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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21、露欺罗纨 作者:雪满梁园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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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阿宝被唤醒,随着提灯的宫人匆匆穿过延祚宫后殿的游廊时,正是下了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的光辉流了下来,一错眼,就觉得四处都被泼湿了。那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的雕花上,探生在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在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阿宝不由着手提了一下长裙,似是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那眼神竟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在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得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那衣裙却似并不触地,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没有铛环撞击的声音。宫灯和树枝都在摇摆,铁马正在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的声音。

    这景象她定然是在何处见过的,十六年的人生,必定有过相似的情景,她才会觉得如此的熟悉。她竭力的回想,无奈只是思想不起。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在梦中。她试着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一阵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这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梦中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懂那手势的意思。这条路是走不尽的,梦境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也看不清楚。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的事情?虽说是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见那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似乎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眼睛。

    那个秉灯的宫人回过头来笑道:“娘娘,当心足下。”阿宝竟生生吓了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那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一颗心登时跳得飞快,竟同恶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的便停下了脚步。那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娘娘,怎么了?”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了没几日,但是一干人等也皆知她脾气温柔敦厚,待下甚为宽和。是故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娘娘想是方才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敢带着娘娘半夜里出来走动么?”阿宝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声,道:“可不是如此?冬日夜长,也容易睡得魇过去。殿下可是说了什么,我竟都不记得了。”那宫人笑道:“殿下正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娘娘过去呢。”阿宝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只是提裙上了玉阶。那宫人不明就里,只道是太子素来宠爱于她,是以她也并不将承恩奉诏的事情太过放在心上,一时心内只觉艳羡。阿宝却悄悄从鬓边摸下了一只短短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片刻后再回首一望,天地间却仍是那片叫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中,洋洋暖意便又扑面袭来。阿宝方从外面进来,觉得那和暖香风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冰冷的肌肤上,竟击得半边脸都木了。一时头晕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只见太子穿着一袭白色中衣,半散着头发,却是赤足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便似深渊中攀出的一枝妖异白莲。再看自己身上倒层层累累,竟似与他隔了两季一般。阿宝轻轻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却并没有理会,只是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亲自伸手摘下了那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开了一旁的定窑瓜棱香合,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了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物事。那东西却是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犹自丝丝缕缕的牵扯不清。定权竟是说不出的耐心,静静等着勺外的脂膏一滴滴自己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仔细细放入了炉膛中。又停了片刻,这才从新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股淡薄的白色香烟才从那狻猊的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只是偏着头看他,太子在做这些琐屑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仿似多放一分,偏放了一分,那香燃起来便或走了味道。如此认真得执拗了,却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神情。这个微微蹙着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的公子哥儿,除了自己心爱的那点小顽意,世间余下的一切便可不管不顾。阿宝只觉那副模样真又是可笑又是可爱,一时不由想笑,一眼瞥到了那炉盖上的金狻猊,却突然又想起了廊下的兽首,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便默默低下了头去。

    定权眼看着烟出的顺利,这才回过头笑道:“起来吧。在这里还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阿宝见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悦,倒也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了身来。定权笑道:“你坐吧,孤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道:“不曾。”定权点了点头,回首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问道:“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阿宝知道宫中诸人皆喜用合香,唯独太子有些怪癖,常常只用一味独香,便是加南。只是今夜这香的形制气味皆与素日闻惯了的加南不同,方方点起来,竟有一股刺鼻的腥烈味道翻滚而下,如洪水破堤一般,瞬间便将整个暖阁塞斥得没有一毫空隙。那霸道之极的香气,紧紧压在鼻端,直逼得人连气也透不过来。阿宝心知愈纯的香品,初燃时味道愈是酷烈,试着在那浓香中略作呼吸,终是摇头道:“妾才识浅薄,不辨名香。”定权望她良久,才轻轻笑了一声,道:“这味香都不识,枉你读过那些书。”阿宝只觉那香一点起,阁内登时又热了许多,亦不知定权深夜相召究竟所为何事,一时忽觉心烦意乱,勉强笑道:“还烦殿下赐教。”

    定权古怪一笑,走上前两步,还未待她回过神来,一面已经将脸凑在了她的耳边,低低道:“此香名唤苏合。昔日简文帝有诗云:‘烛映合欢被,帷飘苏合香。’娘子竟然不曾读过么?”

