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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5-7章 童大小姐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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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横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帮借路费,本来就是荆裂的主意,他却半途不知去了哪儿。虽然上次「五里望亭」,燕横已经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但那次毕竟都有师尊的安排,又有张鹏在身边。现在只得自己一个,他担心待会儿进了岷江帮总号里,是否应付得来。

    ——假如他们问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么回答?

    燕横一想起师父何自圣跟师兄,不免又一阵悲伤,手掌不由紧紧握住「龙棘」。自从青城山事变以来,他马上又有荆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被这些陌生的人包围,燕横格外感到强烈的孤寂。

    轿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会馆的岷江帮总号已在眼前。敞开的朱漆大门,左右挂着写了「江」字的大红灯笼,门匾上书「江河总号」四个大字,两旁墙壁上插满旌旗,旗上写的都是「一帆风顺」、「和气生财」等吉利字句。

    岷江帮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带最大的帮会,主要生意是江上船运,包揽了当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盐运送,财力颇巨,这座总号自然气派不凡。

    燕横隔着轿门看过去,心里不禁想起灌县那个庄老爷子和麻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

    燕横生在农家,当时虽然幼小,仍记得不时有从附近镇子来的结党流氓,到村子里索要食粮银钱,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他打从心底就对这类江湖人没好感。

    沙南通陪笑着迎接燕横下轿。听了张三平的情报,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横踏出轿子,舒了一口气。这一程他坐得很不习惯,感觉好像比平日早课练剑还要疲累。

    却在这时,另有一大帮人,闹哄哄地从巷道另一头过来,大概三十几人,也是走往岷江帮总号的大门。

    燕横好奇细看他们在闹什么。原来那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被绑住双手,给两名大汉左右挟持,连推带拉地硬是强迫着走向大门。

    那男子比燕横也大不了几岁,已经哭得涕泪满脸,鼻子红通通的状甚可怜。他样貌颇是俊秀,脸皮白净,加上一身已因纠缠而破烂的锦衣,看来应是有点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轻男子不断哭着乞求,听得燕横皱眉。那群汉子却乐得大笑。

    这些江湖帮会的是非,燕横不想多加理会。沙南通连声向燕横说着抱歉。

    年轻男子看见那总号的大门,似乎知道自己一进去后,这生也不用出来,双腿发软跪倒了。那两个大汉托着他的腋窝把他提起来,继续拖向大门。

    「哼,你这龟儿子欠的债,进去之后就一次还来!」其中一个大汉从腰间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颈上,同时狞笑着说。

    燕横听见这话,加上刚刚才去过岷江帮旗下的「满通号」赌坊,他猜想是赌博的钱债纠纷。

    另一名汉子则呼喊:「快叫大小姐出来!说我们抓到这龟儿子了!」两人依言奔入大门里。

    「我不要……」那男子绝望地哀号。

    燕横看着这情景,瞧见这许多人得意地围着个可怜的青年笑骂。他忽然联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在「玄门舍」的教习场。武当派那些家伙。锡昭屏那挑衅的笑容。何其相似。

    ——还有之前那一天,「五里望亭」试剑之后。在路上,他向张师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帮这些人,算是做好事吗?……

    看着青年被人多势众赶入绝路,燕横忽然觉得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一股血气升上胸口。

    「你们。」燕横上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放了他吧。」

    他声音并不高,却令全场都静了下来。

    尤其听在沙南通的耳里,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群汉子其中一个先开口。他们虽见燕横跟着「满通号」的总管而来,但刚才没有留意他下轿,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带来的客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岷江帮的事情,在这成都里头,除了蜀王府的人,谁都不敢理会。」

    另一个岷江帮的汉子打量燕横,看见他腰后和手上都带着碍眼的东西,忍不住也讥嘲说:「臭小子,嘴巴上也没长几条毛,别以为带着『家伙』就可以乱管闲事!」这汉子又拔出藏在后腰的小刀,抵在那个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这里毙了他,官差也不会对我动一根手指头,你又奈我什么何?」作势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却也太迟。

    那汉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么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转着飞了出去,刚好就飞到总号大门的横匾上,钉在「江河总号」那个「江」和「河」字之间。

    岷江帮众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发觉燕横手上用布包裹的长物,已经改成握持刀剑的状态,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飞的,其瞬发的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连想也没有想。

    帮众看见象征岷江帮面子的总号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时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小子绝对不简单,没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气转向被擒的那个青年,不知是谁就在人堆里伸出一脚,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一个汉子看见了也加一脚,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记。

    燕横看见这情形,厌恶地皱眉。

    ——这些孬种,就只管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燕横不知怎的,总把眼前这事,跟自己的遭遇联想起来。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给你们来个彻底!

    「龙棘」再次扫出,这次打在押这青年那个大汉的手腕上,一击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颈上的刀子应声坠地。

    燕横同时趋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着青年衣领,整个人给他轻易拉到自己身后。

    「快走!」燕横左掌一记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几尺外。

    岷江帮众暴怒地一拥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横把「龙棘」横拦在身侧,止住他们。

    「不要!你们不要……」沙南通看见这混乱情景,不断高呼劝架,但没有人在听。他知道那个正越跑越远的青年是谁,也知道帮众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谁,也万万比不上得罪眼前这个青城派剑侠来得严重!

