近雪线子的一段平静异常,靠近朱颜的一段沙石颤抖,不住冒起轻烟。
两人就相隔着五尺距离,凌空以掌力相较。这种僵持无疑是朱颜占了上风,雪线子肩头的鲜血不住涌出,僵持片刻,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已将
一件白衣染红了一半。红蝉娘子看在眼里,有三分心疼,却有七分幸灾乐祸。
玉箜篌低声道,“等三哥五指一合,生死就分……”他还未说完,朱颜五指倏然一握,轰然一声,只见沙石飞扬烟雾满天,赵真的坟墓突然炸
裂,雪线子冲天跃起,凌空扑下——朱颜这一招竟然不是针对雪线子而来,而是针对赵真的墓!玉箜篌和鬼牡丹都是一怔,玉箜篌笑了起来
,“三哥果然不是没有心机,大哥你输了。”
赵真坟墓炸裂,雪线子含怒出掌。朱颜面色冷漠如故,第二掌挥出,雪线子夹带凌空下落之势直击而下,只听砰然大响,两人各自跌出一步
,竟是平分秋色。玉箜篌哈哈一笑,雪线子并不在乎拼掌结果如何,转身急回赵真的坟墓。白烟尘土散尽,碎裂的坟墓中露出一具白骨,他
的脸色变得苍白,伤心之色自面上一掠而过。朱颜踏上两步,第三掌出,五指张、背后真气勃张,仍是“羽化”!
雪线子蓦地回过头来,朱颜身影刹那急趋向前,他身后散发的那强劲真力推动他这一扑之势强劲绝伦,五指张开犹如张开一张无可匹敌的铁
网,勾向雪线子周身重穴!这才是“羽化”一招的精要所在!雪线子不敢闪避,地上就是赵真的白骨,他一旦避开,朱颜这一抓抓向赵真的白
骨,以他掌力之威,白骨绝对在瞬间就化为灰烬!一瞬间“千踪孤形变”再展,他化出数十道人影,对着朱颜扑来的人影各自发出数十道杀招!只听“噼里啪啦”声响,朱颜身上少说瞬间中了十二三招重手,然而鬼牡丹面上冷笑,雪线子已是强弩之末,这十二三招虽然重伤了朱颜,
却已拦不住“羽化”!
人影幻化如华,一瞬即逝,朱颜五指勾魂,抓向前去的,依然是雪线子的咽喉。雪线子横掌去挡朱颜的五指,朱颜五指一握,只听“格拉”声
响,鲜血飞扬,点点染上白衣,雪线子右臂被朱颜再度抓出五道血痕,伤深及骨,鲜血淋漓。
朱颜口角挂血,眼微闭、步一抬,他依然向雪线子走去。雪线子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朱颜一挥手,只听轰然炸裂之声再起,沙石再度飞扬
,尘烟之中血溅三尺,一蓬鲜血洒落在地,溅上了赵真那块倾倒一旁的墓碑。
烟尘散去,雪线子坐倒在赵真的白骨之前,右手牢牢握住妻子的臂骨,左手按着胸口。方才一掌,朱颜在他胸口抓出五道血痕,只差一点便
挖出他的心。鲜血自肩上、臂上、胸口泉涌喷出,片刻间风流倜傥的雪线子已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笑了笑,俊朗的面容依然犹如冠玉,“再
一掌,你就要支持不住。”
朱颜手中握着一团碎衣,闻言将那血衣抛开,低沉的道,“再一掌,我就能杀你。”
“你杀不了我。”雪线子笑得很开心,“你和我一样运功过度,‘魑魅吐珠气’就算是一门神功,也不是当真能……无敌于天下……”
朱颜冷冷的看着他,目中充斥着杀气与暴戾,他一寸一寸的提起手掌,真气再度运行,面色一分一分发黑。玉箜篌在此时开口,“三哥,住
手。”
朱颜充耳不闻,骇人的气势尽集中在雪线子身上,身形一动,他将那一掌彻底挥出。
“泼”的一声,血雨满天,尽落在雪线子与白骨身上,将那一身血衣染得分外的红、将那白骨染成血骨。衣袂荡尽之后,雪线子抱着那副白骨
,盘膝而坐,浑身的伤痕已分不清从何而来,浑身的鲜血已不知是否流尽,他双手抱着妻子的骨骸,丝毫未曾松手,尽管自己遍体鳞伤,赵
真的骨骸却依然完整。
朱颜退出三尺之外,冷冷的看着雪线子,雪线子垂眉闭目,并不理他。鬼牡丹正要大笑,突然砰的一声,朱颜仰身摔倒,口吐鲜血。众人皆
是一呆,玉箜篌让身边白衣役使将朱颜带下疗伤,他缓步走到雪线子身边,“老前辈不愧是老前辈,你那十三掌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雪线子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着赵真。
玉箜篌俯下身来,在他背后点了几处穴道为他止血,柔声道,“你莫以为,我会让你如愿而死——你以为你烧了毒花、你放跑任清愁、你战
到力尽、你暗伤朱颜、你搂住了赵真的尸骨,我就会让你死——这样死,未免太英雄太如意了。”他将雪线子身上几处血脉截住,防止他失
血而死,一边一字一字的道,“我依然要将赵真的白骨拿去喂狗,但我会救你,给你喂些毒药,将你弄成药人,日后为我打天下……你想你
一身武功,你威震天下,就此死了,岂非很可惜吗?”
