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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23、丹青之信丹青之信
靖宁二年的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了詹事傅光时,道是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那傅光时因太子墩锁之时,自家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此刻见了那个当日肯独身进去的愣头小官儿,不免把眼睛高看他几分。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的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只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预备着在圣节前了断了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节,夜长梦多。无奈善后之事甚为冗繁,又叫在即的圣节牵绊住了,且是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理,总是不妥,也只得将此事勉强按压了下来。只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并处置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早起晏歇,加之两头事情皆是头绪万千,马虎不得,饶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此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了几句,午后便偷空回延祚宫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旧臣,也不识得许昌平。听他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回了定权。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那内侍下去,便叫来了新任的内侍总管周午,问道:“去岳州那人回来没有?”周午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只眼睛,我手下这些人办事的是愈发麻利了!”周午见他似乎不悦,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想了片刻,当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您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孤自会召他!”周午点头道:“那老奴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去礼部,无空接见。”定权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大人,你也是越发能干了。孤是在这里躲半刻清闲不假,倒还须得你费心,派慌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么?”周午虽被他刺了两句,见他面上神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自己不能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那个内侍过来,嘱咐了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见。”许昌平忙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那内侍趾高气扬反问道:“在又怎的?不在又怎的?殿下既说了不见,大人还能硬闯进去不成?”许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岂是这个意思?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听下官两句求告。”传话的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登时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下了教旨,说是春坊有书寻不见,在詹事府那里也提过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詹事大人再四嘱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了殿下。大人只怜下官回去不好与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与左春坊素来有些不慕,宫内人人皆知,那内侍只当又是詹事府与春坊龃龉,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一锭银子,无声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三四两重,耷拉着眉头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么,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咱家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忙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了许昌平的话,又得了他的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了阁内,交与定权,又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爱屋及乌,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也没瞧是什么书,只随手翻了翻,果见其中夹着一张字纸,随意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节上的祝词,便又放了回去。将那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府丞,想来是没有几个钱给你。说罢,你是收了他三两,还是五两?”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忙支吾着撇清道:“殿下,奴婢并不曾收他什么东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见他皱了皱眉,便略略偏过头了去,牵袖掩口,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一个眼波扫回来,已经满是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了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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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便有人应声上来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三五两银子,何至于死,忙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奴婢当真只取了他二两银子!”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钱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午上前去取了那银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低劝了一句:“殿下。”定权也并不去看那银子,只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孤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高声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午便服侍一侧,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劝解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当日在外头任性,一言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罚,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这宫内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奴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也不理会他,只将那张纸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午笑道:“是了。”
一时有人进来回报说行杖已毕,定权只问道:“他还走得动路么?”那人被问得愣住了,半日才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二十两银子,给詹事府方才来的人送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孤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办事的。——让那蠢才悄悄去找他,莫当着众人的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赏我却也没有那个钱。”那几人实在摸不到头脑,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的去了,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到了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了许昌平,大没好脸色的将那银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直说得眼内喷火。许昌平见到眼前情境,略略一想,心下便已经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那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略作回忆,便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听完,沉默了片刻,只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只说殿下爱惜厚意,下官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想他还有脸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嗨”了一声,甩袖便走了。许昌平手内只捏着那两锭银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银子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那内侍回去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都说了。定权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的苦相,又笑对周午道:“罢了,那几两银子,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吧。”
眼见圣节逐日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独赵王府内却是一片沉寂。常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头也没抬,问道:“可有了消息?”常何虽见四下并无旁人,却仍是上前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了点头,道:“甚是妥当。”常何等了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等他说完,便淡淡打断:“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常何皱眉问道:“若是圣上或是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是好?”定楷笑道:“莫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怎还会认真来问?”常何点头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这不正在这里拣着?”常何凑上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轴青绿山水的天杆,自家端起地脚处的轴子,慢慢将它卷好,收入匣中,这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道:“非是我做儿臣的曲意奉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实实断不输本朝大家。”常何笑道:“奴婢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虽惊鸿游龙,亦不足以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想了想,低低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说,常何想了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知道了,只笑赞道:“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奴婢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与你不相干的东西,自然便不必去记它。”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常和,道:“便是这件吧,我且写了谢罪表,叫人一并交给康宁殿的王慎去。”常何忙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的东挑西拣,便自行下去了。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那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却是一片铁青天色,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受过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只中间几步路没些遮掩,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他手上那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么?”定权尴尬笑了笑,方想着如何答话,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奴婢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的吉兆。”定权在一旁,不好装听不见,只得附和道:“陈大人所言极是。”皇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没说话。
一时进了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左丞何道然本为文臣之首,此刻出班走到皇帝御座前,跪倒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嚼无可嚼,便展眼去人堆里寻顾思林的影子,看他果然照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刻便站在三省公卿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见顾思林,此刻独见他以武将身份站在一群文臣里,面上却并无尴尬神情,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却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洲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说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首长,对句中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一听,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好笑。他冷眼看了这何道然一年,只觉得此人不过是个和事老儿,甘草宰相,每每召对,多拱手而已;思想起前年站在此处的李柏舟的精明气质,到底觉云泥有别。拖他上位,本是权宜之计,现下齐王已倒,皇帝少不得还要另觅良材。只不知这人群之中,何人堪当此任,又与已是友是敌。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在望着自己,一个激灵,才发现何道然已经归位。忙上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与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他话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是颇喜欢,满面含笑看着众人起身,便吩咐王慎将早已准备好的如意赐了何道然和定权一人一柄。在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了。