    帮众见燕横两次闪电出剑,知道不是自己应付得了,没有人敢尝试越过「龙棘」。

    那个还被绑着双手的青年,已经从巷头的转弯处消失。帮众只能恨恨地看着。也有数人马上往巷尾那边跑,希望来得及绕路追上他。

    「搞什么鬼?」

    一把娇稚的声音。从岷江帮总号的大门传出。

    燕横瞧过去,看见一人带着刚才奔了进去那两个帮众步出。

    那人个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横的下巴,穿着一身雪白衣服,丝绸织满淡淡的暗云纹,质料十分名贵,但那劲装的剪裁样式,束腰绑腕,却似是戏台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摆的左边,更用黄金和黑色丝线,绣了大大一头下山猛虎的图案,手工很是精细。足登一双羊皮革快靴,也是镶了银边花纹。

    乌亮的长发拢成一把长辫垂在脑后,额际围了一块蓝染的丝帕头巾,有几丝散乱的头发垂了下来。年轻健康的脸略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经过激烈的活动,两边脸颊红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双幼细但清彻的眉毛英气地向上扬起,神貌竟和燕横有点相似;细小红润的嘴唇,露出少许洁白的兔子门牙。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

    燕横看见,最初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细一点,加上想起刚才听见那伙帮众说过什么「大小姐」,才恍悟是个女的。

    这位看来一点也不大的「大小姐」,踏着气冲冲的步伐,走到那些帮众跟前。

    「人呢?到了哪儿?」

    那堆帮众一见「大小姐」,马上高兴起来,胆子也变壮了,纷纷指着前面的燕横:「问他吧!」

    这时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门走出。是个仆役打扮的中年汉,手上谨慎地捧着一柄长剑。那剑的剑鞘织了银丝镶着白玉,柄首和剑锷护手都是包银镂刻,未出鞘已经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着一双杏眼,直视燕横。

    「人是我放的。」燕横被这少女瞧得脸红,把视线移开了。「你们太欺负人了,我看不过眼。」

    「大小姐」好像听见一句世上最荒谬的话,侧头皱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横。她特别留意他手上的长布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帮众指指那横匾上的刀子。

    她看见了,又再瞪着燕横,同时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没心的……」燕横搔搔头发。

    「大小姐,这位其实是……」沙南通上前劝说:「……青城派的……」

    众人听见一惊,不禁又仔细打量燕横一遍,将信将疑。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么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给他放走了!」

    她瞧着燕横又说:「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家伙是谁吗?你认识他?」

    燕横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要拉他进去。恐怕他不会有命出来。」

    「你说的对!」「大小姐」跺跺脚。「我就是要在关王爷的神坛前,把那家伙的心肝都挖出来!」

    燕横想不到,这个比宋梨还要年轻的可爱姑娘,竟说出如此狠的话来,跟柔弱的宋梨半点不像,不禁皱眉。「为什么要杀他?」

    「大小姐」不答他,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很会打?」

    燕横本来不好意思回答。但刚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师门名号说了出来。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荣誉。

    「算是会的。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大小姐」笑起来。那有点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横一阵脸红。「你也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

    她一说完就跳到那个仆人身旁,伸手把贵重的长剑「呛」地拔出鞘,再迈步踏前,一剑朝燕横的脸刺过去,同时吐气猛喊一声:「领教!」

    镶缀着七星点的青白剑锋,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离,掠过燕横的左耳——燕横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往旁一侧闪过。

    「大小姐」的马步一收复一展,腕臂翻转,长剑变招成向内横削。那动作姿势甚圆滑,的确在剑术上下过功夫。

    这次燕横后退一小步,那剑尖又是仅仅在他鼻前的空气削过。

    第一剑人们还以为是燕横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但看见他闪去这第二剑,岷江帮的人都看出了:这少年根本就把剑招看得清清楚楚,连剑尖攻击距离的极限都计算在内,只轻轻松松地用最细小的动作躲开。

    沙南通阻止不来,只能焦急大呼:「燕少侠,请别伤她!」

    燕横如此闪躲,只是想这少女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们武功的差距,知难而退。但「大小姐」那咬着下唇的表情,显示极强的好胜心,宝剑一收,捺个剑花做假动作,然后贯以比之前更猛的劲力,斜刺燕横腰腹。

    ——这女孩好不讲理!

    燕横闪身又再避过这一刺。

    「大小姐」这一刺留了余力,剑劲未尽即顺势一拖,反撩燕横胸口。

    但这种级数的连环变招,在燕横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过了。

    「大小姐」收剑,恨恨的说:「什么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闪躲的招数吗?」

    燕横一听动了真火。

    「大小姐」这一次长剑刺来,燕横不再闪避,以「龙棘」侧拍向长剑,当中贯了劲力。

    剑身被击打之间,一股力量直传到「大小姐」的手腕,带来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转手腕,想把「龙棘」撩开。

    然而双方手劲差距太多,根本撩不开来,那长剑剑锋变成拖在「龙棘」上。这柄宝剑甚是锋锐,剑刃一下子就把包裹着「龙棘」的布帛割破,连同里面那个粗糙的木片剑鞘也都切开了。

    这一拖割,「龙棘」前段的布包和剑鞘脱去,露出了金光灿然的半截剑锋。

    岷江帮众人一见青城剑士手上兵刃离了鞘,甚是惶恐。

    让对方剑锋露出,「大小姐」还以为自己讨了个彩,又再振起长剑朝燕横击刺。

    ——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自从够力气拿起剑的年纪开始,至今已经跟过帮会内外几十个师父习武,每种技艺她都非要练得最少能跟师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赢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横仍为她刚才的话恼怒。「龙棘」的剑锋一现,他更忍不住要爆发这口闷气。

    ——就让你看看青城的剑法!

    他看着「大小姐」的剑刺来,横移闪过,窥准她剑势完全递出的刹那,一记青城派「风火剑」第八势「雷落山」,「龙棘」垂直劈在那长剑中央!