雪线子蓦地睁眼,“你——”玉箜篌掰开他的手指,将赵真的尸骨一寸一寸从他手里拔了出来,一面露出温柔妩媚的微笑,“我一向不成全任何
人。”雪线子怒气冲动心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玉箜篌微微一笑,“素素,把雪线子带下去,严加看管。”白素车上前领命,随即淡淡
的道,“余泣凤看管失职,难道主人不罚?”玉箜篌柔声道,“我自会处理,素素你多话了。”白素车沉默,将雪线子从地上抱起,退到一边。
玉箜篌环顾众人,众人看着满地的鲜血,寂然的白骨,都沉默不语,只有他一人独笑,笑得风姿嫣然,倾国倾城一般。
第四十四章旗帜纵横
之一
唐俪辞听着白素车慢慢的讲述那一夜的血战,越听脸色越白,“这张银票,你是怎么拿到的?”白素车道,“玉箜篌从他手里将赵真的尸骨夺走
的时候,他从玉箜篌身上偷回来的。”她咬了咬唇,“那时候他无能阻止玉箜篌对他做任何事,只能拿回这张银票。我把他送入监牢,请了大
夫为他疗伤,但玉箜篌不会让他的神智清醒太久,必定很快给他下药,等他伤势痊愈就能作为药人使用。他自己也很明白,所以他说……”
她换了口气,“他说这张银票还你。”
“他没有要你向我求援?”唐俪辞问。白素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很想说有,但他没有,他只是说还你。”她慢慢的道,“以他之能,足
够自飘零眉苑全身而退,但他……他是为了赵真的尸骨……”她又咬了咬唇,“孤身犯险,落入敌手,那是他的错。”
唐俪辞手指支额,“任清愁呢?任清愁可也是被擒?”白素车低声道,“他突破铁人牢,带走了温蕙。我也觉得奇怪,他分明重伤在身,却居然
仍有这样的能力。”唐俪辞不答,在屋里踱了几步,“用以制造猩鬼九心丸的毒花已经被毁,但大量的药丸必定藏在它处,所以风流店并不着
急。接下来,第一件事是必须尽快得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第二件是找到风流店藏匿的那些药丸在何处;第三件是突破飘零眉苑,救出雪线
子。”白素车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去,“我该走了。”
“白姑娘……”唐俪辞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不着中气,“让雪线子护卫柳眼,连累他至此,我很抱歉。”白素车和阿谁都是微微一震,很少听
唐俪辞说话如此柔和,白素车低声道,“不是你的错,你知他能脱身,他也确实能脱身,只不过是他自己太……”她停了下来,“我帮不了他太
多。”
“我会救他。”唐俪辞平静的道。白素车冷笑了一声,“我知道,只盼你……不要像救池云那样救他。”阿谁心头一跳,她知道池云之事实是伤
唐俪辞甚深,白素车出口嘲讽,以唐俪辞极端的个性,必定又受到刺激。但在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唐俪辞只是笑了笑,“我也希望不会。”
白素车胸口起伏,“我走了。”她掉头而去,走出去四五步,突然问道,“你可是有哪里不对?”唐俪辞微微一笑,“哪里不对?”白素车冷冷的道
,“今天说的话,每一句都不像你。”她也不听唐俪辞的回答,戴上蒙面白纱,身如飞鸟,一掠而去。
阿谁和紫云看着唐俪辞,唐俪辞神色看来很疲倦,他在阿谁旁边的椅上坐了下来,支额闭目。
“唐公子?”阿谁低声问,“身子不适么?”紫云的神色越发关切,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唐俪辞目光自阿谁房中掠过,看见书架上搁置着那个
白玉美人瓶,抬手指了指那玉瓶。紫云连忙为他取来,唐俪辞倒出一片药片,也不喝水,就这么吃了下去。
“这是……什么药?”紫云忍不住问,她服侍唐俪辞有一段时日,唐俪辞受过不少伤,但几乎从不服药。唐俪辞并不回答,阿谁默默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打算怎么办?”唐俪辞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打算?我要出兵菩提谷,围剿飘零眉苑!”阿谁全身一震,咬住下
唇,“但……玉箜篌他随时会扮作桃姑娘回来,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也还没有拿到,此时围攻飘零眉苑,当真是时机么?”唐俪辞笑了笑,“我说
笑,你何必如此认真……”他看起来当真十分疲倦,伸指轻轻揉了揉眉心,“我不在乎玉箜篌几时回到好云山,只要猩鬼九心丸解药现世,我
就会出兵菩提谷。”
“但——只怕雪线子前辈……等不起。”阿谁的声音微微颤抖,“等到你出兵之时,他恐怕已经被玉箜篌炼成药人,难道你真的忍心……忍心坐
在这里眼睁睁看他沦为玉箜篌的杀人利器?”唐俪辞的指尖在眉心流连,“飘零眉苑是风流店重地,擅闯飘零眉苑几乎便是送死,我不会让人
去救。他现在不会死,我要救他,只能寄望有人能解药人之毒。如果有人能解药人之毒,不但能救雪线子,也能救醒朱颜,朱颜一旦清醒,
玉箜篌就多了一员令他头痛的大敌。”阿谁微微松了口气,似是看到了希望,但这希望又是如此虚无缥缈,“有谁……能解药人之毒?”
“如果柳眼参与制作引弦摄命术的那种药水,也许他能解。此外,‘明月金医’水多婆、太医岐阳、岐阳之妻神歆,甚至碧落宫闻人壑闻人前辈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尽力。”唐俪辞浅浅一笑,“江湖之大,总有人能做到他人做不到之事。”
他今日显得特别柔和,不带有那份毒若蛇蝎的妖气,阿谁却觉得很不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的面颊,“你……是不是很累?”
