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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五卷 断腕 作者:流潋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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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妃一径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这般拉拉扯扯算什么样子,难不成你还要逼迫你额娘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终于渐渐平静,只是那平静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无声地抽泣着,忽地甩开嬿婉紧紧攥着的手,匍匐着膝行到皇帝跟前,抱住皇帝的腿,用尽全力呼道:“皇上!都是妾身糊涂,是妾身的罪过!”

    皇帝目光微凉,淡淡道:“罪过?你有什么罪过?”

    魏夫人的唇被白森森的牙齿咬破,沁出暗红腥涩的血液:“一切罪孽都是妾身做的!皇上明察秋毫,妾身无可抵赖。但这件事…”她狠一狠心,“这件事与佐禄和令妃都无关系。令妃身怀六甲,根本不知道妾身做的这些事,佐禄也是蒙在鼓里,受妾身驱使而已。他…他就是个糊涂人,年纪又小,只知道听妾身的话,什么都不明白!”她说着,不由得痛哭失声。

    嬿婉跪伏在地,吃力地托着腰身,嘤嘤而泣:“额娘,你怎么会变得这样!佐禄是好吃懒做,是不识大体,可他孝敬您,听您的话,您却让他蒙在鼓里,用他去做这些丧尽天良之事!”

    魏夫人红着双眼,推开嬿婉即将触到自己身体的手,恨声道:“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怀着身孕不便知道这些事,额娘替你料理了,也是成全你的前程。这样的事,你从前不知道,现在也不必知道!”

    绿筠犹自愤愤,且又惊疑:“你与皇后娘娘无冤无仇,何必做下这些孽事?”她瞥一眼嬿婉:“若说是令妃,倒有争宠作孽的嫌疑!”

    “令妃争宠?她有什么本事争宠,老实又无用的坯子,我怎会生出她这样一个东西来,凡事还要我替她操心!”她喘息着,拧着嬿婉地胳膊道:“你出身微贱,又不懂争宠!皇后的孩子一个个生下来,你的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和纯贵妃的儿子一般,一个不当心便被皇上瞧不起。且你这些年受的苦,哪件又和皇后脱得了干系,被淑嘉皇贵妃欺凌,又几度失宠,都是皇后使的手段!要不是你蠢钝愚笨,怎会落得这番田地!但是额娘不甘心,额娘咽不下这口气,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糊涂无能,被人欺凌!”

    祈妃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说得实在诛心!令妃得宠失宠,自是她自己的事,与皇后何干?与皇后腹中皇子何干?自己生性狠毒,却要扯上旁人,算得什么!”

    魏夫人双拳紧握,看也不看掩面痛哭的嬿婉,扬着脸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扎齐是妾身所害,愉妃是妾身所冤,皇后和她腹中皇子也是妾身买通了田嬷嬷所害!妾身无话可说,愿意伏诛!”她眼中流出浑浊的泪,凄厉道:“可是皇上,这件事与妾身的儿子佐禄无干!他只是个不成器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也…”她瞥一眼娇弱欲坠的嬿婉,极力忍着道:“也与令妃娘娘无干!”

    嬿婉嘤嘤啜泣不止:“额娘…额娘…”

    如懿望向嬿婉的目光毫无温度,语意冰冷:“用自己和弟弟的前程来要挟你额娘,本宫倒是没想到,你有这般胆气!”

    嬿婉素日红润的面庞泛着苍苍微青,她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如懿,似一缕卑微到极处的尘芥,盈盈含泪,无限委屈道:“额娘罪有应得,便是伏法当诛,臣妾也不敢有二言。但皇后娘娘此言,莫不是一开始便要借额娘之错来索臣妾之命。若是如此,臣妾便将腹中孩儿与臣妾之命一并送给了皇后娘娘吧!”

    她的眸中尽是苍茫的委屈与哀伤,如白茫茫的洪水,汹涌而来。可是那眼底分明有一丝深深的怨毒,锥心刺骨,向如懿迫来。

    绿筠性子再温和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讥诮道:“你腹中孩儿是皇家血脉,不过借你肚腹十月,你有什么资格断他生死,还要送给皇后娘娘!你倒拿着皇上孩儿的性命予取予求么?”

    祈妃亦嫌恶道:“怀胎十月的辛苦谁不知晓,拿着孩子说嘴,是要以此要挟皇上和皇后么?”

    皇帝断然喝道:“放肆!”

    这一语,也不知是怪祈妃还是嬿婉。如懿以温然目光相承,悲悯而淡然:“你真的要以腹中孩儿轻言生死么?”

    嬿婉亦知自己出言轻率了,然而如懿的目光看似温润,却如利剑逼得她无所遁形。她心下更急,更觉得腹中抽痛,她一咬牙,猛地抬起腰肢,一个不稳又踉跄斜倒于地上。剧烈的起伏扯动她腹中隐隐的疼痛,心头闪过一丝暗喜,这个孩子,是来救她的,居然此时此刻动了胎气。她死死地抵着疼痛蔓延而上的脱力感,拼着全身的力气厉声唤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便是谋害皇后娘娘与愉妃,于自己在宫中又有什么好处?蒙此冤屈,臣妾不甘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更兼着满脸痛楚,实是凄绝!

