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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章节:第22-23章 谜底 结局 全本完结 作者:桐华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最美的时光免费全文阅读。     第二十二章谜底

    谜底已在眼前,一切就这样水落石出,我们无法逃避黑暗,却可以选择拥抱光明。

    回到家,吃了两片安神药,一头扎到床上,昏死一般睡去。

    醒来时,头很重,身体很累,不明白自己为何大白天睡在床上,一瞬后,才记起前因后果,突然间很想再去吃两粒药,我已经太疲惫!可终是不能放纵自己。

    爬起来,洗完澡,赶去医院。刚出电梯,就看到宋翊和陆励成并肩站在窗户前,没有交谈,只一人夹着一根烟在吸。阳光本来很明亮,可缭绕的烟雾,让一切灰暗。

    听到脚步声,陆励成转头看向我,我问:“麻辣烫醒了吗?”

    “醒了,不过她不肯见我们。”

    我点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刚推开病房门,在沙发上打盹的王阿姨立即警觉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松了表情,又坐回沙发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烫听到声音,侧头叫:“妈妈?”

    我呆住,疑问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里含着泪水说:“是苏蔓来看你了。”

    此时,我已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烫笑着说:“哦!我看出来了。”

    我俯下身子,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吼,很好?这就是很好吗?可一切的一切只能化做沉默。

    麻辣烫叫:“妈,我想和蔓蔓单独待一会儿。”

    王阿姨立即站起来:“好,你们说话,我下去转转。”

    “妈?”

    “什么?”王阿姨手搭在门上问。

    “不要再骂宋翊了。”

    王阿姨勉强地说:“不会的。”

    等王阿姨关上门,麻辣烫笑着摇摇我的手:“屋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了吗?”

    “嗯。你能看见我吗?”

    “能。就是远处看不清楚,近处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脱下鞋子,挤到她身侧躺下。

    她问:“宋翊还在外面?”

    “嗯。”

    “其实我不恨他,待会儿你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回去吧!”

    “要说你自己说。”

    麻辣烫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里在生气,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这个样子,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给了我六年时间,让我认识你,我们一起玩过那么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个鬼!我还老多地方没去!”

    麻辣烫一味地笑着,我却眼角有泪,偷偷地将泪痕拭去。

    她问我:“蔓蔓,你还喜欢宋翊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不过现在有些讨厌他。你呢?”

    麻辣烫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刚知道他是许秋的男朋友时,觉得他和我爸一样可恶,你说你要做情痴,没人拦着你,可你不该再出来祸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里烟视媚行的主儿,怎么稀里糊涂就陪他演了这么狗血的一出剧情。当时他若站在我身边,我肯定得狠狠甩他几个大耳光子。”

    我听得哭笑不得,问:“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感觉了。觉得像做了场梦,我看不见的时候,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然后上帝让我知道了,然后我就又看不见了。”麻辣烫“咕咕”地笑起来,“宋翊可真惨!本来是个香饽饽,突然之间,我们都不待见他了。”

    我也笑:“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我喜欢宋翊。”

    “没有关系的,事情过后,每个人都是诸葛亮,可在当时当地,我和你都只能做当时当地认为最好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烫,你在我爸面前答应过陪我一辈子的。”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点点:“你人好,会有很多人喜欢和你做朋友,喜欢和你玩。”

    “她们不会在凌晨四点被我吵醒后,不但不生气,还陪我说话,也不会在我重感冒的时候帮我吹头发、涂脚指甲油。”

    麻辣烫不说话,我轻声说:“麻辣烫,不要离开我!”

    她眼中有泪,面上却带着笑:“你以为老娘想离开这花花世界呀?虽然宋翊把我当做许秋的替身,我怪受伤的,可我没打算为了他们去寻死,不值得!这两个人一个是我讨厌的人,一个压根儿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为他们去死?只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却无法控制意识深处的指令,我就是讨厌许秋这贱人,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别担心,我爸是谁?许仲晋呀!跺跺脚,北京城也得冒个响,他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已经是他唯一的女儿了,他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先别和宋翊那祸水说,让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来,笑着去掐她的嘴:“你这张嘴呀!”

    她笑,把头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紧紧地挨着我,两个人头挨着头躺着,有一种有人依靠的心安感觉。

    白日里靠药物本就睡得不好,此时和麻辣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病房中坐着许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赶忙下床穿鞋,麻辣烫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俩去夜店玩,看到一个男的,丫长得怪正点……”我手疾眼快,捂住她的嘴,对着许伯伯干笑:“许伯伯好!”

    许伯伯微笑着说:“你也好。”

    麻辣烫却是笑容立即消失,板着脸闭上了眼睛。

    我对麻辣烫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又和许伯伯、王阿姨道再见。

    走出病房,看到陆励成和宋翊仍然在病房外。他看到我,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我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又打开,许伯伯走出来,陆励成和宋翊立即都站起来,陆励成叫了声“许叔叔”,宋翊低着头没说话。

    许伯伯朝陆励成点了下头,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可以吗?”

    我当然说“可以”。

    许伯伯领着我,走进病房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刚才看到你和小怜头挨头躺在床上,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是我自己的一双女儿,可实际上,小秋和小怜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喝水。

    “小怜给你讲过她和她姐姐的一点事情吧?”

    我谨慎地说:“讲过一点点。”

    许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顾虑,淡笑着说:“我以前喜欢叫小怜‘怜霜’,她手术后,我就再没叫过她‘怜霜’,可她整天忙着和我斗气,竟从没留意过这个变化。”

    我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期待地问:“隐瞒麻辣烫移植的肾脏来自许秋是伯伯的主意吗?”