唐俪辞闭上眼睛,“我也已两日两夜未曾合眼,好云山上新来了不少好手,我要一一见过。有些人江湖气太重,纠纷不断,要将这些人整合
成可用之才,还需时间。”紫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你让紫云随侍左右吧!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的也有个人手,婢子、婢子实在放心
不下……”唐俪辞并不睁眼,淡淡的道,“我很累,见了你心里更厌烦。”紫云呆了一呆,唐俪辞这句话令她如受重击,“我……我……”阿谁心
下黯然,“紫云姑娘……”紫云眼眶里满是泪水,却依然磕头,“我不要伺候阿谁姑娘,紫云……紫云只想伺候公子一人,只求公子让紫云侍奉
一日三餐,让紫云每日见上公子几面,才能安心……”
唐俪辞以指轻轻揉眉,“阿谁,紫云就交给你了,三日之后,她若仍是如此哭哭啼啼纠缠不清,莫怪我翻脸无情。”阿谁眉头微蹙,唐俪辞站
了起来,推门而去。紫云往前爬了两步,“公子……”阿谁一把拉住她的手,紫云无奈,看着唐俪辞拂袖而去,“我……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
不要我服侍?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是……”
“紫云姑娘。”阿谁柔声道,“起来吧。”紫云踉跄站起,伤心欲绝,掩面而泣。阿谁让她坐下,“别再哭了,唐公子不让你随侍,谁也强求不来
,再求下去,只会让他更看你不起。”紫云泪流满面,“喜欢公子难道有罪?为什么我喜欢公子、我在意公子,他就要看我不起?我并没有奢
望能与公子相伴一生,紫云什么也不求,只想每天见他一面。”
“他根本不想让你见这一面。”阿谁眉头蹙起,“紫云姑娘,这世上有许多人想见唐公子,其中大部分都怀着对唐公子的幻想、尊敬、崇拜甚至
倾慕,如果自己以为没有恶意,就认为对别人没有伤害,将会对唐公子造成多少困扰?”紫云怔了一怔,“困扰?”阿谁叹了口气,“是啊,困
扰,你既然不存奢望,就不要让自己喜欢的人感到困扰。他不想见你,执意想日日相见,以唐公子的个性,岂容你如此强求?”她温婉而有
耐心的道,“他并不是温柔的人,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不是吗?”
紫云怔怔的看着阿谁,像是很迷惑,阿谁微微一笑,“怎么了?”紫云迷茫的道,“我觉得你好像……很了解唐公子,而我根本不了解。”阿谁
摇了摇头,“我不了解。”她垂下眼睫,轻轻的道,“和唐公子相处得越多,我觉得我越不了解,但唐公子是一个好人。”她抬眼温柔的看着紫
云,“他虽然脾气不好,喜欢折磨人,杀孽又重,但我觉得他心里对人都是好的,只是他对人好的法子很古怪。”她突然笑了出来,“他虽然说
讨厌你,不肯让你跟在身旁,说要对你翻脸无情,但如果你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救你。唐公子为人就是这样……”她摇了摇头,“你莫要恨他
,如果你遇到了困境,最能依靠的人还是唐公子。”
“阿谁姑娘,你也不会去看他吗?”紫云的眼泪滑了下来,“你不会担心吗?”阿谁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紫云满腔痴情,让她也有些心烦
意乱起来,凤凤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俩,漆黑的眼眸又圆又亮,突然开口说,“我要吃肉肉。”
紫云破涕为笑,“我这就去厨房拿。”
第四十四章之二
唐俪辞回到房间,孟轻雷在房中等他,见他进来,欣然一笑,“今日文秀师太与天寻子上山,愿为风流店之事出力,得这二位之助,剑会如
虎添翼。”唐俪辞微笑道,“能得师太与前辈之助,是唐某之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浅浅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二位前辈带来几人?”孟
轻雷道,“一百二十二人,剑会上下的房屋已经全部住满,师太带来的又多为妙龄女子,只怕不宜与众人住在一起。”唐俪辞点了点头,“自宁
远县送来的厨子手艺如何?”孟轻雷笑道,“万窍斋送来的厨子,自然技艺精妙,人人都很赞赏呢。”唐俪辞微微一笑,“那请厨房备下素宴,
晚上我为师太诸人接风。”顿了一顿,他沉吟道,“至于峨嵋派诸位的住处,先请她们搬进芙莲居,至于往后妥善的住处,我会另想办法。”
“芙莲居不是阿谁姑娘正在住吗?成大侠还下令要众人不得靠近。”孟轻雷讶然,“若是文秀师太住了进去,阿谁姑娘要搬到何处?”唐俪辞道
,“让她和紫云住小厢房。”孟轻雷又是一怔,“小厢房……”
小厢房是丫鬟和仆役的住所,善锋堂中的丫鬟和仆役很少,不过紫云一人,以及扫地的小厮两人、奉茶的童子两人及厨子三人而已,居住的
条件自然不如芙莲居。唐俪辞让阿谁搬进小厢房,几乎便是将她视作奴婢。孟轻雷虽然觉得诧异,但此时以大局为重,“我即刻派人收拾芙
莲居。”唐俪辞点了点头,淡淡的吐出一口气,“如果和余负人碰头,让他过来找我。”孟轻雷性情稳重,并不发问,领命而去。
好云山上的人越来越多,士气到了一个鼎盛的时期。唐俪辞坐了下来,雪白的手指支额,以如今的人力,要与经营十年的风流店一战,未必