    如懿深吸一口气:“皇上,臣妾不相信巫蛊,但臣妾相信人心之毒,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今日下的手可以黑到臣妾生产时的接生嬷嬷,可以让臣妾的皇子死得如此冤屈,那么来日,宫中皇嗣的生死,都要落于令妃母女手中么?”

    有片刻的寂静,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于皇帝,殿中只闻得嬿婉极度压抑、痛楚的呻吟。那呻吟声渐渐难以忍耐,还是进忠发觉异样,惊呼道:“皇上!血!血!”

    众人凝眸望去,只见嬿婉裙脚隐约有血色蜿蜒。她捧腹蹙眉,冷汗淋漓,凄楚道:“皇上!皇上!”

    绿筠不由得有些着慌:“皇上,看样子,令妃怕是动了胎气,要生了!”

    祈妃纵然气盛,可看着嬿婉临产痛楚,不免也软了神色。

    嬿婉的目光缠绵而悲切,迟疑地看着皇帝,唤道:“皇上…皇上…咱们的孩子…”

    皇帝略一迟疑,深深望一眼忍痛不已的嬿婉,斑驳的血色似未能打动他的冷峻:“祸乱宫闱者,不可不严惩!魏杨氏狂悖

    ,谋害皇嗣,即刻拖出去,赐毒酒!”皇帝缓和口气,“但魏杨氏难得进宫,令妃到底身在宫中,并不深知底细。何况令妃到底有身孕,即将临盆…”他的眼底有无法掩饰的为难,投映于如懿眸中,“那也是朕的孩子。”

    嬿婉听得皇帝之令,几欲昏厥,却在惊痛中极力撑住了自己,压抑着哭泣:“臣妾谢皇上留额娘全尸。”

    魏夫人面如死灰,被小太监拉扯着往外拖去。在经过嬿婉时,她骤然暴起,死死抓住嬿婉裸露的手腕,想是用劲太大,嬿婉腴白的肌肤被抓出深深的印痕。魏夫人目眦欲裂,凄厉道:“你说的!是你说的!佐禄…你会好好管束佐禄!”

    嬿婉哽咽着连连顿首,急欲脱开魏夫人的牵扯:“额娘,皇上留您死后的体面,不让您身首异处,您要谢恩。”她的眼底蓄满了泪,叩首连连:“皇上,臣妾会拿一辈子谢您的恩情和体面!”

    魏夫人再无言语,直挺挺倒在地上,被进忠拖了出去。嬿婉掩袖欲哭,禁不住腹中刀绞般疼痛,终于呜咽着痛呼出声。

    如懿微微定住,到底无法说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经无法生育的年岁里,她真是恨,恨得牙齿都咬碎了,硌着满口的碎棱坚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宫绝望的岁月里,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芦花会害死孱弱的永琏,她还是告诉了海兰,由着海兰和绿筠用共同的仇恨,将那个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时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活着出了冷宫,可以呼吸着冷宫之外不曾腐败的空气,她会一步步走到后位之上,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种隐藏着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兰不害怕,因为她是海兰,无所畏惧的强大的海兰。她害怕,她愧疚,她忏悔,因为她有那么多的牵挂,因为她不曾想过,许多年后,她也会饱尝丧子之痛。

    这样的静寂,还是绿筠率先打破。她捻着手腕上十八子蜜蜡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间睁眸,意识到皇帝是不会这般做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压制住功亏一篑的颓败感,轻缓道:“找个妥当的接生嬷嬷,照顾令妃生产。”她欠身:“皇上,那么臣妾,亲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颔首,微觉歉然:“愉妃无端受此冤屈,是该皇后亲自迎接,才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着扶着上了软轿,浑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绞缠着,忍不住哭出声来。春蝉两手发颤,抓着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寿宫了。太医和接生嬷嬷很快就会到!”

    嬿婉扭着脖子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翊坤宫,泣道:“皇上,皇上…”

    春蝉难过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会来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个皇子,事情便会有转机的。”她说罢,又急急催促抬轿的太监:“快些!快些!没看小主受不住了么!”

    太监奔走时衣袍带起的风显得杂乱而灼热,而另一种绝望的哭泣声,唤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经。她慌慌张张直起身子,寻觅着那哭声的来源,戚戚唤道:“额娘!额娘!”

    甬道的转角处,嬿婉骤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体,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痛哭。春蝉见机,忙上前几步,拉住为首的进忠,切切道:“进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让小主和夫人再说两句话吧。就当送夫人最后一程。”

    进忠为难地搓着手,看见软轿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脚,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点儿,否则连我的脑袋也得丢了。”

    春蝉忙忙答应,示意小太监们轻稳放下软轿。嬿婉忍痛扑向魏夫人的身体,哭道:“额娘,额娘,对不住!女儿保全不了你!”

    过于沉重的绝望让魏夫人保有了难得的平静,她目光凌厉;"我不只为了你,更为了佐禄!”

    嬿婉热切的悲哀倏然一凉:“原来到了这个时候,额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佐禄!”

    魏夫人狠狠盯住她:“你为了自己连额娘都可以要挟!哼哼!我和你阿玛早知道,女儿是靠不住的!”她迫视着嬿婉,“佐禄,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脉。你给额娘发誓,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他,护着他,就像护着你肚子里的这块肉,护着魏氏满门未来的希望!”

