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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不离
这样的爱,没有分离,没有欺骗,没有变迁,没有年老,没有死亡。
我的小公寓没等到一个星期就已经确定了买主。中介告诉我前一个买主又加了两万,后一个买家觉得价钱太高,不想买了。价格已经高出我预期很多,我立即去签署了合同。
等看着钱转到账户里,我的心真正安稳了,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我可以给父亲提供我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
天气逐渐暖和,人人都在上班忙碌,只有我每天来去医院间,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好似和整个社会脱离。
我越来越喜欢和父亲说话,把家里的老相片都翻出来,指着一张张照片,请父亲讲背后的故事,听他讲如何逗我拍百日照、为什么我小时候头发都是黄的,为什么这几张照片就是几盆花,为什么那几张照片只是几块石头,父女俩常对着相片说笑半天。
我时常很后悔,我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我爱我的父母,但是我从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们的内心,要到现在,我才知道爸爸有一颗多么会生活的心,而妈妈曾多么温柔娇俏……可我已经永没有机会去弥补这个遗憾。
可对着别人,我的话却越来越少。宋翊、陆励成、麻辣烫都常来看父亲,我见了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一笑,他们来,我不反对,他们走,我也从不挽留。
我和麻辣烫之间的关系经过醉酒谈心,有所缓和,但是她心里有疑问,我心里有隐藏,所以,远未恢复到当年的亲密。可我不觉得难受,陪着父亲生病,看他忍受折磨,和父亲聊天,听他谈人生,我的心如经历了一次红尘洗练,多了几分豁达。我知道麻辣烫和我都还把对方放在心底,都关心对方,这就够了,其他一切顺其自然。
至于宋翊和陆励成之间的纠葛,连宋翊这个当事人都不在乎输赢,我又何必关心?
一日,我推着父亲散完步,父亲和一个病友下象棋,我坐在一边的石凳上,赏满园春色,晚霞满天。
听到身后熟悉的高跟鞋响,我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麻辣烫坐到了我身边,我靠在她肩膀上:“来得正好,抬头看晚霞看久了,脖子怪累的。”
麻辣烫笑:“你这人倒是挺会享受的,我们在外面争杀得精疲力竭、形象全无,你在这里扮杜陵野老。”
“医院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生和死、悲和欢、软弱与坚强、残忍与温柔都在这里汇集,我天天泡在医院,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已经活了五百年,阅尽生老病死、爱恨喜怒。今天我和爸爸去婴儿房看婴儿,整个房间里,全是小婴儿,那场面挺震惊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灵顿悟,下次我带你去参观一下。”
“蔓蔓。”麻辣烫的声音中有担心,“你还好吗?是不是照顾叔叔太累了?”
“没有!这段日子除了担心爸爸的病,其他地方都是无法言喻的惬意。似乎只有在我很小的时候,有这么自由自在的感觉。上了小学,要好好学习争取上重点初中,上了重点初中又要争取上重点高中,上了重点高中又要争取考重点大学,然后一路毕业、工作,似乎总是忙忙忙!忙得只有周末回家吃饭的时间,我和爸爸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我们父女俩如今能花三四个小时只喝两盅茶,悠闲自在得很!”
麻辣烫嘲笑我:“才不工作几天呀?就一副山水隐者的调调,不会过几天,看我们都是红尘俗人,不喜欢和我们来往了吧?”
我看着她,温柔地说:“对别人,很有可能。对你,永不!”
麻辣烫朝我龇了龇牙,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做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你会不会依然这样说。”
“那你说来听听了。”
“陆励成和宋翊的矛盾你应该知道。”
“嗯。”
“我爸爸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陆励成,却那么讨厌宋翊,暗中耍手段,处处给宋翊下绊子。陆励成也不是个好东西,得着便宜就卖乖,落井下石……”麻辣烫愤怒的神色突然变得尴尬,拿眼觑我。
我说:“没事!你说你的,我不介意。”
麻辣烫克制了语气:“陆励成估计也看出来这是他彻底击垮宋翊的千载难逢的时机,所以他抓住一切机会,毫不留情地打击宋翊。你别看他当着你的面对着宋翊有说有笑,还一起陪你爸爸下棋,可他在公司里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处处狠辣无情。公司里的人都是墙倒众人推,宋翊的日子很难过,却一点都没表露出来,我竟一直不知道。那天我去找他,无意中听到前台的小姑娘说他,我才知道连公司里的小喽啰也敢踩他了。你没听到那几个小姑娘的话,听得我当时就想冲上去扇她们……”麻辣烫的眼圈有点红,说不下去了。
我问:“你真去扇了?”
“没有,我忍了!不想别人再看宋翊的笑话,说宋翊找了个泼妇。不过,那几个小姑娘后来被吓得够戗。”麻辣烫迟疑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你继续说。”
“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只是走上前去,告诉她们我是宋翊的女朋友,找宋翊。后来,我琢磨着,所有事情的起因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爸爸,那我也只能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就趁他们公司和客户的聚会,跑去看宋翊,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做了好多亲热动作,宋翊就只能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暗中我给我爸爸的秘书打电话,说我钱包忘带了,让他来给我送些钱。等他一到,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许仲晋的女儿,那帮人的脸色比翻书还快,立即对宋翊变了颜色。”
我说:“这没什么呀!”
麻辣烫小声说:“我本来只是想给这帮人一个警告,告诉他们就算我爸爸不喜欢宋翊,可他女儿喜欢,我爸和宋翊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最好不要瞎掺和,否则万一哪天宋翊成了我爸的女婿,他们的日子就不见得好过了。可当时我这样一搞,就像扔了个大炸弹,场面乱哄哄的。宋翊又一点不领情,很不高兴的样子。他们又都跑来给我敬酒,我心情不好,就全喝了,我喝醉之后,正好陆励成在讲话,我对他的不满就全冲上了脑门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给恶狠狠地折损了一番。”
我的脑袋大起来:“什么叫‘恶狠狠地折损了一番’?”