    他点头:“小怜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排斥反应很强烈。六年前,她肾脏衰竭时,半年多视力才退化到看不见,可现在,从昨天发病到今天,只一天时间,她就已经半失明。医生已经在全国找寻合适的肾脏,可那毕竟是人的肾脏,不是什么说买就能买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再有办法,也来不及了。”

    刚燃起的希望破灭,我的水杯跌到地上,鞋子全部被打湿,我却连移动脚的力量都没有。

    许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恸:“我今天坐在家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管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件事情,我觉得原因归根结底在小怜自己身上。也许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大脑忠实执行了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意愿,她痛恨、抗拒来自小秋的肾脏。”

    对于父亲而言,最痛心疾首地莫过于子女反目、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经全部遇到,我想说些话,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将一本日记本放到我面前:“这是小秋的日记,日记本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从能写字起,就习惯于对着日记本倾吐喜怒哀乐,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出车祸前。”

    我心中的疑点终于全部清楚:“许伯伯知道许秋小时候对麻辣烫所做的事情?”

    许伯伯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哀恸和自责。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日记本给我?是要我告诉麻辣烫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特别是今日所有的‘恶果’都是我当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云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询她的同意,注意保护她的心理,也许她不会那么恨小怜;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小秋是什么样的孩子,早点教育她,也许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车祸;如果我能对小怜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她的精神不会常年压抑,也许她的肾脏根本不会生病。我很想解开小怜的心结,可我无能为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怜将近三十年的隔阂,不是说我想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这本日记给你,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请你留住她!”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脱去了一切世俗的华衣,他只是一个早生华发、悲伤无助的父亲,我把日记本抱到怀里,坚定地说:“我会的,因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亲人的死亡。”

    我和许伯伯一前一后出来,许伯伯和陆励成打过招呼后,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翊身边:“宋翊,麻辣烫肾脏的衰竭速度非常快,她已经半失明,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适的肾脏。”

    宋翊木然地看着我,曾经朝气蓬勃的眸子,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刹那间,因为麻辣烫对他的怨气烟消云散。如麻辣烫所说,我们都不是事前诸葛亮,我们只能在当下选择,也许错误,可我们都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翊的手痛苦地蜷缩成拳头,指节发白。

    我想了很久后,说:“我刚知道你和麻辣烫在一起的时候,我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不管我心里怎么难过,怎么痛苦,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是自始至终没爱过,只是被我感动了,还是曾经爱过一点,碰见麻辣烫就忘记了。其实,我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么,可我想要一个答案,听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

    “苏蔓,你怎么可以现在还纠缠这些?”陆励成眼中有难掩的失望和苦涩。

    我没理会他,仍对着宋翊说:“我想请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烫之间的事情,你对她的好究竟是因为她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眸,因为她体内有许秋的肾脏,还是有一点点因为她是麻辣烫。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翊,你知道吗?我们的确爱你,如果失去你,我们会痛苦、会哭泣,可这世界上的美好不仅仅是爱情,痛苦哭泣过后,我们仍会鼓足勇气继续下面的旅程,但我们需要对过去、对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个交代。答案就像一个句号,让我们可以结束这个段落,开始下一个段落。”

    我站了起来,头未回地大步离去,陆励成大步跑着从后面追上来:“回家?”

    “我要先去买几罐咖啡。”

    “做什么?”

    “研究治疗心病的资料。”

    他看了眼我怀中抱着的袋子,没说话。

    回到家里,坐到桌前,扭亮台灯,左边是小饼干,右边是咖啡,拿出日记本,刚想翻开,却又胆怯。

    走到窗前,俯瞰着这个繁华都市的迷离。

    这个日记本里,我不仅仅会看到麻辣烫,我还会看到宋翊,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压抑的伤痛时,看到他温和却没有温度的微笑时,看到他礼貌却疏离的举止时,我无数次想知道那七年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时,我却畏惧了。

    很久后,我转身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我会用到它。

    锁上门,坐在桌前,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全是一个女子的一寸、两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并不出色,可贵在气质,意态轩昂,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照片下的纸张泛着褐黄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湿过,皱皱的。

    我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女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默默地掉眼泪,泪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爱恋的母亲呀!你怎么舍得离开你的小宝贝?不管父爱多么丰厚,永远弥补不了缺失的母爱,而且爸爸马上就要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他要迎娶另一个女人,他要和另一个女人生孩子,他会爱她们。

    我翻向了下一页。

    为什么我要叫那个女人妈妈?不!我只有一个妈妈!难道爸爸已经忘记妈妈了吗?他们说这个女人长得比妈妈漂亮,不可能!妈妈才是最美丽的,妈妈,即使全世界都忘记你了,我也永不会忘记你!

    放学回家,发现妈妈的椅子不见了,那个女人说椅子太旧,正好有个收破烂的来收旧家具,就卖了。爸爸听到了,没什么反应。我恨他们!那把椅子是妈妈买的,是妈妈坐过的,难道爸爸忘记了吗?

    爸爸买了两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给我,小的给小丫头。小丫头很开心,穿好后,过来叫我也穿,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吗?我不是!我警告她不许叫我“姐姐”,她听不懂,傻子一样地说“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坏,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小丫头竟然和爸爸说,把她的裙子让给我,笨蛋!白痴!和她妈妈一样没文化的女人!难道看不出来我比她大吗?

    小丫头上楼梯的时候,走不稳,我骂她笨蛋,她还朝着我笑!真是个可怜愚蠢的家伙,我在这个年龄,已经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诗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经过爸爸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声音,突然就想听听,他们在干什么。我贴到门上,听到那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气,他们在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坏女人!回去时,我偷偷把胶水倒到小丫头的头发上,早上她的头发全部粘住,她痛得哭。

    我看到那个女人抱着爸爸,我好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我跑下楼,小丫头在地上画画儿,看到我叫“姐姐”,我走过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姐姐,我打死她。她哭了,我飞快地跑掉,一边跑却一边哭。

    那个女人见到我的老师竟然自称是我的妈妈,我想说,她不是,可我说不出来,还要乖乖地站在她身边,我怕别人说我没家教。爸爸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有气质和风度的女子,我怎么可以被人说没有家教呢?