    一语催落了嬿婉无尽的热泪,她咬着唇,极力道:“额娘,女儿听您的话,您不会白死!”她伤心欲绝,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强打起精神,喘着粗气道:“嬿婉!是你蠢!是额娘蠢!咱们一直费尽心机,想要铲除一个个障碍,殊不知却舍大取小,走了无数弯路!”

    嬿婉咬得唇色发紫,急切道:“额娘,您说什么?”

    魏夫人照着自己的面孔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哑着声音道:“嬿婉,额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谁都没有用,绞尽脑汁,用尽手腕,还不如专心对付一个!”

    嬿婉惊呼:“皇后!”

    魏夫人切齿道:“是!除去她的孩子算什么,她照旧是皇后!还不如一了百了,将她扳倒。算命的仙师说了,你是有运无命,那贱人是有命无运!就凭着这句话,你一定要夺了她的皇后之位,让她生不如死!”她还欲再说,进忠忍不住催促:“小主,拖不得了!您也得留着奴才的脑袋好给您效力啊!”

    魏夫人灰心到底,泫然含悲,被进忠拖着,一壁低呼:“嬿婉,额娘能帮你的,只有到这里了。你自己…你自己…好好护着佐禄,别负了额娘用命换的…”

    带着暑气的风潮湿而黏腻,将她悲切的尾音拖得无比凄厉。嬿婉想要追上去,却被身体的剧痛扯住,险险跌倒。春蝉与澜碧慌得相对哭泣,拼命扶住了嬿婉,茫然四顾,忽然叫起来:“小主,齐太医来了!小主,齐太医来了!”

    海兰扶着宫女缓缓走出,有些跌跌撞撞,不大稳当。她精神倒还好,瘦了一圈,也憔悴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五六岁,但眉目间那种濯濯如碧水春柳的淡然却未曾淡去,还是那样谦和,却透着一股什么也不在意的气韵。

    她的脚步有些滞缓,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好似许久不下床的人终于踏到了坚实的地面,脚步却是那样绵软。叶心与春熙一边一个扶着她,也甚是吃力。

    如懿领着永琪候在慎刑司门外,见了她出来,忙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泪流满面,跪下叩首道:“额娘!额娘!”

    海兰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来:“还好,尚不算过于毛躁。”

    如懿握着她薄如寸纸的手腕,不觉深皱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着骨头了。”

    海兰见了如懿,想要展颜笑,却先是落下泪来:“姐姐。”她见如懿一脸担忧,忙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闪过一点流星般微蓝幽光:“撒网收鱼,总比浑浑噩噩任人鱼肉好得多。”

    海兰半靠在如懿身上,低声道:“我听叶心学舌,似乎是为了巫蛊之事?”

    如懿不以为然,面上笑涡一闪:“药引子而已,否则怎见药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带去的,做些手脚也不算委屈了他们。若无巫蛊事,哪里勾得清皇上心底余毒,既然他总以为是本宫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天象祸福之说,那么巫蛊毒害,他也更会相信。”

    海兰颔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们已经忍得太久。只是折损了姐姐的一个阿哥,才换了他额娘的一条命,实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么命,都是人命!本宫所要的,不过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宠于皇上,她兄弟佐禄也没了依靠,如同丧家之犬却还成日惹是生非,也够叫她伤神的了。”

    海兰不肯放心:“姐姐真觉得令妃会安分守已?”她侧耳倾听,“是谁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么。她已是无依无靠,唯残命而已。若是赶尽杀绝,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无端生了几分疲累,“本宫与皇上之间,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余地恐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反而不好!”

    海兰嗤嗤一笑,眼中尽是不屑:“姐姐还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忧郁凝于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宫与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数十载,难不成要为了旁人走到分崩离析之地么?”

    海兰浑不在意,拍去衣上尘灰:“此事之后,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么?”

    “事过境迁,安慰有何用?本宫与皇上都已过了半生,即便年华渐去,又连遭创痛,容色朽顿不如年轻的嫔妃了。但偶尔见见,闲话儿女,便也全得过情面了。”

    海兰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这话,说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欢谁,由着他去便是。本宫只瞧着你,别再吃这样的暗亏就好。”她怜爱地看着海兰,伸出手为她细细理顺凌乱鬓发,柔缓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宫让容珮炖了你最喜欢的山药莲子炖水鸭,此时估计烂烂的了,正好入口。”

    海兰轻笑,神色亦活泛许多:“有姐姐的嘱咐,虽然所住牢笼窄小,不便伸开手足,但心里安宁,倒也不算受苦。”她看着永琪,一双明眸似要看得他成了个水晶人:“听说你到底沉不住气,去求了皇额娘救我,是么?”

    小小的少年面上尽是赭色,忸怩不堪。

    海兰凝视着他,笑影渐渐收敛:“你这般做,便是不信你皇额娘会真心救助于我,才做出这般丑态,是么?”

    如懿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到底是小孩子,咱们什么都瞒着他,他是你亲生子,难道无动于衷?也幸好他急得日日来叩首,旁人才信本宫真厌恨了你,才能被咱们找到蛛丝马迹。”

    海兰盯着羞愧的永琪,见他越发低下头去,摇首不已:“你皇额娘疼你,才为你说话。今日额娘告诉你明白,你的错,一是轻信人言,二是疑心嫡母,三则救助亦无方向。你知道额娘是因十三阿哥缘故而进慎刑司,皇后为十三阿哥生母,若无额娘与你皇额娘情分,你求之何用?”

