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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22、一树江头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陈瑾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是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倒是衣紫腰玉,穿得挺挺扎扎,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时见陈瑾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大人,陛下尚未起身么?”陈瑾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去等候,看这外头冰冷的风。”定楷只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瑾苦劝无果,只得陪着他向风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虽然体态肥胖,却并不耐寒,偷了定楷一眼,见他只是呆呆的站着,终是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得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闻言一惊,忙拱手让道:“这便是小王疏忽了,大人理应祗应至尊,小王何敢劳大人下顾,大人勿怪,快请速回。”陈瑾见他冠下两耳都冻白了,倒觉得撇下他自己先跑了一样,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的,想了想便附在他耳边问道:“奴婢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句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瑾压低声音道:“这个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稍微留些神。上午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的,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勃然大怒,还砸了一只杯子,溅得娘娘一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么?”陈瑾点头道:“五殿下莫嫌奴婢多嘴。”定楷微笑道:“小王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大人呵护提点。”陈瑾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便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昨夜多梦,未曾休息好,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瑾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茶来,这才当心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节,他又有何事?”陈瑾回道:“奴婢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暼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吧。——这些不知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塌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的架,才口齿不清回道:“儿臣来向父皇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后。”皇帝冷笑一声道:“如今便都摆出忠臣孝子模样了。也罢,朕承你的情,你也见到朕了,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只是俯首不敢说话,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是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底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说吧。”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儿臣欺君死罪,儿臣此来,是求父皇为儿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瑾,见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小姐?”定楷却只是摇头。皇帝见他不肯说话,心中没由来的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两眼红肿,似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也不顾陈瑾在一旁杀鸡抹脖子的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儿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临行前想再见母后一面,儿臣——想替他向父皇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的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见罪人?!”定楷“扑通”一声重新跪倒,也不分辨,只是顿首哭泣。陈瑾偷眼见皇帝面色已极是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回——”见皇帝忽然一眼扫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泣了半日才答道:“儿臣知罪。”
皇帝这边却已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一旁抽泣个不住,只是一面啜着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从前竟没瞧见,朝中还有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瑾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干咧着嘴跟着皇帝哈哈了两声。皇帝这言语问得已颇是不善,定楷却不做言语,只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会他,只待一盏茶尽,才站起身来,扭头问陈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大人,你替朕问问他。”定楷也不待陈瑾开口,只对着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陈瑾见皇帝许久仍不言语,被着父子间尴尬僵局硬逼着,只得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偏怎生还要背着陛下去做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何人的——”话尚未说完,便闻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闻言怒极,反倒“咯”地笑了一声,道:“陈大人,他可不领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却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此去山高水长,相见不知何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自执鞭引缰,亲送出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二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父亲明察。”陈瑾见皇帝仍是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念叨道:“容奴婢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您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个忤逆罪人,王爷怎么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您说奴婢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瑾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只管闭着眼睛,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这一走,要东山再起便是痴人说梦;眼前的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后的日子,但觉如雷灌顶、五内俱焦,只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忙伸手便要给他揉擦背心。却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郡王,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是淡漠,却似乎已无怒意。定楷已哭得满脸泪痕纵横,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二哥只说想再见母后一面。”皇帝又问:“那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楞,道:“儿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金面。”皇帝狐疑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想来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一面转头对陈瑾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说些领旨谢恩的话,便拂袖去了。
陈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转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门,见他此时才从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那白罗的手巾并袖内几张字纸一样的物事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年小的内侍忙四下张罗着去捡拾。陈瑾心内一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奴婢这件虽然粗鄙,殿下若是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点了点头,接过那手巾胡乱揩了揩眼泪,收入了袖中,道:“想来父皇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大人是父皇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小王回环。照着圣上的意思,若一时小王不能大婚,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内,如同篱下做客,梁苑虽好,也终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大人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奴婢错蒙殿下抬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心尽力?”