    小丫头学算术了,她来问我问题,我笑眯眯地告诉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简单到是个人就会做。她瘪着嘴好像就要哭,我把自己得奖的画给她看,又指着她的画告诉她,很难看,不要挂在我的旁边,我觉得很丢人。她掉着眼泪把自己的画撕掉了,把蜡笔也扔了,告诉那个女人她不喜欢画画儿。

    我喜欢当着所有人叫小丫头妹妹,他们总喜欢对自己的小孩说,看人家许秋,多像姐姐,小丫头却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兴吗?我不高兴!为什么?不知道。我应该高兴的,对,我要高兴!

    爸爸和那个女人出去吃饭,家里只有我和小丫头,小丫头吃完饭就在看电视,她以前喜欢画画儿,还喜欢过跳舞,都放弃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只知道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房间里画画儿,不知道为什么就画了这幅图,竟然是小丫头。

    日记里夹着一副素描,一个小姑娘低着头在画画,画角是许秋的签名,不管是画还是签名都能让人感受到画者的才华横溢。

    自从我上次当着小丫头同学的面嘲笑了小丫头,小丫头开始躲着我,真没趣!我决定变换一个游戏。

    我买了两个草娃娃,告诉小丫头我们一人一个,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开心,胆怯地问我真的吗?我很和善地说真的,以后我们一起浇水,等娃娃长草,看谁的头发长。她很开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给小丫头,那个女人和小丫头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看她们如此可悲,一点点糖果就能收买她们的开心。

    我告诉小丫头可以叫我姐姐,她很开心,一再问我真的可以吗?我说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应了,我和她都笑了。

    学校诗歌朗诵比赛,我鼓动小丫头去参加,小丫头说自己不行,我说可以的,你的声音好听,一定可以的,小丫头去报名了。

    我的计划成功了。诗歌朗诵比赛上,小丫头当着全校人的面出了大丑,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侧笑。我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盯着我,我有些笑不出来,却觉得没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也扔了,本来就是鱼饵,只是用来引她上钩。

    ……

    许秋的日记都很简短,也不是每天都记,有时候大半年才写一点。能感受到她并不是一个习惯倾吐心事的人。不过只这些点滴文字,已经能大概看出许秋和麻辣烫成长变化的心路,我看到许秋从自己的小聪明中尝到甜头,把小聪明逐渐发扬光大;我看到麻辣烫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她用越来越沉重的壳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隐形。随着她们父亲的官职越来越高,实际上许伯伯在家里陪伴她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两姐妹和一个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许伯伯被派驻外省,大概考虑到北京的教育环境更好,所以把两姐妹仍留在北京。在某种程度上说,两姐妹是对方唯一的家人,可她们没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视。

    我一页页看下去,对许秋竟是有厌有怜,在她看似才华横溢、五彩纷呈的背后是一颗寂寞、孤独、扭曲的灵魂,她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身边的影子——麻辣烫,她的游戏就是接近、伤害、远离、再接近,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是讨厌麻辣烫才伤害她,还是为了引起麻辣烫的注意才故意伤害她。

    时间逐渐靠近许秋出国,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个时候,麻辣烫和许秋已经势不两立,可许秋已不屑于将心机用在麻辣烫身上,她在日记中流露更多的是对麻辣烫的蔑视,以及骄傲地宣布,两个人一个优秀一个平庸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女子,而麻辣烫的母亲是一个没文化、没教养的女子。

    出国后的许秋,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才华无往不利,她享受着周围男子的追逐,却在日记里对他们极尽嘲讽和蔑视。

    她在一次中国留学生会的聚会上认识了宋翊。其实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宋翊的名字,但是我确信这个“他”就是宋翊。

    我从没见过人可以笑得这么阳光干净,可是阳光的背后仍然是阳光吗?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他的阴暗面是什么?

    真好玩,我把电话给了他,他却没有给我打电话,生活正好太贫乏,我喜欢动脑筋。

    朋友在海滩聚会,听闻他会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丽的裙子,带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烧烤,大家点起烛灯,围坐在沙滩上聊天,朋友请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离他们远一些,给他一个大海边的侧影,选择了《梁祝》。因为满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让人寂寞,听闻他会写古体诗,那么我相信他会懂。一曲完毕,连远处的外国人都在鼓掌,我匆匆回去,只想看清楚他的眼底,有欣赏,却无异样。

    我的琴给他拉过了,我的素描给他看过了,虽然还没到给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让他邀请我跳过舞。那么热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飘舞在他的臂弯,可是他仍然没有动心!真震撼,从小到大,对男生,有时候一张画着他们沉思的素描,边上一个我的签名,就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他追寻的是什么?

    我打算收留一只流浪狗,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的车坏了,可已经和慈善机构约好去接流浪狗,问他能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从网上捡了一只最丑的狗,估计没有我,都不会有人要。他看到狗,也吃了一惊,说我很特别。我是很特别。

    他来给狗狗送过几次狗粮,我巧妙地让他邀请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实,男生都不难操控,只要你有足够的微笑和温柔,他们会很容易执行你的暗示,却以为是自己主动。

    我给他看我给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写给我的信给他看。他和我联名资助了贵州的两个小孩读书。他经常过来给狗狗送狗粮。我经常去看他打篮球,在篮球场边画素描,真奇怪!我画素描不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只是想画下他,我甚至不再注重表现形式,以及是否美丽,只是努力抓住我刹那的感觉,可他反而对这些素描爱不释手,他的眼睛中已不仅仅是欣赏。

    带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学着狗狗的叫声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优雅,也不美丽,他却望着我大笑。

