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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伤花 作者:流潋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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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达瓦齐被解京师之日,皇帝御午门,封以亲王,赐宝禅寺街居住。端淑宫拜见太后,其时腹部已经隆起,行走不便。母女二人一别二十年,不觉在慈宁宫中抱头痛哭,以诉离情。

    达瓦齐从此便在京中与端淑长公主安稳度日,只是他不耐国中风俗,每日只向大池驱鹅逐鸭,沐浴其中以为乐趣。达瓦齐心志颓丧,每日耽于饮食,大吃大喝,日夜不休。他身体极肥,面庞比盘子还大出好许,腰腹阔壮,膻气逼人,不可靠近。公主看不过眼,便请旨常在慈宁宫中居住。皇帝倒也允准,只让太后答允少理后宫之事,方才成全了端淑长公主于太后的母女之情。

    如是,宫中也宁和不少,连着太后与如懿也和缓了许多。

    偶然在慈宁宫见着端淑,如懿与她性子倒相投。大约见惯了世事颠沛,端淑的性子很平和,也极爽朗通透,与她说话,倒是乐事。

    二人说起少年时在宫中相见的情景,端淑不觉掩唇笑道:“那皇后嫂嫂入宫,在一众宫眷中打扮得真是出挑,连衣裙上绣着的牡丹也比别的格格精致不少。我虽是皇家公主,也不免暗暗称奇,原来公卿家的女儿,也不是输阵的。”

    真的,年纪小的时候,谁懂隐忍收敛为何物?春花含蕊,哪个不是尽情恣意地盛放着,闹上一春便是一春。

    如懿便笑:“公主记性真好。”

    端淑微微黯然:“自从远嫁,宫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在我心里颠倒个过儿,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连额娘袖口上的花样绣的什么颜色,也如在眼前。我还记得,我出嫁那一日,额娘戴着一枚赤金嵌翠凤口镯,那镯子上用红玛瑙碎嵌了一对鸳鸯,我就在想,鸳鸯,鸳鸯怎是这样让人心酸的鸟儿。”

    如懿正要出言安慰,端淑先自缓了过来,换了清朗笑意:“如今可好了,我又回来了,一早便向额娘讨了那只镯子,以后便不记挂了。”她又道,“说来那时我可喜欢皇后嫂嫂裙子上的牡丹了,就如今日这件一样。那时我想摸一摸,嫂嫂却似怕我似的,立刻走远了。”

    太后盘腿坐在一边,慈爱地听着端淑碎碎言语,仿佛怎么也听不够似的。听到此节,太后便笑:“多少年了,还念着这事儿。那定是你顽皮,皇后不愿理你。”

    如懿念及往事,不觉唏嘘:“皇额娘,真不是臣妾矫情莽撞,实在也是怕了。”

    端淑咂舌:“皇后的性子,也知什么是怕?”

    如懿颔首:“当日皇额娘与臣妾姑母不算和睦,臣妾随着姑母,哪里敢与皇额娘的女儿亲近。且在家时,姨娘所生的女儿绵里藏针,屡屡借着一衣一食生出事端,臣妾虽为嫡出,但不及妹妹得阿玛疼爱,发觉斥责无用,只好避之不及。”

    端淑“咦”了一声:“一直以为你出身后族,又是格格,不意家中也这般难相处。”

    如懿轻嗤,却也淡然:“天下人家,莫不如是。”她又笑,“当年得罪公主,不想公主如此记仇,看来哪一日必得好好请上一桌筵席,向公主赔罪。”

    说着,太后也笑了,道:“你们便时太闲,记着这个论那个。多少旧事了,还来说嘴。”

    噫!不意真有今日。

    可放下旧日种种恩怨仇隙,笑语一饷。

    那,那些曾经放不开的情仇,都是哪里来的呢?莫不真是自寻烦恼。那此刻放不下的,又算什么呢?

    她轻轻叹息,坐看天际云起云散,飞鸟四逸。

    时近盛夏,京中晴日无云,已经渐渐酷热。因达瓦齐受降之故,李朝等属国也纷纷来贺,派使臣入京,朝中一派喜庆之气。只是因着两位小公主新丧不久,皇帝也无意前往圆明园避暑,只在宫中忙于平定准噶尔之后的种种事宜。

    如懿午睡初醒,饮了一碗酸梅汁,便抚着胸口道:“吃得絮了,没什么味道,反而胸闷得很。”

    容珮笑道:“这几日天热,娘娘的胃口不好,总是烦闷难受…”

    容珮的话未完,如懿已经横了她一眼:“不相干的话不要多说,扶本宫起身梳妆,咱们去看看皇上。”

    午后的养心殿安静的近乎寂寞,皇帝独立于窗下,长风悠然,拂起他衣炔翩翩,如白鹤舒展的翅,游逸于天际。他的背影肃肃,宛如谛仙。这般无人时,如懿凝望向他,宛若凝望着少年时与他相处的时光,唯有他,唯有自己,再没有别人来打扰他们的宁静。

    皇帝的沉醉,在于壁上悬挂的巨幅地图,喃喃道:“准噶尔诸部入版图…其山川道里应详细相度,载入皇辇全图。自圣祖康熙时至今,三代的梦想与期盼,朕终于实现了。”他兴奋地看向如懿,满眼沉着与喜悦,“如懿,朕已经命人重新绘制新疆地图,将准噶尔之地完整画入。又吩咐在避暑山庄东北面的普宁寺,以满,汉,蒙,藏四种文字刻碑记述我大清平定准噶尔部的历程,定名《平定准噶尔后勒铭伊犁之碑》。你说可好?”

    如懿分享着他的快乐,并肩立于他身旁:“皇上完成先祖之愿,理当普天同庆,以告慰列祖列宗。”她微微垂首,靠在他肩上,“臣妾最高兴d是,皇上的山河万里,宏图挥鞭之中,是臣妾何皇上一同经历的。”

    皇帝的笑容清湛,抵着她的额头道:“如懿,你这样的话,朕最欢喜。”皇帝指点着万里巨图,挥斥方遒,“平定准噶尔后,便是天山一带的不肯驯服于朕的寒部,还有江南的不服士子,虽然明面上不敢反抗我大清,但暗中诋毁,写诗嘲讽的不在少数,甚至蔚然成风。”

    如懿摇一摇手中的轻罗素纱小扇,送上细细清凉:“士子们都是文人,顶多背后牢骚几句,皇上不必在意。”

    皇帝冷哼道:“先祖顺治爷宠幸汉臣,他们就敢说出——若要天下安,复发留衣冠,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康熙爷与先帝都极重视民间言论,尤其百姓愚昧,极易受到这些文人士子的蛊惑。

    如懿听皇帝说起政事,只得到:“是。”

    皇帝侃侃而谈:“不止民间如此,朕的朝廷里难道就清静么?广西巡抚卫哲治告内阁学士胡中藻自负文才,不满朝廷,写诗诽谤。你可知他都写了些什么?”

    如懿见皇帝深色不悦,只得顺着说:“臣妾愿意耳闻。”

    皇帝冷冷道:“胡中藻姓胡,就惯会胡言乱语,写什么——一世无日月、一把心肠论浊清、斯文欲被蛮、与一世争在丑夷等句,尤其是——一把心肠论浊清之句,加“浊”字于我国号“清”字之上,是何居心?”