    这柄七星长剑也算是难得的宝剑。但「龙棘」是青城三百年来镇派之宝,自非凡品,加上燕横精纯的剑劲,砍劈的角度又准确,长剑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断裂。

    那半截断刃因这劈击回旋向天飞起七八尺,复又落下,剑尖斜斜刺进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剑。这柄七星宝剑,乃是十二岁生辰她爹送的礼物,此刻就这样断了,她双眼泛出泪光,脸庞因愤怒变得更红了。

    燕横是练剑的,自也爱剑。他见这柄好剑给自己毁了,也觉可惜;又看见「大小姐」这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点后悔自己这一手太过粗暴。

    但是燕横这六七年来练的青城剑,就是如何与强敌对战的剑法;不伤人而制敌,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类武功,他可是从没学过。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安全的办法,制止这个野蛮少女继续攻击。

    「大小姐」可绝不肯在这个可恶的少年面前哭出来。她紧咬着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几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泪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断剑,发怒把剑柄猛地掷到地上。

    「再拿兵器来!」她朝着身后那个仆人呼喊。「进去拿里面最重最厚的几件,狼牙棒、朴刀、铁枪,通通拿出来!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断!」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声音像哀求。他看见燕横手上那削铁如泥的金黄剑锋,也不敢走上前去。

    ——这青城剑侠,货真价实!

    那仆人和两个帮众不敢不从,只好匆匆跑进大门去拿兵器。其余的帮众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坏的时候,就是跟人比试打输之时。平时习艺输给师父还好说,现在却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一个年纪相若的外人,其怒气不敢想象,他们哪里还敢说半句?

    特别是刚才那两个侮辱过燕横的汉子,见燕横剑法竟是如此厉害,惊得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你等着!」「大小姐」戟指向燕横。「别想就这样溜掉!」

    燕横实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当众说出这话,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显得很没种。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吗?……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说,师父替他起这个「横」字作名字的意义:「横眉冷对的气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这么婆婆妈妈,他不禁有点惭愧。

    燕横想,还是离开吧。反正这伙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这时突然有一个老妇,气呼呼地跑到老虎巷来,前面有一个岷江帮的汉子在领路。

    「抓到他了吗?……抓到吗?」老妇蹒跚地走过来,呼吸已经很是辛苦,却还是不断在问。前面那汉子急忙回头搀扶着她。

    老妇看见「大小姐」,马上扑过去抓着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见老妇,那原本骄蛮的表情马上软下来,关切地扶着老妇。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杀的?」老妇只是不断问,又往人丛中张望。「在哪儿?」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帮现任童帮主的女儿,闺名一个「静」字。此刻她两眉垂下,瞧着老妇不知该说什么,转过脸又狠狠地盯了燕横一眼。

    「王大妈,对不起……」童静继续冷冷看着燕横。「给他逃了……」

    老妇王大妈听见,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拳头不住擂着胸口,要童静伸手强止住她。

    「这老天没眼呀……」王大妈指着天空哭呼着。

    燕横看见这情形大感不妥,便问:「这到底是……」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旁边一名汉子插口:「你不认得那个姓蔡的家伙?那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见,你们这么多人欺他一个,我一时……」

    「我操!」另一个大汉怒骂:「你不知就里,充什么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寿,城里马牌帮帮主蔡昆的龟儿子,坏到骨子里的狗杂种!」

    先前那个汉子接口说:「这蔡天寿的恶行,连我们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过眼!那他妈的龟孙子,把王大妈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帮众七嘴八舌,就拼凑着把事情都说了:蔡天寿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里碰巧遇上王家媳妇,见她长得标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进一家荒屋中奸污了;酒醒后想起她丈夫就是东打铜街里的铜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蛮力又性子暴烈,怕他来闹事寻仇,蔡天寿当夜竟就带着七八个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铜匠活活打死,又轮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连他们的五岁小儿也都灭了口;蔡天寿以为王家都灭了无人告发,怎知凑巧那夜,当执婆的王大妈去了城东接生,逃过了这一劫。

    王大妈知道马牌帮跟官衙的人互通声气,就算报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摆平,就在邻人陪同下,来岷江帮总号请求讨个公道;岷江帮的童帮主去了外地办事未返,而正好童静就在总号里练着剑,听得义愤填膺,马上派帮众去抓这杀人元凶,还下令必得让王大妈亲眼看着他正法;岷江帮众等了十几天,直等到这蔡天寿没了戒心,今天落单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横越听越是心惊,背项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从没想过世上有这等邪恶的人物,更不能想象这等禽兽,会是刚才那个温文的世家公子模样。

    ——而我却亲手放掉了他……

    「现在可好了!」岷江帮的汉子说:「那姓蔡的衣冠禽兽,必定已经逃回他老爹那儿!要攻打马牌帮的本部,那可是千难万难,还怎么再抓得着他?」

    王大妈再听一遍她家的惨事,心中激动不已,又觉报仇无望,凄呼一声,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给童静和两个帮众扶着。

    燕横看着很是惭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却要管?」童静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着燕横,却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妈,一同进了总号去。

    那些帮众也都散开,一一进了大门。其中一个经过燕横时揶揄:「哼,武功剑法再好有什么用?什么青城派剑侠?这就叫『侠』?我呸!」说着就在燕横脚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着同伴进了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沙南通,瞧着呆立在巷子里的燕横,叹气摇了摇头,吩咐轿夫把轿子抬走。

    「燕……少侠……」沙南通试探着说。「我们手下的汉子不懂礼貌,你别见怪……你还要不要……进去?觉得不方便的话,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路费银子拿出来送你,如何?……」