    情人节,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说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开心,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一个男孩子能约我出去而开心,这种感觉让我惶恐,可它多么甜蜜。

    快乐吗?这种感觉是快乐吗?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我习惯于将自己藏于黑暗中,窥伺分析他人,而他却带着我在阳光下奔跑,加州的阳光太灿烂了,而他比加州的阳光更灿烂。

    我停下来,放下手中的咖啡,换上酒,喝了几口后,才能继续。

    和他告别,我已经走到检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回去,吻我,我不习惯于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在人前,只让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开了他。他就像一个太阳,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飞扬和光明所吸引,却不习惯于他的直白与飞扬。我也飞扬,但是我的飞扬是刻意营造的,只是给外人看的一道风景,他的飞扬却是自然而然,是他最真实的内心,他不明白我们的差异,我却一清二楚。

    纽约大概才是真正的国际都市,在曼哈顿岛上,汇集着世界上最有钱的一群人,也汇集着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里众人共享着所有的街道,夜晚每一个街道却都属于不同国家的流荡者。世界上还有光明和阴暗对比如此强烈的都市吗?我喜欢纽约,我觉得它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面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溅湿。他随手捡起地上的花递给我,笑着说:“小姐,如果我摔倒了,只是因为你过分的美丽。”所有人都在大笑惊叫,只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瞬间,他和一个女人在楼梯上激情,下一瞬间,他邀请我与他跳舞,说我和他有相同颜色的眼眸。

    今天,我尝试了大麻。

    他推荐我把大麻和烈酒一起用,我尝试了。

    他给我白粉,我拒绝了,他笑,胆小了?我告诉他,我被地狱吸引,但是还没打算坠入地狱。他吸了一点,然后吻我,阴暗中,只有我和他,我没有拒绝。

    如果说他是光明,那么他就是黑暗,当他给我打电话时,我觉得我渴望光明,可是当我看到他优雅地端起酒杯,向我发出邀请时,我觉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几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许秋习惯于把自己藏起来,所以她的日记短小而模糊,这里面有两个他,一个是宋翊,一个应该是她在纽约新认识的人,一个掉到她面前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亲吻我手背的男子。

    我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感觉,心口痛得厉害,休息了一会儿,才敢继续往下看。

    我们分享一只大麻,我问他为什么不用白粉,他说因为我也不想坠入地狱。他会吸,但是严格控制次数,不会上瘾。他吻我,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们发生了关系,他用了强迫,但是我不想说自己是无辜的被强奸者,女人骨子里也许都渴望被征服,他只不过满足了我潜藏的欲望,他惊讶于我是处女,我的回答是给了他两耳光。我和他在电话里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我长吐了口气,这段文字前半段,应该是许秋和那个人,最后一句才是她和宋翊。

    和客户吃饭,碰到他,我们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光明处相遇,我们都惊讶于彼此的身份,装做第一次遇见,像正常人一样握手。晚饭结束时,接到他的电话,我正和他说话时,他也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我的男朋友正在电话里对我说着情话,而我在另一个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纵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我挑衅、激怒他。而我可悲地发现,我挑衅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愧疚,我竟然会愧疚?我以为这种情感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如果说我从他身上试图寻找到阴暗,却失望了的话,那么我也许会成为他生命中最大的阴暗。难道我是寻找不到,就制造?

    我告诉他我男朋友要来纽约工作了。他大笑,你还没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机场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奇异的柔软,简直不像是我的心。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亲吻完我的额头就回自己住处。他待我如最纯洁的公主,却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我和他的关系就此为止。他笑着说,等你厌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游戏时,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诉他,我会知道我们的结婚请帖如何寄给你。

    我的两个傻同事被调走,他们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栽了大跟头。我帮他们收拾东西,送他们下楼,他们对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来接我吃饭,我却突然烦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们喜欢对我如天使,我觉得寂寞。

    曼哈顿岛毕竟很小,半年不见,平安夜,我们终于在时代广场见面。隔着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觉到我的灵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经灵魂离体,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牵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与人群欢庆新年。他牵着女伴的手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我想逃,却又渴望,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见如故的亲切,这个人又来愚弄他人!我悲哀怜悯地看着身旁人的一无所知。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无知,我无法控制自己,在平安夜里和他吵架。我说出来的话,严重伤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护他,保护他不要受到我的伤害?!

    我使用了一点小计策,让他出身尊贵的女朋友看到了一点不该看的东西,她给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报复他平安夜对我的男朋友的愚弄。他没在意,只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挣扎了几下后,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来,我是一朵只在阴暗中绽放的花。

    我现在越来越懒惰,很多时候,对冒犯了我的人,我已经懒得花费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问他介意吗?他说他会用自己的能力让谣言消失。可我讨厌别人将他与那些阴暗龌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谣言的人彻底和华尔街说了再见,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财产。可我的男朋友一无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观的他一清二楚,他对着我的眼睛说,知道吗?你有一个邪恶的灵魂。

    我发现许秋越来越强调“我的男朋友”几个字,出现频率越来越多,常常写这几个字时,力气能划破纸面,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在警告自己记得宋翊的存在?

    我们的吵架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冲动时,提出分手,可是他真转身离开时,我却害怕。我不想一辈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欢他令我的心柔软的感觉,我喜欢他对着我欢笑的样子,我抱住他,对他一遍遍说对不起。他骄如阳光的笑容,已经被我暗淡了光芒,我所喜欢的,正在被我摧毁,我该放手?我该放手?

    小丫头肾脏衰竭,父亲很焦虑,那个没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没有悲哀的感觉。只有荒谬的感觉。这个世界很混乱,上帝说他会奖励善者,惩罚恶者,那么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小丫头?