    那声音却是一点一点地哑了下去,最后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有如一声靡靡叹息一般。又好像七弦琴,虽然一曲已尽,那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纠缠在弦畔。阿宝只觉得那声气入耳,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只是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仲间,那件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坠到了地上。定权吃吃笑了一声,轻轻问道:“穿这么多,不觉得热么?”

    不过是一句话,阿宝的心跳却陡然停了,一室都斥满了浓郁的苏合香气,她的腔子却是空荡荡的,恍然间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离得这么近,反倒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见得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衬着白皙如玉的面庞,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的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却在中途便被太子的双手截住了。那一双手,缘着那脊骨一点点游移,一只向下揽在了自己的腰肢上,一只却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太子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方才的如玄冰,此时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抵住了定权的胸膛,想要将那不知真伪的情愫和自己远远隔开,可是无论如何用力,他也不曾移动分毫。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的跳动,就如在宗正寺里的一样,还是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就像她分不出现在是梦是醒,她一样分辨不出这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却赫然多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知道那是血迹,伤处犹新。他游疑的目光终是停在了她鬓畔的那只花钗上,那两股间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体相当。他仿佛清楚地瞧见了,这个少女,因为惧怕这黑夜耽误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毫不犹豫的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的刺进了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为了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自己。她的一颗心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吊在半空。她的背心在出汗,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怕心事被看穿,她怕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她怕自己即将讲出的每一句话。她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行为,一语一言都要思索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才敢出口。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他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皇时,他自己的样子。

    定权的心重重一跳,就似牵扯到了哪根经络一样,从那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生痛。他低低问了一句:“阿宝,你在害怕什么?”阿宝并没有答话,一双细瘦的手腕只是在他的掌握中瑟瑟发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诗:执子之手。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不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只是这一念,他的心却突然软了一块,似有鲜血从衷心的坍塌处汩汩趟过,带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同醉酒。合欢被,苏合香,寂寂天地之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就在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太子妃脸上的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只觉伊人鬓旁的那只金钗格外碍眼,抬手一把将它扯将下来,掷到了地上。那十足真金,虽是坠在水磨砖地上,只也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就如石子投入了平湖一般。阿宝见定权动作陡然又没了章法,不由喊了一声:“殿下,不可……”话未完,定权已经一把打横抱起了她,径自向着暖阁中寝塌边走去。

    定权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只是睁着一双杏眼惊惧的看着自己,便转身在那榻边坐了下来,低声吩咐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半晌,终是动了动身子,给定权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偏首瞥见阿宝背靠着那描金山水的屏风,兀自是面色发白,信口笑道:“江山美人,此刻竟叫孤占全了。”阿宝见他这一笑,不知为何,只觉说不出的难过。方想去抚他的手,这才发觉,一双手却如何都伸不出去了。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看出去,满目就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那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用已经渐入佳境的苏合香气托着,真正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做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个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自己如何能想见真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如何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真的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伴着这个卢家郎?她要如何得知,其实这个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含笑看着,暗暗拈酸喝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不由无声一笑。

    如果这世上的事,就像诗中写的一样,那么也许她终于会老去,她的卢家郎会接着去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会寂寞,会怨恨,会指责他负情薄幸,忘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誓言。但是在那时,他们一定都真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过的,一定会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阁内静默得难堪,二人却都是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半晌定权方开口轻轻问了一句:“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略思忖了片刻,当心答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了点头,看着她又道:“你不是说过你的姨母在他手上么?http://www.shunong.com/

    http://www.shunong.com/孤想法子弄她出来,让你们完聚,可好?”阿宝不料他却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细想,却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忽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笑颜,道:“谢殿下。”定权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笑道:“你并不欢喜,阿宝。”还未待她再开口,他却翻了个身,面朝着她,认真道:“除了她,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这太子虽做得窝囊,却到底也还是太子。你说了,我叫人去想法子。”阿宝再想不到此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惶恐去看他眸子,却见那其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的一般。她的心越来越低,越来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难道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叫常安的内监原本就是太子的手下?不过一念之间,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又被钳住了,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她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惶然摇了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说罢似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了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那掌心中的伤痕,低低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孤应承你,不管怎么,孤都是能担待的。现下,孤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兀自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还是握着那只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何要出府去寻许昌平?”