    永琪满眼是泪,强忍着不敢去擦,只得生生忍住道:“可是求皇阿玛和太后娘娘也是无用的。”

    “当然无用!”海兰断言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此时你更要留心你皇额娘与皇阿玛的举动,看看是否有可以助益之处。再不然,李玉和凌云彻处都可旁敲侧击一二,何至于做出这般慌乱无用之举。要知道,为人处世,一旦过于急切,便会乱了分寸,败相尽现。”

    永琪被训得面红耳赤,嗫嚅分辨道:“儿子当然是信皇额娘的…”

    海兰深深剜他一眼,含了沉沉的失望,道:“虽然信任,却不能一信到底,不能贯彻始终,便是你最大的错处!”

    永琪喃喃着想要辩白,如懿温和地目视他,抚着他的肩膀:“皇额娘知道,你虽年幼,却饱经世态炎凉,知道一切要靠自己,要信自己。但,本宫虽是皇后,是永璂额娘,也是从小教育着你的额娘。”

    永琪俊逸的面庞涨得通红,深深叩首,默然不言。

    七公主的平安诞落,已经是一夜之后。

    此时的永寿宫已经人仰马翻,人人自危。只春蝉与澜翠两个大宫女还在旁殷勤服侍,底下的人全不知避到何处去了。放眼阁中,唯有几个接生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忙着。

    嬿婉从阵痛中苏醒过来,眼底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凄惶地望着阁顶销金菱花图样,那点点碎金成了落进眼底的刺,深深扎进软肉里。她的咽喉因为长时间生产时的疼痛呼喊而沙哑,却依旧喃喃:“怎么会是公主?怎么会?”

    春蝉怯怯宽慰:“小主别这么着,月子里伤心是要落下病根儿的。公主,公主也好。公主贴心呢。”她极力转着脑子,“小主您忘了,比起皇子,皇上也更喜欢公主呢。”

    嬿婉听得“皇上”二字,微微挣出几分力气:“皇上,皇上知道了吗?”

    春蝉与正端进热水的澜翠对视一眼,还是道:“皇上已经打发毓瑚姑姑来看过一眼,回去复命了。”

    嬿婉眼底的热切被浇灭殆尽:“皇上和本宫一样,都盼着是位皇子!为什么偏偏是个没用的公主?若是皇子,本宫便有办法脱出困境!为什么?”

    春蝉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小主!小主!公主也好,皇子也好,您总算母子平安,也不枉夫人…”她有些畏惧,“方才进忠来回话,夫人已经上路。小主,您可别忘了夫人临终嘱托,一定得善待自己啊!”

    正说着,七公主嘤嘤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极其微弱,也怕吵着伤心烦恼的嬿婉似的。不知怎的,这小儿的哭声便触动了嬿婉的心肠,终于叹口气道:“抱来给本宫瞧瞧。”

    澜翠见嬿婉有兴致,忙抱了七公主上去,喜滋滋道:“小主快看,七公主长得多好看!”

    嬿婉恹恹地瞥一眼红锦襁褓中的婴孩,皱眉道:“脸皱巴巴的,没有本宫好看,也不大像皇上。”

    澜翠吐了吐舌头:“孩子小时候都这样,长大就好看了,女大十八变哪!”

    嬿婉随意抚了抚七公主的小脸,疑道:“怎么哭声这么弱?是不是饿了?”

    乳母是早已挑好的韩娘,她上前福了一福,抱过公主哄着道:“回小主的话,公主喝过奶了,就是身子弱。小主是头胎,生得缓慢,公主也遭罪些。”她掰着指头,“哎呦!今儿已经是七月十六了。公主是昨夜生下的,正好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另一个乳母“哎呦”一声,嘴快道:“中元节,可不就是鬼节嘛!”

    春蝉凶凶地横了乳母一眼,怒道:“嘴里胡嚼什么!公主也是你们能议论的?还不赶紧抱下去喂公主!”

    乳母们抱着公主讪讪退下,外头隐约还有谁嘟囔:“神气什么!生了公主皇上也不来看一眼,早就失宠了的,还威风八面的!”

    “七公主出生的日子可不好,和前头淑嘉皇贵妃的八阿哥一样,都是鬼节生的。”

    “你们瞧八阿哥,那条腿好了也是一瘸一拐的。咱们七公主也可怜,令妃娘娘又是这个境地,可见是被她额娘连累透了。”

    “一辈子就只能得这么一个公主了,公主能算什么依靠呢?连愉妃都不如,只怕这辈子都完了。”

    所谓的绝望,大概就是这样毫无希望。原本意料中的锦绣人生,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失算,全盘崩溃。

    她望着窗外凄寒如雪的月光,揉了揉干涩的眼,哑然哭泣。

    生下公主后的数日里,嬿婉抱着小小的,瘦弱的婴孩,听着她哀哀的像病弱小猫般得哭声,仿佛也在替自己申诉着无尽的委屈、失望、惶恐与愤恨。

    人人都以为她完了,是么?恍惚的一瞬间,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却又很快安慰自己,还年轻,一切还可以重头来过。

    嬿婉无声落泪。仿佛只有这温热咸涩的泪水,才能抵御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惶惑。正默默念想间,却见李玉带着两个小宫女进来,恭恭敬敬向她请了安道:“令妃娘娘万福。”

    嬿婉几乎是欣喜若狂,慌慌张张擦了泪,忙不迭起身道:“李公公来了,可是皇上想念公主,要公公抱去么?”