    却见燕横沮丧青白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沙南通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也走进「江河总号」,在门槛前回头再瞧了燕横一眼,也就叫守门的把那朱漆大门带上。

    燕横在这条已变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着。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妈刚才的哭声,仿佛在他耳际回响不止。

    燕横垂头,看着遗在地上那两截断剑。

    ——江湖,就是这样的吗?……

    一阵风吹进巷子。本来身为武者,身体血气旺盛,格外耐冷。此际他却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长或师兄在这里,给他一言片语的教训。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一个也没有。

    惟有师兄张鹏,在生时跟他说过的话。

    「……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横看着手中锋芒耀目的「龙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着剑柄。握得很紧、很紧。剑锋激动得在颤抖。

    第六章牙城酒

    城楼之上,已经横竖倒卧着七八个空酒瓶。看守城楼的那些卫兵,远远瞧着那五个危坐在西面月牙城墙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声交头接耳地议论,不敢上前干预他们。

    『注①:古代城池于城外加筑一道月牙形的城墙,将城门增成两道,出兵时分次开启,防止敌军乘机入侵。』

    因为卫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个人,是峨嵋山下来的武者。峨嵋派。犹如贵族一般,连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个成都城里,除了蜀王府,他们爱去任何一处地方喝酒也没有人能拦阻。

    孙无月矮短的双腿悬出三丈多高的牙城墙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随手就把瓶子往后丢,在石砌的城楼上摔个粉碎。

    荆裂也在呷着酒,另一手则拿着已经几乎啃光的鸡腿——今天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加上刚才跟孙千斤夫妇打了一场大架,几乎饿坏了。

    荆裂吞下鸡肉,朝孙无月微笑。

    「前辈,看来你好像满肚子都是闷气。」

    他把骨头丢掉,又灌了一口酒。「发泄闷气,最好就是打一场。不如再来让我见识峨嵋派的枪法,如何?」

    孙千斤大笑:「荆兄,像你这么爱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见。」

    他旁边的妻子余轻云「啐」了一声,一拳擂在丈夫肩头。「呸,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孙千斤听了搔搔头发,笑着点头。

    孙无月单手握持那九尺余长的兵器,伸出城墙外,轻松有如提着竹竿的钓叟。那长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见这矮老者臂力如何惊人。

    「峨嵋派……」孙无月沉默一阵子后收回长兵。「我们已经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这句话一出,三个弟子脸色沉了下来。

    最年轻那个弟子柳人彦,紧抿着红润的嘴唇,瞧了瞧荆裂,然后朝孙无月说:「师父……」

    「没关系。」孙千斤插口说:「打过刚才那场架,我完全相信荆兄。」

    荆裂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瞧着孙无月:「前辈,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离开了峨嵋。」孙千斤代为回答:「或者该说,是给逐出了。」

    「什么逐出?」孙无月猛然喝了一声,腰肢一挺,坐在城墙上的身体,不用手掌帮助支撑就弹了起来,一下子站在墙头上。这一手足见他控制身体的能力极高。

    「是我们自己走的!」他继续高叫。「留下来的是龟儿子!」

    荆裂听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极大变故,也必然与武当有关。但他觉得不便胡乱猜测,也就等孙无月他们说出来。

    孙千斤见父亲如此激动,也只好代他解说:「几天前,武当派的叶辰渊,着人送了封信来峨嵋山『铁峰楼』。」

    「铁峰楼」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据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术早已跟寺庙脱离,成为俗家门派,在山上另立修练武功的道场,这「铁峰楼」就建在伏虎寺后山的虎溪禅林。

    孙千斤继续说:「这信的内容,大概荆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无敌』,也真大口气!信中还说……」

    「还说已经灭掉青城派?」荆裂问。

    孙千斤点头。「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齐名,虽然过去也生过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气连枝。灭青城派,是要向我们示威。」

    「也是为了防止你们峨嵋、青城两派联军,跟他们武当派对抗。」荆裂说。看见武当在青城山斩草除根时,他已经想到这一理由。

    孙千斤叹息摇头。「哪料到,我派掌门读了那封信之后,就决定……决定要跟武当结盟。」

    荆裂颇感意外。峨嵋派当今掌门、号称「神龙八枪」的余青麟,武名天下响彻,却会作出这样的决断。

    「余掌门他说……」旁边的柳人彦接口:「青城派与我们实力相当,尚且逃不过惨败,可见武当派实力之强……对抗无益,不如与他们结盟,共图称雄武林的大业……」

    「称什么雄?」孙无月又大呼:「我这混蛋师弟,根本就是怕死,怕败!当年师父传位给他,我确知他武功胜于我,对他接任掌门心悦诚服……今天看,我跟师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术自宋代开始由僧道传承,其实际源流难以考据,只是笼统号称五百年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还是坚持这个混账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几年,有生之年可不想亲眼看见,峨嵋派打开大门迎接一干外人来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孙无月说着,怒容又变成失望。「这些年来,门派里由我亲手调练的弟子没上百也有七八十个……可是这一走,跟着我的就只有儿子媳妇,还有……」他摸摸柳人彦的头。「两个最小的弟子,人彦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现正在城东的客栈那一头,监视武当派的举动。」孙无月叹息。「我只好认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个有出息的家伙。」

    孙无月那身躯虽矮小,站在墙头上的姿态,却令人感觉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风一卷过,吹动他那花斑白发,渐斜的夕阳映在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又显露出无比的落寞。