    如懿听得心有戚戚,只得含笑道:“他一个文人,写诗兴致所致,恐怕没有咬文嚼字那么仔细。”

    皇帝眉心一皱,愈加沉肃道:“皇后有所不知,胡中藻不仅如此,他悖逆、抵讪、怨望之处数不胜数,他所出的典试经文题内有’乾三爻不像龙’之句,乾隆乃朕年号,龙与隆同音,显然是诋毁朕,再有’并花已觉单无蒂’句,岂非讥讽孝贤皇后之死。胡中藻鬼魅为心,语言吟诵之间,肆行悖逆抵讪,实非人类之所应有”有凛然的杀气凝在他墨色的眸底,看得如懿心惊胆战,“朕已决定,胡中藻罪不容诛,斩首弃市!”

    如懿心头一哆嗦,正欲说话。皇帝看向她的颜色已有几分不满:“皇后难道对这样的不忠之人还心存怜悯么?”

    如懿还如何敢多说,只得道:“臣妾不懂政事,只是想,若于文字上如此严苛,天下文人还如何敢读书写字呢?”

    “要读就读忠君之书,要写就写忠君之字,如若不然,朕宁可他们个个目不识丁,事事不懂!”

    有清风乍起,身上浅紫色棠棣花样的袖口随风展开,飘飘若举,宛如蝴蝶扑扇着阔大的翼,扇得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如懿有一瞬的出神,难怪天下男子都喜欢单纯至无知的女子,这样捧在手心,或弃之一旁,她什么都不懂,亦不会怨,不比识文懂字的女子,情丝剔透,心有怨望,才有班婕妤的《团扇歌》,才有卓文君的《白头吟》。

    她微笑着,无知无觉的女子,或许叹息几声,哀叹命运不济也便罢了,如何说得出卓文君一般“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话呢!这样的才女,固然聪慧玲珑,自然也不够可爱了。

    皇帝蹙眉:“皇后,你在笑什么?”

    如懿心中一凛,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臣妾在想,臣妾也喜读诗文,以后更该字字篇篇都小心了。”

    皇帝拂袖道:“本就该这样。朕想起胡中藻乃朕先前的首辅鄂尔泰的门生。虽然鄂尔泰已死,但他认人不清,朕已下令将其牌位撤出贤良祠,以儆后人。

    如懿口中应着,看着眼前勃然大怒的男子,心思有片刻的恍惚。曾几何时,那个与自己一起谈论《诗经》、一起夜读《纳兰词》的男子呢?他温文尔雅的风姿,怎么此刻就不见了呢?

    仿佛记忆中关于他的已越来越模糊,最终也只幻化为一个朦胧而美好的影子,凭自己旖念。

    或许,眼前的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只是他在意的,再不只是那样美丽如萤火虫般闪烁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后的忠诚与稳固吧。

    最后,皇帝以一言蔽之:“不管是谁,不管他身在何处。只要悖逆朕的心意的,朕都容不得他们,必定一一征服!”

    皇帝的话,自此便开启了平定寒部之战,自然,那也是后话了,然而眼前,如懿只听的皇帝说:“朕平定准噶尔大喜,万国来贺,嘉贵妃金氏的母族李朝也不例外,前朝后宫皆有庆典,这样的场合,嘉贵妃若还禁足不出席,恐怕李朝也会担心,有所异议。”他停一停,有几分为难,看向如懿,“毕竟,璟兕之事并非证据确凿,不能认定了是嘉贵妃所为。”

    若是不怪嘉贵妃,又能怪谁呢?如懿满心冷笑,脸上却只能强忍着,露出温婉神色,她太过于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决定的事,又是关乎颜面的事,有何可辩驳的呢?她不屑,亦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反对,便以更谦和的笑容相迎:“皇上思虑周全,皇上决定便是,臣妾没有异议。”

    皇帝的神色放松了许多,赞许道:“皇后贤惠。”

    如懿的笑,柔婉得没有任何生硬与抵触的棱角,怎么能不贤惠呢?在宫中浸淫多年,从姑母而始,有太后点拨,又朝夕见孝贤皇后的模样,她再愚昧冥顽,也该学的些皮毛了吧?于是她索性道:“嘉贵妃禁足后一直是以常在的位分对待,既然黄色要顾着她和李朝的颜面,索性还是恢复贵妃的待遇吧,免得她遇上母族的人抱怨起来,说咱们表里不一委屈了她。”

    皇帝不悦地轻嗤:“出了这样的事,嘉贵妃还敢说嘴么?”然而他还是答允了如懿,嘱她细细办妥。

    如懿欠身从养心殿告退,三宝便迎上来道:“愉妃小主已经到了翎坤宫,在等着娘娘呢。”

    如懿面无表情,只是口中淡淡:“她来得正好,本宫也有事要与她商议。”

    三宝见如懿如此神色,知她有不喜之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扶如懿上了辇轿,伺候着回去了。

    长街夹道高墙耸立,透不进一缕风来,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日头热辣辣地泼洒着热气,连宫女手中擎着的九曲红罗黄凤伞也不能遮蔽分毫,如懿斜在辇轿上,听着抬辇太监们的靴底喋喋地刮着青石板地面,越发觉得窒闷不已。

    过了长街的转角,便望得见后宫的重重飞檐,映着金灿灿如火的阳光,像引颈期盼的女人渴望而无奈的眼神。

    如懿不知不觉便轻叹了一口气,转首见角门一侧有女子素色的轻纱裙角盈然飞扬,人却痴痴伫立,啜泣不已,在这泼辣辣的红墙金日之下,显得格外清素。

    如懿眼神一飞,三宝已经会意,击掌两下,抬轿的太监们脚步便缓了下来。三宝望了一眼,便道:“皇后娘娘,是祈嫔小主。”

    如懿有些意外:“祈嫔才出月子不久,怎么站在这儿,也不怕热坏了身子。”

    三宝连忙道:“娘娘忘了?前两日祈嫔小主宫里来报,说祈嫔小主没了公主之后一直伤心,所以请了娘家人来说说话。这不,祈嫔小主大概是刚送了娘家人回去吧。”

    如懿微微颔首,示意三宝停了辇轿,唤道:“祈嫔。”

    祈嫔尚在怔忪之中,一时没有听见,还是伺候她的宫人慌忙推了推她,祈嫔这才回过身来,急急忙忙擦了眼泪,俯身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苦笑:“如今本宫还有什么可安的,还不是与你一样么?”

    一句话招落了祈嫔的眼泪,她泪眼朦胧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白色山茶花的花瓣,再美,亦是带了薄命的哀伤。

    如懿步下辇轿,取下纽扣上系着的绢子,亲自替她拭去腮边泪痕:“才出月子,这样哭不怕伤了眼睛么?”

    一语未落,祈嫔抬起伤心的眼感激地望着如懿:“皇后娘娘,这样的话,除了臣妾的娘家人,只有您会对臣妾说。”

    如懿执着她的手,像是安慰自家小妹。她婉和道:“咱们原本就投缘,如今更是同病相怜,不彼此安慰,还能如何呢?”她停一停,“送了家里人出宫了?”

    祈嫔点头:“是。家人进宫也只能陪臣妾一个时辰,说说话就走了。”

    如懿温然道:“本宫同意你家人进宫,是为舒散你的伤心,好好宽慰你,而不是更惹你伤心。若叫你难过,不如不见也罢,且你不是足月生产,而是受惊早产了六公主,更要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祈嫔死死地咬着绢子,忍不住呜咽道:“皇后娘娘,臣妾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臣妾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六公主的脸。她一生下来就比小猫儿大不了多少。脸是紫的,人也皱巴巴的,可臣妾看她一眼,就觉得她像足了皇上和臣妾,她是个好看的孩子,臣妾心疼她,可是她不肯心疼臣妾,才活了几天就这么走了。”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如懿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如懿的心一阵一阵哆嗦,“臣妾就是想着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又想,可是臣妾与她的母女情分就这样短,臣妾就是想不明白,她在臣妾肚子里长到这么大,千辛万苦到了人世,难道就只为了或这么几天就丢下臣妾去了么?”书旗小说网提供阅读http://www.bookqi.com/

    祈嫔哭得伤心欲绝,连如懿身后的三宝也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拭泪,如懿怜悯而同情地抚摸着她的鬓角,随手从她的髻后摘下一朵小小的纯色的白绢花儿在指间,低低道:“这朵花儿,是戴着悼念你的六公主的吧?”