“我……”麻辣烫眼中全是愧疚,“我骂他追我,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骂他就会拍我爸的马屁,只会像哈巴狗一样摇尾巴,讨我爸欢心,没有半点本事。还说他阴险恶毒,一会儿说喜欢我,一会儿又去勾搭我的好朋友,花心大萝卜……我记不得了,我当时醉了,只记得最后,上百人的大宴会厅,没有一点声音。陆励成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宋翊捂着我的嘴,强行把我扛出了大厅。”
“麻辣烫,你……”
麻辣烫立即说:“我喝醉了!那些话是无心的。”她看着我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说的‘对我,永不!’”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本以为陆励成已经赢定,没料到麻辣烫忽出奇招,双方的形势立即扭转。
我苦笑:“麻辣烫,你可真是虎父无犬女!论资格,陆励成在北京的金融圈,也算前面的人物。虽然他是有求于你父亲,可你父亲也需要借助他,他们顶多算是狼狈为奸,哪里来的一方非要乞求另一方?就算是你父亲也不敢让他丢这么大的人,你可真够生猛的。”
麻辣烫难过地说:“我也不想的,我从来不想承认我是许仲晋的女儿,可是我不能看着宋翊吃我父亲的哑巴亏,我以后再不喝酒了,我一喝酒就出事,你可别生我的气!”
陆励成和宋翊竟然并肩而来,眼光在我和麻辣烫身上轻轻一转,走向了父亲,一左一右站在父亲两侧,看父亲下棋。麻辣烫仍没发现他们,只是搂着我胳膊求:“我知道我错了,毕竟你和陆励成现在在一起,我就是再恨他,也应该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予计较,可我真是喝醉了,满嘴都是胡话……”
棋桌上一阵大笑声传来,麻辣烫回头看到宋翊和陆励成,更蔫了,一副恨不得立即钻到地洞里的样子。我强拽着她走过去,她看都不敢看陆励成,立即缩到宋翊身边,我只能站到陆励成身边。
四个人没事干,就都专心看爸爸下棋,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老爸的棋路。其实主要是我棋品不好,喜欢发表意见,麻辣烫也是爱说话的人,两个人意见相左的时候,麻辣烫就要找宋翊帮忙,把宋翊也拖下水。
和爸爸下棋的老头笑眯眯地说:“你好福气呀!看看你身后这两双小儿女,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人家都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你天天有人陪、有人看,好福气呀!你看我儿子和儿媳两三天才来一次,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走。”
他们三个来医院的频率太高,竟然让别人误会成爸爸的亲人了。爸爸也不解释,只是回过头,看向我们。我心头一酸,忙挽住了陆励成的胳膊,爸爸的视线在我和陆励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笑了笑,又去下棋。
等爸爸下完棋,麻辣烫立即抓着宋翊离去,我和陆励成送爸爸回病房,安顿他睡下。等我们出来时,已经月上电线杆,人约黄昏后,一对对情侣在路边轧马路。
我主动提议也去轧一下马路,陆励成没有反对,我们两个就一圈圈地溜起来,想了半天,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他不要伤心,询问他是否还介意,打听后果是否严重,似乎都不妥当。
冥思苦想之际,他自己开了口,淡淡地说:“你若有机会就看看什么酒好,也许过几天你就要陪我大醉一场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我和他打过的赌:“什么意思?你要离开北京吗?”
他微笑,很云淡风轻的样子:“离开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别处有更好的风景。”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看着他。他坐到花台上,取出根烟,点上,笑笑地说:“人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我是赌场情场双输。”
夜色、香烟让他的身影披上了寂寥,我坐到他身边,轻声说:“你以后少吸点烟吧!”
他笑看着我,没吭声,好一会儿后说:“我等着我女朋友来说这句话。”我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沉默地坐着,他吸完一根烟,淡淡说:“回去吧!”
上了车,我们俩也一直沉默着。
他打开音响,一首英文歌飘出来,他听了一会儿,突然将音量调到最大,优美的男中音轰鸣在小小的车厢里,激荡着耳膜,震撼着心灵,让神游天外的我,不得不去倾听。
……
IfIclimbedthehighestmountainjusttoholdyou.IfIsaidthatIwouldloveyoueverysinglenight.Wouldyoueverletmedown?
……
IfIswamthelongestriverjusttocallyourname.IfIsaidtheway,IfeelforyouwouldneverchangeWouldyoueverfoolaround?
WellI'msorryifitsoundskindabadjustthat.WorriedI'msoworriedthatyouletmedown.
BecauseIloveyou,loveyou,Iloveyou……loveyou……loveyou……
我跟随着歌声轻问,如果我攀上最高的山峰只为了能紧抱住你;如果我告诉你,每一个夜晚我都深爱着你,是否你依然会拒绝我?如果我游过最长的河流只为了能呼唤你的名字,如果我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永远不会变,是否你会偶尔和我在一起?
我可以攀上最高的山峰,也愿意游过最长的河,可我该如何跨越生死的界限?打破死亡的诅咒?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比拟许秋已经永恒的美丽。
歌声结束,陆励成关小了音响,他似乎也因歌声而动容,一直没有再说话,我感谢他此时的沉默,让我能躲在角落里藏起自己的伤口。
下车时,我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一瞬,直直凝视着我的眼睛:“Because……”顿了一顿,缓慢却清晰有力地说,“Iloveyou。”
“BecauseIloveyou?”我惆怅地笑了,“很贴切的名字。再见!”
已经进了大厦,他仍坐在车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向他挥挥手,走进了电梯。
大姐正盘膝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我留给她的饭,看到我,立即关了电视:“出大事了!今天连事务所大中华区的合伙人都从香港打电话给我八卦陆励成。你难以想象八卦消息的精彩程度,说陆励成和宋翊不但是工作上的死对头,还二男争一女,要是一般女孩倒罢了,偏偏是许仲晋唯一的女儿,所以活脱脱一个江山美女战场呀!”