定楷又只是点点头,便下阶去了。陈瑾目送他走远,方舒了口气,一转身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经回来了,四下里张望,见定楷已去了,便问他道:“公公,五殿下这帕子和银票怎么办,要不要奴婢追上去奉还?”陈瑾只将那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银票是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忽然唤来了王慎,让他去传旨,宣召广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你们大人,就说陛下的心意,孤感激不尽。”那传话的内侍领旨而去,路上想了半晌,兀自摸不到头脑。
定权却只把那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人,笑道:“赏你吧。”这秋梨收获,贮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且是太子对下人又素来寡恩,那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向定权谢恩道:“奴婢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恩泽。”定权又捡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详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孤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么?”那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他白细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家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朝着晏安宫门方向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之后,便径自去了中宫。自中秋宴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是这般情势。齐王在殿门远远望见皇后,便已双膝跪了下去,只喊得了一句“母亲”,皇后一双眼泪已是长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只随他在一旁嘤嘤哀泣。皇后忙趋前几步,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开言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般少,不怕冻坏了身子?”定棠心内痛得只如刀搅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自抬头,伸手与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娘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那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却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心内亦是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炬,终是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的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惊恐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吧。”话音犹未落,已听见太子的笑声渐近,道:“母后,儿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母后。”随那笑语,一个金冠绯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权又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二哥饯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二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了他们先行,自己偏转过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下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只见其间一只德清窑的黑瓷碗中,晶莹剔透的便是一盏银耳炖乳梨。那做法不同于常,竟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状,中间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煞是美观。定权笑道:“儿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母后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是清热润肺的,却又怕生食太过寒凉,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母后与二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从未这般絮絮叨叨说过这些琐事,皇后望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此日兴致似是颇高,便如口璨莲花一般,一直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过头去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教他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他赶制的夹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试那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那时节他不在我眼下,还望媳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媳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吧。”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只是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脚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皇后这边却捧住了他的袖子,这衣裳在灯下做得急了,便有没剪干净的线头在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实在是乍眼,终是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这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儿子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下。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甜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别离并非眼前这般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的记得,妹妹的脸蛋,母亲的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时候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成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若嚼严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道。
阁外频频来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袖口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只道:“母亲,儿去了。儿在他乡,日夜遥祝母亲安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立在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远,终是忍不住朝那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母亲再看你一眼——”话未说罢,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道:“母后,二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吧。”
皇后听他言语,如同梦醒,猛然回头看他。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送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间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觉出了一阵疼痛之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了半日,再辞出来时,忽见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理睬他,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是忍耐不住,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么!”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奴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父皇的意思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大人去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当作何想?”定权笑道:“父皇大约会觉得我禽兽不如,将来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怪。”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了天边一眼,许久才回头道:“王大人,你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老奴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只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您总还是记得的吧?”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只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劈头喝道:“噤声!”
定权却并不生气(免费小说阅读——>
http://www.shunong.com/书农在线书库),只凄然笑道:“我记得,我都记得。母后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娘比以前瘦。我从未见父皇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的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权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么?’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母亲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亲,坐了一会就走了。’母后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父皇看到,还说写得好。母后要看么?’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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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慎不妨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也觉伤感,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老奴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殿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还有两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了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朦胧间不辨昼夜。如此拖沓得久了,她却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家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好起来。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极容易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只是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她也担心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是前日入宫的,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提防着他的用心。
此时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怪点子,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了银汤瓶里,温在了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一阁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味道,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的生病。只是今日,那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没人看管,那药竟似乎滚沸了起来,撞着瓶壁,啁咤作响,如风雨拍门之声。那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堵在鼻尖,让她又想起了苏合的香味。或许是因为病着,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那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答应。她慢慢的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想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了。那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她忽而忆出了这样一句诗,搜肠刮肚却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也不去费神了,只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蘋,满池的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气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了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有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徒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慢慢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究竟是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白乐天的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感叹半晌,不觉便睡了过去。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却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都不曾经历过的,又知道些什么?不过是学人故作愁苦而已。快休惹我笑话,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摘指,大是不满,扭过头去骨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只道:“到时病了,可别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衙内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趟水去了。”她笑答:“对对,母亲快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那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衙,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给他烘焙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那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发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却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同霍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扶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那清凉而温和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乃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去抓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了,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的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是随着四时更改,却永远不会离去。因那油伞的遮避,她瞧不到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翩翩地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夕香正在一边斥责手下的宫人,一边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得难以遏制,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在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的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那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听见,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向壁,只静静的问道:“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不解,奇道:“娘娘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只在炉火边默默守着。炭火幽幽的明着,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却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也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绊了几句嘴,回了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定权虽是疑心,只是不见着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管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昱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常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本字帖。常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讨得无趣,便一旁静静地看着,见他志得意满的放笔检查,这才上前去,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了。”定楷只笑答:“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常和道:“这个奴婢省得。”定楷又问道:“二哥可好,嫂嫂可好?”常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二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赶命似的,究竟是做了给陛下看的,还是做了给旁人看的?”常和因着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奴婢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的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着。”定楷一面用手去剥自己私章上已干的红泥,一面冷笑问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常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你个乖,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跟着,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二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只先拿你算帐。”常和陪笑道:“何劳王爷劳神,奴婢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一波一浪才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便要当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的侧妃是身上不好?”常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患的可是与郡王妃一般的疾病?”常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只听说是染了风寒,旁的倒不清楚。奴婢只是听了东宫的人说——”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的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就临幸了一个叫做琼佩的宫人,已经记入了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说什么。”定楷笑道:“他小两口儿吵架呕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常和听他调侃,倒没附和,只是一旁凝思。定楷看他这般模样,只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太子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常和仍是摇首劝道:“不是奴婢多嘴,奴婢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当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只叹道:“我不是枉自尊大,只是知道一条,王道一途,无所是,无所莫,无黑白之分,阴阳之别,不过仅在驭人,使人事万物皆为我所用。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辨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太子此人秉性如何?”常和迟疑答道:“太子时而心狠手毒,时而——行事作为也叫人琢磨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手毒在何处?”常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太子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只多亏了那丫头的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太子面子上便再毒辣,弑君弑父的事情却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太子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太子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三哥还是叫卢世瑜这老宿孺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却怕他什么?”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常和答应了一声,细细思索他的话,到底前因后果没有想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只得讪讪搭话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不过是金玉其表,内里竟是个憨人?”定楷愣了片刻,摇头笑道:“这话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总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尽了万般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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