    祈嫔有些畏惧地一凛,盯着如懿,嘴唇有些哆嗦,作势就要跪下去:“臣妾,臣妾糊涂。六公主过世月余,臣妾不该再戴这个,宫里头忌讳的,皇后娘娘恕罪。”

    如懿的声音凄然而温柔,扶住了她道:“宫里头是忌讳这些白花白朵儿,可本宫不忌讳。”她将鬓边的银器花儿摘下戴在祈嫔髻后,“你伤心,本宫和你一起伤心。你的眼泪,本宫替你一起兜着。只是这朵白绢花,到了本宫这里就是最后了,别再让别人看见,你的六公主才活了这几天,你就伤心成这样,那本宫的璟兕养了这么大,本宫是不是就该伤心得跳进金水河里把自己给淹进去了?本宫跳下去了,也拉上你一同淹着,这样害了咱们孩子的人就越发高兴了。不过,左右咱们都淹没了,那些人的笑声再大,咱们也听不见了,是吧?”

    祈嫔猛地一颤,眼里皆是狠戾的光:“皇后娘娘!咱们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臣妾的六公主不该这么早就出世,更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她环视着四下,惊惧而狠辣,“是她!是她养着的疯狗害了咱们的孩子!”

    祈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格格地咬着,仿佛要咬人似的。如懿搂过她,轻声哄着,笑容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别这样!别说这样的话!湄若,你的孩子走了,是跟本宫的五公主做伴儿去了。咱姐妹俩在一块儿,到了九泉底下也不会寂寞,她们都在一块儿呢,就跟咱们一样。”如懿一字一字缓声说来,任由心口的烦恶如扑腾的海浪,颠仆起伏。

    祈嫔的泪大片大片洇湿了如懿的衣袖,那种腻嗒嗒的感觉,让如懿难过又生厌:“你会哭,本宫也会哭,谁不会伤心呢?可偏偏为什么是咱们伤心?这些眼泪珠子,活该是咱们的人来流,对不对?”她抚摸着祈嫔绾起的青丝,动作轻柔得如在梦中,“你还年轻,应该比本宫更明白。孩子没了,与其伤心的不死不活,还不如想想,加把力气再生下一个,只要能生,就不算完!还有啊,皇上解了嘉贵妃的禁足,她也要出来了。见了面,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把你的恨也收起来,自己知道便罢,别叫人看见了,也知道该怎么防着你了。知道么?”

    祈嫔伏在如懿的臂弯里,只是无声地抽泣着,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终于寻到了母兽的庇护,安全的瑟缩成一团。

    如懿静静地怕着她的背,仰起脸时,忽而有风至,有大团大团的雪白被吹过宫墙,纷扬如雪。

    如懿轻轻地笑了,伸出细薄的手接住,低声叹道:“六月飞雪啊!像不像?”

    祈嫔愣愣的抬起脸,低声道:“皇后娘娘,是老天爷觉得我们的孩子死得太怨望了!”她的声音弟弟的,像是从幽门鬼谷传来的女鬼的悲切声,让人心酸之余,又觉不寒而栗。

    如懿的神情渐渐淡漠下来,像沾染了飞雪的清寒:“湄若,即便受伤,流血,与其看着它腐烂流脓,溃烂一团,还不如雕上花纹,让它绽放出来,是伤也是花,才不白白痛这一场,明白么?”

    第十三章出嗣

    金玉妍再次回到众人的视线中时,已经是五月末的天气。比起之前许多年的志得意满、风华正茂,玉妍的美丽如被蚕食的满月,终于有了渐渐月亏之势。

    其实,她还是很美的。长白山的冰雪养育出她咄咄逼人的美艳之姿,恍若灼灼的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只是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宫中的日子啊,雨是绵绵的,风是瑟瑟的,就这样不知不觉,催得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便是“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的红药,亦有闲倚晚风生怅望,可怜风雨落朝霞的时节了。

    金玉妍倒并无半分颓丧怨望之气,相比因为丧女之痛而变得如木头人一般的忻嫔,携了侍女丽心的手步入翊坤宫的她,依旧丽质浓妆,明艳迫人。

    倒是绿筠有些慨叹:“昨日见嘉贵妃陪皇上一同随见李朝的使臣,她的眼妆画得那样浓,还是遮不住眼角的细纹。喷啧,其实都这把年纪了,何必还争这口气呢?”

    如懿笑着拿羊脂玉轮细细磨着手背:“何止嘉贵妃,本宫摸着自己的皮肉,也比上一个春天松弛不少。岁月催人老,谁不想多留时光停驻片刻呢。也亏得这几日嘉贵妃陪着皇上见李朝的使者,本宫身子不适,才能偷懒片刻了。”

    绿筠自嘲地一笑:“臣妾总归是认了。老就老吧,谁没有老的一天呢。叫臣妾如嘉贵妃一般每日浓妆数个时辰才出门,天不亮就起身对镜梳妆,大半夜了还在用人参熬玫瑰水浸手泡脚的,臣妾想想都觉得累了。”

    如懿“扑哧”一笑:“所以呀,活该咱们不如嘉贵妃了。她的细纹是遮不住,可是远远望去时,还是如二八佳人一般。”

    玉妍听见这样的话倒是颇为得意,笑吟吟道:“人活一口气,树争一张皮,臣妾出身李朝,学过的谚语并不多,唯有这一句却时时记在心上。若是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不肯好好打扮了,那还算什么女人呢?留着鸡皮鹤发惹人笑话么?”

    她这样的话,听在忻嫔耳中格外刺心。因着六公主的早夭,忻嫔一直不施浓妆,不饰金玉,往日的活泼在她身上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抹近乎于木纳的优郁。

    这样的神情,是极让皇帝心疼的,所以下了旨意,于七月初四之日行册封礼,晋忻嫔为忻妃。

    嬿婉在旁含笑道:“皇上七月初四便要封妹妹为忻妃了,妹妹好歹也换件颜色衣裳,笑一笑才好啊。”

    忻妃冷冷淡淡道:“我比不得嘉贵妃,自己儿子的腿残废了还能整日笑吟吟对人,便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金玉妍凤眼斜斜飞转,冷笑道:“忻妃妹妹真是伤心过头了。难道你这般服丧,六公主便能活过来了么?”

    六公主的早夭,多多少少与嘉贵妃所养的“富贵儿”有关。虽不能指证为玉妍唆使,但到底是她疑影最重。如此这般放肆言论,连最老实的婉嫔也不觉侧目,悄声道;“嘉贵妃姐姐,这样伤人心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

    殿内殿外,皆是寂寂。只有庭前几树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

    如懿怔了怔,想起那原是生下璟兕不久后皇帝喜悦,命人移栽到翊坤宫中的石榴,以示多子多福。

    嬿蜿闲闲地拨弄着手中的青碧描金茶盏,浅碧色的云雾银峰蒸腾着白蒙蒙的水汽,映出她薄薄的笑意:“人生得意须尽欢。六公主自然不能复生,可八阿哥的腿脚也不能再健步如飞了,四阿哥也不能复宠如前,得皇上欢心。说来啊,还是嘉贵妃姐姐想得开。”

    玉妍极重颜面,被嬿婉戳到痛处,脸色瞬间寒了下来,森森道:“虽然本宫的四阿哥一时受小人陷害,连着八阿哥也坠马受伤,可他们是皇家的儿子,哪怕腿不行了,没恩宠了,到底还是凤子龙孙。这个,可由不得本宫想不想得开!”她鄙夷剜着嬿婉,“令妃自己没有孩子,倒惯会管孩子的闲事!”