大姐说得眉飞色舞,我没精打采地坐到她身边:“他们都说什么?”
“听说许老爷子喜欢陆励成,女儿却喜欢宋翊,最后许家的公主大闹北京城,在无数人面前辱骂陆励成,陆励成一声不敢吭。”大姐叹气,“陆励成这次真是丢人丢大了!男人活得就是个面子,不知道他现在什么心情。”
“他还好。他当时不说话也不是不敢吭声,而是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必要和喝醉酒的女人对骂。”
“什么?你见过他?”
大姐凑到我身边,一副恨不得敲开我脑袋,八卦一番的样子,我郁闷:“老大,你好歹也是一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怎么表现得和街头大妈一样?”
大姐才不管,振振有词地说:“别说我,现在所有人都在极度关心此事的发展状况,没听到连我的大老板都特意从香港给我打电话暗示我关注吗?她下次问我,我拿什么汇报?若让她知道许仲晋的女儿的好朋友和我共居一室,我却什么都不说,她要么怀疑我这人的能力,要么怀疑我对她的忠诚。”
“我不会知道的比你多,麻辣烫是醉骂陆励成,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难道我能跑去问陆励成:‘喂,听说许怜霜骂你了,真的吗?都骂了些什么?’我活得不耐烦了吗?你要想知道,直接把那天晚上参加宴会的大佬约出来,和他们面谈不就行了!这些中老年欧吉桑,别看平时官威十足,说起闲话来,不比街头大妈差。”
大姐竟撑着下巴思索,似乎觉得我这个建议很可行,我翻了个白眼,去厨房给自己盛汤。
大姐笑嘻嘻地问我:“陆励成真的在追许怜霜?”
“嗯,曾经追过,现在不清楚。不过……”我瞪住大姐,“这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和你绝交!”
大姐张着嘴,吃惊地说:“竟是真的?我还以为外面流言夸张。听说许老爷子气得差点掀桌子,真的吗?”
“假的!”
大姐立即凑到我身边:“你知道什么?”
我喝了口汤,慢吞吞地说:“大姐,你的英明神武哪里去了?麻辣烫公然表示她是宋翊的女朋友,拆她爹的台,她老爹肯定很生气,但是那是谁呀?许仲晋!手底下直接管辖的人就一百七十多万!这样的人会气得掀桌子?咱们只管两三千号人的合伙人都不会干这种事。”
“哦!也对!”大姐点头,“不知道最后到底是许老爷子把宋翊赶出中国,还是许怜霜让陆励成彻底绝望。”
我站起来,去厨房放碗:“我准备睡了。”
“先别走!”大姐抓住我,却半天没下文,我只能又坐下来,“你想说什么?”
大姐问:“你在他们的三角关系中是什么角色?”
我的心一窒,说不出来话。
“苏蔓,你要掂量清自己的分量,我们这行可不是娱乐圈,绯闻八卦越多越成功。我们是替客户掌管钱、监管钱的人,客户要的是一个沉稳、低调、可靠的形象,不是一个整天出新闻的人。这就是为什么陆励成的事业现在很危险的原因,当然,宋翊也不见得好过,许怜霜什么都不懂,她这么闹,毁的不仅仅是陆励成。可他们毕竟是男人,而且陆励成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谁都不知道,宋翊大不了可以回美国,许怜霜是公主,更不用发愁将来,可你……”大姐的表情非常严肃,“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你陪他们玩不起!你没有资本!”
“我明白。”
大姐放开了我:“不要怪我说话难听。”
我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哪些话是关心,哪些话只是好听,我分得清楚。”
大姐笑:“去洗澡吧!碗放那儿,我吃完了一块儿洗。”
“嗯。”
日子缓慢而迅速地滑过,爸爸的身体逐渐消瘦,饭量越来越小,陆励成、宋翊和麻辣烫都看出了爸爸的变化。不要说陆励成和宋翊,就是麻辣烫都在我面前不再讲外界的是非,她不知道从哪里看来许多笑话,每天来看我时,给我和爸爸讲一个,笑得我们前仰后合。
爸爸每天活动的时间逐渐缩短,他的身体越来越容易疲惫,常常和我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我不想问医生,我只抱着我的希望,每天守着爸爸。即使他睡着了,我也不想离去。
我如今发展了一个新嗜好,喜欢在爸爸睡着的时候,坐在他身边整理东西。我买了一个异常精美的大相册,把所有爸爸和妈妈的老相片按时间顺序整理排列,在旁边写下每张相片的故事。四月底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全部整理出来后,给父亲做生日礼物。
现在我才整理到我出生,我把自己的百日照放在爸爸和妈妈合影的下面,写下:
爸爸和妈妈的小公主在九月份降临人间,据妈妈说生下来很丑,满头的毛都是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据爸爸说生下来很漂亮,一头小金发,像外国洋囡囡。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带我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的照片。碧蓝的天空,朱红的城楼,风华正茂的爸爸,眯着眼睛笑的我。我在旁边写下:这张照片很美,因为拍摄照片的人深爱照片中的两个人,照片的美丽是她眼中折射的爱意。
我整理着照片,就如同整理着我和爸爸妈妈二十多年来的时光。照片已经退色,时光已经远走,可那些爱,永远都在身边,永远!