    李玉的笑容淡淡的,维持着疏离的客气,像冬日里的毛太阳,明亮,却没有热度。“回小主的话,皇上是惦记着七公主了。但想着小主还在月子里,亲自照拂不便,所以特命奴才带了去。”

    嬿婉一怔,大为意外:“公主还那么小,便要抱去阿哥所了么?”她慌里慌张,“公主还小,离不得额娘。”

    “小主此言差矣。宫中规矩,若非皇上特许可由亲娘养育,皇子和公主都会交由乳母在阿哥所带着,或是交给身份更尊贵的嫔妃为养母。”李玉道,“皇上的意思,颖嫔小主膝下无子却出身高贵,可以替小主抚养七公主。”

    澜翠失声唤道:“怎么会?颖嫔小主只是嫔位,我们小主可是妃位啊!”

    李玉沉下脸道:“颖嫔小主虽然是嫔位,但却出身蒙古贵戚。颖嫔小主又是诸位蒙古嫔妃之首,其贵重受宠,岂能只按位分序列。”

    澜翠深知嬿婉对七公主身为女儿身颇为失望,但也知道这个孩子的要紧,欲再分辨,但见李玉神色冷淡,也只得噤声了。

    第二十六章女心

    嬿婉惨白着脸,紧紧拥住怀中的孩子,一脸不舍。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从此之后,皇帝若想起这孩子,自会去颖嫔处探望。便是养在阿哥所还好些,他可以买通了乳母多多美言,引得皇帝来看自己。若是去了颖嫔处,又有哪个乳母敢多言。自己的血脉,到最后竟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她凄声喊起来:“不成的!李公公,求您告诉皇上,颖嫔年轻没生养过,又要常伴圣驾,哪里得空儿抚养孩子,还是留在本宫这儿吧。”

    李玉公瑾垂首,不疾不徐道:“皇上倒是想把七公主送去位分高的娘娘们那儿,只是怕小主没脸面罢了。皇后娘娘虽是嫡母,但魏夫人做出那些事儿,皇上怎还肯为难娘娘抚养小主的孩子。便是纯贵妃和祈妃、愉妃三位小主,一听也是摆手,说是实在不敢!得,皇上千挑万选,顾虑着公主的前程,好歹选了颖嫔。您要还觉得不成,那奴才只好去回皇上的话,您静听皇上的处置吧。”

    嬿婉久在皇帝身边,自然明白李玉话中的利害,忍了又忍,只得哀哀道:“李公公,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李玉摇头道:“皇上还肯费心为七公主找位养母,便算是尽心了。”他一抬下巴,两位小宫女晓得厉害,动作利索地请了个安,径自从嬿婉怀中抱过了孩子,便去招呼乳娘们跟上。

    嬿婉见状便要哭。李玉笑吟吟道:“小主别急,祖宗定下这样的规矩,也是希望嫔妃们能更好地伺候皇上,别被孩子拉扯了恩宠。您呀,别哭,哭坏了眼睛,还怎么伺候皇上呢。”说罢,便抱着公主,自行告退。

    嬿婉直直噎住,欲哭无泪。恩宠,她哪里还能指望恩宠呢,连最后一道博得垂怜的法子都被收去,还要生生承受这般锥心之语。她低低啜泣,无语望天:“额娘,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

    澜翠见她伤心,忙递了绢子为她擦拭,手忙脚乱劝道:“小主,嬷嬷交代了,月子里不能哭,伤眼睛呢。”她说着,便急着看一旁的春蝉:“素日你最会劝小主了,今日怎么都不作声!”

    春蝉立在门边,暗红朱漆门勾勒得她穿着暗青素衣的身量格外醒目而高挑。她袖手旁观:“小主如今成壮士了。壮士断腕固然痛,可只有痛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小主忘记当年和奴婢在花房受苦的日子了么?皮肉之苦已然熬过,再受得住这离丧之苦,小主便再无畏惧了。”

    嬿婉泪眼婆娑:“壮士断腕?”

    春蝉定定道:“是。小主舍得夫人,舍得在宫外的荣耀,从花房的奴婢到启祥宫的宫女,从官女子的位分上开始熬起,都是为了什么?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她斩钉截铁,“都为了自己的尊荣,这也是奴婢跟着您死心塌地的原因,咱们都盼着自己好。您的娘家,您的额娘和弟弟,其实说白了帮不上小主分毫,甚至夫人还偏心,拿着小主的体己一味宠着舅少爷。”

    嬿婉喃喃嗫嚅:“是。皇上最不喜欢嫔妃娘家显赫,即使张扬些也不喜欢。与其如此,还不如断得干净。”她的目光逐渐清明,“孤身一人,无可依靠,才能紧紧靠着皇上。”

    春蝉取过象牙妆台上一瓶青玉香膏递到嬿婉手中,柔声道:“听嬷嬷说,月子里的女子气血两虚,面浮眼肿,必得好好调养,才能美艳如昔。”她看一眼澜翠,“澜翠,还不恭喜小主?”