    荆裂瞧着这位前辈名宿,竟临到老年才被门派离弃,很是感触。

    荆裂回想起:从福建那片面朝无际大海的滩头开始,展开这场「追逐武当」的旅程,途中遇过许多同样遭武当灭门的残余弟子。他邀请每一个加入他的旅途。结果至今只有燕横一个。

    「拥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个也足够。」荆裂感叹地说。

    原本消沉的孙无月一听这句话,年老的眼睛顿时一亮。那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烈火。

    「不客气说,贵派的余掌门,太傻了。」荆裂又说。「武当派已经摆开了姿态,明说着,求的是『天下无敌』四个大字。那就是要当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龙床,岂会多容一人睡觉?要与武当结盟,那是一厢情愿。」

    「荆兄……」柳人彦插口问:「你刚才说亲眼看见青城派如何给打败。那武当副掌门叶辰渊……武功如何?」

    荆裂沉默了一会儿。四个峨嵋武者都凝视着他。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荆裂终于开口。「要不是有何自圣掌门,我才没机会看见叶辰渊武功修为的底子。」

    孙千斤动容。这话出在一个刚打败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这么深?……」

    孙无月则早就有个大概。何自圣还未接任掌门的青年时代,孙无月已经跟他认识,虽非深交,却见过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时所用的剑技。孙无月对于何自圣的修为何等高超,心里有个底;叶辰渊能够单挑击杀他,自然也是个可怕人物。

    荆裂一边呷着酒,一边讲述他亲眼所见叶、何那一场高手比拼。当说到何自圣因为眼疾而中剑那结果时,峨嵋四人都不禁顿足叹息。

    听完后,孙无月更是脸色煞白。

    荆裂接着又说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剑士,如何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屠杀的情景,听得他们心寒。余轻云更激动得捂住嘴巴,但并没哭出来。

    「我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柳人彦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武当派会变得这么强?」

    孙无月抚须。「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但这肯定跟他们歼灭物移教有莫大关系。也许公孙清当年打败物移教后,抢得了许多邪派武功的奥秘,将之糅合武当原来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谓邪派武功是怎样的?」他儿子问。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种残害身体和施用药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门法子。」孙无月皱着白眉说。「而且他们调练弟子的方式非常残酷,过程里死伤不少。但他们人人信奉邪神,以为即使残废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献,因而前仆后继地投入牺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荆裂却说。「我认为武道没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强和更强。」

    「修炼却自伤其身,那不是正道。」孙无月摇头。

    荆裂指一指独眼的孙千斤。「孙兄伤了这只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这不可相提并论。」孙无月坚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个武者不用身体性命来赌?」荆裂抚一抚臂上那些新伤。「而且我看,所谓邪功的威力也给夸大了。不然当年的铁青子,不能带着三十几个武当剑士,就把物移教总坛夷平。」

    「也许像爹说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当原有的正派武功后,他们今日才这样厉害。」孙千斤说。

    「我想也许是有一些帮助。」荆裂点头。「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响,是铁青子——也就是后来的公孙清——被物移教那种峻烈的练功方式启发了,于是开始改革武当武术,抛弃了原有传统的许多枷锁,经过这二十几年,才会有这么惊人的进步,然后生起『天下无敌』的念头。」

    孙无月等人听了,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点头。

    「前辈。」荆裂又问:「四位这次离开了峨嵋,有何打算?到来成都,也是为了找武当派吧?」他目光收紧,凝视孙无月好一阵子,才再开口:「前辈想挑战叶辰渊?」

    孙无月苦笑。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他没有再说下去。荆裂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请别冲动。」荆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来。「明知必败、必死的仗,没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门叔叔有什么分别?」一直站在丈夫身后的余轻云不满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门余青麟的亲侄女,这次可不只是因为跟从丈夫孙千斤才出走峨嵋。余轻云说话虽少,但内里性格之刚烈,其实尤胜夫君,她是真心不满叔叔的结盟决定。

    「有分别。分别在这里。」荆裂指一指心胸。「现在不打,不是永远不打。我心里已然决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要练到能够超越武当派。我走这么远的路,一直跟着武当的人,就是要不断了解他们,练出击败他们的方法。」

    他转头瞧着孙无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练,就更容易变强,也多一分跟武当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对不起,我现在不会答应你。」孙无月手搭着荆裂的肩头。「峨嵋派还在,我是不会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况我也不能跟着你到处走。我虽离开了峨嵋山,但离不了这片土地。我还要留着,必要时用我的身体保卫峨嵋派。」

    「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荆裂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对孙无月充满尊敬。

    荆裂又瞧瞧其他三个同道,然后说:「不管峨嵋派以后变成如何,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说它一句坏话。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何谓真正的峨嵋武者。」

    荆裂拿起刚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里面最后那口酒喝干了,从城墙上把酒瓶远远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视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开始落入山峻线的夕阳。

    荆裂把斗蓬的头笠拉上,向四人拱个拳。「荆某要走了。我丢下同伴太久,要去会合他。武当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会留在这里。改天再一起喝酒论武。」

    「我们还要再打一场。」孙千斤大笑说。「否则我才不会给你走出这城墙。」

    「就此约定!」荆裂和孙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众人告知荆裂他们的落脚处,荆裂也把「祥云客栈」的名字地点告诉他们。

    「叶辰渊闯峨嵋那一天,我就亲自带你潜上峨嵋山去。」孙无月说完不禁莞尔。「四十几年来,没想过会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荆裂再次拱手,也就转身离去。

    四人瞧着他金光灿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孙无月抚须感喟。「却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

    燕横走在街巷里,只感到又饿又累。太阳已经落到房屋的后面,街上冬风卷过,寒意更深。

    可是他坚持走着。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身上根本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刚才跟童静交过手(虽然打得很轻松),那饥饿感加上寒冷,开始在蚕食他的体能。但意志没有磨损。

