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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25、急景凋年急景凋年
太子的宫人怀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后的数年,还是首度。因此周午报与王慎,王慎立刻复又上报给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诏令下达,命宗正寺为那宫人玉牒登籍,册封她为孺人,复又加恩禄加一级,食从五品昭训俸禄。如此深恩厚爱,足见皇帝于此事甚为欢喜。
延祚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按道太子年逾二十,素来又不甚见爱于皇帝,于时局少定时,若能得子,虽其生母卑贱,亦当视为大幸才是。是以周午前后忙碌,安排殿阁给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嘱亲自遴选了老成宫人,日夜服侍在侧,不离须臾。太子却终日一副事不挂己的疲懒模样,便是连新孺人的阁中都从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态,接连数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谢氏性情温良,与元妃一般,家门皆为清贵文学之臣。自寿昌六年太子妃殁后,东宫无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长,太子虽于她无情,自册封伊始不过相召数次,却也始终以礼相待,并不至于轻慢。按常理说太子正妃之位虚悬数年,朝中贵近之臣又无适龄之女,良娣本应顺位而上,只是不论皇帝抑或太子似乎皆无此意。
是夜谢良娣奉宣严妆入阁时,太子仍在阁内写字,便吩咐宫人请良娣稍待。那谢氏的相貌虽不若当时蔻珠讥诮得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间,只是肌肤微黄,年纪到底也长了几岁,却也并不至于用明丽来形容。此刻身着一件绯红背子,便衬托得脸色愈发暗淡。定权出来时看到她灯下面容,也不由微微皱眉,瞬间却又和缓了面色,悄步上前,从侧伸出双手护住她手问道:“我听到铁马之声大作不绝,外头可是寒冷得很?”谢良娣微吃一惊,但觉他双手似乎比自家的倒还更冷些,到底不惯他这般温存,遂借行礼之际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微微一笑,颊畔翠钿明灭,倒不失端庄温婉,柔声答道:“妾进来半晌,早已经不冷了。”定权点头道:“你这般行来走去,甚是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将这边的配殿收拾出来,与你居住可好?离我近些,也省得路上着了风凉。”这确是莫大的恩典,何况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谢良娣受宠若惊,忙施礼称谢,欢喜抬首时却见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处,久而才回过态来,笑称:“孤今日误了晚膳,谢娘子此时便陪孤用些吧。”
一时膳食咸备,谢良娣命人送至寝宫之内,又陪定权同坐了,一面看他抬箸,随意拣几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闲话道:“妾今日里去了吴孺人的居处,教她安心保养——”定权正怀据着心事,一语并未听真,忽然“啪”一声将手中牙箸扣在桌上,作色问道:“未报与孤,你无端到她那里做什么去?”谢良娣虽与他夫妻数载,对他的性子却并不熟悉,万不想他变脸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拜倒谢罪道:“妾只是想过去看看她阁内诸色用度可曾齐备,并嘱咐了些清静安胎的话,并不曾——并不敢多搅扰了她——”定权这才方知她说的是皇帝新封的吴孺人,心下暗暗叹了口气,缓和了神色,温声道:“是孤听差了,娘子勿怪,快请起来。原来是去她那里,如此有劳娘子费心。”
谢良娣心下自生疑窦,却又不敢多问,察言观色了半日,见他似乎当真并无愠意,遂又徐徐进言道:“妾想,新孺人虽位份不高,却是陛下亲封,若日后诞下麟儿,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万机而有暇,也不妨拨冗过她阁内示恩一坐。”定权只是专心吃粥,并不应声,直至将一碗薄粥吃尽,方望着那牙箸笑道:“你这主中馈日间可还想出了什么打算?”