    我终于尝试了白粉,那是以坠入地狱为代价尝试天堂的感觉。连他都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警告我不许主动去寻找白粉。我搂着他的脖子问,你怕什么?他说,我怕你真坠入地狱。我问,难道不是你替我打开地狱大门,邀请我进入吗?他摸着我的脸颊不吭声,最后说,你和那个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让你损失上千万的人不能用小弟弟称呼。他生气了,惩罚我的方式是把我压在了身下。我的身体在沉沦,我的灵魂却在上升,我的身体在欢笑,我的灵魂却在哭泣。

    我们又吵架了,我骂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谅,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没有吭声,也没有回抱我,他只是目光沉郁悲伤地凝视着我,好似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我恐惧,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进他的心里,如果在那里,我是不是就可以没有阴暗,只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会有寂寞的感觉?

    小丫头正在失明,父亲问我要不要回去看她,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我没精力去演姐妹温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从上次吵架后,一个星期我的男朋友没有联系我,也没有接我的电话。他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跳舞。他问我可不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单独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来,我的黑暗舞伴却不乐意了,要扔我的电话,我只能搂住他,用我的身体平复着他的怒气。我的男朋友在电话里问,可以吗?我说好,挂掉了电话。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将失去他,我的光明,从此后,我将永远与黑暗为舞。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段,看来,许秋没有把日记带去黄石。

    我捧着酒杯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仍觉得心中压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朝霞初露,整个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楼下的小花园中,逐渐有晨练的人聚拢,打拳的打拳,舞剑的舞剑。我放下酒杯,跑下楼,跟在一群老头老太太身后打着太极拳,一套拳法打完,他们朝着我笑,我也朝着他们笑。

    抬头处,阳光洒满树桠,微风吹拂下,树叶颤动,点点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这个世界,黑暗总是与光明共存,我们无法逃避黑暗,但是我们永远可以选择拥抱光明。

    第二十三章别离

    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微笑着继续等待,那个流浪归来的你。

    我到医院时,麻辣烫在急救室。

    因为肾功能衰竭,影响到其他器官,导致突然窒息。

    王阿姨哭倒在许伯伯怀里,求医生允许她捐献出她的一个肾脏。宋翊盯着急救室的门,脸色青白,如将死之人。

    终于,医生出来,他对许伯伯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是肾脏的衰竭速度太快,如果不立即进行移植手术,只怕下一次……”

    他的话语被王阿姨的突然晕倒终止,刚走出急救室的医生护士又都再次进入急救室,忙着抢救王阿姨。

    妻女接连进急救室,许伯伯终于再难支撑,身子摇晃欲倒,我立即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他问我:“你看完了吗?”

    “已经看完,我想和麻辣烫单独待一会儿,日记本我待会儿就还给您。”

    许伯伯无力地点头。

    我走进病房,反锁上门,坐到麻辣烫床前。

    她没有睁眼睛,虚弱地问:“蔓蔓?”

    我说:“是啊!”

    她说:“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可身体内的细胞不听我的话。”

    “你没有尽力!你只是没主动寻找死亡,可是你也没主动寻找生机。你内心深处肯定觉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出许秋的阴影,所以你压根儿就放弃了。你从小到大就自卑、懦弱、逃避。你明明是因为觉得自己画得很丑,才不想画画儿的,可你不承认,你说你不喜欢画画儿了,你明明是因为自己跳不好舞才放弃的,可你说因为你不喜欢老师,你每一次放弃都要有一个借口,你从不肯承认原因只是你自己。”

    麻辣烫大叫起来:“不是的,是因为许秋!”

    “对啊!许秋又成了你一切失败的借口,你不会画画儿可以说是许秋害的,你不会跳舞是许秋害的,你考不上大学是许秋害的,你不快乐是许秋害的,宋翊不爱你,也是许秋害的。许秋怎么害你的?她亲手把画笔从你的手里夺走了吗?她亲口要求你的舞蹈老师不教你了吗?她亲自要求你上课不听讲了吗?她归根结底只是外因,你才是内因!一切的选择都是你自己做的。外因影响内因,可永不能替内因做决定。现在你累了,你失望了,你疲倦了,你又打算放弃了,原因又是许秋!”

    麻辣烫哭着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出去!”

    我不理会她,翻开日记本,开始朗读,从许秋参加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婚礼开始。

    那个女人的肚子微微地凸着,姑姑说因为她肚子里住着一个人,还说因为这个人,爸爸才不得不娶那个女人,我不明白……麻辣烫的哭泣声渐渐低了,许秋的日记将她带回了她的童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以及许秋。

    当她听到许秋推倒她后跑掉时,她在地上“哇哇”哭,许秋却在迎着风,默默地掉眼泪,她不能置信地皱着眉头。

    当她听到许秋在全校人面前捉弄她后的不快乐和焦灼,她困惑不解,喃喃自问:“我以为她很得意,她很快乐!既然她并不快乐,她为什么要捉弄我?”

    当她听到每一次放弃,都是她自己主动说出时,她沉默不语。

    日记一页页往后,逐渐到许秋出国,我说:“许秋之后的日记和你关系不大,但是我想读给你听一下,并不是因为宋翊,而是因为许秋。”

    麻辣烫沉默着,我开始读给她听。为了方便她理解,我把日记中含糊不清的“他”用宋翊和K代替。

    “……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将失去宋翊,我的光明,从此后,我将永远与黑暗为舞。”

    房间外,天色已经全黑。有很多人来敲过门,我全都没有回应。

    麻辣烫沉默地躺着,我低头看着许秋的日记说:“许秋活得很清醒,虽然她轻描淡写,可我们都可以想象K对她做了很多事情,不仅仅是替她打开地狱大门,他还握着她的手,连推带拉,连哄带骗,领她进入,但自始至终,她没觉得一切需要K负责,因为她知道K只是外因,她自己才是她一切行为的内因。当然,她是成年人,她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有时候年纪小不能解释一切,就如有的孩子家境良好,父母用心为他创造学习条件,他却不好好学习,有的孩子父母整天打麻将,她却能在麻将声中把功课做到第一。许秋的存在迫使你早熟,你在很多时候,都有别的选择,可你做的选择都是放弃!我们都学过爱迪生的小板凳故事,爱迪生面对全班人的嘲笑,可以坦然说出我现在做的已经比上一个好,你为什么不能对许秋说:‘我的确现在做得不好,可是我下一次会比现在好。’也许,我这样说,太苛刻!但是,我想你明白,许秋永远都是外因,你自己才是内因,是你选择放弃了一切!”