    ——自己犯的错误,要用自己的手去补救。

    他不断在街上打听去马牌帮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称青城派的武者为「侠」,这名声就不可毁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现在,我身上带着「雌雄龙虎剑」。

    燕横虽早已用破布把「龙棘」的剑锋重新包好,拿着时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们还是留意到他带着「东西」。尤其当知道他打听的是马牌帮时,那些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却也因为这份畏惧,他们每个都不敢不老实回答他。

    燕横虽然庆幸这种方便,但也因为令平民受惊感到有点抱歉。

    ——我们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还是只不过令人畏惧?……

    ——又或是……两者都有?……

    终于燕横找到了。那条马市街就在前方不远处。

    原本热闹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这时分都已关门,只有几家经营夜市的饭馆酒家,开始在门前挂起灯笼。

    燕横咬着牙,紧捏手里的「龙棘」,抵受着寒意与饥饿,继续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条孤狼向前独行。

    ◇◇◇◇

    荆裂回到「祥云客栈」门前时,已然入夜。

    已经过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横早已取了路费,并已拜别岷江帮的人回到客栈来,因此也就没再去「江河总号」找他。

    进了大门,到得楼下的饭馆,却看见最接近门口的桌子前,坐着「满通号」那个胖硕的总管沙南通和两个手下。

    「荆大爷,终于等到你了!」沙南通笑着,提起放在饭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荆裂跟前行礼。荆裂却发觉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强。

    「你怎么在这儿?」

    「沙某特意来打点这客栈的人,已经为大爷预付了十天的房钱。假如荆大爷想移驾去更大更好的客栈,沙某也可以马上安排。」沙南通说着,又双手递上那个布包。「这儿是敝帮答应资助大爷的路费。还望大爷不嫌弃。」

    荆裂随手接过布包,也没管里面有多少银两,只管问:「我的同伴呢?」

    「这个……」虽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还是满额汗珠。「燕少侠他……说来话长……」他也就尽量简短地把日间在「江河总号」大门前发生的事情述说了。

    荆裂听完,不住地皱眉摇头。

    ——这小子,没经验就是没经验……

    「……后来,燕少侠就不见了……」沙南通怯懦地说。

    「既然他没有回来,你猜他还会去哪儿?」荆裂说完,就快步走往后面院子的房间。

    沙南通和两个部下急忙追着。他一边抹汗一边苦思,然后恍然。「马牌帮!」

    「你的手下知道马牌帮的本部在哪儿吧?其中一个带我去。另一个回岷江帮带人去帮忙。」荆裂急步走着说。「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着我了,去大门外等我。」

    荆裂心里有些焦急。那什么马牌帮,他自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事情闹起来,燕横会给武当的人发现。

    因此他决定还是先回房间,取那倭刀和船桨,以防万一。

    后院旁边那一整排的房间,他那一个是唯一未点灯的。

    房门打开,里面一片黑暗,只有门口反照进来院落的灯光。但荆裂完全没有受影响——他的眼睛经过占城国丛林夜战的试练,亮如猫子。

    长倭刀和船桨都平搁在床上,他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氛。

    或者说,是压迫感。

    在海上蛮国之间流浪多年,经历大小百余战,包括单挑比武、群战、伏击……荆裂对这种感觉,至为熟悉。

    ——是战气。

    这「祥云客栈」并不大,房间也都只是用木板墙间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墙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长的厚重野太刀,挟着有如鹿儿岛火山爆发的能量,斜斜而下破开那面板壁,刃锋疾斩向荆裂的颈项!

    ◇◇◇◇

    同时,就在房间外院子对面的二楼屋瓦角落,躲着一个阴暗的身影。

    邹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监视着荆裂的房间。

    刚才看见荆裂进房时,邹泰终于确定了这个很可能是「武当猎人」男人的容貌,心里非常兴奋。

    陈潼已经在半途中,正把这个重要消息带回城东「凤来大客栈」,告知叶副掌门。

    荆裂进了房间之后,邹泰一直密切监视着。他见荆裂的一身异族衣饰怪里怪气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个入住了隔壁房间的倭国女人要找的男人。

    邹泰正在想:那个日本女人,什么时候会过去,跟这个「猎人」会面?

    就在这刻,他听见洞开的房门内里,爆出物件破裂的巨响。

    还看见黑暗的房间里,微微闪起的刃光。

    邹泰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

    第七章兵鸦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带专营贩马和陆路货运的马牌帮,其本部虽不如岷江帮般气派豪阔,但那座院落建筑亦甚高大。前院正门格外高阔,自然是为了方便车马出入。一如岷江帮的总号,马牌帮本部当然不能明挂着江湖帮会的名字牌匾,而只是写着「骥集」二字。

    大门旁守着两名拿着杖棒的马牌帮大汉。当看见这个手拿长布包的十七岁少年立在门前时,他们并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表情。

    燕横瞧瞧这门口,又看看两名大汉。他的脸上呈现赤红。

    ——是因为随时准备动手,头脑血气翻涌。

    左面那个大汉打量了燕横几眼,马上把手中棒子交给同伴,赤着手走前行礼。

    「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横大感意外。但他尽量保持冷静。

    「叫那个蔡天寿出来。」他心里其实颇是紧张,但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线。经过上次「五里望亭」,他已经学懂了怎样应对这种场面。「他不出来,我便进去找他。」

    「帮主和我家公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恩公请随我进去。」大汉拱拱手,又马上叫同伴进去通传。