谢良娣窥不见他面上神情,也难辨他言语中是否挟带讥讽之意,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如坐针毡,周身只是不自在,半日里才勉强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务冗繁,若不得空闲时,妾与几个姊妹便为她设个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到他回复,心中忐忑,这句话便硬是再不敢全然说出口来。
定权将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宫人捧过的金盏金盆,漱口浣手,这才朝谢良娣一笑道:“你既然有这般打算,照你的意思办就好了。只是——顾娘子现下怀疾,便不必教她走动了。”
谢良娣知他向来偏宠此人,忙答了一声“是”,陪笑应道:“既是顾娘子欠安,臣妾明日便遣太医去看顾,妾亲自将殿下旨意转达于她。”却只闻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孤自会遣人告诉她的。日后不论有什么事情,她都不必再出来了。”观察他面上神情,不辨阴阳,亦不曾得闻这顾孺人几时得罪了他,思及水榭之辱,狐疑之余却也忽心生些少快意,便又应了一句:“殿下吩咐,臣妾知道了。”
定权抬头,无语望她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来,起身行至她身旁,道:“孤知道你贤德。”一面伸手揽她腰肢,与她同行至卧榻之旁,忽将嘴唇贴在她耳垂边低声道:“你给孤生个世子,孤便向陛下请旨,册你为正妃——”
谢良娣温顺闭目,任他解除自己衣襟,胸前肌肤被他冰冷的手指轻轻一画,浑身便起了一层栗子。情到浓处,睁眼看时,却见他正凝视自己,目中一片红色,如含仇恨,又似悲伤,不知为何,忽然毛骨悚然。未及多想,便伸手微微推开了他。四目相对,谢良娣只觉五内俱凉,亦不敢开口出声。二人相持良久,方闻定权低声问道:“你究竟在怕些什么?”那声音带着厚重鼻息,暗哑得异乎寻常,声气难辨,不知是胁迫,抑是恳求。
谢良娣连忙摇首,轻声答道:“没有。”一面乍着胆子援手攀上了他的肩头,从新闭上了眼睛。
是夜后不过数日,太子后宫的数位嫔御,便由良娣牵首,各出了几分份钱,备了些礼物,相约同至吴孺人的阁内会晤。只因近日内位卑者怀娠,而位尊者怀宠,众女暗自思忖,皆觉自家论容色则优于谢良娣,论家世则优于吴孺人,比上虽不足,比下颇有余,是以两头含醋,满心不平。此日一早,结伴到了新孺人阁内,上下打量一回,见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寻常女子,毫无出奇之处,安心之余不免又怨怼盈胸。依序坐定后,燕语莺声取笑道:“新人的皮色生的真好看,就像书上说那什么,着粉便嫌太白,施朱便嫌太赤一般。”一人接她口问道:“这话我倒也听过许多次,可不知道是从哪本书里说出来的。”那人笑道:“你怎么连这便忘了,这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里说的。”被指点那人拍手道:“你一说我便记起来了,那宋玉的东邻有个女子,天天攀在他家的墙头,想去引诱他。”说罢查看吴孺人神色,见她尚未曾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过这其间的大义微言来,便再接再厉继续笑谈:“那宋玉可曾应允了?”“宋子渊自家也是英俊多姿,却哪里看得上她?后世不是有句话,形容一个男子美姿容,就叫做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我倒是觉得,那宋玉是嫌她太不知自重了,哪有未出阁的女儿家,天天爬在墙头引诱人家男子的?”“呵呀,那都是书上写的,你还道这世上真个有人轻薄成这样么?我平生倒没见过。”眼看着吴孺人一张脸终于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才意满志得转口又说道:“依我看,这宋玉的见识却也一般。他说那楚大夫好色,我倒觉得,这登徒子竟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妻子形貌不堪成那般,却也依旧与她举案齐眉,凤凰于飞,爱悦她得紧。”说罢几人便以扇掩面,咯咯欢笑了起来。谢良娣虽然好涵养,被人当面讥诮成这般,欲要发火,又苦于文字间游戏,并无凭据,蹙眉半日终于含愠开口道:“你们素日在外头说笑惯了也就罢了,今日身在宫中,还是多多留意言语仪态,收敛些儿罢。”