落于下风,但兵马越多、越杂,就越有反噬的可能。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猩鬼九心丸?玉箜篌在中原剑会期间,收服了多少人手?伏下多少
心腹?一切都在未知。
要决意战,就必须胜。
没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中原剑会有再多人马,都是枉然。
他坐了好一会儿,端起冷茶再喝了一口,门“格拉”一声开了,余负人走了进来。
“俪辞。”茶花牢一战之后,余负人原本称他“唐公子”,后来改称“唐俪辞”,现在索性直呼其名,“鸡合谷传来消息,解药……”他压低了声音,“
也许已有端倪。”
唐俪辞的眼眸微微一动,“来往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余负人微微一笑,“没有。”他虽然年轻,却并不糊涂,自余泣凤事后他已更加沉得住
气。唐俪辞轻轻叹了一声,“方平斋如何?”余负人沉吟,“他学音杀之术似乎颇有所成,专心致志。”唐俪辞眉头微蹙,“柳眼呢?”余负人轻咳
一声,“炼药有成,他写了封信给你,但看起来很烦躁,也许是这几个月来一直和那些毒草住在一起的缘故。”
“信?”唐俪辞道,“什么信?”余负人脱下外衫,在外袍里衬缝有一个薄薄的油包,唐俪辞见状笑了笑,余负人也哑然失笑,“我怕路上遇到柳
眼的仇家,不过这封信就算被人劫去,我看也没人看得懂。”他打开油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里面用木炭弯弯曲曲的写了许多文字,却
并非中土文字,余负人一字不识,不知里面写的什么。
唐俪辞接过来看了一眼,将它放在桌上,略略沉吟,“他觉得很烦躁?”余负人点头,“那些毒草的气味,我嗅起来也觉得心神不宁。”唐俪辞
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样吧,你按照来时的方法,把阿谁和玉团儿悄悄送去鸡合谷。”余负人奇道,“把阿谁和玉团儿送去鸡合谷?”唐
俪辞颔首,“不要声张,虽然路途危险,但若是多派人手,只怕更会引起注意。”余负人笑道,“送两个人过去不成问题,但这两个女子送到鸡
合谷,当真会让他安心么?”唐俪辞眼帘微阖,“也许是更心烦。”他挥了挥手,“今夜就把人送走吧。”
余负人点头正要离去,突地停了下来,“这几天你睡过几个时辰,喝了多少酒?”唐俪辞浅浅的笑,“喝了多少酒……当真是数不清楚……”他
支额而坐,神色看起来很疲倦,“你走吧。”
“酒能伤身,你纵然是海量,也不该如此放纵。”余负人道,“我一回到山上,就听到许多人赞你,昨天和青城派喝酒,前夜和九刀门喝酒,今
天早晨和飞星照月手一干兄弟喝酒,人人都说你豪迈潇洒,绝代风流。”他叹了口气,“你身上也不少旧伤,就算不为中原剑会,也该为你自
己珍重。”唐俪辞红唇微抿,浅浅的笑,“旧伤?你欠我一剑……沈郎魂欠我一刀……”他笑得仿佛倚栏勒马、一掷千金的风流主儿,“为我,
你们俩都该珍重,我喝酒不累,为我卖命很累。”
“你……”余负人明知唐俪辞不听人劝,只是徒劳的叹息,“你快些休息去吧,两位姑娘我会妥善照顾。”唐俪辞点了点头,看着余负人出去,
天色渐渐暗了,距离与峨嵋派的晚宴越来越近,他却没有任何胃口。
他也没有睡意,千头万绪在涌动,方周、池云、柳眼、邵延屏、雪线子……成千上万的人的命运维系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曾对池云说“你去
把沈郎魂和柳眼给我追回来”,如果他在洛阳没有受伤,也许池云和邵延屏都不会死。
油灯幽幽的亮了起来,灯光中有许多人影在晃动,他定定的看着,有时候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象,有时候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身心都很疲惫的时候很希望有人能帮助自己,但需要人帮助这种念头他不敢转,需要人帮助这种话,他死也不会说。
“笃笃”两声轻响,门开了,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是端茶的童子,“公子,素宴备好了,孟大侠、成大侠、董前辈请公子过去赴宴。”
唐俪辞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第四十四章之三
冬雪弥散,树木萌新。
在凤鸣山鸡合谷,一年最冷的季节已渐渐过去,这里天然果树成林,溪水清澈,水中盛产一种状如鲤鱼的黑色鱼类,肉质鲜美,且不生小刺。冬季树林中有松鸡和狐狸,夏季果树林里生长多种水果,并且野鸡野鸭也不在少数。山谷的两边山壁之上有山羊群,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
候它们也在岩壁上跳跃,唐俪辞说此地富饶,果然并非虚言。
鼓声阵阵,敲打着精密而动人的节奏,方平斋恣意击鼓,纵声长歌配合鼓声,倒是潇洒。柳眼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溪边,望着积雪初融的水面
,那水面上映出一双略带狂乱的眼睛,眼神像是很冷漠,眼底却是充满了迷茫。
孤枝若雪就是一种毒品,所以猩鬼九心丸也是一种毒品,一种特殊的毒品。
他望着水面,他和唐俪辞一起长大,唐家资助他读书,他不负众望考上了M大药剂学专业,有一度他想进入学校著名的制药研究所,但最后