    嬿婉脸上一红,旋即变得紫涨,却也不能辩驳,只得垂下脸,气咻咻地拨着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

    玉妍见嬿婉气馁,越发盛气凌人。如懿颇为唏嘘:“多子多福,古人的老话,到底是不错的。嫔妃之中,嘉贵妃子嗣最多,这样的福气,咱们是羡慕不来的。”她话锋一转,向着纯贵妃和海兰道:“只是话说回来,三阿哥是皇上的长子,敦厚有礼,五阿哥如今更是在皇上跟前得力,堪为左膀右臂。生子应当如此,才算是祖宗的孝子贤孙,否则只是论一个凤子龙孙的血统,实在算不得什么。想想康熙爷的八阿哥和九阿哥,因争帝位而被先帝削爵圈禁,一个起名阿其那,一个塞思黑,极尽羞辱,哪里还有半点儿凤子龙孙的颜面呢?”

    玉妍听得此节,不禁矍然变色:“皇后娘娘是拿康熙爷的八阿哥允禩来比臣妾的八阿哥么?”

    如懿也不气恼,只是和颜微笑:“允禩这样的不肖子孙,康熙爷一辈己经出了一个了,怎么嘉贵妃这样多心,以为皇上也会有这样的儿子么?”

    玉妍眉心的褶皱稍稍平复,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水红色滚宝翠蓝珠络的绢子:“皇上的孩子,自然不至于如此。孝贤皇后的丧仪上,大阿哥和三阿哥稍稍失仪,皇上便严厉教训。有了这个做榜样,谁还敢么?再说得远一些,本宫的儿子行八行四本就是占了好运气的。太宗皇太极是皇八子登基,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本宫的孩子再不成器,有祖宗这样的福泽庇佑,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有幸能将这福泽一脉相承下去,也是情理之中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然而并无人应答,也不屑于应答。如懿亦只是用银签签了一枚樱桃滑入口中,以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默然相对。倒是婉嫔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这种诡异的沉默,绿筠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海兰有些怯怯地适时添上一句道:“福泽与否,还真不好说,但是圣祖康熙爷幼年得了一场天花,人人以为是逃不过去的劫难,后来也只是落了几点小小瘢痕,丝毫不影响圣祖的天纵英明。”

    玉妍以为众人被震慑住,衔了一缕冷笑道:“所以,别以为本宫的孩子一时不得皇上宠爱,或是有了些许残疾,便轻慢了他们。孩子们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绿筠实在按捺不住:“本宫的三阿哥是不算聪明伶俐,如撇开三阿哥不算,四阿哥也算是皇帝诸子中最年长的。但年长算什么,比谁的胡须长么?现放着皇后娘娘的十二阿哥在呢,哪位皇子的福气也比不上十二阿哥这位嫡子呀!”

    如懿看一眼绿筠,谨慎道:“纯贵妃此言差矣!十二阿哥尚且年幼,贤愚如何尚是未知之数。何况嫡子又如何?太祖努尔哈赤的嫡子褚英和圣祖康熙爷的嫡子允礽都因谋逆不孝而被废了太子之位,这便是警戒后人,不要以嫡庶分尊卑贤愚。孩子们自己争气,才是最要紧的。便是眼下还没有孩子的,也不必心急。皇上正当盛年,妹妹们也绮年玉貌,什么福气怕等不到呢。”

    一语既出,嫔妃们皆是敬服。绿筠率先起身,领了一众人等行礼:“皇后娘娘教诲,臣妾们谨记在心。”

    玉妍伫立其中,未曾躬身,愈加显得格格不入,她只得屈身福了一福:“臣妾明白了。”

    如懿拨一拨手边小几上珊瑚釉粉彩花鸟纹瓷瓶里供着的一大把几欲滴露的红色芍药,翠茎红蕊,映叶多情。她温和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沉郁的告诫:“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许多事繁华得意只在一时,妹妹们也不必过于执着眼前,还是多求一求后福吧。”她说罢,站起身来,意欲转入内殿。可是才一迈步,脚下一个踉跄,人便斜斜滑了下去。

    容珮惊叫一声,忙忙和扑过来的海兰一起牢牢扶住,一迭声唤道:“太医!快请太医!”

    如懿的不适晕眩,自然引来了皇帝的关照与陪伴。她闭目和衣躺在床上,听着皇帝的脚步挟着风声而入,不觉含了一丝浅笑。

    江与彬跪在床前请脉良久,却是一脸喜色,向急急赶来的皇帝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并非凤体不适,而是有喜了!而且已经三个月了。”

    窗外的石榴树影映在湖碧窗纱上,风移影动,花枝姗姗,欹然生姿。如懿一脸惊诧与意外,想要笑,却先落了晶莹的泪:“臣妾这几个月晕眩烦闷,原以为是生璟兕的时候落下的病根,没想到竟是有喜了。”她握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是不是璟兕在天有灵,怕臣妾与皇上膝下寂寞,所以又转世投胎,来做咱们的孩子了。”

    因着两位公主早夭,皇帝郁郁多日,如今听闻如懿再度有孕的喜讯,常日阴霾一扫而空,拥着如懿的肩,眼中不觉泛了泪光:“是。璟兕知道咱们想她,所以又回来了。”

    海兰与忻妃陪在如懿身边,一脸惊喜,忻妃更是忍不住感泣:“还是皇后娘娘好福气,这么快又有了孩子。这样臣妾也有些盼头了。”她的眼泪还在腮边,继而愤愤不平,“还好刚才愉妃姐姐和容珮扶得快,否则皇后娘娘受了嘉贵妃的闲气,头晕脚滑,伤了腹中皇嗣,可怎么是好?”

    海兰亦抚着心口,后怕不已:“还好皇后娘娘没事,否则嘉贵妃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皇帝微笑的眼波倏然转为薄怒:“怎么?嘉贵妃才解了禁足,便又惹是生非了么?”

    海兰郁然长叹,却只道:“嘉贵妃的性子,皇上还不知道么?一向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便由着自己的!”

    此时,绿筠领着众人候在廊下,并不敢进来多问,只预备着随时陪侍。

    玉妍不耐烦道:“天气这么热,咱们还要守在这里多久?说来皇后娘娘的凤体也太娇弱了,只是晕眩,又未跌倒!”

    绿筠心中愤懑,别过脸不理会她,只向婉嫔道:“也不知娘娘身子如何了?无论多久,咱们都是要等的。”

    殿中敞亮,外头的一言半语偶尔落进,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泛起涟漪点点。皇帝起身推窗,转眸向外,庭中绿瘦红肥开得真人,花枝曳曳处落下一蓬蓬水墨似的影子,生出几许清凉。不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金玉妍,一袭宝石蓝片金葡萄花彩宫装衬得窈窕宜人,正握着一柄刺绣洒金牡丹团纱扇,在树下悠然观望花落,毫无关切之意。

    皇帝鼻翼微张,冷然道:“中宫凤体违和,嘉贵妃还能如此悠然赏花,真是全无心肝!说!她到底如何冒犯了皇后?”