    麻辣烫突然说:“你说她给我画过一张素描,我想看。”

    我把台灯扭到最亮,把画放到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画中的小女孩穿着小碎花裙,拿着蜡笔,在画画儿。画板上是一个正在画画儿的人物,只不过小女孩的技法还很粗糙,所以人物面容很卡通。

    许秋当年画这幅素描时,肯定异乎寻常地仔细,裙子上的小碎花、小女孩正在画板上画的人,她都一笔笔勾勒出来,甚至刻意模仿小女孩的笔法来绘制画板中的人物。

    麻辣烫低声说:“我正在画她,我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知道的。”

    “她有一个异常寂寞的灵魂,她渴望温暖,却又伤害着每一个带给她温暖的人。”

    又有人在敲病房的门,我没管,对麻辣烫说:“这本日记是你爸爸给我的,他在许秋死后就已经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这么多年你留意到他的变化了吗?留意到他对你的关心了吗?你没有!”

    麻辣烫很茫然地看着我。

    我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地说:“你妈妈因为你也进了急救室,我无法想象如果你……你死了,她会怎么样,也许还不如把她的肾脏移植给你,她直接死掉的好。你爸爸,他看着还很坚强,那是因为他相信你,他相信许仲晋的女儿不是置亲人不顾、轻言放弃的人,可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想他……他会崩溃,坚强的人倒塌时摔得更痛。”

    麻辣烫眼中有了泪光,我说:“我没有办法置评许秋和你之间的恩怨,也不能说请你原谅她。可是,你知道吗?她死前清醒的时候,是她主动对你们的爸爸说‘把我的肾脏给小丫头’,我想她不是出于赎罪,也不是后悔自己所为。她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很简单,却必须不得不承认你是她的妹妹,她是你的姐姐。”

    麻辣烫的眼泪滚落,滴在画上,我的眼泪也滚落,滴在她的手上。

    “麻辣烫,如果你死了,我永不会原谅宋翊!可这世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他,如果你真把我视做姐妹,请不要让我痛苦!”

    我站起来,向外走去,门外,许伯伯盯着我,眼中满是焦灼的希望。我把日记本还给他:“我已经尽力,最后的选择要她自己做。”

    许伯伯还想说什么,我却已没精力听。我快速地跑出医院,拦住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房山。

    老房子里,总是有很多故事。每个抽屉、每个角落都有意外的发现,玩过的小皮球、断裂的发卡、小时候做的香包……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座机,断了网络。

    我一边整理未完成的相册,一边整理房间,把爸爸、妈妈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好。

    每天清晨去菜市场,花十来块钱买的菜,够我吃一天。我买了一本菜谱,整日照着做,什么古怪的菜式都尝试,丝毫不怕花费时间和工夫。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新闻联播看到偶像剧,一点没觉得闷。

    白日里,一切都很好、很安静,晚上却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一周后,我去买完菜回来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牧马人,我的腿有些发软,不知道究竟是该上去,还是该逃避。我坐到地上,盯着自己的鞋尖,迟迟不能决定。

    “苏蔓,我们在上面等了你两个小时,你在楼下晒太阳?不要说,你不认识我的车了。”

    “不知道她不想见我们中间的谁?宋翊,你是不是该主动消失?”

    麻辣烫的声音!我跳了起来,她坐在轮椅上,朝我笑,陆励成站在她身边,宋翊推着轮椅。阳光正照在他们身上,一天明媚。

    麻辣烫眯着眼睛说:“照顾下病人,过来点,我看不清楚你。”

    我赶紧走到她身前,她笑,我也笑,一会儿后,我们俩紧紧地抱住了彼此。

    她说:“两大罪状,第一,我生病的时候,你竟然敢教训我;第二,竟然不来医院看我。说吧!怎么罚?”

    “怎么罚都可以。”

    麻辣烫“咕咕”地笑:“你说的哦!罚你以后每周都要和我通电话,汇报你的生活。”

    我困惑地看着她,陆励成在一旁解释:“她的小命是保住了,可肾脏受到损伤,还需要治疗和恢复,王阿姨打算陪她一块儿去瑞士治病。”

    “如果全好了,眼睛就能完全复明吗?”

    “也许可以,也许不。不过那重要吗?正好可以一周七天,每天戴不同颜色的隐形眼镜。”麻辣烫翘着兰花指,做烟视媚行、颠倒众生的妖女状。

    我大笑,我的麻辣烫真正回来了。仰头时,视线碰到宋翊,我很快回避开了。

    机场大厅里,大家都在等我和麻辣烫,她拉住我不停地说话,我只能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终于,她闭嘴了,我笑问:“小姐,可以上飞机了吗?”