因为唐俪辞那年要去欧洲旅游而放弃。他也因为最后的学年没有交论文而没有取得研究生学历,那时候唐俪辞去德国看雪,他又一次做了他
的保镖。
大学、研究所、德国、欧洲……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强迫自己忘记。溪水以很小的声音细细的流淌,水面柔和得像玉,映着他那
张面目全非的脸。
毒品并不是一种常规的毒药,所以要制作解药很难,毒瘾很难戒除的原因是一旦成瘾,除了身体产生戒断反应之外,它还会产生强烈的心理
需求。这种心理需求会驱使成瘾的人不折手段的追求毒品,而造成强烈心理需求的原因是毒品对大脑某个区域的刺激。猩鬼九心丸通过刺激
大脑,让人突破武学的限制,也就是说在刺激大脑方面它表现得更强,但一旦停药,它的戒断症状就更明显,要摆脱心理需求就更难。
他对此思考了很久,大脑的神经细胞一旦受到伤害和改变,很难恢复,要阻止它产生强烈的心理需求,就必须对发出需求信号的那部分区域
进行干涉和抑制,让它的活动效能降低。
要用药物将一个脑毒死很容易,但要将它毒死一部分,让另一部分依然保持活力就很难;而想利用手边少之又少的药物,抑制人脑的某一区
域的活动,却又不妨碍它的整体功能,那就近乎是天方夜谭。
何况发出心理需求的脑的区域,就是管辖感情的区域,只要有微乎其微的错失,就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让人从热情变得冷漠,或者是失去
理解感情的能力,让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退一步说即使是抑制了这个区域的活动,等到旺盛的心理需求期过去,大脑同样会对抑制剂本身
产生依赖,一旦停药,或许就会引发狂躁。
根据他的估算,戒断猩鬼九心丸产生的心理需求期至少在七个月以上,而七个月之后,为了避免突然断药引发的狂躁,解药又必须逐量减少
,这个减少的时间,也许也在半年以上。所以即使他的抑制剂能够成功,戒除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每个人都至少需要一年半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显然大部分人不可能坚持下来。
他觉得非常迷茫,他不知道现在进行的方向是不是正确?或许他该放弃抑制剂这个设想,着手寻找新的药物,看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种能
够直接解除猩鬼九心丸毒性的奇药?或者他只需要直接解除会导致红斑和麻痒的那部分毒性,而可以对戒断症状视作不见?
眼前是一片迷雾,解药迫在眉睫,非要不可,而他却不知道应当向哪个方向前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所有的人都没有信心,他既不相信
自己能制作出符合要求的抑制剂,也不相信成千上万的服用猩鬼九心丸成瘾的人都能按时按量服用解药,坚持长达一年半之久。如果他制作
出解药,而却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按时按量服用,这种解药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得救,非常少的、特别有毅力的一
部分人。
如果是阿俪,他一定会说:绝对有新的可能性。但他现在明白,阿俪的果断和自信,并不一定来源于冷静的思考,他往往在想到方法之前就
下断言,那是因为他一向不需要想到方法才下断言,他相信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到。
那是唐俪辞的风格,不是柳眼的风格,就像承受不了失败是唐俪辞的悲哀,但从来不是柳眼的悲哀。
他从来都是失败者,一个错惯了的人,无所谓一错再错。
第四十四章之四
“师父,这条河很浅,就算你跳下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距离你希望淹没于万顷碧波之中的心愿很遥远。徒弟我奉劝你,要跳要先买一匹
骏马,往东狂奔八百里,然后寻一个风景优美海水蔚蓝,有很高悬崖的地方再跳下去,第一是这样才会死;第二是这样才配得上师父你的风
流潇洒、千人爱万人迷的身份……”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方平斋不知何时已经敲完一曲,施施然站在他身后。
柳眼不为所动,他早已习惯方平斋满口胡说八道,但方平斋一开口,他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很远了。想的东西距离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
经很远,他又偏离了方向,如果他有阿俪那样的意志力就好,但他没有。
“师父——师父——”方平斋绕着他转了两圈,“今晚你究竟是想要吃烤鸡还是烤鱼?屋里有米,不过就你我两个大男人,烧柴做饭太麻烦,而
你的好徒弟我烧烤的手艺又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
“闭嘴!”柳眼不耐的道,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问,“你想吃什么?”