    海兰看着含怒的皇帝,有几分畏惧,藕荷色的衣裙盈然一闪,退后几步道:“事关皇子。臣妾身为人母,不宜多言。”

    皇帝略略点头,正要再发问,忻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悲切切道:“皇上,臣妾的六公主死得不明不白,臣妾不敢胡乱猜疑是谁暗害。但是嘉贵妃出言不逊,臣妾不敢不言了。”她一字一字,含了蕴蓄多时的恨与怨,一并吐在了字句中,“臣妾以下所言,皆为嘉贵妃今早大放厥词所说,臣妾不敢添加一字半句。请皇上明鉴。”她俯身三拜,模仿着嘉贵妃的口气道,“本宫的儿子行八行四本就是占了好运气的。太宗皇太极是皇八子登基,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本宫的孩子再不成器,有祖宗这样的福泽庇佑,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有幸能将这福泽一脉相承下去,也是情理之中啊!”

    有长久的静默,只听得风声簌簌入耳。他的声音极缓极缓:“你们身在后宫,有许多前朝的事,朕不便多说。但是如懿,你是皇后,也该知道一些。”

    如懿见皇帝如此郑重,肃然道:“皇上说,臣妾便听着。”

    皇帝施施然立于窗下,一身松石蓝刻丝暗金柏纹的长袍,只用明黄带子松松系住,越发长身如岩下松,优雅中不失赫赫之气。然而他的面色却如那松石蓝的缎子,暗沉沉地发闷:“前些日子李朝来贺,提起朕是否有立太子之意。朕也不便多言,便打发了。谁知前几日朕单独召见李朝使者,那人却说…”皇帝深吸一口气,语调更沉,“却说起孝贤皇后生前两位皇子早夭,朕既爱重永珹,何不出继永珹为孝贤皇后嗣子,来日孝贤皇后灵前,也可有人祭祀供奉!”

    海兰在皇帝跟前一直讷讷不肯多言,听到此节,亦隐隐失色:“皇后娘娘己有嫡子,永珹若出嗣孝贤皇后为子,岂不宫中有两位嫡子,既是异母所生,长幼有别。哪怕来日无事,只怕也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忻妃自是年轻,又出身官宦门第,自然晓得其中利害,陡然扬眉厉声:“皇上,若四阿哥出继为孝贤皇后嗣子,那么得逞之后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如懿靠在金丝攒海棠芍药厚缎软枕上,微笑如冬日湖上冷冷薄冰,纵然冰上暖阳融融,冰下却依旧水寒刺骨,汹涌流动:“孝贤皇后为嫡后,臣妾为继后,臣妾的孩子自然不能与孝贤皇后之子比肩了。臣妾真的很想知道,皇上盛年,他们这般苦苦不放,到底是为着什么?”

    皇帝的面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而眸中却有着凛然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他继续道:“自李朝来见,朝廷里也渐渐不大安宁,总有那些不大安分的人窥探朕的心意,说起早立太子之事。”

    如懿凝神片刻,掀开覆盖在身的湖蓝华丝锦被,凛然跪下道:“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何须早立太子!何况自先帝爷起,即便有合意的储君人选,也是放置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之后,待到龙驭宾天后才能开启,以免再出现康熙爷时九子夺嫡的惨状。说这样话的人,岂非诅咒皇上?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负手而立,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难看的苍白。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说这样话的人,的确罪该万死。朕有嫡子,何须商议立太子之事。来日水到渠成之事,不必再有异议了。”

    如懿的脸色白了一白,郑重俯首,恳切道:“永璂才三岁,不比孝贤皇后的两位嫡子,幼年伶俐。哪怕是中宫嫡子,也得好好请师傅教导。能不能有出息,还得成年才看得出来。”

    皇帝淡淡叹了一声,扶了如懿起身:“皇后,你有身孕,不许这么跪着,仔细伤了自己。”他扶着如懿在床边坐下,似是无限感怀,“也是。永璂还小,如今朕的儿子里,唯有永琪可堪重用。”

    海兰吓了一跳,慌忙跪下,连连叩首道:“皇上!皇上!永琪年长,合该为皇上分忧。但臣妾只有永琪这一个儿子,只盼他早日成家立业,臣妾也可以含饴弄孙,膝下承欢了。”

    皇帝微微颔首,静静道:“李玉,传嘉贵妃进来。”

    李玉见皇帝脸上一毫神色也不露,有些不解,忙出去传了嘉贵妃进来。

    皇帝看着她道:“朕传你进来,是有件喜事要告诉你和愉妃。”

    玉妍见海兰与忻妃早已跪着,忙也喜滋滋跪下道:“皇上疼臣妾,臣妾明白,臣妾洗耳恭听。”

    皇帝的目光温和些许,徐徐道:“永珹和永琪的年纪也不小了。朕打算在朝中重臣家各选个好女儿,许配给两位皇子为福晋。但你们身为皇子的生母,可有心仪的人家,也可说来给朕听听。”

    玉妍见海兰只是沉吟不定,施施然笑道:“先帝在世时最重手足之情,与和怡亲王兄弟清深。和怡亲王的次女嫁与散秩大臣福僧额为妻,福僧额乃和硕额驸。听闻二人生有一位格格,聪慧美丽,大方高贵,配给永珹很是合适。而且格格有皇家血缘,凤子龙孙,这才般配么。”

    皇帝的嘴角泛起一缕笑意:“你的思虑倒很周详,凤子龙孙,时时事事想着攀高处去,倒也像你和你儿子的性子。”他瞟一眼海兰:“愉妃,你呢?”

    海兰一脸的本分恭谨:“只要女孩儿贤良淑德,能与永琪夫妻和睦,不拘什么门第,都是好的。臣妾心思,还请皇上成全。”

    如懿对海兰的应答极为满意,递去一个含笑的眼色,心中暗暗赞许。

    皇帝“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嘉贵妃,看来你比愉妃懂得选儿媳多了。四阿哥若明白你的苦心,倒真能成器了。”

    玉妍见被冷落多时的儿子得了皇帝赞许,颇有意外之喜:“皇上说得是。臣妾与永珹母子连心,他都明白的。臣妾总对永珹说,先帝爷为皇子时是四阿哥,皇上也是四阿哥。有这样的榜样珠玉在前,他若能用心做事,必然也能成一点儿气候,不叫皇上生气。”

    皇帝听完,眉心骤紧,眼眸暗沉。如懿伴随皇帝多年,知他己是极为愤怒,却见玉妍难得出来后能与皇帝说上这么多话,犹自欢喜不知。

    皇帝的暴怒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玉妍面上,顿时起了五个血红指印,肿得高高。皇帝怒道:“恬不知耻,罔顾人伦!儿子这样,额娘更是不堪!朕还活着呢,你们都打量着四阿哥当皇帝的福泽了!简直昏聩!”

    玉妍吓得瞪大了眼睛,连连道:“皇上息怒!臣妾冤枉,臣妾冤枉啊!”

    额上几欲迸裂的青筋显示了皇帝愈燃愈烈的怒气:“冤枉!朕冤枉你都觉得腌臜了自己!串通了李朝使者想要自己的儿子去做孝贤皇后的嗣子,也不问问孝贤皇后在九泉之下是否答应!朕且问问你,你的儿子做了孝贤皇后的嗣子,成了嫡出,你们母子还想要谋算些什么?”

    玉妍一时不曾悟过来,听到此处,不觉惊声呼道:“出继为嗣子?臣妾全然不知啊!”她满脸泪水,失声唤道,“皇上,便是臣妾母族来使这般说了,也不算全错!到底,到底孝贤皇后在时,也是极喜爱永珹,日日抱在跟前的!”

    皇帝怒极,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教唆着皇子觊觎皇位了!朕本来对木兰围场之事将信将疑,始终不肯相信朕的儿子会做出悖逆人伦、谋害君父的事情来,如今看来,有你这样的额娘,他不做这样的事倒反而意外了!”

    玉妍面色煞白,如同五雷轰顶,紧紧抱住皇帝的双腿辩白道:“皇上说什么木兰围场之事,永珹忠心救父,一心一意只为了皇上,皇上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诬陷了他呀!”