几人同仇敌忾,大获全胜,从吴孺人阁内出来,余勇犹可沽之。结伴而归,一人问道:“今日怎不见那人露面?”旁人低声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说是病了已经有几个月了。”遂将此人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侍宠与殿下争吵,又借病摇尾索怜,无奈殿下已心生厌恶,终使坠欢难拾,君情妾意东西各流,这才叫今日这卑贱之人坐收渔利,入室登堂云云,娓娓道来。那人听得心满意得,点头道:“我早便说了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处?何况她还没有颜色。”旁人亦点头称是道:“那人这下却弄巧成拙,病了这许久,仍未见好转,只怕真是转成痨病了。可见这断根之草,你便随它逐风癫狂几日,看到底又能如何?还不过是落花流水,一样不堪的穷命。”几人言语投机,在廊下唧唧咯咯又说了半日,才怅怅地散了。
冬至既过,新春将临,原本不是刑戮伸法的好时机,只是皇帝一心要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了断今秋的逆案,是以太子与三司最终拿出的结案奏报中,便建议因案情恶劣,对于几位主犯的处决宜勿拘常法,即日操持。从上报至皇帝批准,前后不过一日之隔。
此日距离除夕不过三日,定权在书房内守着茶床独坐大半日,又听一侍者进来回报了几句午前之事,不语良久,方点头口称知道,不改面上神情,继续点茶直至日落方住。差人撤去茶床,想起仍有一事未曾了断,眼见其旁侍立着一个小黄门,遂招手叫他过来,想了想,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个字交与他,又和气吩咐了他几句话,道:“你到顾孺人的阁中去走一趟。”
那小黄门得差而去,见到了阿宝,虽觉她形凋体瘦,容色憔悴,却并不如太子口中所言病得那般严重,便将太子几句话转告给了她,无非些叫她保重病体,安心荣养,勿多思虑之语。又笑嘻嘻道:“殿下还给娘子写了个药方。”阿宝接过来看时,其上却只有寥寥几味药名:重楼忘忧防风,雪见当归忍冬,无患子莲子心马蹄细辛王不留行。
那小黄门待她看完,又笑道:“殿下最后还叫我告诉娘子一句话:她既肯渡我,我亦渡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娘子可有什么话要我回复殿下吗?”
阿宝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见他欲走,开口又唤道:“小公公,你且稍等。转身走进屋内,开了妆匣,取出两枚小小金锞道:“就要过年了,算是我一点心意吧。”那小黄门欢喜得双眼放光,连忙袖了,又说了两句吉祥话儿。阿宝只含笑看着他,待他直起身来,方问道:“还有一桩事想请公公去替我问问。”那小黄门得人钱财,忠人之事,忙道:“娘子请说。”阿宝道:“小公公可知道,先前的吏部尚书张陆正大人,是否已经就刑了?”那小黄门听其此事,更是得意,答道:“娘子问我却问对了,晌午方有人将这事禀告给了殿下,我在一旁听得原原本本。就是今天中午,连着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在西市杀了头了。娘子可知道,他大公子是前年的进士,一个翰林官儿,我在宫内见过一次,人长得文文秀秀,听说诗文做得也好。他小儿子才十三岁,哭叫了一路,那张陆正到临刑,连一句话都没说。那西市今日真是观者如堵——”见阿宝似乎并未在细听,才住了嘴笑道:“节下和娘子说这些事情,却是奴婢的不是了。”