    她盯着我,突然说:“你给我读完许秋日记的第二天,我同意宋翊进病房看我。”

    我有点笑不出来,索性也就不笑了。

    她说:“我给他讲了我爸爸和妈妈的故事,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很小气自私的女人,我绝不会犯妈妈犯过的错误,绝不会生活在另一个女人死亡的影子中,所以,不管他是否喜欢我,我都要和他分手。宋翊同意分手。”麻辣烫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在他走出房间前,我问他是否曾经有一点喜欢过我,本来没指望他回答的,没想到他很清晰明确地告诉我,他不能拒绝我是因为我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神,他对我无所不能答应的宠爱,是因为他当年对许秋没有做到,他在用对我好的方式弥补他亏欠许秋的。”麻辣烫笑了笑,“他竟然丝毫不顾虑我仍在生病,就说出那么残忍的答案,当时我有些恨他,让他滚出去。可后来,我想通了,这个答案是对我最好的答案,因为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忘记他了。”

    麻辣烫轻握着我的肩膀:“我因感激无助而对他生爱,我爱上的本来就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管我是谁,都会牵着我的手,温柔地对我,带着我走出黑暗的人。他对我好,我却折磨他,当时心里甚至觉得是他的错,对他隐隐地失望。现在才知道,我压根儿不了解他,也没真正珍惜过他。”

    我问:“你告诉他许秋的事情了?”

    麻辣烫摇头,把一叠复印文件递给我,竟然是许秋到纽约后的日记。

    “没有!我想这个决定权在你手里。其实,他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他是你的唯一,你却不会是他的唯一。但是,爱情本来就不公平,谁叫你不可能忘记他呢?你会给看他吗?”

    我反问麻辣烫:“他深信许秋爱他,深信许秋的美好,也深信自己因为年少气盛,不懂得包容对方的缺点,辜负了许秋。如果我告诉他你所相信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相当于打破他所相信的一切美好,这种做法对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虽然想起我时会有痛苦,可也会为自己曾有这么好的朋友而感到幸福。可突然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你:‘麻辣烫,苏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实际上很坏,她不但内心深处没有视你为姐妹,还曾做过背叛你的事情。’你会如何想?你会感激这个告诉你实话的人吗?”

    麻辣烫想了一会儿后,摇头:“我不会,也许我还会憎恨他多事。”麻辣烫的眼睛中有悲悯,“蔓蔓,你真爱惨了他,对吗?”

    我淡淡说:“他爱不爱我,和他爱不爱许秋并不冲突,我们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我即使打破许秋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代表他就可以爱我。如果他爱我,他会主动往前走,可他压根儿不打算忘记过去,所以……”我把日记复印件还给麻辣烫。

    麻辣烫把它们收好:“我爸爸如果不是为了救我,绝对不会对别人承认许秋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孩子。父母都是偏心的,在他眼中,不管自己的女儿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宋翊即使什么都没做,也不可原谅,否则他不会明知道许秋在纽约的事情,却依然痛恨宋翊。我怀疑他保留许秋日记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我,现在我已看过,许秋的日记大概已被销毁,所以,我会替你留着它,只希望宋翊值得你这么爱他。”

    王阿姨叫:“小怜、蔓蔓,必须要登机了。”

    许伯伯笑着说:“这两个孩子!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想聊天什么时候没有机会?非要在机场赶着一股脑地把话说完。”

    我站起来,推着麻辣烫走向王阿姨。王阿姨从我手中接过麻辣烫,推着她走向登机口。

    麻辣烫回头朝陆励成和宋翊挥手道别,又对许伯伯做了个飞吻的姿势,大声地说:“爸爸,再见!我和妈妈会想你的。”

    “这丫头这么大了,还疯疯癫癫的!”许伯伯貌似责备,实则心满意足。

    等看不见她们了,许伯伯看向我,淡淡地说:“小秋从出车祸到去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笑着说:“昏迷了三天三夜,有没有短暂的醒来过,只有许伯伯知道。”

    许伯伯轻声叹气:“我觉得小秋是愿意的。”

    我点头:“当然!她毕竟是麻辣烫的姐姐。”死者已去,只要能让生者心安,哪一种想法又有什么重要?

    许伯伯和我握手告别:“谢谢你!小怜告诉我你爸爸去世后,你一直没工作,如果你想要找工作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

    虽然我不打算找工作,可我没拒绝,微笑着接受了他的好意。我不会刻意去巴结奉承,但是如果能有助力,我也不会清高地拒绝,谁叫我还要在红尘中求一碗饭吃呢?

    陆励成、宋翊、我三个人并肩走出机场,陆励成提议,一起去吃晚饭。宋翊和我都没有反对。

    在学院路上,找了家小饭馆,装修不算精致,但还算干净。

    我说:“这顿饭,我来请,谢谢两位旧上司对我的照顾,也算是告别酒。”

    陆励成有点意外地说:“消息传得这么快?宋翊刚递辞呈,外面已经传开了?”

    我愣住,看向宋翊,宋翊解释说:“我刚向Mike递交辞呈,打算接受CS在伦敦的邀请。”

    “哦!那很好!听说英伦海峡风景很是优美。”我微笑着低下了头,淡淡说,“我不知道宋翊要走,我的送别酒本来是指我自己。”

    宋翊沉默地看着我,陆励成问:“什么意思?”

    “爸爸刚去世时,我通过一个同学申请了去边远山区支教,已经批准,我过几天就动身。”

    “去多久?在哪里?”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看我心情吧!”

    “在哪里?”

    陆励成又问了一遍,我看无法回避,只能回答:“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沉默,如要窒息般弥漫在我们中间。

    陆励成点起一支烟,吸了几口后,微笑着说:“你也不打算和我们联系了?”