    澜翠浑然不知,奇道:“恭喜?”

    春蝉笃定笑着道:“小主一直希望有所生养,为此费心多年。如今得偿所愿,生下公主,可知小主体健,以后生养无碍。且民间说,先开花后结果,小主能生公主,就能生皇子。”

    嬿婉的容色渐渐坚定:“是了。只要本宫还能得到皇上的恩宠,便总有一日能生出皇子来。”她忽而泄气,“可是虽有额娘担着罪名,可皇上也不会再宠爱本宫了。”

    春蝉取过一面铜鎏金芭蕉小靶镜为嬿婉照着,笑盈盈道:“小主对镜瞧瞧,虽然生下公主才三天,又经丧母之痛,但容颜未减,反增楚楚可怜。皇上最爱的,便是这种柔弱美人。只要熊阿朱沉下心气悉心调理,一定会容颜更胜往昔。至于公主嘛…”她微微一笑,“送去颖嫔那儿也好,颖嫔自己没有孩子,不会不疼公主,她又是个急脾气,只怕有的忙活呢。”

    嬿婉用手指拨开凌乱垂落的发丝,心神渐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额娘说得对,皇后她断了本宫的荣耀、家族的指望。额娘死了,家也没了,但只要本宫剩着,就不算完!”

    盛夏漫过,天气渐凉。皇帝来翊坤宫的时日渐渐多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不咸不浅的时光,就如那些惊涛骇浪的起伏,从来没有发生过。

    抬头望去,红粉盛年,流淌于红墙碧苑。

    海兰还是常常来与如懿闲话,二人并肩立于廊庑之下,远眺着殿脊飞檐,重叠如淡墨色的远山,看黄叶落索,飘零坠坠。

    海兰见到皇帝还是那么落落大方,谦和自持,仿佛从未有过慎刑司的困辱与窘迫。她如此淡然,皇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屡屡赏赐,又对她和永琪关怀备至。然而海兰却对琳琅满目的赏赐付诸一笑:“臣妾侍奉皇上多年,牙齿也有磕着舌头的时候,何况长久相处呢。皇上不提,臣妾都忘记了。”

    如此,皇帝讪讪之余,对海兰也越发敬重。

    无人时,如懿便笑她:“真能心无芥蒂,忘却蒙冤不白之苦?”

    海兰横眉:“自然不能,我从未忘记,我所有的辛苦颠沛、荣华寂寞,都是拜他所赐。必得感恩戴德,铭记于心,终生不忘。”她看如懿,颇有问询之意,“自十三阿哥离世,历经风波,姐姐对皇上似乎也有所不同?”

    “能有如何不同?不过是明白你多年劝道终究成真。许多夫妻无情无爱,也可以平淡一生。省得爱恋纠葛,在乎越多,伤得越深。”如懿伸手接住一片坠落于枝头的黄叶,脆薄的行将碎裂的触感让她感伤不已,“多年夫妻,有时候皇上如此疑心,真叫人心寒。”

    “多年夫妻?”海兰瞠目,“便是猫儿狗儿,养了几十年,也有些情分。”她出言犀利如锋,“有些事,姐姐难道未曾发觉么?我早已失宠,多年不曾侍寝,又与世无争,为何皇上会轻信他人?只因永琪一日日长大成才,皇上虽然器重,只怕也因当年永璜之事,对年长的皇子颇为忌惮了。”

    如懿念及永璜的英年早逝,不觉泪眼潸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生于皇家,太过庸懦自然不好,可若格外出挑,也是一桩心病。”

    海兰颔首,挽住如懿的手臂:“姐姐,我原想着自己出身小姓,没什么家世,想替永琪娶一位才德双全又出身世家的福晋,也好有所助益,现在看来,怕是不成。”

    如懿触动心思,连忙道:“你说得极是。家世过于显赫,难免依仗母家权势,但若太寒门小户,也委屈了永琪。你的心思本宫明白,无非是向皇上示弱,表明永琪安分守己。”

    海兰长叹一声:“我与皇上,虽不敢称夫妻,但也是妾侍。非得以前朝君臣之道来维系保全,实在也累得慌。”她望着如懿的眼,“可我知道,姐姐比我更难。我的委屈,不过是蒙冤,而姐姐,却实实在在饱尝丧子之痛,还被皇上冷落疑忌。姐姐真的可以释然么?否则每天强颜欢笑,也是辛苦。”

    会辛苦么?如懿不答,却辗转自问。朝夕相对时,他与她客气,温和,越来越像一对经年长久的夫妻,懂得对方的底线所在,不去轻易触碰。那是因为实在太知道了,许多溃疡烂在那里,救不得,治不好,一碰则伤筋动骨,痛彻心扉。只好假装看不见,假装不存在。