阿宝待他离去,慢慢走到灯前,亲自取火媒将阁内大小灯烛一一引燃,随手将那张药方就火点燃,看着青砖地上的余烬,轻轻叹道:“冤孽。”
宫中京中都在预备迎候靖宁三年的新春,赵王府中亦不例外,常和走进书房,见赵王定楷正又站在几幅摊开的山水画前,观之半晌,才提笔向其中一幅上又添了两三笔,问他道:“一应应节的物事,都预备妥当了?”常何称是,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半晌,忽指着画中一处出言道:“此处破笔不佳,王爷似有补救之意,奈何头上安头,过犹不及,便失了神气。”定楷点了点头,置笔于架上,便将一副几近完成的山水图撕作了两半。常和帮他将破画收起,问道:“这次的事情,出乎寻常,王爷是怎么想?”定楷笑道:“原是我一早料错了,他这次居然也知道斩草除根了。只是,我还是疑心这本不是他的意思。眼下多想无并无益,先且将这个年过了再说。”
定楷从新铺纸,常和在一旁相帮,笑道:“现下来求王爷墨宝的人愈发多了,王爷的文债到年前也不知完不完得成?”定楷望着手中狼毫,微微一哂道:“这一干尺二冤家。”
除夕之夜,禁中按制守岁,终夜不眠,以待新年。阿宝靓妆丽服,扶案独坐。她挽起衣袖,用小盂取清水,施入砚台,取墨块开始细细研磨。耳边是喧天的爆竹之声,眼前明时是烟花映天,如霞照锦;暗时是无可奈何,开到荼蘼。偶有风至,带来硝药的气息,也裹挟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宫人笑语,她便略住动作,侧耳倾听,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声音。周围是如此的繁华热闹,如锦上开丽花,烈火烹滚油,她却终于敢于平心静气地开始她的思念了。她知道今夜过后,春风会重至,夏雨会再临,柳絮翻飞,青山如洗。七月流火,九月肃爽,霜林将尽染,白雪将覆枝。而她的思念将与四时的流转一样从容不迫,顺其天然,再不必担心受到任何人事的搅扰,尤其是他。
墨到浓时,阿宝行至箱笼前,揭开盖子和重重叠叠的遮掩,取出了一本青皮字帖。她铺纸,湮笔,在寒梅初发的绮窗下开始临帖。墨香和梅香,柔荑把柔翰,点啼钩笑,折怒捺悲,这文字与写字的人一样,虽宇宙之广袤,难求雷同,她从未有如此地痴心于某种字体。那字帖上收着他年少时抄写的累累诗文,有他自己做的,也有前人的。
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势或互乖,境或不同,唯有此情不更移,使心隔千古而相通。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阖宫人皆知晓,太子宠姬顾氏以恶疾失爱于主君。此后四年间,长门紧锁,池馆寂寥。羊车过处,再无一幸。
三边曙色
靖宁六年秋,国朝增兵三十万于长州,不日将师出雁山,逐胡虏而与之决战。军需钱粮,由京师沿官道浩浩荡荡运入承州,再入长州。一队车马即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开国百五十年所未有。
是日天清气朗,河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陇头树叶凋落,塞草新黄。抚远宣威将军顾思林的祃祭和阅兵之礼,便选在此日。秋日渐短,待礼毕下令犒劳三军之时,一弯弓月已渐上雁山云头。
河阳侯顾逢恩在帐中燕饮至中夜,瞥眼忽见主将离开,又坐了片刻,方笑告诸位副将,称欲更衣,按剑起身,行至帐外,却已不见顾思林身影,便只身直向长州城头而去。果见朗月疏星之下,顾思林一人独立夜风之中,便不由放缓了脚步。顾思林亦不回头,只问道:“宴饮正欢,你为何独身出帐?”顾逢恩这才大步上前,一揖笑道:“末将见将军今夜一饮过量,担忧将军,故而来寻。”顾思林点头道:“你过来看。”顾逢恩随他手指方向望去,见西北天空中一粒雪亮白星,于河汉间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遂笑道:“将军看得仔细,这星子比往年同时果然亮了许多。”观察顾思林脸上颜色,又问道:“天象不足论道,将军为何面有忧色?”