“师父你有耐心做鱼粥吗?哈哈,上次你熬的鱼粥的滋味,真是令人痴迷。”方平斋颈后插着那只红毛羽扇,手里握着鼓槌,闻言将鼓槌绕腕
转了几个圈,知道柳眼今晚打算做饭。这位师父脸上虽然难看又冷漠,脾气虽然又阴又硬,但其实心地善良,只要缠着他对他多加要求,说
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无论是任何要求到最后他都会答应。
师父是一个好人啊……
方平斋哼着小曲,坐在小溪边钓鱼,如果这世上没有朱颜,如果师父变成美女,这种生活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他儿子生出儿子、孙子生
出孙子……
柳眼在屋里将柴火点燃,他从来不擅长这种工作,每次点火都弄出浓烟,熏得满屋都是,今日也不例外。在方平斋钓到第四条鱼的时候,他
终于将柴火点燃,并发现一直点不燃的原因是方平斋将夹带冰雪的树枝一起塞进灶里,雪化了将柴打湿,所以点不燃又冒浓烟。他有些恼怒
,不知道方平斋是不是故意的,但气了一阵,怒气就自行消散了。
方平斋对他不坏,虽然他只是要学音杀之术,但至少这是一个很少让他烦恼的人,并且经常受他迁怒也不生气。
他架起了陶锅,放下浸好的米,站在灶边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在发呆。
阿谁踏入鸡合山庄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屋子的白烟。方平斋乐滋滋的在溪边钓鱼,而一阵一阵半黑半白的炊烟自屋子的窗缝、烟囱和大门飘
散。她吃了一惊,玉团儿瞪大了眼睛,等她们一起闯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是正在煮粥的柳眼。
他并不在乎灶台底下的火并未烧旺,也不在乎满屋的黑烟白烟,就站在灶台边,眼望着一锅微微翻滚的米粒。
“喂!你在干什么?”玉团儿笑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熟了没?我饿了。”柳眼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阿谁抱着凤凤站在门口
,玉团儿正对着自己笑,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凤凤被满屋的烟呛得直咳嗽,小小的手指指着柳眼,瞪眼直叫“坏坏坏坏坏坏坏……”阿谁忍不住一笑,“我来吧。”她把凤凤递给玉团儿,柔
声道,“你们出去走走,等粥做好了我叫你们。”
柳眼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眼色却是忽喜忽怒,突然冷冷的道,“是唐俪辞让你们来的?”玉团儿欢呼一声,“是啊!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坏人呢!结果原来他是个好人,他让余大哥送我们来啦!”她看着那锅半生不熟的粥,“你在做什么?你还会做饭吗?”她抱着凤凤往锅边凑,凤凤不
断咳嗽,柳眼突地把勺子丢下,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玉团儿立刻跟在他身后,柳眼一瘸一拐,她一只手抱着凤凤,一只手扶着柳眼,步伐轻快得像燕子。
他们往门外的树林中去了。
阿谁将潮湿的柴抽了出来,在从水缸舀了些水出来,将冒烟的柴浸入水中。厨房里的烟少了许多,清晰起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似乎突然变
得空旷。她将柴火拨旺,将锅盖盖上,游目四顾,厨房里没有半颗青菜,也没有鸡蛋、葱姜,一瓶盐巴和一壶油冷冷清清的放在台上,盐洒
得到处都是,油也是漫了大半个灶台。
她突然觉得很温暖,有些想笑,却只是略上了眉梢。过了一会儿,那种笑意化成了淡淡的哀伤,她想起了柳眼原来的那张脸,在风流店的颐
指气使、任性冷酷,他曾被数不尽的少女迷恋倾慕,他的琴他的箫他的琵琶,他的诗才和画才……
他曾距离坐拥江湖只差一步。
如今他毁容残废,武功全失,他站在灶台前煮粥,却并没有心存怨恨。
灶下火焰的温度慢慢的上升,她再度感觉到温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仿佛随着这种温暖一丝一缕的拔去。印在记忆中的凄厉狂妄的柳眼
渐渐的淡去,那个深深藏在心底的冰凉的孩子也仿佛能渐渐忘去,他……比唐俪辞更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只是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锅里的粥在扑扑的跳着,她揭开锅盖,用勺子慢慢搅拌。方平斋将一串活鱼提了进来,她对他微微一笑,方平斋报以一笑,“美人、美人啊
……”他自顾自的将鱼刮鳞去肚,“我弄了七只活鱼,大鱼烧烤小鱼做粥,你以为如何?”阿谁笑了起来,“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弄个鱼汤,方
大哥放着吧,我来弄。”方平斋嘻嘻一笑,“其实师父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西滋味也不错,我还以为你看到他在厨房的样子会高兴。”阿谁怔
了一怔,“高兴?”方平斋哈哈一笑,“女人不是很喜欢看男人下厨房么?表示这个男人有爱心又有耐心,温情又浪漫。”阿谁低声道,“温情又
浪漫?”她对方平斋笑了一笑,“其实我从来没有期待过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哈哈,男人嘛——”方平斋报以笑颜,“真的,其实像师父那样不错,滥好人、没心机,只会自己生气,虽然经常想要跳海,却困于该做的事
未做完而不敢去跳……”他还没说完,阿谁又笑了,“方大哥总是很精辟。”她微微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柳眼并不好,他太任性,不顾别人
的想法,有时候像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他指挥那些白衣役使、红衣役使的时候,冷酷得仿佛那些女子不是在为他拼命,他应该是个很凉薄
的人。”顿了一顿,她低声道,“但其实他不是,我想他只是想学唐公子那种操纵风云的手腕,想学他的狠毒,但……他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一
起害了。”
“哈哈,”方平斋绕着她转了半圈,面向门口,“别人被他害了,不过一死,他自己害自己,连死都不敢。”
他就这样施施然走了。
阿谁望着他的背影,方大哥是个神秘的人,虽然武功算不上天下无敌,但玉箜篌和鬼牡丹都希望他能加入风流店。
那是为什么呢?方大哥明明待人温柔,也许许多事他另有目的,但他对谁都不怀恶意。
这样的人,为什么玉箜篌和鬼牡丹非要他加入风流店不可?