    所以,也算不得强颜欢笑,而是明知只能如此,才能抵御伤痛之后渐行渐远的疏离与不能信任。

    永璂逐渐长大,皇帝对他也越发督促得紧。凡是晚膳之后,必要亲自过问功课,每逢旬日,便亲自教习马术武艺,端的是一位慈父。

    如此一来,人心反倒安定了。

    自从端慧太子与七阿哥早夭,皇帝爱重四阿哥,连着他生母淑嘉皇贵妃也炙手可热,颠倒于后宫。而后四阿哥失宠,五阿哥永琪深得皇帝信任倚重,又是如懿养在膝下,引得人心浮动,难免将他视作储君。如今如懿自己的儿子得皇帝这般用心照拂,落在外人眼里,毕竟是中宫所出,名正言顺,又可遂了皇帝一向欲立嫡子之心。可是身为亲母,如懿是知道的,永璂年少体弱,经历了丧弟风波、人情冷暖之后,小小的孩童愈加沉默寡言,学起文韬武艺,自不如永璜与永琪年幼时那般聪慧敏捷。

    待到无人时分,夫妻二人枕畔私语,如懿亦不觉叹惋:“说道文武之才,虽然永璂得皇上悉心调教,可比之永琪当年,却显得资质平平了。”

    皇帝笑着抚了抚她的脸,温和道:“哪有你这样的额娘的,旁人都偏心自己的儿子也来不及,你却尽夸别人好,永璂才多大,永琪多大,你便这般比了!”

    如懿轻轻啐了一口,倚在皇帝臂弯里,任由一把青丝逶迤拖曳:“什么别人不别人的,永琪、永珹他们,哪个不是臣妾的儿子了?”

    皇帝揽她入怀,笑声朗朗:“有皇后如此,是朕的福气。”

    如懿见他正在兴头上,是最好说话的时候,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爱重永璂,臣妾心里固然高兴,可臣妾是他额娘,也比旁人更清楚不过。永璂,他的天资不如永琪,甚至,连永璜当年也比不上。”

    皇帝颇为惊异:“朕疼自己的儿子,你怎的好好地生出这般念想来?”

    如懿感慨道:“皇上疼他,臣妾欢喜不已,可就怕是太疼爱了,过犹不及。臣妾瞧皇上这些日子给永璂读的书,大半是君王治国之道。永璂年纪尚小不说,落在旁人眼里,还当皇上动了立储之意,反倒生出许多无谓的是非来。”

    皇帝闻言亦是唏嘘:“朕年轻时时念着嫡子的好处,想着若是弟兄众多,嫡子是最名正言顺的。如今自己为人父,年纪渐长,却也发觉,国赖长君也是正理。可到底如何…”

    如懿轻声道:“老祖宗的教训最好,国赖长君。若长中立贤,更是不错。”她谦和道:“皇上,妇人不得干政,臣妾无心的。”

    皇帝笑着拥住她:“如懿,你没有干政。你是朕选的皇后,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合适的话,做最合适的事。朕希望你,一直如此。”

    如懿婉然一笑:“所以有件事,臣妾不得不提了。”

    皇帝轻吻她的额头,懒懒道:“什么要紧事,连枕畔低语温存都抵不得了。”

    如懿半仰着肩,躲避着他追寻而来的青青的胡渣:“皇上,永璜与永琏早逝,永璋与永珹一个出宫建府,一个出嗣,但都已成家。如今永琪已然成年,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皇上可曾考虑过,要为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

    皇帝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愉妃倒是向朕提过一次,说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娶一个高门华第的媳妇儿,只消人品佳即可。你既是嫡母,又疼永琪,你是如何打算的?”

    如懿一笑:“皇上是慈父,岂有思虑不全的,非要来考较臣妾。”她略一沉吟,“愉妃的话臣妾不爱听,动辄牵扯家世,连累永琪也自觉卑微。依臣妾看,福晋的德容言功须得出众,才配得上永琪。至于门第,不高不低,可堪般配便好。”

    皇帝不觉失笑:“咱们已是皇家,还要般配,哪儿有这么好的门第?你呀,心里还是偏疼永琪。”

    如懿偏着脸,青丝软软垂落:“皇上的话臣妾不爱听,永璋的福晋难道不是臣妾与皇上商量着细细挑的,便是他的侧福晋也出身完颜氏大族,纯贵妃一见几个媳妇儿就高兴。”

    皇帝绞着她一缕青丝于指上,凝神道:“永琪的婚事朕细想过了,已有了极好的人选,便是鄂尔泰的孙女,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西林觉罗氏。”

    如懿闻言,不觉一怔,强笑道:“鄂尔泰是先皇留给皇上的辅政大臣,本配享太庙,入贤良祠。若不是被胡中藻牵连,也不会被撤出贤良祠,还赔上了侄子鄂昌的性命,累得全族惴惴。”她悄悄望着皇帝:“娶这样人家的女儿…”

    皇帝慨然含笑:“正是合适。永琪娶鄂尔泰的孙女,一则以示天家宽宏,不计旧事;二则宽慰鄂尔泰全族,也算勉励他在朝为官的子侄;再则,这样的人家家训甚严,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错,又不会煊赫嚣张,目中无人。”