第二十一章心伤
岁月已撒下天罗地网,无法逃脱的,是我的痛苦,和你的心伤。
我提着早点,刚出电梯,就看一群医生护士从我身边像旋风般刮过,这样的场面在医院司空见惯,我已不再惊讶,可当我看到他们进入的房间时,身子猛地一颤,早点掉到地上。
我跑向病房,两个护士拦住我,几个人推着父亲的病床迅速向急救室跑去,等他们进了急救室,两个护士才放开我,把我强按到凳子上坐下。
她们究竟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到,我木然地坐着,盯着急救室的门。
陆励成大步跑着出现,默默地坐到我身边,叫了声“苏蔓”,就再说不出来话。
宋翊也匆匆赶来,沉默地坐到我的另一边。
没多久,麻辣烫也踩着高跟鞋赶来,一见我,就抱住了我。
我对她喃喃地说:“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准备好……”
很久后,急救室的门打开,我立即跳起来,却没有勇气上前。宋翊和陆励成交换了个眼神,陆励成和麻辣烫留下来,陪着我去看父亲,宋翊去和医生交谈。
爸爸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五十斤,算是标准的北方大汉,可如今病床上的他看上去也许只有九十斤,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用尽全力。我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远处宋翊和医生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癌细胞让病人的内部器官已经大部分都衰竭……病人的意志力非常坚强,他现在全靠意志力在维持生命……会很痛苦,要有思想准备……”
爸爸睁开眼睛,看向我,我俯在他耳边叫:“爸爸。”
爸爸想笑,却痛苦地皱起了眉。我想哭,却只能微笑。
爸爸凝视了我一会儿,又昏迷过去。
我一动不动地守在爸爸的病床前。宋翊和麻辣烫让我吃饭,我吃了几口,全吐出来,他们不再相劝,只让我尽力喝水。
爸爸时昏迷、时清醒,昏迷时,痛苦的呻吟从喉间逸出,清醒时,他一直看着我。
陆励成和宋翊都想说什么,却都不敢张口,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这是我的爸爸呀!
麻辣烫却不想忍着,她眼中含着泪水说:“蔓蔓,我知道你舍不得叔叔走,可你不能再让叔叔为了你强留着了,他太痛苦,看着他痛苦,你更痛苦。”
我不吭声。
下午时,爸爸出现吐血症状,医生插管替他清除肺部积血,那么粗的管子插进了他的内脏,我终于再克制不住自己,跑到楼道里,靠在墙壁上失声痛哭。
麻辣烫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我哭泣。人类的力量在死亡面前,都太微弱。
哭完后,我擦干眼泪,对他们说:“我想一个人和爸爸在一起。”
我找出给爸爸的生日礼物,坐到爸爸身边,等爸爸再次清醒时,我把没做完的相册拿给他看。
“爸爸,这是我给你做的生日礼物。”
我一页页翻给他看。
“这是你刚从部队转业时的照片。”
“这是妈妈刚参加工作时的照片。”
“这张是你和妈妈的第一次合影。”
“这是我出生时的百日照。”
……
翻到了最后一张相片,我说:“才做到我刚考上大学,不过我会继续做完它的。”
爸爸朝我眨眼睛,我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轻蹭:“爸爸,你放心地和妈妈走吧!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我以为我会痛哭,可我竟然是微笑着的:“爸爸,你不用再为我坚持,不用担心我,我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我不会孤单的,你看到了的……”我把相册举起来给他看,“我有这么丰厚的爱,我知道你们不管在哪里,都会一直爱我,都会一直看着我,我会好好的,过得快快乐乐的。”
爸爸的喉咙间“咕噜”“咕噜”地响着,我说:“我会找一个很好的男人,嫁给他,我还想生一个女儿,给她讲她的姥爷和姥姥的故事。爸爸,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过得幸福!”
爸爸的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紧紧地拽住我,我也紧紧地拽住他,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角全是泪,我哭了出来:“爸爸,你放心地和妈妈走吧!别再坚持了,别再坚持了……”
陆励成、宋翊和麻辣烫听到我的哭声,跑了进来。陆励成说:“叔叔,你放心,我……”他看了一眼宋翊,“我和宋翊、许怜霜都会帮您照顾苏蔓的。”
麻辣烫也含着眼泪说:“叔叔,您放心吧!蔓蔓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从今天起,我就是她的亲姐姐,我会永远照顾她、陪着她。”
爸爸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我跪在了他床前,哭着说:“爸爸,去找妈妈吧!女儿已经长大,可以照顾自己。”
爸爸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眼睛定定地望着我,牵挂、不舍、希冀、祝福,最终,所有的光芒都随着生命之火的熄灭而一点一点地暗淡。
“滴”的一声,心跳监视仪上跳动的图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护士跑了进来,医生也来了,他们确认并宣布着死亡时间,无数人说着话,我却听不清楚一句。
我握着爸爸逐渐冰凉的手,不肯松开。从此后,再没有人会唠叨我,再没有人来逼我相亲,再没有人打电话嘱咐我不要熬夜……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世界上最爱我的两个人,以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一个孤儿了。
麻辣烫跪在我身边,扳着我的脸看向她:“蔓蔓,你还有亲人,你忘记了吗?我们说过是一生一世的姐妹,我答应了你爸爸,我就是你姐姐。”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抱住了她,头埋在她肩头,泪水汹涌地流着,她陪着我哭。我越哭越大声,渐渐地,将成年人的克制隐忍全部丢弃,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
麻辣烫一直紧抱着我,任由我宣泄着自己的痛苦和不舍,直至我哭晕在她怀里。
我刚睁开眼,就有人过来询问:“醒了?要喝点水吗?”
是宋翊,我问:“麻辣烫呢?”
他说:“她和陆励成在外面做饭,我负责等你醒来。”
我坐了起来,一天没有进食,身子有些发软,宋翊忙扶住我,递给我一杯橙汁:“先喝点橙汁。”
我把橙汁喝完:“我想先洗个脸再吃饭。”
“好。”
我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几个月,我也瘦得厉害,下巴尖了,眼睛就显得尤其大,现在又哭得红肿,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难怪爸爸看着我的眼神那么担忧,我胸中鼓鼓胀胀,又想掉眼泪,却立即用冷水激了下脸,将泪意逼回去。看着镜子中湿漉漉的脸,我手放在镜子上,指着自己的额头,很认真地说:“你答应过你爸爸什么?你不可以让他们担心,你舍得让他们担心吗?”
深吸了几口气,飞快地洗着脸,又梳了头,把自己收拾利落。
出来时,饭桌上的菜已经全部摆好,我说:“好香!肯定不是麻辣烫的手艺!”