    “朕诬陷他?是他要朕的命!”皇帝气得目毗尽裂,“朕宠爱你多年,倒宠得你们母子不知斤两了!你是为朕生了皇子,可生了皇子又如何?也要看孩子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你不过是李朝进献给朕的贡女,也敢仗着几分姿色仗着几个孩子在朕的后宫兴风作浪,谋害皇嗣!”

    恍如被利剑戳穿了身体,玉妍像一个被风吹落的稻草人,顿时瘫倒在地:“臣妾谋害皇嗣?明明是她,是她们,害了臣妾的儿子!”嘉贵妃形同疯狗,扑上前来,指着如懿与海兰凄厉地喊道:“皇上!永珹被您冷落,臣妾可以不怨!但是永璇还那么小,他坠马的时候只有愉妃的儿子离得最近。愉妃,皇后!你们敢不敢发誓,不是你们的儿子永琪嫉妒永珹得宠,所以害了永珹被冷落,还想害死永璇!你们这些贱人!毒妇!”

    三宝领着一众宫人手忙脚乱地拉住玉妍,可她像是发疯了一般,力气极大,拼命挣扎着呼喝不己。

    海兰似是被玉妍吓坏了,忙忙地躲到一边,啜泣着道:“皇上,臣妾从来没有想过害人,臣妾敢发誓,皇后娘娘也没有!”她举起三指,敬肃发誓:“苍天在上,若我坷里叶特氏海兰与皇后有心加害嘉贵妃之子,便叫我不得好死,死后也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海兰的誓言发得惨绝,玉妍也不觉怔住。只这一瞬间,忻妃己经暴烈而起,厉声号啕:“是你!果然是你害了我的六公主!”她扑向皇帝,声泪俱下:“皇上,您一直不能确信嘉贵妃养的那条疯狗伤人是不是嘉贵妃指使,如今您可听明白了,除了她旁人再无要害咱们的心!一定是她恨极了皇后娘娘的养子五阿哥夺了四阿哥的宠爱,又有八阿哥坠马的嫌疑,所以要报复皇后娘娘,伤及十二阿哥。若不是那日五公主穿了红衣吸引了疯狗被误伤,可能如今便是您的嫡子十二阿哥不在了!而臣妾那日也在场而被误伤,累得六公主早产,先天不足惊惧而死!”她哭得几乎昏死过骈,“皇上啊皇上,都是嘉贵妃这个毒妇算计好了,害此了五公主和六公主啊!”

    皇上脸上的肌肉悚然抽搐,暴怒不已。他一把揪住玉妍的头发将她拖倒在地,眼里沁出鲜红的血丝,神色骇人:“贱人!自己不过是一件贡品,也敢这样谋害朕的孩子!”

    玉妍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不可置信,茫然地睁大了眼,睁得几乎要裂开一般,喃喃道:“贡品?皇上,您说什么贡品,是臣妾听错了,是不是?”

    皇帝冷冷地踢开她抱着自己双腿的手,像踢开一块残破的抹布,嫌恶道:“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不过是一件贡品而已,你的儿子岂可担社稷重任?若你还不懂,朕就告诉你,当年圣祖康熙拒绝群臣举荐八皇子允禩为太子,理由只有一个,他的生母良妃卫氏是辛者库贱婢,出身低贱,所以她的儿子也不配做太子!今日也是一样,你不过是小国贡女,和一件贡品有什么区别?朕从来没想过让你的儿子做太子!”

    须臾的静默,静得如死亡一般。

    一声凄厉的呼号最后划破了这静默,如同泣血的杜鹃一般,耗尽心力,悲鸣不已。

    皇帝的言语失去了所有的温情与顾念,冰得疹人:“李玉,传旨六宫。四阿哥永珹娶和硕额附福僧额之女为嫡福晋。”他未顾忻妃诧异而不甘的目光,继续道,“朕第四子永珹,出嗣履亲王允祹为后,再不是朕的儿子。”

    玉妍身心俱碎,人已痴在了原地,如同丢了魂一般,听得皇帝此言,只是浑身战栗不己。

    “朕满足你们母子的心愿,让你们再攀龙附凤一次,娶了想娶的女子,但是朕也绝了你们的狂妄念头。先帝与朕都是四阿哥,这一脉相承的福气,你们便不用痴心妄想了。朕只当再没这个儿子!”皇帝再未看玉妍一眼,以决绝的姿态背身道:“李玉!拖她回启祥宫,朕再不想见她!”

    第十四章伤金

    这一年的夏天,便随着金玉妍的彻底失宠忽忽而过,漫漫沉寂了下去。

    如懿的再度有孕,让皇帝几乎将她捧在了手心里,连太后亦感叹:“皇后年岁不小,这几年接连有孕,可见圣眷隆重,真当羡煞宫中殡妃了。”

    这话倒是真的。大约是璟兕的早夭,又紧接着怀上了腹中这个孩子,连皇帝都与如懿并头耳语,总觉得是璟兕又回来了。而钦天监更是进言,道:“天上紫微星泛出紫光,乃是祥瑞之兆,皇后娘娘这一胎,必定是上承天心,下安宗兆的祥瑞之胎,贵不可言。”

    钦天监素来观察天象,预知祸福,皇帝十分相信。且璟兕与六公主夭折后,皇帝也极盼望如她腹中的孩子能带来更多的欢喜,冲一冲宫中的悲怨之气故而更是大喜过望。这样的爱宠和怜悯,让皇帝待如懿如珠似宝,若非有紧急朝务,必定每日都来陪如懿用膳说话。

    如懿虽不十分相信钦天监的喜报,总以为又几分阿谀奉承讨得皇帝欢心的意思,却也不说破,只是一笑而已。

    宫中都沉浸在中宫有喜的喜庆之中,浑然忘记还有金玉妍这个人了。

    秋风飒飒,红叶落索。寒霜满天,霰雪如织。

    乾隆二十年的初冬,十一月,小雪初至。

    如懿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眼看着临盆之日逐渐近了,人渐渐慵懒,身子也越发笨重。翊坤宫中早已让人挖好了喜坑,如懿的额娘也进宫来陪着。而六宫之人,也是日日前来陪侍。当真是门挺热闹,连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这一日,江与彬来请了如懿的脉,如懿斜靠在床上,慵懒的姿势让人想起夏日碧波池中盛绽的莲花。

    江与彬道:“孩子在腹中一切都好,娘娘月份渐大,起坐间要小心。尤其这几日下雪了,出门格外仔细脚滑。”

    容佩抿嘴笑道:“江大人总把咱们奴啤该当心的事都说了。”

    如懿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含笑道:“都生了两回孩子了,自然什么都懂了。倒是难为你们惢心惦记着,如今自己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只为本宫操心。”

    江与彬道:“惢心伺候了娘娘小半辈子,哪有不上心的。这些日子下雪,她腿脚不方便,不能来给娘娘请安,就只在家埋头做小衣服呢,希望能进献给娘娘腹中的小阿哥。”

    殿中供着一溜盛开的水仙,盆盆花瓣十余片卷成一簇。花冠由轻黄颜色慢慢泛上淡白,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便称“玉玲珑”。此时水仙被殿中铜火盆中的银炭一醺,花香四溢,宛如甜酒醉人。

    如懿笑吟吟道:“你说是小阿哥,齐太医也说是小阿哥。真就这么准么?”