顾思林回首望他,见他与几年之前相比,形貌也已经大异。除了唇上髭须,颊边伤痕,两眼尾上也多添纹路,不复少年之态。叹息道:“你年方过而立,素少军功,年前陛下却加恩,封你为侯。我知你在意麾下军士议论,以为爵凭恩荫而出,实难服众。”顾逢恩点头略笑道:“将军明察。”顾思林道:“此番你亦几次请战,我仍命你留守长州,夺你报恩建功之门,并非出自爱惜私情,你心内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顾逢恩答道:“末将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将军不放心李帅独留长州,故遣末将同守。”顾思林望他片刻,忽然叹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靖宁三年我从京师折返长州,按常理李明安便该返承。我几番上疏,陛下都只答可着其佐我钱粮之事,待大战过后便可召回,却又不明下诏令,以至有如今这尴尬局面。他当年带部两万入长州,别驻一隅,此番我既不可带他出师,免生枝节,又万不敢命他独守,断我后路。”顾逢恩点头道:“将军如何打算?”顾思林道:“他的承州旧部,我此番要带去一半,可做先锋之用,一可名正言顺去其一臂,一可留你与他守城之时,两下得做犄角之势,不使一方独大,又免陛下见疑。”顾逢恩拱手道:“末将记下了,还有其二却是为何?”
顾思林沉吟半晌才叹气道:“此事我原本不想说与你知晓,只是此番远去,死生未卜,不向你交代清楚,我担心留为异日祸根之源。”一面携了顾逢恩的手,行至城头雉堞之前,四顾有时,方低语道:“我曾在李明安下处偶见一轴青绿山水画卷,志气高标,却难辨何人家法。其上题字,颇似储副。”顾逢恩惊道:“将军此言当真?”顾思林摇头道:“文字虽绝类储副,我想却并非出自储副之手。”顾逢恩避那城头疾风,微微侧目,半日方伸出一掌问道:“可是此人?”顾思林将他手拦下,点头道:“我疑心即在于此。”顾逢恩思想片刻,问道:“将军何以得知?”顾思林思想起太子从前手书中相告张陆正狱中之言一事,复又想起当年夜见太子时太子那怪异眼神,百感交陈,却只对顾逢恩道:“储副若有此事,必不瞒我,亦不可能得瞒陛下。此人年近二十,陛下又不为其册立正妃,之藩一事,亦绝口不提,只留其于京中,以掣殿下及我等之肘。我观此人为人,表面良孝,颇安本分,若当真与边将有交,则并非俯首甘为陛下所用,其害不在当年齐王之下。”顾逢恩按剑之手微微抖动了两下,方问道:“将军何不修书,将此事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告知储副?”顾思林面上微露迟疑,又不可将心中所虑尽数告知顾逢恩,只道:“苦无凭证,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当心提防,守好这长州城即可。我适才见你右手指动,虽知你素来谨慎,亦不可不多言嘱咐,我若无事,你万不可在我回师前自作主张。”站立了半晌,复又叹气道:“殿下年来书信,常谈及陛下近年御体大不如前,而圣心于诸事上却愈发仔细。此番粮秣供给,全权授予殿下主持。一来知我甥舅之亲,储副必不敢不尽心竭力;一来却也是将储副和我架上了炉火。储副本已位极人臣,我等若胜,并无半分裨益于他。若败时,却是他沽祸之源。思及诸事,我何敢惜此项上头颅,何敢于此役有半分差池?”