麻辣烫不满:“什么呀?每道菜都有我的功劳,葱是我洗的,姜是我切的,蒜是我剥的。是不是,陆励成?”
陆励成没好气地说:“是,你的功劳最大。我要姜丝,你给我剁姜块,我要葱花,你给我葱段,说你两句,你还特有理。”
麻辣烫不满,拿着锅铲想敲他,陆励成躲到了一边。麻辣烫边给我盛饭边说:“真是做梦都想不到陆励成同志的厨艺竟然这么好,他老婆将来可有福了!”
我笑,随口说:“你不会后悔了吧?”
一言出口,四个人都怔住。陆励成立即笑着说:“都吃饭了!”
我坐到座位上,开始吃饭,尽量多吃,不管自己是否有胃口。
他们三个陪着我说话,看我胃口似乎不错,都挺开心,可等我要第二碗饭时,陆励成收走了碗筷,不许我再吃:“饿了一天,就先吃这么多。”
宋翊说:“不要太逼自己,悲伤需要时间化解。”
我不吭声,坐到沙发上,他们坐过来,麻辣烫说着他们三个对葬礼的计划和安排,询问我还有什么意见,麻辣烫拿出几个图册给我看:“这是我们选的几个墓地,环境都很好,我选的是叔叔和阿姨的骨灰合葬,你觉得呢?”
我点头,他们三个已经考虑到最细致,一切不可能再周到,我说:“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你们,我不知道我……”
麻辣烫“切”的一声:“你和我客气?你信不信,我回头收拾你?”
陆励成淡笑着说:“我只记得某人说过,不言谢,只赴汤蹈火。”
宋翊凝视着我,没说话。
在他们三个和大姐的帮助下,父亲和母亲的葬礼简单而隆重。
等安葬完爸爸和妈妈,我的存折里竟然还剩五万多块钱。大姐怕我一个人闲着,会忧思过度,所以建议我立即去工作,承诺帮我找一个好职位,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大姐想劝,可看着我的消瘦,又说:“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恢复一下元气。”
我告诉大姐,因为暂时不打算工作,住在城里没有必要,所以准备搬回我和爸爸妈妈在房山的老房子。大姐怕我睹物思人,麻辣烫却没有反对,麻辣烫对大姐说,我会天天去骚扰她,让她没时间胡思乱想。
作了决定,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看着不多,实际收拾起来却不少,我又舍不得扔东西,一个花瓶,一丛干花,都总是有我买这个东西的故事,所以一件件东西打包,挺耗时间,不过,我现在时间很多,所以慢慢做,边做边回忆每件东西的来历,也很有意思。
收拾到一个脚底按摩器,想起这是麻辣烫给我买的。我有一段时间日日加班,忙得连走路的时间都没有,麻辣烫就给我买了这个按摩器,让我趴在桌子前工作的时候,放在脚底下,可以一边按摩,一边工作,强身健体和工作两不耽误。
正一边回忆,一边收拾东西,“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显然,敲门的人很着急迫切,我立即去开门,看到宋翊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怜霜来找过你吗?”
“昨天来看过我,今天还没来,怎么了?”
“怜霜盗用了我的密码查看了我的网上私人相册。”
我呆了一呆,才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心刹那间冰凉:“有你和许秋的照片?”
他眼中全是痛苦和自责:“全是我和许秋的照片,许秋去世后,我彻夜失眠,所以把所有她和我的照片全部整理了一遍,放在这个相册中。”
我只觉得寒气一股股从心底腾起,如果是别的女人,麻辣烫顶多难受一下,可许秋……我无法想象她看到宋翊和许秋一幅幅亲密的照片时,是什么感受。旧时的噩梦和现在的噩梦叠加,她会觉得整个世界在崩溃。原来,不管她多努力快乐,即使许秋死了,她仍无法逃脱许秋的诅咒。
我立即返回屋子拿手袋和手机,边往外走边给麻辣烫打电话,手机关机。
“你和她父母联系过吗?”
“我给她妈妈打电话,她不接,全部摁掉了。”
“她妈妈的电话号码是什么?”
宋翊找出号码给我看,我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王阿姨吗?阿姨好,我是苏蔓,怜霜回家了吗?”
“她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她爸爸和她现在一句话不说,父女两人一直在冷战。我要想见她,只能去她住的公寓,我一直想联系你,拜托你多去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毕竟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心里肯定也不好过。怎么?你联系不到她吗?”
王阿姨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憔悴,我把本来想说的话吞回去:“估计她手机没电了,也许过一会,她就会找我,她经常晚上来看我的。”
“那好,你见到她,多和她说说话,劝劝她,她爸爸不想打她的……”
我吃惊地问:“伯父打她?”
王阿姨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和她爸爸为宋翊大吵了一架,父女俩话赶话都把话说得过了,怜霜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她爸一气之下就打了她一耳光。自从那天,怜霜就再没回过家。”
我挂了电话,看向宋翊。因为手机漏音,宋翊已经半听半猜,知道了电话内容,宋翊脸色苍白地说:“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我。”
我自责地说:“我一心全在爸爸身上,也没留神到她的异样。计程车找人太不方便了,我们得找个司机。”
我给大姐打电话,她说正在和客户吃饭,我只能又给陆励成打电话:“你在做正经事吗?”
“一个人在吃饭。”
“回头我请你吃饭,现在能麻烦你做一下司机吗?麻辣烫失踪了,我们必须要找到她。”
“宋翊难道不是她的磁铁吗?你把宋翊往人海里一立,她就会和铁块一样,不管遗落在哪个角落,都会立即飞向磁铁。”
“事情很复杂,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你究竟帮忙不帮忙?”
他说:“我立即过来,你在哪里?”
“林清楼下。”
二十分钟后,陆励成的牧马人咆哮着停在我们面前,我和宋翊立即上车。
“去哪里找?”