    海兰笑着道:“不止太医这么说,这回连钦天监也开口,说皇后娘娘这一胎是祥瑞至极的福胎呢。”

    如懿拂一拂身上盖着的桃紫苏织金棉被,被面上用银线彩织着和合童子嬉戏图,映着樱桃红棉帐上瓜瓞绵绵的花色一天一地都是花团锦簇迎接着新生的欢喜。连素来衣着素雅的海兰,鬓边亦簪了一朵胭脂花色重瓣山茶。如懿看着那金黄纷叠的花蕊,含着笑暗暗寻思:这一枝品种算是“赛洛阳”,还是“醉杨妃”?

    都不要紧,左右都是喜悦的红。

    忻妃无限羡慕地小心翼冀地抚摸着如懿的肚子,眼里有晶莹的泪光:“还是皇后娘娘的福气最好。臣妾想,这是五公主又回来了。”

    如懿看着她,不觉怜悯,温柔道:“你放心,六公主还会回来的。本宫入宫多年,才有如今连连有喜的福分。你还年轻,福报会更深的。”

    忻妃闪过一丝喜色,旋即切齿道:“皇后娘娘说得是,臣妾相信福报。更相信报应。”她快意地道,“听说金玉妍病入膏肓,快不成了。”

    如懿颇有些意外:“病入膏肓?本宫怎么都不知道?”

    海兰忙道:“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谁敢胡说这样不吉利的事儿,吵扰了皇后娘娘的清静。只是嘉贵妃怕是真的不成了,皇后娘娘可知道,李朝又遣了一拨儿年轻女孩子过来,说是打发给宫里伺候的,其实还不是看着嘉贵妃不成了,所以急忙又物色了新人来,生怕失了恩宠靠山。”

    忻妃冷笑一声:“愉妃姐姐,这个我隐约听说了,也不是这一回了。自从嘉贵妃失宠,四阿哥出嗣,李朝巴巴儿拨了多少女孩子过来,皇上不是都赐给各府的贝勒亲王们了么?一个都没留在宫里。”

    如懿轻轻摇头:“这回却不一样了。李朝如此殷勤,皇上盛情难却,昨夜来用膳时说起,己经留下了一位宋氏为贵人。听说也是两班贵族之女,还是李朝世子亲自挑选的美人,不日就要进宫了。这样,也不算太拂了李朝的面子,也是定了他们的心。”

    忻妃鄙夷地撇撇嘴,将绢子塞进手腕的绞丝白玉镯里:“李朝的心也太急了,嘉贵妃还没死呢,就这么赤眉白眼地送新人来了。倒是咱们没盼着她咽气她母族的人先盼上了。”

    如懿靠着背后的馥香花团纹软枕,沉吟着道:“嘉贵妃病成这样,皇上去看过么?”

    “皇上忙于朝政,并不得空儿。”忻妃含了一缕痛快的笑色,双颊微红,“自从四阿哥出嗣,皇上再未去看过嘉贵妃了。何况永寿宫那位有了身孕,皇上一得空儿,除了陪伴娘娘,也常去看她呢。”

    忻妃所指,是永寿宫的令妃嬿婉,多年的殷殷盼子之后,十一月间,太医终于为她诊出了喜脉,如何能不叫她欣喜若狂?连皇帝也格外爱怜。

    海兰轻叹一声,如贴着地面旋过的冷风:“自从娘娘有孕,皇上召幸最多的便是令妃,有孕也是意料之中了。”

    忻妃道:“令妃微贱时总被盛贵妃欺凌,如今嘉贵妃落寞,她却得意至此,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枕边有一柄紫玉琢双鱼莲花如意。那原是皇帝亲手赐了她安枕的,通身的紫玉细腻水润,触手生温。上部玉色洁白,琢成两尾鱼儿栩栩如生,随波灵活游弋。底部玉色却是渐渐泛紫,纹饰成繁绮的缠枝并蒂莲花模样,温润异常。

    如懿抚着滑腻的玉柄,浅浅含笑,慵懒道,“嘉贵妃落得今日,也多亏妹妹的阿玛济事。”

    忻妃切齿,含了极痛快的笑容:“她既要了臣妾爱女的性命,落得如此地步,也是报应不爽!也怪她和李朝的人都糊涂油蒙了心。臣妾阿玛朝中为官多年,门生故旧总还是有的,只稍稍去那李朝使者跟前提了一句若四阿哥出继为幸贤皇后嗣子,那人便巴不得去了,也不打里着皇上是什么性子!”

    “你做得极好。”如懿赞过,若有所思道,“宫里有谁去看过嘉贵妃么?”

    海兰见她在意,便道:“嘉贵妃在宫里的人缘,皇后娘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她的处境又那么难堪,四阿哥也打发出去出继给旁人了,更没人搭理她了。”

    忻妃恨恨啐了一口:“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眼波宛转,看一眼江与彬:“嘉贵妃真的不成了?”

    江与彬道:“微臣看过嘉贵妃的脉案,只怕去留只在这几日了。”

    如懿抚着睡得微微蓬松的鬓发,慵懒道:“虽然宫里的人都不喜欢嘉贵妃,但本宫是皇后,不能不去看看,有些话也不能不问个真切。备辇轿吧。”

    启祥宫原在养心数之后,离皇帝的居处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多年爱宠恩眷。然而,如今却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了。

    雪中风冷,吹得那落尽秋叶的梧桐空枝簌簌有声。庭院里花草衰败,连原本该伺候着的宫人们也不知去哪里躲懒了。唯有几株枫树堆落的残红片片,从薄薄的积雪里露出一丝刺目的暗红。

    如懿抚着容佩的手小心地走着,明黄缠枝牡丹翟凤朝阳番丝鹤氅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冷寂的庭院中如艳色的蝶,展开硕大华丽的双翅,越发显得庭院寂寂,重门深闭。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当年富贵锦绣之地,宠极一时的嘉贵妃,亦落得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的境地。

    如懿进去的时候,启祥宫里暗腾腾的,好像所有的光都不能照进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宫殿里。如懿微眯了一会儿眼睛,才能渐渐适应从明澈阳光下走昏暗室内的不适。她心里有些诧异,才发觉原来并不是光线的缘故,而是所有的描金家具、珠玉摆设、纱帘罗帐,都像积年的旧物一般,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光彩。仿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随着它的主人一同黯淡了下去。

    如懿虽然恨极了玉妍,但乍见此处凄荒,亦有些心惊。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手指轻抚之处,无不蓄了一层厚厚的尘灰。如懿忍不住呛了两口,容佩赶紧取过绢子替她擦拭了,喝道:“人都去哪里了?

    这才有宫人急惶惶进来,像是在哪里偷懒取暖,脸都醺得红扑扑的。

    容佩见有人来,越发生气:“大胆!你们是怎么伺候贵妃的?”

    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纷纷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容姑姑恕罪。不是奴才们不好好伺候,是贵妃小主自从病了之后,就不许奴才们再打扫这殿中的一事一物了。”

    容佩蹙了蹙眉头,严厉道:“放肆!贵妃小主是病着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分明就是你们欺负贵妃在病中就肆意偷懒了。要我说,一律拖去慎刑司重责五十大棍,看还敢不敢藐视贵妃!”

    宫人们哪里禁得起容佩这样的口气,早吓得磕头不己:“容姑姑饶命,容姑姑饶命,奴才们再不敢了。”

    如懿听着心烦,便挥手道:“你们都跪在这里求饶命,谁在里头伺候贵妃?”

    宫人们面面相觑,唯有丽心是从潜邸便伺候金玉妍的,格外有脸面些,便大着胆子道:“贵妃小主不许奴才们在旁伺候着。都赶了出来。”

    如懿拿绢子抵在鼻尖,不耐烦道:“贵妃生着病,不过是一时的胡话,你们也肯听着?”