    如懿深以为然,亦不得不赞叹皇帝的心思缜密。若非这样的老臣之后,如何配得上永琪。且又是曾打压过的老臣,即对指婚感激涕零,又不会附为羽翼,结党营私。

    他望着他闭目静思的容颜,有那么一瞬,感到熟悉的陌生。还是那张脸,她亲眼见证着他逐渐成熟,逐渐老去的每一分细节。可是却那么陌生,或许她还是爱着这个人,这副皮囊,但他的心早已不复从前模样。曾经的爱逐次凋零,就像她越来越明白,或许他真的是一代天骄,只是,也真的不算一个钟情的丈夫吧。

    或许,这样的明白也是一种警醒,她会与他这样平淡老去,日渐疏离,再无年轻时痴痴的爱恋与信任。

    年岁摧毁的,不仅是饱满丰沛的青春,也是他与她曾经最可珍惜的一切。

    宫中的日子平静无澜,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可是曾经得过宠却又失去的人,最是难熬。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连带着池馆寂寥,兰菊凋零。至此,宫车过处,再无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宠,随着七公主养于颖嫔膝下,变成了水落后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显而易见。她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但都被进忠委婉拒绝:“小主何苦碰这个钉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横了奴才一眼,幸好师傅没听见,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则奴才的性命早没了。”

    也不是没有去求过太后,太后索性闭门不见,出来的却是福珈,叹道:“太后留着小主,只是为了在皇上身边留一个温婉进言之人,本不欲小主做出这样的事来。结果小主自作主张,不仅下手,还下这么黑的手,伙同您那糊涂额娘在宫里作耗。太后如今潜心修佛,听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小主还是不必再来请安了。”

    嬿婉也想过再唱起袅袅的昆曲,引来昔日的恩遇与怜惜。却才歌喉一展,颖嫔那儿依然打发人来:“令妃要唱也别这个时候,您的亲女儿七公主听不得这些动静。等下哭起来,皇上怪罪,可叫咱们颖嫔小主怎么回呢?小主替您受着累,您却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么怪你?”

    嬿婉听着嬷嬷义正词严的话,只得讪讪闭了口笑道:“颖嫔妹妹甫带孩子,怕有不惯,本宫亲手做了些小儿衣裳,还请嬷嬷送去给公主。”

    偏嬷嬷满脸是笑,却半分不肯通融:“皇上虽未明说,但内务府都得了消息,小主虽是妃位,但宫里一些开销按着官女子来。小主自己都紧巴巴的,何必还替公主操心,一切都要颖嫔呢。”

    一忍再忍,总有机会可觅。

    过了中秋便是重阳,是合宫陛见为太后庆贺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会来。她依稀是记得的,曾经的舒妃,叶赫那拉意欢,便是重阳菊开之时,一曲清歌,凌云而上。

    嬿婉早两日便准备了起来,取出尚未穿过的新衣,比着鎏银铜镜搅衣自观。才试了两件,春蝉便婉劝:“小主,这两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来得及穿的,今岁新的,内务府一直迁延着不曾送来。”

    她听得出春蝉的难处,因着她的失宠,内务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饰。唯剩的两件新衣,其实早就是旧衫了。宫中所用的绫罗是天边溜转的云朵,风吹云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针脚,艳的花纹,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过来。

    孝贤皇后过世后,后宫女眷早不肯那么简素。便是皇帝,也是穷奢极欲之人,爱她们如花朵招摇地绽放,每一朵都晕彩迷离,每一日又胜过昨日的样子。如懿亦是,她是锦绣堆叠里长大的闺秀,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饰、首饰、器皿上约束嫔妃,所以素日相见,无不穷尽奇巧。

    去岁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话的。

    女人的争奇斗艳,便是这一针一线上的锱铢必较。长一寸,短一分,细碎,琐屑,却无比认真,付尽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虽是旧样,但花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头足,色儿透,一样叫人不敢小觑。且她如今的身份,虽还是妃位,却是官女子的份例,外头的体面不可失,又不可张扬。好容易择定了浅浅橘瓣红含苞菊蕊挑银纹锦袍,一色水嫩绿翠的翡翠绞丝鸾凤花钿,点缀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温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颈盼着辇轿来候,等来的却是一脸为难的进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门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欢喜道:“进忠,皇上让你来接本宫么?”

    进忠苦涩地摇头,看着嬿婉的清丽妆容,道:“小主别费这个心了,今晚的重阳夜宴小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时急了,那红晕浮过胭脂的娇艳,直直逼了出来:“怎么会?今日是合宫陛见得日子。本宫要给太后敬酒磕头,皇上也会来。”

    进忠的脸越发黄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儿夜宴,根本没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腊月冰水兜头浇下,彻骨寒凉。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荫黄鹂花盆一个不稳,险险跌倒于地,还是进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总有下回。”

    嬿婉犹不肯死心,攥着进忠的袖子,痴痴问:“是皇上特意要你来告诉本宫的么?”

    进忠摇头:“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话。”

    嬿婉死死扯着进忠不放,两眼都直了:“进忠,有没有法子,有没有?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会原谅本宫的。你想个法子,让本宫可以去重阳夜宴,好不好?”

    进忠赤眉白眼,又急又无奈:“小主,奴才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重阳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给皇上过目的,皇上当时就无异议,您去了可不是驳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罢,急急道:“奴才还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来通报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蝉赶紧上来扶着,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莲花紫绒贵妃榻上,满眼的泪争先恐后地出来,一口气却不上不下,涌到了喉头,哽得她晕厥了过去。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后宫如懿传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