我想了想:“先再去一趟她的家。”
家里,没有人。
宋翊一直不停地在打她的手机,手机一直关机。我打了所有和她关系稍好的朋友的电话,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去她常去的餐厅,侍者说没见过。
去她和宋翊常去的场所,没有人。
去我和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说没来过。
无奈下,我把所有她爱去的酒吧和夜店的名单列出,准备一家家去找。
酒吧里灯光迷离、人山人海,人人都在声嘶力竭地放纵,阴暗的角落里红男绿女肢体纠缠,充斥着末世狂欢的味道。我们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大胆的欲女们借机用身体摩擦着陆励成和宋翊,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吃谁的豆腐。陆励成笑笑地享受着她们的挑逗,既不拒绝,也不主动,只不过步子绝不停留。宋翊却脸色铁青,用胳膊近乎粗鲁地挡开每一个人。
后来,我们还去了一家同性恋酒吧,陆励成绝倒:“你和许怜霜的生活可真丰富。”
“我们俩很好奇,来过几次,麻辣烫喜欢喝这里的一款鸡尾酒,所以我们偶尔会来。”
以前我和麻辣烫来时,无人答理,可这次所有人都对我们行注目礼,只是不知道他们看上的是陆励成还是宋翊,有男子端着酒杯想过来搭讪,可看清楚宋翊的神色后,又立即离开。
等从酒吧出来,已是深夜两点,我累得实在不行,脚痛得再走不动,直接坐到马路沿上。
陆励成说:“这么找不是个办法,北京城里到处是酒吧酒店,她若随便钻到一家不知名的店里,我们找到明年也找不到。”
宋翊又在给麻辣烫打电话,仍然是关机。他却仍然在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我看不下去,说:“别打了!”
他猛地将手机扔出去,手机砸到墙上,变成几片掉到地上,机器人般的女声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陆励成走过去,跺了一脚,声音戛然而止。
夜色,变得宁静,却宁静得令人窒息。
宋翊抱着头,也坐到了马路沿上,我看着远处的高楼发呆。麻辣烫,你究竟在哪里?
一弯半月浮在几座高楼间,周围的灯光太明亮,不注意看都不会发现。
我跳起来:“陆励成,开车!”
宋翊仍抱头坐在地上,我和陆励成一左一右,把他拽上车。
“去哪里?”
“去我家,我以前的家。”
陆励成很是诧异,却没有多问,只是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大街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我住过的大楼。
已是深夜,大多数的人已经入睡。高楼将长街切割得空旷冷清,只有零落几个窗户仍亮着灯,越发衬得夜色寂寞。
寂寞冷清的底色上,一个乌黑长发,红色风衣的女子靠着一根黑色雕花灯柱,抬头盯着天空;迷离忧伤的灯光下,夜风轻撩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角。
我示意陆励成远远地就停下车,宋翊呆呆地盯着那副孤单忧伤的画面。
“麻辣烫告诉我,她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站在那根灯柱下,她告诉我你就像油画中的寂寞王子,你的忧伤让她都有断肠的感觉。我想她应该一直在好奇你为什么忧伤,她一直在努力闯入你的心中,不管是她乱发脾气,还是盗用密码偷看你的相册,她所想做的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麻辣烫的父母反对你们在一起,说心底话,我也反对。”
陆励成深盯了我一眼。
“我反对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你对麻辣烫太不公平。她不是你赎罪的工具,更不是许秋的替代品,你知道吗?麻辣烫恨许秋!”
宋翊震惊地看向我,陆励成则一脸茫然。
我说:“她在你面前是不是从没有提过许秋?当然,你也不敢提,所以她不提正好合你心意。可你想过吗?以你和她的亲密关系,她怎么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姐姐?许秋在你心中是完美无缺的恋人,可在麻辣烫心中,她并不是一个好姐姐,甚至根本不是她姐姐。”
宋翊想说什么,我赶在他开口前说:“你有爱许秋的权利,麻辣烫也有恨许秋的权利。我不管你多爱许秋,你记住,如果你因为麻辣烫恨许秋而说任何伤害麻辣烫的话,我会找你拼命!”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寂静得能听见我们彼此的心跳声。
很久后,陆励成问:“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吗?”
宋翊的声音干涩:“怜霜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的肾脏来自许秋?”
“我想是,许伯伯应该刻意隐瞒了她,否则以她的性格,宁死也不会要。”
“她就这么恨许秋?许秋顶多偶尔有些急躁,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都喜欢她……”
我的声音突地变得尖锐:“我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你怎么爱她是你的事情,麻辣烫如何恨她也是麻辣烫的自由!”
我跳下了车,向麻辣烫走去。
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发现我。她丝毫没有惊讶于看见我,平静地说:“蔓蔓,如果我没有看见他多好,他永远是我的美梦,不会变成噩梦。”
“很晚了,我们回家好吗?”