第四十四章之五
阿谁做了一锅鱼粥,烤了两条鱼,再做了一碗鱼头汤。余负人将玉团儿和阿谁送到鸡合谷之后已经离开,黄昏时分,四人围坐在厨房的木桌
旁吃饭。
“鱼这种东西,如果能不生鳞又不长刺,全身上下都是肉就好了。”方平斋希哩呼噜的喝着鱼粥,“我喜欢吃鱼,但是懒得挑刺,就像我喜欢吃
桃却讨厌它长毛。”玉团儿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那你以后娶个老婆,帮你挑刺和剥桃子皮就好了。”方平斋下巴一扬,“哦!那你愿意
为我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瞪了他一眼,“不要!”方平斋按着心口,满脸痛苦,“那你愿意为我师父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哼
了一声,“他又不喜欢吃桃子。”方平斋指着玉团儿的鼻子,“你看你看,你们看,明显偏心,区别对待,师姑欺负师侄。”
阿谁忍不住微微一笑,凤凤坐在她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他看得那么专心,仿佛在他眼里柳眼是个形状奇怪的糖,或者是一只他从未
玩过的新娃娃。柳眼沉默着让他看,并不觉得凤凤的目光难以忍受,有时候他也凝视着凤凤,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目光交汇着,各有各的思
考,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柳眼身旁,玉团儿显得很快活,仿佛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阿谁一口一口的给凤凤喂鱼粥,凤凤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由于全神贯注都
在柳眼身上,阿谁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方平斋有趣的看着凤凤,这小娃娃长大了一些,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这么大,好像真的会想事一
样。
柳眼吃着鱼粥,非常沉默,他一直没有看阿谁,即使是玉团儿也渐渐察觉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方平斋的目光在阿
谁和玉团儿脸上瞄来瞄去,充满兴趣。
“阿谁。”柳眼没有看阿谁,吃完了一碗鱼粥却突然说,“借一步说话。”阿谁吃了一惊,放下碗筷,柳眼撑起拐杖,摇摇晃晃的往外走。她本
想带着凤凤,犹豫片刻,将凤凤递给方平斋,跟着柳眼走了出去。
柳眼摇摇晃晃的走到山庄外一片树林之中,阿谁一路沉默,她不知道柳眼要对她说什么,但显然非关情爱。
山林中的夜晚分外黑暗,柳眼走到一棵大树下靠着,那种借力的姿态让她不知不觉想伸手去扶。但她没有扶,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她不
该给他任何的错觉,对他最好的人是玉团儿,不是阿谁。
“他……”柳眼开口的声音微略带着沙哑,“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阿谁咬住嘴唇,“谁?”柳眼道,“唐俪辞。”阿谁的唇线微微颤抖,“他
对我很好。”柳眼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但在黑暗之中,听起来也像苦笑,“当真么?”阿谁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在乘风镇里,唐俪辞受到刺激的
那一晚,他所说的和所做的,那些算不算……对她不好?他是试图要伤害她,也许他真的想杀了她,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他说希望她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
那种话……依稀也不算对她不好。
夜风很凉,柳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对那句“他对我很好”感到很失望,深深吸了口气,她正要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柳眼又
问了一句,“他好吗?”
她怔了一怔,柳眼有多恨唐俪辞,她非常清楚,方平斋和她说过,柳眼教他音杀之术,有一半是为了要他去杀唐俪辞。但几个月不见,他居
然能够心平气和的和她谈唐俪辞,甚至问他好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挺好的。”她其实无法判断唐俪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带着微笑,温文秀雅,仿佛无所不能,即使有时候会歇斯底里,但短暂
的歇斯底里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他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柳眼低声问,言下竟是有几分关心。
“他在好云山招募人手,等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现世,他就要出兵菩提谷,剿灭风流店。”阿谁道,“他现在很忙,有时候几日几夜都不曾休息。”其实唐俪辞究竟在做些什么,她也根本不了解,即使尽力想要解释,也不知该为他说些什么。
“他吃什么?喝什么?没有休息?”柳眼突然怒了起来,“他又当自己是不死的神么?又在折腾自己,又在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把戏么?”
阿谁咬了咬唇,“他……”她顿了一顿,终于说了一句不是如木偶一般生硬的回答,“他很累,只是撑住,对谁都不说。”
柳眼挪动了一下,那张脸颊暴露在月光之下显得很可怖,“他不说,你不会问么?”他怒道,“他一辈子难得在乎哪几个人,你却偏偏不关心他。”
阿谁张口结舌,“我……我……”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曾经很恨他的吗?”并且,从前柳眼为了唐俪辞与她之间暧昧
的关系而大发雷霆,现在他却怪她不够关心他。
柳眼一拳打在树干上,树枝上的薄雪纷纷扬扬的落地,“他……他……”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很久,才哑声道,“他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不能
喝酒,不能与人动手,要好好的休息……”
阿谁微微一震,一种出奇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为什么?”