    丽心吓得脸都白了:“皇后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大胆不伺候,是小主任谁伺候着,都要大动肝火,说奴才们是来看笑话的,所以奴才们没贵妃召唤,也不敢近前了。”

    正在纷乱中,只听得里头微弱一声唤:“谁在外头?”

    如懿耳尖,立刻听见了,摆一摆手道:“都出去!”

    宫人们立刻散了候在外头,容城扶了如懿缓步进去。寝殿比大殿中愈加昏暗不堪,隔着微弱的雪光,如懿看见瓶里供着的一束金丝爪菊己经彻底枯萎了,乌黑萎靡的一束斜在瓶里,滴落下气味不明的粘稠汁液。

    如懿觉得有些恶心,便别过头不再去看。容佩想替她找个锦凳坐一坐,却也找不见一个干净没灰的,只好忍耐着挑了一个还能入眼些的,用绢子擦了擦,又铺上另一块干净的绢子,请了如懿坐下。

    玉妍支着身子,仿佛看了许久,才能辨出她来,“咯”地笑了一声:“原来是皇后啊!”那笑声像黑夜里栖在枝头的夜枭似的,冷不丁“嘎”的一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她见了如懿,并不起身,依旧懒懒地斜在床上,死死地盯着如懿高高的肚子,道:“皇后娘娘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肯大驾光临,走到启祥宫这么个晦气地方。”

    如懿淡淡道:“听说你病着,过来瞧瞧你。可好些了么?”

    玉妍只剩了枯瘦一把,神情疏懒,也未梳头,披着一头散发,语气慵倦中含了一丝尖锐的恶毒:“病着起不来身请安,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您的,坐坐就走吧。您是有福有寿的贵人,害了人都损不到自己的福气的,别沾了我这个病人的霉气,沾上了您可赶不走它了!”

    容佩听她出言不敬,连该有的称呼也没一句,不觉有些生气,但见如懿安然处之,也只得忍气袖手一旁。

    如懿坐得靠近玉妍床头,鼻尖一清二楚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是一个重病的人身上才有的行将糜烂的气味,如同花谢前那种腐烂的芬芳,从底子里便是那种汁液丰盈又饱胀得即将流逝的甘腐。还有一些,是如懿要掩鼻的,那是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是久未梳洗还是别的,她也说不清。如懿下意识下拿绢子掩了掩鼻子,忽然瞟见玉妍的寝衣,袖口都己经抽丝了,露着毛毛的边,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似的,参差不齐,而袖口的里边,居然还积着一圈乌黑油腻的垢。

    如懿冷眼看着,道:“从前你是最爱干净的,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玉妍睁大着眼睛看着她,懒懒道:“再怎么干净,等到了地底下一埋,都是一样的。”

    如懿道:“哪怕是病了,好好看太医,拾掇拾掇,也能好的。何必这么由着自己作践自己?”

    玉妍整个人是干瘦透了,像是薄薄的一张皮附在一把瘦嶙嶙的骨头上,冷不丁看着,还以为是一副骨架。袖口下露出的一节手臂,想一段枯柴似的,露着蚯蚓般突起的青筋。如懿依稀还记得她刚入府的时候,白。圆润,好像一枝洗净了的人参似的。再后来,那种婴儿似的圆润退了一些,也是格外饱满的面孔,嫩得能掐出水来。哪怕是不久之前,玉妍的手臂还是洁白的藕段似的,一串串玲珑七宝金钏子套在手上,和她的笑声一样鲜亮妩媚。

    玉妍见如懿望着自己,冷笑连连:“皇后娘娘何必这般虚情假意?是我自己来作践自己么?满宫里谁不知道皇上亲口说的,还是当着你的面说的,我不过是件贡品。一件贡品,扔了也就扔了,碎了也就碎了,有什么可作践自己的!”

    玉妍是病得虚透了的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的头晃了晃,一把披散的青丝扫过如懿的手背,刺得如懿差点跳起来。玉妍的头发是满宫里最好的,她也极爱惜,每日都要用煮过的红参水浸洗,端的是油光水滑,宛如青云逶迤,连上用的墨缎那般光洁也比不上分毫。可是如今,这把头发扫在手上,竟如毛刺一般扎人,借着一缕微光望着,竟像是秋日里的枯草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如懿见她如此,虽然满心厌恨,也不免有些伤感,只得道:“皇上是气狠了,一时的气话。你要真放在心上,那就是你的不懂事了。”

    “不懂事?”玉妍凄凉地笑了一声,“我这一辈子,自以为是以朝鲜宗女的身份入侍皇家,自以为是家族王室的荣耀。为了这个,我要强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终于争到了贵妃的荣耀,生下了皇子为依靠。结果到头来,不过是人家嘴里一句‘一件贡品而已,你的儿子岂可担社稷重任’。”玉妍呵呵冷笑,悲绝地仰起头,“我自己的尊严脸面全都葬送不算,连我的儿子们都成了贡品的孩子,还连累了他们一生一世。”

    如懿看她如此凄微神色,不觉从满心愤恨中漾起几分戚戚之意:“皇子们到底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虽然也是皇上一时的气话,可皇上还不是照样疼爱。”

    “疼爱?”玉妍的眼睛睁得老大,在枯瘦不堪的脸上越发显得狰狞可怖,“皇后,你是加的女人,你应该比我更知道母凭子贵子凭母贵的道理!康熙皇帝在世的时候,八阿哥人称贤王,被满朝大臣推举为太子。结果呢,康熙爷以一句‘辛者库贱婢之子’就彻底断送了这个儿子的前程。可不是,八阿哥的娘亲是辛者库的贱婢,低贱到不能再低贱。可是再低贱也好,还不是皇帝自己选的女人。我跟着皇上一辈子,结果临了还害了自己的孩子,给李朝王室蒙羞!我这样活着辜负了王的期待,还有什么意思!”

    如懿默然片刻:“是没什么意思了。你自己的心死了,你母族的心也死了。今儿特特来告诉你一件喜事,前些日子,李朝又送了一拨儿年轻的女孩子入宫,想要献给皇上邀宠。这些女孩子该是今年的第几拨儿了?”她倏然一笑,如冰雪艳阳之姿,空中却字字如针,“不过也恭喜你,皇上盛情难却,已经选了一位宋氏为贵人,听说还是李朝世子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跟选你一样,不几日就要进宫了,有家乡人一起作伴,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寂寞了。这样千挑万选出来的女子,一定不逊于你当年的容色吧?只是本宫冷眼瞧着,她若是走了你的老路,再花容月貌也没意思。”

    玉妍原本静静听着,听到此处,唯见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大海中狂湃的浪涛,骇然起伏:“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四十多了还整日涂脂抹粉,穿红戴绿,不肯服老。瞧不起我拼命献媚,讨好皇上。”玉妍的身体猛地一抖,嗓音愈加凄厉,用力捶着床沿,砰砰道,“可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厌弃我!我一辈子是为了自己,为了我的儿子,可算起来都是为了李朝。为了我的母族,为了我嫁来这里前世子的殷殷嘱托!从我踏出李朝的疆土那一刻起,我的心从未变过!可我还没死呢,他们倒都当我死了,急吼吼地送了新人来,是怕我连累了他们的荣华富贵么?”

    如懿直直地盯着她,一毫也不肯放过,迫近了道:“你的心没变过,你的母族也是!你若有用,自然对你事事上心;一旦无用,就是无人理会的弃子。本宫便再告诉你一句,断了你的痴心妄想。今日皇上那儿己经得了李朝世子的上书,说你并非李朝人氏,而是你金氏家族的正室不知从哪里抱来的野孩儿当自己的女儿甚至说不清你到底是李朝人、汉人还是哪儿来的。所以你根本连李朝人氏都不算,为他们拼上了性命算计旁人做什么?”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后宫如懿传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