定权看着一众人等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有些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各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却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待得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里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往来更迭,终是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一时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算不寡淡。定权素日里并不爱看着东西,随众乱笑了笑,瞧了个空子便偷偷坐回了原位,嘴里含了个梅子醒酒,顺带再看过去,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了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礼部侍郎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记了,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然觉得有人在下拉扯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皱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扯他袖子的正是皇帝最小的儿子萧定梁,今年方四岁。因定权冠礼移宫后他方出世,定权通共便没有见过这幼弟两面,除了记得他中秋节上哭过一次,是以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见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儿一般站着,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说起话来却还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吃,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定权笑问:“那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着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个人叫做目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坠入了阿鼻地狱——”忽然想起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便转口说:“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点了点头,边看边吃那蜜饯,弄得两手上粘糊糊的,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是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陛下也是要求仙么?”定权笑道:“陛下是圣明君主,不信这些幻术。你为何不去敬陛下杯酒?”定梁低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生母分位极低,皇帝平素似乎也从不这幺子放在心上,一时看着他,觉得可怜,便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妨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儿呢。”一面抽出手巾亲自给他擦了擦手,与他放入袖中,又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吧,去跟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与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看着,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下来,道是皇帝叫他,忙起身上前,叫道:“陛下。”皇帝见他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这次过后,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应了一声,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请人。皇帝略笑了笑,便也没说什么。一时顾思林离席上前,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又若无其事欢饮了起来,只是不知哪个眼尖的借着酒力忽然叫到:“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便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之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典故搬了出来,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像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是欢喜,只懒得去管那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做了众人的裁判,一面只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说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都是些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也不摄边情朝事。这般放眼望去,只见一殿之上做戏的只管做戏,做诗的只管做诗,竟是各自为政,秋毫不犯,心内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这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了忙趋前道:“臣死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上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道:“这事臣妾也记得,太子病方好便嚷着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见了。”定权脸上一红,却也想不起有这么件事情,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他,只和顾思林又说起了他腿伤的事情,顾思林也问皇帝近来身体可安和,皇帝便抱怨总是腰酸。定权偷偷看去,但见二人面色都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积年挚友一般,忽而疑心自己是否又睡着了。忙闭目又睁开,如是二三次,见殿上殿下的情势依然,甚至还找到了正坐在角落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只是觉得这一殿上下,都明媚繁华到了极致,反得心生盛筵难再的悲凉。
待得一干人等的诗句做到无可做处,亦分不出高下来,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各归座。眼见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来,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皇帝的面色便陡然变了。他眼见得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头去看顾思林,却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听陈谨说完,挥手叫他下去,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有些中酒的缘故。自己拿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着一阵阵轰鸣,周遭的正在演奏的声乐便如几方人在争吵打斗一般。抬眼瞧了瞧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面孔周围浮着一层淡淡清光,将五官都笼罩住了,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这般父子对望,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皇帝心内只觉得诧异。都说天下至亲,莫过父子,可是面前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皇帝终于是感觉到了疲惫,垂下眼睛,朝着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才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低声叫道:“父皇——陛下?”皇帝只觉这声音遥遥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思量了片刻回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身体不适,待得曲终,臣吩咐停了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只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不知皇帝此意为何,只觉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相劝,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朕进去吧。”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面上都是一滞,良久皇后方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得有半尺之深。二人同上了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般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道:“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皇帝说出了的这几句话,忽觉连同情境如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只是想不清爽,半日还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闻语,愣了半晌,方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只淡淡应道:“朕自会去查的。”二人默坐舆中,半日方闻皇后低低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么?”皇帝只觉她这话说来无比可笑,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了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的东西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偶入车辇的雪片,心中只是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那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本是万寿圣宴,皇帝却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太子压阵,却实在不太成话。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来传了教旨,说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上多饮了几杯,借着更衣的机会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饶是心内急躁,面子上却还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也借机半推半就又多饮了数杯。好容易支撑到曲终宴罢,替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等冗杂俗事料理完成,已近戌时。出得殿来,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了皱眉头。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吩咐准备肩舆。定权只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盘算着待他还宫再与他说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回道:“老奴也没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只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节上又拿出来搅扰?”王慎见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索性贴上去与他耳语了两句,才道:“老奴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才中途避席了。”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着自己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般的疼痛,在那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只叹口气,也没答话。
二人正在雪里站着,到底是王慎眼尖,喊了一句:“六殿下。”定权才抬头去看,见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唬得一旁服侍他的人忙打断道:“要呼殿下。”定权笑道:“无防,随他叫。——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定权自然觉得好笑,随手给了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所以不信哥哥说的谎话。”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去了。
定权在雪地里立了片刻,看看笙歌散尽,众人皆去,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大人留神侍奉。”王慎心知他的意思,只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吧。”定权笑拒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去了。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并无月光。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只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渐定了,剩得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便是独行入暗夜,也并不觉寂寞。平日看惯了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慢慢地使他感觉到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得冷,及到了延祚宫,竟走出了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却又贪恋那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了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吹,微微清醒,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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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在阁内,起先是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下午朦胧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听得檐外悉悉簌簌,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么?”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只盍上了眼睛,昏昏的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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