顾逢恩沉默良久,方单膝跪地道:“父亲安去便是,父亲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顾思林点点头,扶他起来,无语半晌,忽唤他乳名问道:“儒儿,你有几年没有回京了?”顾逢恩见父亲面上神情奇怪,笑道:“父亲怎么连这都忘记了,孩儿是寿昌五年殿下大婚时,曾回京一次,其后一直便在长州。”顾思林屈指一算,叹道:“已经八年了。”半日方又道:“从前给你过百岁,周遭放满剑戟,你偏偏去抓了一本书。给你起这个名字,也是盼着顾家真能再出个读书种子,不想到头来还是冲断了你的锦绣前程。”顾逢恩笑答:“前人尚云,若个书生万户侯。儿便在家读书到头白,安能得今日功名?”顾思林摇头笑道:“痴儿,何处谋不到功名,偏要从这死人枯骨上去捞取?如今细想,为父当真对你不起,也对阿戎不起。”顾逢恩听他突然说起已故长兄,不知他今夜为何一反常态,如此感伤,忙扶他手答道:“父亲想是今夜多饮了几杯,才有此等感叹,不如早些回帐休息,再过几日便要远征,请千万保重身体。”顾思林笑道:“不要紧,你看城下将士燕饮正欢,你随我去巡巡营。”
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顾逢恩跟随顾思林,沿各营寨边缓缓走动,不似巡查,竟如漫步。秋气来袭,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似不敌风寒。远远传来琵琶之声,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作乐为和。少顷琵琶声停,开始击缶,那击缶之声一阵缓一阵紧,终于停下,便有一人放歌道:
“君子赐宴,小人举觞。严霜九月,击缶中堂。
星汉西流,长夜未央。蟋蟀入帐,雁阵成行。
声何嘹厉,断我衷肠。鸟兽有智,人岂不伤?
不归何为,卫我家邦。不归何为,守我土疆。
家邦何方,门前黄杨。室中何有,白头爷娘。
饲我妇子,稻麦菽粱。家无健儿,田园可荒?
昔握犁锄,今把刀枪。负羽三边,弯弓天狼。
将军恩重,蹈火赴汤。誓破匈奴,凯歌皇皇。
明至沙场,命如朝霜。十无一返,蒿里异邦。
凉沙蔽日,东方难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当此不饮,留待北邙?我身虽逝,我心不亡。
愿学鸿鹄,返我故乡。愿学狐死,首向南方。
噫唏!天山无极兮,青海茫茫。
玉关难度兮,河阳不可望。
虽有长风兮,我魂可得远飏?”
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而歌,其后鼓角齐鸣,众人和之,那歌声逐风而远,直上干云。顾氏父子远立静听,不觉东方渐白,云聚月沉。只余那颗天狼星,如出鞘之剑,傲据于西北天边,寒光四耀,虽朗朗白昼,不损其锋芒。
虽同属一国,京中气候,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多,此时御园中荷叶初败,莲蓬子老,空气中仍存丝丝暑夏余温,不闻余蝉声噪,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延祚宫在禁中正东,宫内池馆多种樱花、石榴和胡枝子。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台阁的角落便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楼台寂寞,晚风熏然而过,铁马叮咚清响。长长花枝的轻摆,那声音便似是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一院之内再无别声,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迟迟不肯向前流去。
院内一绿衣女子手持剪刀正立于花前,越墙忽然飞过来半支碧绿竹竿,滴溜溜便打中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越窑青瓷瓶,“呛琅”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的静谧天地。那女子略吃一惊,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不由黛眉微锁,那虚掩着的院门却“霍喇”一声便被推开了,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总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甚是神气,头上总角,身着红袍,此时看到院内有人,也吃了一惊,退后两步,方驻足发问道:“你是何人?”一面又上下打量那女子,见她眉目清丽,身形修长,却衣着寻常,头上亦无珠玉,一时难辨她的身份,遂又开口问道:“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那女子见他年纪打扮,大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手上动作并未停下,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那花枝,一边微笑道:“我也从未见过你,你又是何人?来此何事?”那孩童背过手去,倨傲道:“你不说与我知道,我何必要先告诉你?我来寻我的马,你可曾看见了?”那女子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心中好笑,信口相嘲道:“爰居爰处,爰丧其马。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应该向林下寻找,为何求田问舍,来到此处?”那童子愣了片刻,只觉她语音温柔,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虽不知她何人,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思量了一时,方正色答道:“林下多有悲风,非君子安身之处。歧路亡羊,理当就近求之。”那女子见他小小年纪,却聪明伶俐,口角十分老成,越发觉得可笑可爱,遂指着那竹马道:“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使我无处供养佛前之花。官马伤了民财,将军该当何罪?”那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拾起一片看了片刻,皱眉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女子笑着反问道:“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为何只管问人?难道要小将军自省,还要因人而异?”那童子摇头道:“你大约不知道,这瓶看起来不起眼,却是前朝越窑的真品,此时打破,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于你。你可引我前去,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不使你受到牵连。”
那女子惊异看他一眼,方想说话,忽见门外又探进一个小小头来,怯怯问道:“六叔,我的马儿还没有要回来吗?”