    因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那声音却喃喃便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发觉,他也没有发觉。

    阿宝低头去看他,顺手将覆在他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了耳后。又乍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在那耳珠的底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孤零零点在那里,甚是可爱。相书上只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笑了一下。

    那样的一个傍晚,日光是暗黄色的,街市上刚有了向晚的一丝凉风。他们不知道宫中已经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的行走。风扶起了他白色襕衫的袍摆,他的唇边粘着一颗米粒,在人群里左顾右盼。那一刻,他只像个平常的读书人。

    阿宝的心再一次不可遏制的作起痛来,不知是为了那个根本便不存在的读书人,还是为了方才他眼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了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府中后门犹疑了良久,只是怕他当真有事;他帮她画眉举止是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她看到的却是金鹤冰冷的光彩;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可以终止苦难的匕首却又从中生生折做了两截,生死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那些原本就虚无凭依的呢?她不敢再去看定权的眼睛,那里面的那种光,她没有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的觉得害怕。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傍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心在那一刻是怎样牵扯着作痛,仿佛就会痛死过去;他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出府,又为什么执意要跟到宗正寺去;他还不会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夜要写这封信。——只要她不说,他便永远不会知道。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不懂,也不会信,顶多留下一句“婴儿说梦”的考语,然后再毫不犹豫的飘然离去。今时今刻,她再努力的回想蔻珠的面容和声音,却已是一团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梦中。

    阿宝终是开口笑道:“妾之前说过了,殿下还是不信么?”那声音已是自在非常,听不出半点纰漏。定权默然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阿宝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掌心中已经都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弄痛她的伤口?他隐约只觉得这念头似乎有些熟悉,思忖了许久,方才记起来。这本是大婚的那一夜,他轻轻地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婉顺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太子妃回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的搂住了新婚的妻子。

    不知为何,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却已是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孤只是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孤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孤叫人再取一件被子过来。外头的天气太凉,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了片刻,陪笑道:“妾只怕扰了殿下清眠……”话未说完,却见定权呼的一声翻起身来,一双眼睛只是下死劲盯住了自己。阿宝虽是低着头,却又觉得似乎看见了殿外的兽眼,一时已是浑身冰凉,只想用双手紧紧护住了身体。定权却终究没有动作,半晌方颔首淡淡道:“孤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的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取过了一件麾衣,却是自己之前刚刚换下的,亲自帮阿宝围好,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进来为太子奉茶,见太子却是赤足立在地上,倒皆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问道:“殿下,当心地上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那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另一人愣了片刻,直到听得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轻轻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个不住。

    阿宝走到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倒有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四围已是暗了许多,便也没有了先前那诡异的白光。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啸声被檐角劈开,拉得老长,仿佛什么地方有人在哭。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寝宫的长廊。两名执灯的宫人方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是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了过去。那件玄色麾衣,本是太子之物,穿在她身上却是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那麾衣便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汇入前方的漆黑夜色中。

    那两个宫人互看一眼,同时醒过神来,忙喊道:“娘娘,当心地滑!”一面追了上去。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前行。那两个宫人一路追去,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许多。再抬首去看她,却是平平稳稳愈去愈远,便似是乘着风在飘一样。两名巡夜的东宫侍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心道有异,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那人,拔刀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眼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紫,却是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那二人被这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娘”一边正向这边跑来。连忙还刀入鞘,施礼道:“属下失礼。只是不知娘娘……”话未说完,阿宝已是又从他们身边擦过,提足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暗夜,寒风就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的觚瓶一样。只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之物终将化尘化土,那几百年的瓷器是,这几十年的人生也是。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慢慢停下脚步,跨过了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便认出了角落中的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到一抱之粗,被周遭几棵老树围着,看着只是细瘦可怜。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树皮,那上面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便如玄铁一样。她却并没有察觉,只是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脸贴到了上面,慢慢的跪了下去。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虽然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交心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自己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她想起了太子常说的那句话:“孤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他们本该何其的般配。

    待到那宫人和侍卫赶到太子林前时,只是呆住了。顾孺人正跪在树下痛哭失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中,她的身躯隐没在了黑色的麾衣下,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似是孤悬在半空之中,而长长的睫毛上凝起了一层奇异的冰花。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那个女子道:“孤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那个宫人默默坐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被太子撕裂的襦衣,犹豫半晌,方乍起胆子低低道:“殿下,奴婢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只是懒懒“嗯”了一声。那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别的言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却是无梦,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曾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已是辰时过半,早是误了给皇帝请安的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待要借着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更加没趣。愣了片刻,只得赶紧起身,换过了衣服,硬着头皮便向晏安宫赶去。