“因为他快要死了。”柳眼低声道,又一拳打在树上,“因为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他自己却不知道。”
夜风飒飒作响,冬夜的风吹得人冰寒入骨,阿谁一双眼睛在瞬间睁得很大,像是突然失去了神采。
第四十四章之六
“他有戒酒禁武么?”柳眼低沉的问。
她摇了摇头,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又单人匹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就是整天……整天和来好云山的各路豪侠喝酒,他们都觉得他很好,大家都很敬仰他……都很相信他…
…”柳眼冷冷的道,“他把方周的心埋在他自己肚子里,损害了他自己的腑脏,又拖延了三年之久,已经不能挽救。目前看起来没事,那是因
为他本身体质太好,谁也……谁也不知道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她听到这种惊人的消息,心里应该很难过,但根本哭不出来,她常常觉得灵魂不知在何处,现在更是整个人都空了,“你不是很恨他吗?难
道你不高兴?唐公子就要死了,你的心愿也该满足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平常的她不会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会刺伤别人。
柳眼全身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像要跌倒,她这次没有想到去扶他,只是茫然看着他,眼神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以前以为……”柳眼这句话说得很艰涩,“他十恶不赦。”
这是个滑稽的回答,江湖武林的头号邪魔柳眼,怨恨江湖侠义道之首唐俪辞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唐俪辞十恶不赦。
但阿谁没有笑,这句简单的回答之下藏有多少复杂的恩怨她也不想明白,只是眼圈突然红了。
“但其实他只不过是控制欲太强,他想要保护别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守护……所以他就控制别人。”柳眼暗哑的道,“他想要保护别人,是因为
他想要大家关心他,他喜欢所有的人都在乎他。但他……他总是弄得适得其反,他控制别人,总是让大家都怕他恨他讨厌他……”
“所以他再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旦被人发现他是为了想要被人喜欢才这样拼命,甚至拼命了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欢,他会羞
愤而死。”阿谁低声道,“所以他索性让大家一开始都怕他恨他讨厌他,这样他就不失望,就不会受伤害。”
柳眼不答,阿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就像个孩子。”柳眼点了点头,“他怕被人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了解过,他怕到了根本无法接受
的地步,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让人恨他?他躲起来根本不和我说话。”
“我知道,他要我心甘情愿为他去死,我说做不到,我说做不到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别人比他好,那时候他的样子……就像……就像活生生
要去死一样。”她颤声道,“我不知道他受不了这个。”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黑暗的树影下伸了出来,握住她的手,柳眼离开了那棵树,“他难得在乎几个人,他说他喜欢你,虽然他喜欢你就要折磨
你,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希望你能明白他其实不算太坏。”
他的手掌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很温暖,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很可怕,但那双眼睛依然很漂亮,依然充满了哀伤,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的眼
睛是那样的温柔。她的唇微动了一下,“你……你不是……非常……喜欢我吗?”
他全身一震,“我……”
“唐俪辞要死了,他这么幼稚,他受不了刺激,他有这么多缺点,你为什么不说说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说你想要我对你好呢?”她在颤抖
,开始抑制不住,“你打过我、骂过我、强暴我又看不起我,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唐俪辞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
,就像夫妻一样,你为什么不说要我爱你?为什么不说你想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有过孩子,但他……他死在那个水牢里
……我没有说我一直没有说,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你打我骂我强暴我又看不起我的时候,我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在水牢里失去孩子,生
不如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这样对我是因为你很想对我好但不敢对我好,我知道你也很痛苦,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很
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不幸!但是你——你现在叫我去爱唐俪辞——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的话,为什么要折磨我?”她的眼泪流下,掠过
面颊的时候是那么冰凉,“我不想爱上唐俪辞,我不想!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了解他,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既不要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要看到
他的人,他要死了也好,他过得再富裕再辉煌也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人人都对我说要善待他,甚至连我自己也常常对自己说,因为他是
这样重要的人,因为他关系整个江湖的安危,因为他对我这么执着这么好,他救过我救过凤凤,他给我这世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东西,所以
我不能对不起他,我要对他好,我要尽量让他高兴让他满意!可是——有谁为我想过——想过爱上他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我从来都不敢
爱他,我花费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时间来思考要怎样才能不爱上他你们又知道吗?”她的眼泪从冰凉变得滚烫,“要爱上他很容易,但不能
爱上他,他是个地狱!是个让人真的会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地狱!”
柳眼宛如木雕一般僵立在地,仿佛一动都动不了。
阿谁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救救我,我不要爱上唐俪辞,真的不要!你现在说你要我,我就跟着你,我不会背叛你,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好不好?”
她的话没说完,身子就被灼热的手臂紧紧的抱住,柳眼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呼吸触及她的脸,他依稀本是想吻她,但想及自己如今的容貌
,终是没有吻下去,只是死死的抱着她。
她绝望的任他抱着,她现在不要颜面和尊严,甚至不考虑玉团儿,只想要个主人能收留她叛离的灵魂。
他全身都很烫,过了许久之后,柳眼沙哑的道,“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她摇头,她不要道歉,她只想拿那些痛苦交换一个归宿,要
一个没有唐俪辞的地方。柳眼停了一下,继续说话,“现在……是不是只要不是唐俪辞,是谁要你,你都……可以?”
她突然从头到脚变得冰凉,一瞬间连呼吸都宛若突然消失了。
他仍然在说,而她多么希望这一刻时间停止或者倒流,让他再也说不下去。
柳眼沙哑的道,“我不是不想要你,我发誓……我比他爱你……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但……我比你更清楚,你心里……你心里其
实早就……”他没说下去,换了一句,“如果我现在说要你,你的心能回来,即使他快要死了我也不会放手让你走。但不是那样的——根本不
是那样的——不管谁说要你、不管你跟着谁走了,你会爱别人吗?你注意他在乎他,整天都在想他,但你自己却不承认。”他深深地呼吸,“
你爱他,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对他和你自己都好些,自欺欺人……自欺欺人不能让你幸福。”
“啪”的一声,她将柳眼一下推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死,“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我爱的人是傅主梅,不是唐俪辞!”
柳眼摔倒在地,手肘撞出了鲜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站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满脸的惊恐和失措,闻言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脸。柳眼冷冷的看着她,她极度绝望和狂乱的看着柳眼,即
使在她被强暴的那一晚,她也没有这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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