    ——玩什么把戏?……

    燕横本来满脸怒气,此刻却不知如何发作。他决定还是先跟着这大汉进内。

    才走到前院中央,里面的大屋已经跑出一干人来。燕横随时预备拔剑。

    他第一眼就看见蔡天寿。蔡天寿虽还是满脸伤肿,但已换过一身新衣服,俨然是一介贵公子模样。燕横一见他,脑海里又响起王大妈那死去活来的哭声,仿佛看见童静和岷江帮众那一双双愤怨的眼睛。燕横双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寿却就地朝燕横跪了下来。

    他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就是其父亲,马牌帮帮主蔡昆。这马贼出身的蔡昆,比之儿子外形粗豪得多,身体很是横壮,穿着却也是一个富翁模样。蔡昆亦随即向着燕横深深一揖。

    「原来救我儿的,就是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动地说。「难怪!难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门的少侠!」

    蔡天寿哭得涕泪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给捉进那岷江帮的巢穴里,必然被碎尸万段!这恩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别装蒜了!」燕横暴怒大喝,手上包着布的「龙棘」往前直指他面门。「你这张哭脸也骗得我透了!你本来就该死!」

    蔡氏父子和后面的帮众,一个个脸容愕然。

    「这……这是为什么……」蔡昆慌忙说。「啊……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必然是岷江帮那些龟儿子,又在造谣说谎!」

    「说谎的是你们吧?」燕横冷笑。「这事情我都听说了!强暴杀人,连一个几岁的孩儿也不放过!我亲眼见过王大妈了!」

    「少侠怎么轻信这谣言?」蔡昆脸色苍白。「那一套说法,我也听城内有人说过,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对,那个铜匠王阿勇,确是我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说着,一个耳光就狠狠掴在蔡天寿脸颊。蔡天寿硬吃了这巴掌,没哼一声。

    「那不就是承认了?」燕横怒视蔡天寿。「杀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说:「请先让我这老头把话说完。」蔡昆的脸容虽粗犷,但相貌五官和儿子一样端正,眼神也是极诚恳。「这不肖子行为虽有些不端,却不是个大坏蛋。只是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儿子扶了起来,怜惜地看看他那刚被打肿的脸。「事情是这样的:天寿原本不认识那个王家媳妇,只是在城西街上碰见过好几次。我这儿子相貌不赖,钱袋里又有几锭银两,也许因此给那王家媳妇看上了,主动过来勾搭,还撒谎说自己是寡妇……我这不肖儿抵不住引诱,也就跟她糊涂了……

    「后来天寿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断了来往,还使了好些银两赔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可那王阿勇已经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十分妒恨,常常借酒消愁。

    「合该有个晚上,王阿勇回家时已经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来。那婆娘大抵因为被我儿抛弃,心里也是不畅快,吵得火热时,说溜了嘴,就承认跟我儿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里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铜的铁锤,就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疯了眼,失手一锤打死了那个五岁的儿子。王阿勇错手杀了亲儿,更是疯颠,就逮住妻子,也一并捏死了。

    「王阿勇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又来找天寿。凑巧天寿正在花街柳巷寻欢,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说,举起还沾着血的锤子来,就要袭击天寿,给他险险躲过,但那王阿勇还是不肯干休,幸好当时陪着天寿的几个帮众出手阻止。他们本来只想制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杀了妻儿,根本就像条疯老虎,这几个手下在混乱中,一半也为了自卫,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们每个都断了好些骨头,可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凶险,实在是迫不得已。不信少侠请看看。」

    蔡昆说着往后一指。那些帮众里,有几个身体手足果然还缠着布带夹板。

    「那王大妈呢?你又怎么说?」燕横听到这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很是讶异,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间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孙儿,确是很可怜……本来这事情,我这不肖儿子确实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帮的这些手下,都只是为了保他,才错手……」蔡昆叹息着说:「蔡某早就答应,包了他们一家殓葬,另外还赔偿三百两银子给她。她收了银子,转个念头觉得不值,又再来索要更多。唉,银两事少,但我蔡某一帮之主,手下门人数百,管束他们讲的是信义,这叫我还有颜面吗?我心里有气,一时忍不住,再给她二百两时加了一句:『婆婆你他朝百年归老,我马牌帮也包了。』她听在耳里,以为我暗示要加害于她,一惊之下就去找我的对头岷江帮当靠山。」

    燕横听见这话,立时联想起「五里亭武斗」,也是当地一宗私怨,演变成两帮人的对抗,并不出奇。

    蔡昆又续说:「这岷江帮向来爱找我帮的麻烦,这次得了王大妈,简直当作宝贝,就编造了我儿子杀人全家的谣言,其实骨子里是想利用这个借口削弱我帮威信,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们一不提防,就给他们把天寿抓了去。」

    「对啊恩公!」蔡天寿也说:「尤其是那个岷江帮童帮主的女儿,好斗成癖,常常无故就找我们的帮众打架;有次她骚扰外地来成都卖武的拳师,给我在街上当众阻止了,她对我怀恨在心,这次想借机害我!天可怜见,得恩公及时出手相救!」说着又拜了拜。

    蔡天寿所说,确实跟燕横遇到的童静性格吻合。燕横不禁疑惑起来。

    他仔细想,两边的说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对燕横来说,岷江帮和马牌帮,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帮会,要说谁比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见燕横还是神色疑惑,又拉着儿子说:「你看天寿这个样子。我虽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这孩子我可从没教过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天性爱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样,这是会杀几岁孩童的辣手人物吗?」

    燕横仔细再看蔡天寿,心想确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寿一副文弱的样子,才会忍不住干涉。

    燕横又想:我到了这马牌帮本部至今,他们完全没有防备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还不相信……」蔡昆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派人去请王大妈和岷江帮的人,还有王家在东打铜街的一些邻人,一起过来当着恩公面前对质,让恩公作个仲裁,如何?」