    到得殿门外,方欲遣人通秉,便见那殿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袍,腰束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在府中省察,等着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是弥月未曾相见,此时遇着,定棠面上倒并无尴尬神情,只是瞧见定权的神色,心内一哂,朝着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亦是微笑问道:“二哥也是来给父皇请安么?”定棠笑道:“是,父皇已经起身了,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却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二哥好去,天气寒冷,二哥多保重。”说罢也不再理会他,便径自进了殿内。

    皇帝果然是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在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只是一眼瞥见膳桌边的多出的那张椅子,不知心中想起了什么,袖中的右手却慢慢地攥成了拳头。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那桌上的粥菜气味,竟觉得胃里倒海翻江般的难受,终是嫌恶的偏过了头去。方是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么?”定权猛一醒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了点头,亦不问询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今晚不必过到这里来了。”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情,儿臣须向父皇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儿臣府中的内侍总管周午,先前也是从宫中出来的,现下儿臣还宫,依旧是想用他。”一面只是默默打量皇帝的神情,只见皇帝皱眉想了片刻,便望着他的脸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午么?”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旧人,便随你的意思去吧。这种琐屑事情,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欲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一时回到延祚宫,思想着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是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思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了早膳,挽着袖子正在暖阁内亲自煎茶,听见他进来,便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只是劈头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大人可知道此事?”王慎思想不起朝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脸色也变了,想了想方回道:“老奴不知。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么?”正说着,那銚中水已沸腾,顶得盖子托托作响,定权伸手将它揭了起来,轻轻汲了一口那湿润茶香,又持勺舀了瓢水泼在了一旁的盂中,从新合上了盖子,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罢斟了一盏茶,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吓得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便不强让,自己先尝了一口,摇了摇头,又另往銚中加了一捻盐,一面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体貌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是春秋鼎盛,想来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服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臣子的便衔感不尽了。”王慎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只是向来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语气,后背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了,老奴万不敢当。”定权微微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将其间自己的倒影晃得一片模糊,才莞尔一笑,又道:“大人如今在清远殿,那边的事情孤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需得有些儿臣的眼耳心意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便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却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八月节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待?”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轻道了一句:“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亲选的人。莫说老奴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您这也是……”一时却又是銚中水响,将他后半句便压了下去,定权便又忙着去撇水,一边又指这那地上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老奴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法眼的,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这还是孤从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卢大人留下来的。便是这四分茶,一分盐,一分姜的煎法,也是他教的,现下我府上煎茶,还都是这么煎。”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着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只是呆呆望着他的执茶碗的右手,那两根手指白得竟与那定窑瓷器毫无二致,沉默了半晌,才叹下了口气道:“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老奴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大人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若需些什么,阿公尽管差人来找他取便是。”另取过了一只茶盏,又斟了半盏,笑嘻嘻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可还是先前那个味道?”王慎此次却并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去,面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沉寂了下去,终于慢慢正身跽坐在了地上,见那茶汤已是五沸,便又伸手添了半盏茶,喝了一口,觉得并不对味,想了想又加了一捻盐进去。此次却似又加得多了,竟是满盏的咸涩,将茶味掩下去了大半,定权只又尝了一口,扬手便将那茶泼在了竹编的茶床上,任凭碧澄的茶汤又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却只是双手捧着空那茶盏,怔怔的望着风炉上的瓷銚。那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那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无论如何都煎不出那个味道的茶汤了。那茶碗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銚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那瓷銚,还是爽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模样,忽听见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忙进前来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宫人来报,说是孺人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做得这么急?”那内侍亦是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顾儒人,此刻便陪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烧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那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叮嘱什么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是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奴听得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性有个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您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却又怎么说?”王慎见他这话说得刻毒之极,连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只在心底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父皇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爽性不语,二人相对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大人先请回吧,今晨托付大人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的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那冬日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俐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扯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连忙避走开去,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担心他身体不适,忙上前相询,忽闻定权闷声吩咐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着宴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皇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二哥身在殿中,而父皇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他的颜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的教导二哥,教他怎样用中指和食指的关节夹住茶勺,怎样撇去汤上茶沫,怎样分别铫中水沸的声音。他嘴边虽无笑容,可那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白的显示他心中的安逸和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远远的地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世瑜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中书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分门别类一一教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指尚需用力,勺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在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道:“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卢先生要求他往茶汤里加入姜盐,只道这样能够养身驱寒,暖体防病。他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一面啜,一面当心翼翼的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做野合?”不想卢世瑜闻言,登时变了脸,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了一跳,嚅嗫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义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爹爹,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么?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现在膝下仅有三女,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父皇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是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压遍了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捱的时光。这四围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