    我婉转地说:“山区偏僻,通讯会比较落后。”

    宋翊一句话不说,只是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

    我给自己和陆励成都倒满,举起杯子:“谢过两位老上司往日的照顾。”

    三人碰杯,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旁边的桌子不知道哪个学校的老同学聚会,酒酣耳热之际,齐声高唱:

    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

    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

    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想起当年剑拔弩张的场面,我竟然有淡淡的怀念。他们两人听到歌声也都笑着摇了摇头。

    我倒了杯酒,敬陆励成:“恭喜你,终于心想事成。”

    陆励成笑,那笑容却好像看不出欢喜,他一手拿烟,一手接过酒杯,仰着脖子,直接灌下。

    我又倒了杯酒,敬宋翊:“一路顺风。”

    宋翊不看我,低着头,一口饮尽。

    陆励成和宋翊似乎在比赛谁先醉倒,一个比一个喝得快,两个人很快就把面具撕去,本态毕露,陆励成拍着宋翊的肩膀说:“当年恨不得赶紧把你踢出MG,如今却很舍不得你走。”

    宋翊立即很真诚地说:“其实我也不想走,要不然你帮我去跟Mike说一声,要回辞职信。”

    陆励成吃惊地愣住,宋翊和我都大笑,陆励成反应过来宋翊在逗他,在他肩头狠拍了一掌:“真不习惯你会开玩笑,吓我一跳,你要真留下,我恐怕又得琢磨怎么把你踢走。”

    宋翊摇头笑:“说实话,你是我碰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陆励成大喜,和宋翊碰杯:“真的?我把它当恭维了,可惜,你不在状态,这场比赛终究是不尽兴!等你将来恢复状态时,我们再真正比赛一次。”

    两人相视而笑,陆励成问:“问你件事情,我们比赛篮球那次,你最后的那个三分球,到底有几成把握?”

    宋翊喝着酒笑,陆励成不肯罢休,一边灌酒,一边接着追问。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心中空茫茫的伤感。

    往事历历仍在目,我们却已要和彼此挥手道别。

    曾希冀过这就是归途,最终,生活告诉我们,我们都只是彼此的过客,旅程仍在继续,只能道一声“珍重”后再见,各自继续自己的旅途。

    随着时光流逝,也许我们会淡忘彼此,也许我们会记得彼此,但今夜这样把酒谈心的日子却永不可能再有。

    我告诉陆励成和宋翊,我下个星期离开北京,但实际上我打算这周就走。

    自从我爱上宋翊,我都只能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地看着他的离去与归来,我永远都处于被选择的地位。这一次,我选择主动离开他。

    收拾完衣物,带上笔记本电脑,乘火车离开北京的当日,把两封手写信丢到邮箱里。

    陆励成:

    我已经离开北京,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劝我留下,更不想送别。这一年,我已经历了太多的离别!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我们咖啡馆的第一次相逢,原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一直在帮我。失去父母的痛,也只有你能感同身受。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落于笔端。自觉欠你良多,却能力微小,不能回报,只能以我的方式,略尽感激之情。

    祝你身体健康、事业顺利!

    苏蔓

    因为眼泪,信纸上的字被晕得有点模糊。本想重新写,转念间觉得我什么狼狈样他没看到过呢?他能明白我现在的痛苦。

    我知道他的事业一定会顺利,宋翊已经主动离开,麻辣烫又告诉我,她爸爸已决定将××的上市交给MG做,陆励成为MG拿下这个超级大客户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在中国市场的客户关系网,MG总部的老头子们不可能再视而不见,所以,那个位置肯定是陆励成的了。

    宋翊:

    我昨天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一张旧碟片《泰坦尼克号》,当年在清华看的盗版碟,除了一首《Myheartwillgoon》,故事已经模糊。没什么事情,所以边看碟片,边收拾东西。可看着看着,我开始停止收拾东西,专心投入这个故事,所有关于影片的记忆渐渐涌回。Rose本已经坐上救生船,我们都知道故事结局,知道这座救生船的人最终得救,但是,Rose没有选择走,她在最后关头跳回大船,选择和Jack在一起面对死亡,故事的结局是Jack带着她历经周折后,寻找到一片漂浮于水面的船体残骸,但是,很不幸,残骸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所以Jack让Rose待在上面,自己选择泡在海水中。当援救船发现他们时,Jack已经被冻死,Rose一个人活了下来。我记得一个同学在看第二遍时,在看到Rose从救生船上跳出,奔向大船时,她破口大骂,说Rose太愚蠢,如果不是她拖累Jack,Jack一个人,逃生的机会更多,最后就可以呆在残骸上,不会被冻死,他们两个就都可以活下来。

    啰啰唆唆写了这么多,我自己都开始糊涂我究竟要表达什么,我昨天晚上突然在想为什么Rose自始至终没有怨怪自己的选择?作为当事人,她难道没想过,如果她当时安分地待在救生船上,Jack就不会为了把生存机会让给她而冻死吗?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难道她不会因为自责而痛哭吗?当看到别的情侣相依相偎时,难道她不会因为遗恨而痛苦吗?

    但是在痛苦与自责之后,Rose选择了坚强,她继续人生旅途,结婚生子。

    生活注定不是平坦大道,每张不再年轻的面孔下都带着时光刻下的伤痕,可他们仍会选择勇敢地向前走,追寻光明与幸福。

    当年,我认为《泰坦尼克号》是一部很商业俗滥的片子,现在,我认为是当年的自己太简单,这部片子其实讲述的是人性的坚强和勇气。

    你曾在网上问我为什么叫“最美时光”,我说当你听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时,我再告诉你。看到这里,你大概会很不安,觉得最终的结果让我失望了。的确,我一直期冀着“一千零一夜”的结尾是“从此,女主角和篮球少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但你知道吗?纵使“一千零一夜”的结尾是“可惜篮球少年真的不爱女主角”,我也绝不后悔爱过你。甚至我很庆幸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爱上了你。因为对你的爱,所以追逐着你的脚步,努力让自己更优秀,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今日的苏蔓。我很喜欢现在的苏蔓!

    所以,谢谢你,纵使你不爱我,但你已经给了我最美的时光。

    我已离开北京,不能去机场为你送行,就在这封信里祝你一路平安。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只希望你能看见阳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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