    燕横此来只是想补偿过失,万没想过要当什么仲裁,心里大为紧张。但他又想,这事情关乎人命,轻忽不得,只能如此解决,也就点点头同意。

    蔡昆一声令下,帮众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门,出外请人去了。

    「劝他们过来,恐怕也得等好一阵子。要恩公站在这里吹风,也太待慢了。」蔡天寿说:「其实我家早就备了宴席,随时迎接恩公。不如先请恩公进屋里喝杯水酒,吃些点心,一边等待。」

    燕横打量这些马牌帮众,一看就知没有半个高手。这等江湖人,谅他派人在屋内埋伏,亦断难对付自己。燕横也就答应了。蔡氏父子高兴地带引他进入屋子。

    ◇◇◇◇

    一听到陈潼带回来的消息,江云澜马上佩上他那柄鲨鱼皮鞘的古旧长剑,又拿起有如兽爪的铁甲手套,准备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叶辰渊坐在房间一旁,闭目养神,不睁眼说。

    「如果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派的副掌门出手,那真是太笑话了。」江云澜缺了鼻子又满是创疤的脸笑了起来,很有一种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开铁甲爪的皮带,把左手穿进去,一边又说:「我们这次有了伏击的先机。而且这是复仇,我们不会遵守决斗比试的人数规定。.副掌门若亲临,有损你的名声。」

    「那至少让我亲自选人。」叶辰渊睁开锐利的双目,瞄一瞄已齐集房间内的三十几名「兵鸦道」精英。

    「石弘!」叶辰渊喊了一声。人群里一个带着鸳鸯钺的弟子应声踏前一步。这个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单独击杀青城前辈长老陈洪力的那个年轻的武当武者。他脸容瘦白,有点书生味道,但手上一对奇门兵刃,在武当弟子之间早就出了名诡异难缠。石弘今年才二十七岁,跟已死的锡昭屏,都是武当新一辈中的希望。

    「呼延达!」

    「是!」高喊着步出的是个年纪比石弘稍长的弟子,包着黑色的头巾,一脸胡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呼延赞的后人,看样子的确遗传了军人的威势。他跟叶辰渊一样专长双剑,只是用的剑比较宽短一点,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后,而是平排在后腰,两个剑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阳!」

    第三个身材最是高大魁壮,他上前一步,就已让投在叶辰渊身上的灯光暗了一点。李山阳那张坚实黝黑的脸左边,纹着一行符咒刺青,从耳边一直延伸到颈侧,直没入衣领才看不见。他使的是又大又长的一柄双手朴刀,那刀中央护手成「卍」字倒钩形状,有锁缠敌人兵器的功用。

    江云澜当然知道,叶辰渊所选的三人,都属这支远征军里的最精英。他朝着副掌门微笑。

    「你们三人听从江师弟的一切指挥。」叶辰渊冷冷说着,指一指身后,那装着锡昭屏骨灰的坛子。「把那个人的头颅带回来,祭我们五位同门的英灵。」

    三人同应一声:「是!」

    江云澜把铁甲爪穿好,动一动尖利的五指,确定移动灵活,便朝叶辰渊点一点头,领着石弘等三人及陈潼出门。

    ◇◇◇◇

    柳人英看见那五个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凤来大客栈」时,不禁感到奇怪。

    ——这个时分,出不得城,他们要去哪儿呢?……

    柳人英已经在客栈对面的酒馆里坐了很久,一直监视着武当派是否有特别的动静。他见那五个武当人已经走到一条街外,马上放下铜钱付账,出门跟踪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彦,是一对双生兄弟,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弟弟用的是双截的链子枪,他用的则是一杆双头短花枪,此刻他把枪放在一个木造的胡琴盒子里,背在身后面,一身衣着也像个流浪的乐师。

    柳人英远远吊着那五个身影,心里思考:他们必然是去城里某处动手,否则怎么都带兵刃?成都城里有武当的敌人吗?而且要出动几个人……难道我们的行藏被他们发现了?想找我们测试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这个可能,不免有点心焦,全神贯注着不要跟脱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后地走,显然有个是带路的。

    他想起刚才不久前,有个黑衫男子进了「凤来大客栈」,可能就是这个带路的,是个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变得更大。

    那五人并无停顿,也没回头看过一眼。似乎他们不担心被跟踪。

    五人转过一个街角,柳人英看不见他们。他放轻脚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墙后,谨慎地缓缓伸头张望。

    「你跟够了没有?」

    一听这话柳人英背脊毛管直竖。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举起。

    巨响。朴刀的宽阔刀锋,猛力横砍在那墙角,斩入砖墙三寸。

    墙后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仅仅及时用盒子挡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内的花枪杆。

    可是连一招都来不及发出,已经有另一条身影窜过墙角冲来。

    两柄颜色灰黑的剑。一柄斩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进心脏。

    这种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袭,年轻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过。

    呼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无声迅速收回。墙上喷撒一股血花。

    李山阳也轻松地把朴刀从墙角抽出。他不用检视,也知刀锋无丝毫崩损。

    江云澜和石弘,这时才缓步从街心远处走回来。陈潼则蹲在墙角的屋檐上——发现有人跟踪的,当然就是他这个「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着缓缓倒下的柳人英。还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枪。

    「峨嵋。」石弘说。

    「没工夫理会了。」江云澜说。「先集中完成这事情要紧。」

    陈潼跃下来,着地无声。

    五人前往「祥云客栈」的路途,遗下还没完全断气的柳人英。

    因此他们看不见,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半个歪歪斜斜的太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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