那女子听闻此语,只觉心上如遭一记重锤,举目望去,见一个三四岁幼童立于门后,磨合罗儿一般,瘦小身形,头梳两角,余发披于脑后,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手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正依门悄悄向内探望,见自己望向他,连忙又将脸躲在了门后。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她一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那枝上花刺,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
那两个孩童不知她为何如此,不由隔了半个庭院面面相觑,那幼童等了片刻,便又悄悄招手道:“六叔,我不要马了,你快些回来吧。”
他二人正隔空私语,看顾他们的几个宫人已经赶上了前来,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左看右看有无摔伤,嘴中却念那个年长者道:“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奴婢,只一眼没有看到,您便把皇孙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奴婢的一条魂被您惊去了大半条,余下的还不知道飘在何处呢。”
那年长童子并不理会她的抱怨,只“嗯”了一声,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那宫人答道:“陛下想见皇孙,令殿下昏省时带携皇孙同去,殿下方命人来寻皇孙。请皇孙速去阁中,免惹殿下恼怒。”那童子点头道:“如此你们先送阿元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些小事。”
那宫人至此抬头,方看见立于檐下的绿衣女子,这才想到自己失职,竟让皇孙跑到了此处,不由额上汗下,又不好即刻走开,只得暂且放下皇孙,向那女子施礼道:“奴婢给顾娘子请安。”
那童子闻言,这才知道这女子的身份,略一思索,遂走到她面前拱手谢道:“小弟未曾见过娘子玉面,今日多有失礼,破瓶一事,也请娘子见谅。小弟回去,便即刻差人奉上新瓶,于娘子补阙,望勿见弃。”
那女子却恍若不闻,也不还礼,只静静望着天际晚云,不做一语。
那幼童却似不愿即还,口中只管叫嚷道:“我不先走,六叔,六叔,你和我一起回去见爹爹罢。”
那童子又看了檐下女子一眼,又作一揖,这才走至草间,提了竹马,回头柔声安慰那幼童道:“走吧,我陪你同去。”
几个宫人恨不得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忙前后簇拥着二人离去,一路上半是哀求半是胁迫道:“六殿下和皇孙切不可将今日之事告于殿下知晓。奴婢们受罚倒是小事,只怕殿下迁怒到二位身上,到时便为不美了。”
那童子问道:“我为何从未听说过殿下的这位娘子?她是什么分位上的人?”那几个宫人互望了几眼,见他面上是必不肯罢休之态,内中终有一人答道:“六殿下有所不知,这个顾孺人前几年一场大病后,头脑似乎就有些不清楚,许久未见外人了,殿下也不许旁人去见她。六殿下没看见适才和她说话,她连一句都答不上来。”
那童子望了望手中竹马,自语道:“是么?”又回头嘱咐那皇孙道:“阿元你可听见了,此事莫在你爹爹面前说漏了口。如果你爹爹问起,就说我们到后苑去了。”那皇孙平日最听他话,忙点头答应道:“六叔,我知道了。”
这一行人渐去渐远,声息全无,门又重掩,空余满院残阳。那女子却仍旧立于廊下花畔,便与一枝秋花相似,有不胜风吹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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