“家里有很多镜子,我不想回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今天一直在照镜子,我才发现,原来我和许秋长得还是有点像的,我们的额头和眼睛都像爸爸。蔓蔓,真惨!是不是?这个人我永生永世都不想见,可竟然要天天见。”
我想了半晌,才说:“没事的,现在科技发达,正好你的眼睛也不够漂亮,我们可以去做整容手术。”
麻辣烫微笑,发丝在她笑容背后忧伤地飘拂。
“可是它怎么办?”麻辣烫指着自己的肾脏部位。
我悚然变色。
她笑着说:“你一个外人都能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怎么可能猜不出来?我今天一直在回忆宋翊的一切,突然间我就想明白了一切。我在医院里听到的他的痛哭失声是为了许秋,他的哭声让我心动,可他哭泣的对象却是我恨的人,多么讽刺!妈妈告诉我的许秋死亡日期是假的,难怪这个肾脏这么适合我,因为它流着和我一样的血。”
麻辣烫握住了我的手:“我还想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碰见宋翊,不是因为你的苹果,而是因为你。他站在楼下,哀伤的是许秋,想念的却是你。”
“不是的,我……”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腾,整个人似乎都被拧着疼。可麻辣烫的表情仍然是这样平静,就好似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
“对不起,蔓蔓!原来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在你流血的心上肆无忌惮地快乐起舞,还要逼着你和我一块儿笑。”麻辣烫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眼中泪珠盈盈,“我很开心,因为你自始至终选择的是我,即使那个人是你暗恋多年的宋翊。可我却对不起你,其实,我后来已经察觉你和陆励成不是什么男女朋友,你和宋翊相处尴尬,可我假装不知道,甚至刻意逃避,只想去抓住我的梦想。我以为我和许秋是不一样的人,现在才发现我们的确是姐妹,我们都自私虚伪,都善于利用他人的善良,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从来没把姐妹亲情当一回事。蔓蔓,原谅我,原谅我……”
麻辣烫的脸色越来越青,突然之间身子就软了,向地上滑去,我一把抱住她,却自己也被她坠得向地上倒去,两个人全摔在了地上。
我惊恐地大叫:“陆励成,陆励成……”
陆励成和宋翊冲过来,一个扶我,一个抱麻辣烫,我推陆励成的手:“车,车,医院……”我全身都在发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励成立即去开车,宋翊把麻辣烫抱到车上,陆励成开足马力向医院冲去。
还没到医院,我们已经被警车盯上,两辆警车在我们后面追,大喇叭叫着,命令我们停车,一辆警车从辅路并上来,想在前面拦截住我们。
陆励成询问宋翊:“你想怎么样?”
宋翊盯着麻辣烫,头都未抬地说:“我想最快赶到医院。”
陆励成微微一笑,把油门踩到底,直接向前面的警车冲去。警车吓坏了,牧马人是越野吉普,相当于两个它的分量,它完全没有胆子和牧马人相撞,立即猛打方向盘,堪堪避开了我们。
陆励成把牧马人开得像烈火在奔腾,三辆警车在我们身后狂追,前面的车听到警笛,再看到我们的速度,老远就让到了一边,往常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今天竟然十多分钟就到了。
陆励成将车稳稳地停在医院门口:“你们送许怜霜进去,我在这里应付警察。”
宋翊抱着麻辣烫冲下车,等我们进入大楼,才看到警车呼啸着包围了陆励成的车。
麻辣烫被送进急救室,宋翊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整个人如被抽去魂魄,不管我和他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到。
我给麻辣烫的妈妈打电话。深夜三点多,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声音,略微急促地问:“你是苏蔓?小怜出了什么事?”
我无暇惊讶于他的智慧,快速地说:“她现在在医院的急救室,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此时,声音倒平静了:“哪家医院?”
我报上医院地址,他说:“我们立即到。”
不到半个小时,一位面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来,王阿姨看到宋翊,满面泪痕地冲过来:“我就知道你会害她。”
“阿云。”许仲晋拉住王阿姨,完全无视宋翊,只和我打招呼,“苏蔓?小怜给你添麻烦了。”
“伯父不用客气,我和麻辣烫……怜霜是好朋友。”
不一会儿,有几个医生赶来,这家医院的院长也赶了来,整个楼道里人来人往,乱成一团。院长请许伯伯到一间屋子休息,从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里面。
宋翊仍然坐在急救室门口,不言也不动地等着。我陪他默默坐了一会儿,有人来叫我,说王阿姨想和我说话。
进去后,发现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说话的显然只有许伯伯,他问我:“小怜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好,从来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我觉得只能实话实说:“她发现了宋翊是许秋的男朋友,又发现了她的肾脏是许秋的。”
王阿姨听到,眼泪落得更急,一边哭一边骂宋翊。
许伯伯盯着急救室内忙碌的医生,脸色很难看。
我突然想起陆励成,这人这么久都没上来,看来是被警察抓走了。
“许伯伯,刚才怜霜……”
“我听到你叫小怜麻辣烫,是她的外号吗?你就叫她麻辣烫吧!”
“好!刚才麻辣烫突然昏倒,我们为了尽快送她到医院,闯了无数红灯,还差点撞翻一辆警车。是陆励成开的车,他被警察抓走了。”
许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里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他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去。
许伯伯没做什么承诺,所以我也就不能说谢谢,只能当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很久后,看到急救室的医生向外走,我立即冲出去,和宋翊一起围住医生。医生根本不理会我和宋翊,直接走向屋子,和许伯伯讲话。
我和宋翊只能站在门口偷听。
有一个医生应该是麻辣烫的老医生,和许伯伯很熟,没太多修饰地说:“情况不太乐观,她体内的肾脏和身体出现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么会,已经六年了,这么久都没有排斥,怎么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专家彼此看着,表情都很尴尬,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医生解释说:“这种现象在医学上的确很罕见,一般来说排斥反应最强烈的应该是移植手术后的头一年,时间越长越适应,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英国曾有心脏移植十年以后出现排斥反应的病例。目前,您女儿出现排斥的具体原因,我们还没有办法给出解释,我们只能根据病体现象判断本体和移植体产生了排斥。”
王阿姨还想说话,许伯伯制止了她:“现在不是去探究科学解释的时候。”他问医生:“排斥严重吗?”
年轻医生接着说:“我们人类的身体有非常完善的防御机制,对外来物如细菌、病毒、异物等异己成分有天然的防御方法,这些方法包括攻击、破坏、清除。正常情况下,这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谓排斥反应就是肾移植后,供肾作为一种异物被身体识别,大脑发出指令、并动员身体的免疫系统发起针对移植物的攻击、破坏和清除。一旦发生排斥反应,移植肾将会受到损伤,严重时会导致移植肾功能的丧失,甚至危及生命安全。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排斥反应会进行到何种程度,这要取决于病人大脑对移植肾的判断和接纳。”
我只觉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铁榔头猛地砸到头上,疼痛来得太过剧烈和意外,整个身子都发木,反倒觉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翊身体摇摇欲坠。王阿姨猛地向外冲来,如一只被抢去幼崽的母猫般扑向宋翊,劈头盖脸地打宋翊。
“我们许家究竟欠了你什么?你害死一个不够,又要害死另一个,如果怜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众人拉的拉,劝的劝。
我麻木地看着一切,只觉得我的身体一时热、一时冷。
麻辣烫是多精神的人呀!从我认识她起,她嬉笑怒骂、神采飞扬,从来没有吃瘪的时候,整个一混世女魔王!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们仍然又哭又骂又嚷又叫,我安静地走进了隔离病房,揪着麻辣烫的耳朵,对她很用力地说:“你听着,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觉得我是你姐妹,你就醒过来补偿我,我要真金白银看得见摸得着的补偿,你丫的别用什么‘对不起’‘原谅我’这种鬼话糊弄人!他母亲的,这种话,说起来又不费力气,让我说一千遍我也不带打磕的,你可听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护士冲进来,把我向外推:“你神经病啊?没看病人昏迷着嘛!赶紧出去,出去!”
我朝着病房大叫:“麻辣烫,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两个护士架着,往外拖。她们把我强塞进电梯,按了一楼。电梯门关上,我被锁在了徐徐下降的电梯里,我拍着门嚷:“麻辣烫,我不接受,不接受……”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跌到了地上,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身子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
值班的保安看见我,忙来扶我,安慰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子,朝他怒吼:“你说谁死了?你说谁死了?麻辣烫不会死……”
保安吓得连连说:“没死,没死。”
一个人一边把我悬空抱起来,一边和保安道歉:“对不起,她受了点刺激。”
他就这样把我抱出了医院,我用力向后踢:“陆励成,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把我带到僻静处,才放下我,我转身就去打他,谁要你多管闲事?他把我向他怀里拽去,用两只胳膊牢牢圈住了我,我胳膊虽然动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紧抱着我,一手轻拍着我的背。我打着打着,突然就没了力气,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失声痛哭。
妈妈走了,爸爸走了,我实在再承受不了一次死亡。
太不公平!死者可以无声无息地睡去,生者却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陆励成一直轻拍着我的背,低声说:“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哄小孩子,可也许正因为这个动作来自童年深处的记忆,曾带着父母的爱,抚慰了我们无数次的伤心,竟有奇异的魔力,我的情绪慢慢平静。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地抬头时,才发现他半边脸红肿,好像被人一拳击打在脸上。
“警察打你了?他们暴力执法!你找律师了吗?”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点把人家撞翻车,他冲下来打我一拳算扯平。”
已经凌晨六点,东边的天空泛起橙红,医院大楼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气却是分外清冷。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我的身子瑟瑟发抖。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折腾了一晚上,陆励成脸上的胡楂子都冒了出来,衣服皱皱地团在身上,再加上脸上的伤,说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摇头,可看他形容憔悴,于是说:“外面有一个早点铺子,我们去喝碗豆浆吧!”
我点了三份早点,吩咐两份在这里吃,一份打包,和陆励成解释:“一份给宋翊。”
陆励成一边喝豆浆一边问:“你能和我说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吗?否则我想帮忙也帮不上,许怜霜的肾脏为什么会突然衰竭?”
我胃里堵得难受,可我现在肩头担子很重,麻辣烫已经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逼着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浆:“麻辣烫有一个姐姐叫许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认识麻辣烫之前,车祸身亡,开车的司机是许秋的男朋友宋翊。许秋死后,肾脏移植给麻辣烫,麻辣烫的父母隐瞒了这个事实。宋翊真正爱的人是许秋,麻辣烫昨天发现了这个秘密,同时发现自己的肾脏是许秋的。她不是肾脏衰竭,她只是大脑对身体发出指令,排斥、消灭侵入她身体的异物。”
陆励成听得呆住:“像电视剧。”
“在电视剧里,这是狗血剧情,在现实生活中,这叫痛苦。”
陆励成叹息:“我现在终于明白宋翊了,他在工作上总是宠辱不惊、波澜不兴。我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原来他是不在乎,难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却一直没买车,完全不像是国外回来的人,肯定是车祸后不能再开车了。”
我像吃药一样吃完了早点,把打包的早点递给他:“麻烦你送给宋翊。”
“你不去?”
我摇摇头。
陆励成回来后,问我:“宋翊一直守在麻辣烫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样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惫地说:“我暂时不想见他,我们先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
他说:“算了,一点小伤折腾两三个小时,有那时间还不如回家睡觉。”
因为是周末,看病的人特别多,不管是挂号的窗口,还是取药的窗口都排满人,光排队都累死人。
我问:“你家里有酒精什么的吗?”
他呆了一呆,说:“有。”
“那就成。”
已经走出医院,他却说:“你先去车边等我,我去趟洗手间。”
我点点头,一会儿后,他才回来:“走吧!”
周末的早晨不堵车,去他在市中心的家只需三十分钟左右,可因为他一夜没睡,竟然开错路,我们多绕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他家。
他让我先在客厅坐一坐,进去找了一会儿,拿出个特奢华的急救箱,我当场看傻:“你抗地震?”
他呵呵笑着没说话,打开箱子,一应俱全,我偏了偏脑袋,示意他坐。我用棉球蘸着酒精先给他消毒,他低眉顺眼地坐着,安静得异样,完全不像陆励成,搞得我觉得心里怪怪的:“你怎么不说话?”
他笑了笑,没说话,我把药膏挤到无名指上,尽量轻柔地涂到他的伤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后退,却忘了急救箱放在身侧,脚被急救箱的带子绊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我,我借着他的扶力,把缠在脚上的带子解开。
已经站稳,我笑着抽手:“谢谢你。”
他好像一瞬间仍没反应过来,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点力,他才赶忙松开。他凝视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一边收拾急救箱,一边疑惑地等着,最后,他只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回去了。”
他去拿钥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的回去,你一整天没睡,你敢开车,我还不敢坐。”
他没多说,陪着我下楼,送我上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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